秋雨連續下了三天,黃土院壩變成了泥塘。
梁石頭蹲在屋檐下磨刀,磨刀石發出單調的“嚓嚓”聲。刀面映出他黝黑的臉,眼角皺紋像用刀子刻出來的。
兩頭肥豬在圈里哼哼,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毫無察覺。
妻子朱秀芳從屋里出來,手里端著豬食盆。她望了望豬圈,又望了望丈夫,輕輕嘆了口氣。
“小慧下學期的學費,就指望它們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什么。
梁石頭沒抬頭,只是更用力地磨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泛出寒光。
他不知道,此刻三十米外,鄰居家二樓的窗戶后面,一部手機正對著他的院子。
更不知道,幾天后這張模糊的照片會出現在鎮執法隊的辦公桌上。
而四萬元的罰單,將像一塊巨石,砸碎這個家勉強維持的平衡。
所有積怨都藏在平靜的生活下面,只等一個切口,就會洶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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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雨是半夜停的。梁石頭醒來時,聽見屋檐滴水的聲音,啪嗒,啪嗒。
他輕手輕腳起身,怕吵醒朱秀芳。妻子有腰疼的老毛病,昨天幫著鍘豬草又累著了。
院子里的泥水在晨光中泛著暗光。梁石頭走到豬圈前,兩頭豬睡得正酣,一黑一白。
黑的那頭叫大黑,養了十三個月。白的那頭叫大白,是去年春天抓的豬崽。
“再喂兩個月能多長三十斤肉。”朱秀芳不知何時也起來了,披著外套站在他身后,“可小慧等不及了。”
梁石頭點點頭。女兒梁小慧在省城讀大學,再過十天就要開學。
學費六千八,住宿費一千二,生活費最少要留出三千。加起來一萬多。
家里的積蓄只有四千。去年收成不好,玉米價錢又跌了。
“殺了吧。”梁石頭說,聲音干澀得像曬了三天的豆稈。
朱秀芳沒說話,轉身去灶房燒水。鍋灶升起白煙時,天才蒙蒙亮。
王萬福家的公雞開始打鳴,一聲接一聲,穿透薄霧。
梁石頭和王萬福做了三十年鄰居。兩家的院子只隔一道矮墻,墻頭爬滿南瓜藤。
早年間關系不錯,一起修過房,互相借過農具。后來因為院壩界線的事鬧過矛盾。
其實不算大事。農村的院子,你往外擴一寸,我往那邊挪一尺,都是常有的。
但王萬福性子倔,覺得梁石頭占了他三尺地。梁石頭覺得那是公家的地,誰也沒占誰的。
村里調解過,最后不了了之。從那以后,兩家人見面就只是點點頭。
矮墻上的南瓜藤卻一年比一年茂盛,綠得發黑。
“水快開了。”朱秀芳在灶房喊。
梁石頭應了一聲,去雜物間取殺豬用的長板凳、接血盆、刮毛刀。這些工具每年只用一次,都生了銹。
他蹲在院子里又磨了一遍刀。這次磨得很仔細,手指試了試刃口,幾乎要出血。
太陽從東邊山頭爬上來時,王萬福家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梁石頭抬頭,看見王萬福拎著鳥籠出來,準備去村口的老槐樹下遛鳥。
兩人目光碰了一下。王萬福五十出頭,比梁石頭小三歲,頭發卻已經白了一半。
“殺豬啊?”王萬福先開口,語氣聽不出情緒。
“嗯,給孩子湊學費。”梁石頭實話實說。
王萬福點點頭,沒再說話,提著鳥籠走了。籠子里的畫眉叫得清脆。
朱秀芳端著一大鍋開水出來,熱氣騰騰。“先殺哪頭?”
“大黑吧。”梁石頭說,“它肥些,能多出點肉。”
他走進豬圈,大黑警覺地站起來,小眼睛盯著他。梁石頭拍拍它的背,輕聲說:“對不住了。”
豬似乎聽懂了,開始不安地轉圈。梁石頭抓起前腿,朱秀芳幫忙推著后臀,兩人合力把二百多斤的豬拖出圈。
豬的叫聲凄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附近幾戶人家的狗跟著狂吠起來。
按倒在長板凳上時,梁石頭的手微微發抖。他不是第一次殺豬,但這次不一樣。
刀刃對準咽喉的瞬間,他閉上眼,用力捅了進去。溫熱的血噴涌而出,流入盆中,冒著氣泡。
豬的掙扎漸漸微弱,最后不動了。梁石頭松開手,額頭上全是汗。
朱秀芳默默遞過毛巾。她眼圈有些紅,但沒哭。農村女人,見慣了生死。
燙水、刮毛、開膛、分割。兩人配合默契,像過去三十年里的每一次。
日頭升高時,大黑已經變成案板上的兩扇肉。白色的脂肪,紅色的瘦肉,紋理清晰。
“歇會兒吧。”朱秀芳說,“喝口水再殺第二頭。”
梁石頭坐在門檻上,端著搪瓷缸子喝水。水是溫的,帶著土腥味。
他望著院子里的豬肉,心里算著賬:排骨能賣二十五一斤,五花肉十八,里脊貴些……
大概能賣七千多。加上家里的四千,小慧的學費夠了。
想到女兒,梁石頭臉上有了點笑意。小慧是村里這些年出的第三個大學生。
通知書來的那天,他買了掛五百響的鞭炮,在院子里放了整整十分鐘。
王萬福當時站在矮墻那邊看,說了一句:“老梁,以后享福了。”
現在想來,那話里似乎有些別的意味。但梁石頭沒細想,他那時候太高興了。
“繼續吧。”他站起來,腿有些麻。
第二頭豬的宰殺順利些。也許是見慣了同伴的死亡,大白沒怎么掙扎。
只是刀子進去時,它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像嬰兒的啼哭。
梁石頭的手穩多了。血放得很干凈,豬肉會更鮮亮。
中午時分,兩頭豬都處理完了。院子里擺滿了肉塊,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和油脂的氣味。
朱秀芳開始用鹽抹肉,準備腌一部分做臘肉。梁石頭則把要賣的部分裝進竹筐。
他打算明天一早去鎮上的集市。新鮮豬肉,應該好賣。
“留五斤五花肉,晚上炒個蒜苗。”朱秀芳說,“再留兩根排骨,燉湯。”
梁石頭應著,心里卻想:排骨能賣錢呢。但他沒說出口。
下午,兩人把院子沖洗干凈。血水流進排水溝,染紅了一片泥土。
梁石頭累得腰直不起來,但心里踏實了些。女兒的學費有著落了。
他沒想到,此刻王萬福家二樓的房間里,手機正對著沖洗過的院子。
更沒想到,那張拍下了滿地血水的照片,會變成一紙罰單。
夜幕降臨時,梁石頭坐在堂屋門檻上抽煙。煙是兩塊錢一包的便宜貨,嗆人。
朱秀芳在廚房炒菜,蒜苗的香味飄出來。難得的葷腥。
梁石頭望著滿天星斗,想起女兒小時候,總讓他指哪顆是北斗星。
如今女兒在省城,看到的星空和村里不一樣吧。城里的燈太亮,星星就看不見了。
他掐滅煙頭,起身準備吃飯。明天還要早起去鎮上。
這個夜晚,梁石頭睡得很沉。夢里,他看見女兒畢業了,穿著學士服朝他笑。
而一墻之隔,王萬福在燈下寫著一封信。寫寫停停,最后撕了重寫。
最后他只寫了一行字:“舉報梁石頭私自殺豬賣肉。”
字跡工整,像小學生練字。他把信紙疊好,塞進信封,沒寫落款。
02
鎮上的集市逢三逢八開市。第二天是初八,正逢集日。
梁石頭凌晨四點就起來了。他把兩竹筐豬肉綁在摩托車后座上,用塑料布蓋好。
朱秀芳給他裝了三個饅頭,一壺開水。“早點回來。”
“賣完就回。”梁石頭發動摩托車。老舊的車子轟鳴著,車燈照亮門前一小片路。
天色還黑,路上沒人。梁石頭開得不快,怕顛壞了肉。
到鎮上時天剛蒙蒙亮。集市上已經有不少人,都是附近村里的農民。
賣菜的、賣雞鴨的、賣山貨的,各自占好位置。打招呼聲、討價還價聲混成一片。
梁石頭找了個靠邊的位置,把豬肉擺出來。新鮮的豬肉泛著粉紅色的光澤,吸引了不少目光。
“老梁,自家殺的豬?”旁邊賣豆腐的老陳問。
“嗯,昨天剛殺的。”梁石頭遞過去一支煙。
老陳接過煙別在耳朵上,“今年豬肉價不錯,能賣個好價錢。”
確實不錯。剛擺出來半小時,就賣了二十多斤。大多是熟客,知道梁石頭實在,不摻假。
梁石頭心情漸漸好起來。他盤算著,照這個速度,中午前就能賣完。
還能趕回家吃午飯,下午去地里看看玉米。再過一個月玉米就該收了。
“這肉檢驗了嗎?”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梁石頭抬頭,看見三個穿制服的人站在攤位前。說話的是個中年男人,胸前別著工作牌。
“什么檢驗?”梁石頭愣了一下。
“動物檢疫合格證明。”那人語氣嚴肅,“沒有證明不能上市銷售。”
梁石頭憨笑著解釋:“同志,這是自家養的豬,昨天剛殺的,干凈著呢!”
他指著豬肉:“你看這顏色,這氣味,絕對是好肉。我梁石頭在村里幾十年……”
“沒有證明就是私屠濫宰。”那人打斷他,“按規定要沒收,還要罰款。”
梁石頭的笑容僵在臉上。周圍已經有人圍過來看熱鬧。
“我真是自家養的……”他試圖解釋,聲音卻弱了下去。
“別說了。”那人揮手,“把肉裝起來,跟我們走一趟。”
另外兩個人開始動手收肉。梁石頭想攔,又不敢碰他們。
老陳在旁邊小聲說:“老梁,算了,跟人家好好說。”
梁石頭急了,“這是我女兒學費啊!”
穿制服的人看了他一眼,表情緩和了些,但語氣沒變:“規定就是規定。你先跟我們回去,把情況說清楚。”
豬肉被裝進了一個白色泡沫箱。梁石頭推著摩托車,跟著他們走。
鎮綜合執法隊的辦公室在鎮政府大院里,是一排平房最里面那間。
隊長周志偉正在看文件。見他們進來,抬了抬眼。
“周隊,抓到一個賣私宰肉的。”帶梁石頭進來的人報告。
周志偉四十出頭,國字臉,眉毛很濃。他放下文件,打量梁石頭。
“哪個村的?”
“梁家溝的。”梁石頭小聲回答。
“知道私自宰殺牲畜違反《生豬屠宰管理條例》嗎?”
梁石頭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我就是自家吃,賣一點。”
“賣就是經營行為。”周志偉語氣平淡,“沒有定點屠宰,沒有檢疫,萬一有病豬怎么辦?”
“我的豬沒病!”梁石頭提高聲音,“養了一年多,精神著呢!”
周志偉沒接話,翻開一本冊子。“按規定,私屠濫宰可以處貨值三倍以上五倍以下罰款。”
他看了看沒收的豬肉,“這些大概有八十斤,按市場價算……你先寫個情況說明。”
梁石頭手發抖,勉強寫了幾個字。他文化不高,只上到小學三年級。
“同志,我真是沒辦法。”他放下筆,聲音帶著哀求,“女兒上大學等著用錢……”
周志偉接過紙條看了看。“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們要調查一下,看是不是初犯。”
“那我的肉……”梁石頭眼巴巴地看著那個泡沫箱。
“暫時扣押。”周志偉說,“等處理結果出來再說。”
梁石頭渾渾噩噩地走出鎮政府。摩托車后座空了,心里也空了。
他坐在路邊石階上,摸出煙,手抖得點不著火。
老陳賣完豆腐路過,看見他,嘆了口氣。“老梁,現在管得嚴。要不你找找人?”
梁石頭苦笑。他一個老農民,能找誰?
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午。朱秀芳在院門口張望,見他空車回來,臉色變了。
“肉呢?”
“被沒收了。”梁石頭啞著嗓子說。
朱秀芳愣了一會兒,眼淚掉下來。“那……那小慧的學費怎么辦?”
梁石頭沒回答,徑直走進屋,倒在床上。他覺得很累,累得睜不開眼。
朱秀芳跟進來,坐在床邊抹眼淚。兩人都沒說話,屋里只有壓抑的抽泣聲。
黃昏時分,電話響了。是梁小慧打來的。
“爸,我拿到二等獎學金了!”女兒的聲音歡快,“有三千塊錢呢!”
梁石頭鼻子一酸。“好,好……小慧真厲害。”
“學費我可以先交一部分,剩下的等下個月補助發了再補。”梁小慧說,“家里不用太著急。”
掛掉電話,梁石頭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動不動。
朱秀芳做好了晚飯,簡單的青菜面條。兩人默默吃著,誰都沒提豬肉的事。
晚上,梁石頭睡不著,起身在院子里轉悠。
月光很亮,照得地面發白。豬圈空了,只剩下些干草。
他想起小時候,家里每年都殺年豬。那時候沒人管,全村人都來幫忙,熱鬧得很。
現在怎么了?自家養的豬,自家殺,自家吃,怎么就不行了?
梁石頭想不通。
他不知道,此刻鎮執法隊的辦公室里,周志偉正在看一封舉報信。
信是打印的,只有一行字。但附帶的照片很清晰:梁石頭在院子里殺豬,滿地血水。
照片是從高處拍的,角度正對著梁家院子。
周志偉皺了皺眉。匿名舉報,帶照片,顯然是有備而來。
他敲了敲桌面,對值班的隊員說:“明天去梁家溝調查一下,找鄰居問問情況。”
值班隊員應了聲,心里卻想:為這么點事,值得嗎?
但周志偉做事認真,既然有人舉報,就要按程序走。
他不知道,這封舉報信會引發怎樣的連鎖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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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是個晴天。梁石頭一早去地里看玉米。
玉米桿已經長到一人多高,葉子墨綠墨綠的。再過一個月就能收了。
他蹲在地頭,拔了幾棵雜草。手上沾了露水,涼絲絲的。
“老梁!”
梁石頭回頭,看見村長梁滿倉走過來。梁滿倉是他遠房堂兄,大他五歲。
“滿倉哥。”梁石頭站起來,拍拍手上的土。
梁滿倉遞過來一支煙,“聽說你昨天在鎮上被扣了肉?”
消息傳得真快。梁石頭點點頭,沒說話。
“你啊,太老實。”梁滿倉給他點火,“現在不比以前了,干啥都要講規矩。”
“我就是賣點自家豬肉……”
“知道,知道。”梁滿倉拍拍他的肩,“但你讓人抓了現行,就不好辦了。”
兩人蹲在地頭抽煙。晨風吹過玉米地,沙沙作響。
“執法隊今天可能要來村里。”梁滿倉說,“你準備準備,好好跟人家說。”
梁石頭心里一緊。“來村里干啥?”
“調查唄。聽說有人舉報你。”
“舉報?”梁石頭愣住了,“誰舉報我?”
梁滿倉搖搖頭,“不知道,匿名舉報。不過照片都拍到了,你在院子里殺豬。”
梁石頭腦子里嗡的一聲。照片?誰拍的?
他想起殺豬那天早上,王萬福提著鳥籠站在矮墻那邊看。
還有二樓那扇窗戶,一直關著窗簾,但好像有條縫。
“會不會是……”梁石頭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沒證據的事,不能亂說。而且為了二十年前那點地界糾紛,不至于吧?
“你先回去。”梁滿倉站起來,“該認錯認錯,該檢討檢討。態度好點,也許罰得輕些。”
梁石頭機械地點點頭,往家走。路上碰見幾個村里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
農村就是這樣,一點小事能傳得人盡皆知。
回到家,朱秀芳正在喂雞。見他回來,迎上來問:“村長說啥了?”
“執法隊今天要來。”梁石頭聲音干澀。
朱秀芳臉色白了。“那……那咋辦?”
“能咋辦?等著唄。”
兩人坐在堂屋里,像等待審判的犯人。陽光從門口照進來,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
九點多,摩托車聲由遠及近。兩輛執法隊的車停在院門外。
周志偉帶著兩個隊員走進來。他今天穿了便服,但胸前還是別著工作牌。
“梁石頭是吧?”周志偉環顧院子,“昨天我們見過。”
梁石頭站起來,手足無措。“周隊長,屋里坐,屋里坐。”
“不用。”周志偉擺擺手,“就在院子里說吧。”
他走到豬圈前看了看,又走到殺豬那天用的長板凳旁。板凳已經洗干凈了,但還留著淡淡的血跡。
“有人舉報你私屠濫宰。”周志偉轉過身,直視梁石頭,“照片拍得很清楚。”
梁石頭低下頭。“我……我就是自家吃……”
“兩頭豬,自家吃得完嗎?”周志偉語氣平靜,“我們去鎮上調查了,你那天帶了八十多斤肉去賣。”
梁石頭說不出話。朱秀芳在旁邊小聲啜泣。
“按照規定,這種行為要處罰。”周志偉拿出一個文件夾,“這是行政處罰告知書,你看看。”
梁石頭接過那張紙。上面的字他認不全,但“罰款四萬元”這幾個字特別醒目。
他的手開始發抖。“四……四萬?”
“貨值的五倍。”周志偉解釋,“你那兩頭豬,按市場價算,值八千左右。”
“可我還沒賣出去啊!”梁石頭急了,“肉都被你們沒收了!”
“那是兩回事。”周志偉語氣依然平靜,“違法事實已經成立。”
朱秀芳“撲通”一聲跪下了。“周隊長,求求您,我們真拿不出這么多錢……”
周志偉連忙扶她起來。“大姐,別這樣。規定不是我定的,我也沒辦法。”
他看著梁石頭,“你有權申請聽證,也可以請律師。如果對處罰不服,可以申請行政復議或者訴訟。”
這些詞梁石頭都聽不懂。他只知道,四萬塊錢,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
“我……我能不能分期交?”他艱難地問。
周志偉搖搖頭,“行政處罰沒有分期這一說。限期十五天內交清,否則每天加收百分之三的滯納金。”
兩個隊員開始拍照取證。豬圈、院子、甚至堂屋里的臘肉都拍了。
梁石頭呆呆地看著,像一尊泥塑。
臨走前,周志偉又說了一句:“對了,剩下的豬肉我們要查封扣押。等罰款交了,再處理。”
他指的是掛在梁家堂屋里的幾十斤臘肉。那是朱秀芳昨天連夜腌的,準備給女兒帶去學校。
“那是給孩子……”朱秀芳想說什么,被梁石頭拉住了。
執法隊的人把臘肉取下來,裝進袋子,貼上封條。紅色的封條,像一道傷口。
摩托車聲遠去了。院子里安靜得可怕。
朱秀芳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院里的雞,撲棱棱亂飛。
梁石頭沒哭。他走進屋,從柜子底層摸出一個鐵盒子。
里面是家里所有的錢:四千三百二十塊。還有一張存折,余額八百。
加起來五千出頭。離四萬還差得遠。
他坐了很久,直到朱秀芳的哭聲停了,變成壓抑的抽泣。
“我去借錢。”梁石頭站起來,聲音嘶啞。
“找誰借?”朱秀芳紅著眼睛,“村里誰家有四萬塊閑錢?”
梁石頭不說話。他知道妻子說得對,但他不能不試。
04
下午,梁石頭開始挨家挨戶借錢。
第一家去了村長梁滿倉家。梁滿倉正在院子里修農具,見他來,嘆了口氣。
“老梁,不是我不幫你。”梁滿倉搓著手,“兒子在城里買房,我湊了十萬給他,手里實在沒余錢了。”
他進屋拿出兩千塊,“這點你先拿著,應急。”
梁石頭沒接。“滿倉哥,我要借的不是小數目。”
“我知道,我知道。”梁滿倉硬把錢塞他手里,“你先拿著,我再幫你問問其他人。”
第二家去了村東頭的梁老三。梁老三在鎮上開了個小超市,算是村里最有錢的。
聽說要借四萬,梁老三直搖頭。“石頭哥,不是我不借。你這事……是罰款,借給你等于打水漂啊。”
“我慢慢還。”梁石頭低聲下氣,“地里玉米快收了,能賣些錢。明年我多種幾畝……”
“你那幾畝地能掙幾個錢?”梁老三遞給他一支煙,“要我說,你去求求執法隊,看能不能少罰點。”
梁石頭默默起身走了。煙沒接,話也沒說。
第三家、第四家……一下午走了八戶人家。最多的一家借給他一千,最少的給了二百。
加起來不到五千。加上家里的,勉強有一萬。
天快黑時,梁石頭走到王萬福家門前。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敲了門。
開門的是王萬福的妻子李翠花。看見梁石頭,她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