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包最后一個紙箱時,凌晨兩點的鐘聲剛好敲響。
我跪在客廳地板上,用膠帶封存我們共同生活的痕跡。
婚紗照已經取下,相框玻璃映出我紅腫的眼睛。
手機屏幕始終漆黑,七天,一百六十八個小時,沒有任何來自沈晉鵬的音訊。
領證日期就定在下周三,請柬樣式還攤在茶幾上,他挑的那款燙金喜字在昏暗光線下刺眼得可笑。
我以為我們之間只差一場儀式。
原來差的是一次徹底的人間蒸發。
搬家公司的小面包車在樓下等,引擎聲像困獸的低鳴。
我把鑰匙留在餐桌上,最后一次環顧這個曾被稱為“家”的地方。
陽臺上他養的多肉植物還在,我澆過水,葉片飽滿,仿佛主人只是臨時出差。
我閉上眼,狠心轉身。
電梯下降的失重感讓我胃部翻騰,像在墜落,永無止境。
新租的房子在老城區,四樓,沒有電梯。
我拖著兩個行李箱爬樓梯時,磨破了左手虎口。
房東肖奶奶留著門廊燈,昏黃的光勉強照亮狹窄的樓道。
躺在新床單上,陌生的潮氣包裹著我,我睜眼到天亮。
晨曦初露時,我拉開銹跡斑斑的鐵門,準備去樓下買早餐,然后——
他坐在那里。
沈晉鵬蜷坐在三級臺階下,背靠著斑駁的墻壁,頭埋在臂彎里。
聽到開門聲,他猛然抬頭,眼睛布滿血絲,下巴上胡茬凌亂。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邊緣已經磨損起毛。
我們隔著四步臺階的距離對視,空氣凝固了,連晨鳥都忘了啼叫。
“慧心。”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我握著門把的手指節發白。
該轉身關門,還是聽他解釋?七天前我或許會毫不猶豫撲進他懷里,但現在,我只覺得徹骨寒意。
他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像是穿了好幾天,領口還有一道莫名的暗色污漬。
他慢慢站起身,動作遲緩得像個老人。檔案袋在他手中微微發顫。樓梯間的窗戶透進晨光,灰塵在光束中狂舞,落在他肩頭。
“我能進去嗎?”他問,聲音很輕,“我有必須要告訴你的事。”
我沒有讓開,也沒有關門。
我們就那樣僵持著,直到樓下一聲自行車鈴響劃破寂靜。
他眼中有什么東西碎裂了,那不僅是疲憊,還有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恐懼。
而我忽然意識到,這七天,可能根本不是我以為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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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認識沈晉鵬是在三年前的秋天。
那天下著細密的雨,我為了趕一個設計方案的截止時間,在咖啡館待到打烊。
出門才發現雨傘忘在辦公室,正準備冒雨沖向地鐵站,一把黑色大傘從旁邊撐了過來。
“我送你到地鐵口。”他說這話時沒有看我,目光落在前方濕漉漉的人行道上。傘明顯朝我這邊傾斜,他右肩很快淋濕一片。
沈晉鵬就是這樣的人,話不多,但做得永遠比說得多。
他從事信息安全,工作性質讓他習慣性嚴謹,甚至有些刻板。
但和我在一起后,他學會了在早晨煮咖啡時拉花,雖然圖案歪歪扭扭;他會記住我隨口提過想看的展覽,悄悄買好票。
我們戀愛兩年,同居一年。
小窩是我親自設計的,原木色調,大面積的書墻,陽臺上種滿綠植。
每個周末早晨,我們會一起做早餐,他煎蛋,我烤面包,然后靠在沙發上分享同一本書。
日子像溪流般平緩流淌,我以為會一直這樣,直到白頭。
領證日期是雙方父母一起定的。
他母親早逝,父親在他高中時再婚,關系不算親密但保持尊重。
我父母都是教師,傳統而開明,對沈晉鵬十分滿意。
婚禮打算從簡,只請至親好友,蜜月旅行定在北海道,看雪。
“緊張嗎?”一周前的晚上,我蜷在沙發里問他。他正在檢查門窗鎖,這是他的職業習慣,每晚睡前必須確認安全。
他走過來坐在我腳邊,握住我的腳踝,拇指輕輕摩挲。“緊張。”他承認,然后笑了,“但更多的是期待。徐慧心女士,你馬上就要在法律上屬于我了。”
“是你屬于我。”我糾正他,用腳趾戳他胸口。
他抓住我的腳,眼神忽然凝了一瞬。
那是我第一次捕捉到他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沉重,但太快了,快到我以為是錯覺。
他俯身吻了吻我的額頭:“當然,我屬于你。”
那天夜里,我醒來一次,發現他不在床上。
透過臥室門縫,看見他坐在客廳暗處,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緊繃的側臉。
他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良久沒有動作。
我輕聲問:“晉鵬?”
他立刻熄滅屏幕,轉身時已經換上平靜的表情:“沒事,有個緊急漏洞需要處理,怕吵醒你就在外面看了。睡吧。”
我太困了,沒有追問。現在回想,那可能是第一個被我忽略的信號。
02
倒數第六天,我們一起去選婚禮請柬。
工作室里紙張的香氣混合著油墨味,讓人心情愉悅。
我翻看著樣本,在經典紅色和素雅米白之間猶豫不決。
沈晉鵬站在我身側,一只手搭在我腰上,卻有些心不在焉。
“這款怎么樣?”我拿起一張燙金喜字的,“你媽媽以前說過喜歡傳統一點的。”
他“嗯”了一聲,目光卻飄向窗外。順著他的視線,我只看到街對面尋常的車流和行人。
“沈晉鵬?”我碰了碰他的手臂。
他回過神,歉疚地笑了笑:“抱歉,昨晚沒睡好。這張很好,就定這個吧。”
店主過來記錄選擇時,沈晉鵬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驟然一變。
那是個沒有存儲的陌生號碼,但他似乎認得。
他對我做了個“接個電話”的手勢,快步走向工作室角落。
我假裝繼續翻看請柬樣本,耳朵卻豎起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只能捕捉到零碎的字眼:“……確定了?……什么時候的事?……我需要時間……”
店主熱情地介紹著配套信封,我胡亂點頭應和,眼睛始終盯著沈晉鵬的背影。
他站得很直,那是他緊張時的姿態。
通話不到三分鐘,他掛斷后沒有立即回來,而是盯著手機屏幕,眉頭緊鎖。
“晉鵬?”我走過去。
他迅速收起手機,但手指的輕微顫抖沒能逃過我的眼睛。“公司有急事,我得去處理一下。”他說,回避了我的目光。
“現在?可是我們還沒選完——”
“你決定就好,我相信你的眼光。”他匆匆吻了下我的額頭,那吻輕得像羽毛掠過,“我晚上回來,可能晚點,別等我吃飯。”
“什么急事這么突然?”我追問。
他已經走到門口,回頭給了我一個勉強的笑容:“技術問題,說了你也聽不懂。走了。”
玻璃門在他身后合上,我看著他快步穿過街道,攔下一輛出租車。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朝我揮手,甚至沒有回頭。
店主走過來:“小姐,那請柬就定這款了?數量多少?”
我望著出租車消失的方向,心底涌起一陣莫名的不安。那種感覺像細小的冰碴,起初微不足道,卻會慢慢蔓延,凍結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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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他沒有回來吃晚飯。
我等到八點,給他發了條微信:“忙完了嗎?要不要給你留飯?”
沒有回復。
打電話,響了七八聲后轉入語音信箱。
我告訴自己,可能是在開緊急會議,或者遇到棘手的代碼問題需要集中解決。
他工作性質特殊,有時確實需要隔絕外界干擾。
十一點,我又打了一次。
這次直接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焦慮像藤蔓般纏繞上來。
我聯系了他公司同事小陳,對方說沈晉鵬今天根本沒去公司,也請了接下來一周的年假。
“他沒告訴你嗎?”小陳的聲音透著疑惑,“我以為你們要去提前度蜜月呢。”
掛掉電話,我站在客廳中央,環顧四周。
這個空間里到處是他的痕跡:書架上他常翻的技術書籍,茶幾上他專用的馬克杯,玄關處他擺放整齊的運動鞋。
一切都還在,唯獨人不見了。
我整夜未眠,每隔半小時撥打一次那個永遠關機的號碼。
凌晨四點,我甚至查了本地醫院的急診記錄,沒有他的名字。
恐懼開始變形,從擔心他出事,慢慢滑向另一個更可怕的猜想:他是不是故意消失?
天亮后,我去了他父親家。繼母開門,表情驚訝:“晉鵬?他沒來過啊。你們不是快領證了嗎,吵架了?”
我勉強笑著搖頭,說只是聯系不上有點擔心。從他們困惑的眼神里,我確定他們真的不知情。繼母熱情地留我吃飯,我婉拒了,逃也似地離開。
回到我們的公寓,我癱坐在沙發上,手機從掌心滑落。
日光一點點移動,從東窗移到西窗,房間逐漸暗下來。
我沒有開燈,在昏暗中盯著墻上的鐘,秒針一格一格跳動,聲音在寂靜中放大。
第七次撥打他電話依然關機時,我打開了我們的共同電腦。
密碼是我生日加他生日,桌面是我們去年在海邊的合影,兩人笑得毫無陰霾。
我翻看瀏覽記錄、文檔、郵件,一切正常。
直到我點開一個隱藏文件夾——需要雙重驗證才能進入,而驗證器在他手機里。
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肺里的空氣好像被抽空了,呼吸變得艱難。
手機突然震動,我猛地抓起來,卻只是一條廣告推送。
期待落空的感覺像鈍器重擊胸口。
深夜,我抱著膝蓋坐在黑暗里,做了一個決定:如果他明天再不出現,我就報警。
這個決定讓我稍微安心了些,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但潛意識里,有什么東西在提醒我:事情可能比失蹤更復雜。
04
第八天,我在焦慮中度過。
報警需要失蹤超過48小時,而今天是第三天。
警察做了記錄,但語氣平淡:“成年人暫時失聯很常見,可能是感情問題,你再等等。”
感情問題。這三個字像針一樣扎進心里。
下午,我去超市采購,推著購物車經過生活用品區時,突然想起家里的洗發水快用完了。
我習慣性拿起他常用的那款男士薄荷洗發水,卻在放入購物車前停住了。
他還會回來嗎?這個念頭讓我手一抖,瓶子掉在地上,滾到貨架底下。
我蹲下去撿,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來。旁邊一位阿姨關切地問:“姑娘,沒事吧?”我搖搖頭,說不出話。
傍晚回到公寓樓下,我注意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對面街角。
車窗貼了深色膜,看不清里面。
這輛車昨天好像也在,我有點不確定。
疑心一旦滋生,就會瘋狂蔓延。
我加快腳步走進樓門,回頭瞥了一眼,那輛車沒有動靜。
電梯里,我對著鏡子整理頭發,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眼下的烏青。
我努力扯出一個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開門進屋,我第一件事是檢查房間——他的東西都還在原位,連床頭那本看到一半的書都還攤開在那一頁。
但他不在。
夜里十一點,我再次走到窗邊往下看。
黑色轎車還在。
恐懼終于沖破了理智的堤壩。
這不是簡單的失聯,這是有預謀的。
他或許早就計劃離開,或許遇到了危險,而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打開衣柜,開始收拾行李。
動作起初很慢,然后越來越快,像要逃離什么追趕。
衣服、鞋子、日用品,我把屬于自己的東西粗暴地塞進行李箱。
婚紗照從墻上取下時,釘子帶下一小塊墻皮,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
這就像我們的關系,表面完好,內里早已碎裂。
凌晨一點,我叫了搬家公司。司機幫忙搬箱子時隨口問:“這么晚搬家,趕時間啊?”
“嗯。”我低聲應道,不想多說。
車子駛離小區時,我最后看了一眼我們那棟樓。
五樓的窗戶黑著,我曾經在那里幻想過無數個未來。
而現在,未來成了一片空白。
手機就在手邊,屏幕依然漆黑。
七天,他沒有一條消息,沒有一個電話。
到了新租的老小區,肖奶奶穿著睡衣給我開門。“這么晚啊,小姑娘。”她慈祥地笑著,遞給我一串鑰匙,“房間簡單打掃過了,你先休息,明天再說。”
我道了謝,拖著箱子上樓。
樓梯間的聲控燈時亮時滅,影子在墻上拉長又縮短。
打開402的門,一股舊房子的味道撲面而來。
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僅此而已。
我把行李箱放在墻角,坐在硬邦邦的床墊上。
窗外傳來遠處火車經過的鳴笛聲,悠長而孤獨。
我終于允許自己哭出聲,壓抑了七天的情緒像決堤的洪水。
哭著哭著,我蜷縮在床上,意識逐漸模糊。
半夢半醒間,我仿佛聽到手機響了。我猛地坐起,抓過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新消息。只是幻覺。天快亮了,淺灰色的光從沒拉嚴的窗簾縫隙透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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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肖奶奶的敲門聲把我從淺眠中喚醒。
“小姑娘,我給你煮了粥,起來喝點吧。”她在門外說,聲音溫和。
我掙扎著爬起來,全身酸痛。鏡子里的自己憔悴不堪,眼睛腫得像桃子。我用冷水洗了把臉,努力讓表情看起來正常些,才打開門。
肖奶奶端著托盤站在門口,上面是一碗白粥、一碟醬菜和一個煮雞蛋。
“我看你昨晚什么都沒帶,肯定沒吃早飯。”她不由分說地把托盤塞給我,“趁熱吃,身體要緊。”
“謝謝奶奶,太麻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她擺擺手,卻沒有離開的意思,靠在門框上看著我,“昨晚搬得急,是和家里人鬧別扭了?”
我舀了一勺粥,熱氣熏著眼睛:“算是吧。”
“年輕人啊,吵架是常事。”肖奶奶感慨地說,“我和我家老頭子年輕時候也總吵,有一次他氣得三天沒回家。可最后不還是回來了?一過就是四十年。”
我低著頭,粥在嘴里味同嚼蠟。沈晉鵬會回來嗎?就算回來,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這七天的空白?信任一旦破碎,就像摔碎的鏡子,再怎么拼湊都有裂痕。
肖奶奶絮絮叨叨說著她年輕時的故事,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樓道里傳來其他住戶開關門的聲音,生活還在繼續,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消失而停擺。
這讓我既安慰又心酸。
吃完早飯,我強迫自己整理房間。
把衣服掛進衣柜,日用品擺好,書放在桌上。
小小的空間很快有了生活的痕跡,卻顯得格外空曠。
我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盯著手機屏幕,突然想:要不要給他最后發一條消息?
手指懸在鍵盤上,我卻打不出一個字。
說什么呢?質問?哀求?還是冷靜地宣告結束?最終我放下手機,決定什么也不做。
如果這是他選擇的方式,那我就接受這個結果。
下午,我出門熟悉環境。
老小區生活氣息濃厚,樹下有老人下棋,空地上有孩子追逐玩耍。
我在便利店買了些必需品,結賬時收銀員多看了我兩眼:“新搬來的?以前沒見過。”
“嗯,昨天剛搬來。”
“住幾號樓啊?這附近我熟,有事可以問。”她熱情地說。
我含糊應付過去,提著袋子往回走。
陽光很好,曬在背上暖洋洋的,可我心底一片冰涼。
路過小區公告欄時,我停下腳步。
上面貼滿了各種通知和廣告,角落里有張尋貓啟事,照片上的貓瞪圓眼睛看著鏡頭。
連走失的貓都有人尋找,而我甚至不知道沈晉鵬算不算走失。
回到房間,我拉上窗簾,倒在床上。
疲憊感從骨頭深處滲透出來,我閉上眼睛,卻無法入睡。
腦海里一遍遍重播我們最后的對話,他匆匆離開的背影,以及這七天里每一次希望落空的瞬間。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天色暗下來。
我起身開燈,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房間。
桌上放著我們去年旅行買的紀念品——一個小木雕,兩只鳥依偎在一起。
我拿起它,手指摩挲著粗糙的表面,然后把它塞進了抽屜最里面。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偶爾經過的車聲。
這棟樓隔音不好,能聽到樓上電視的聲音,隔壁夫妻低聲的交談,樓道里上下樓的腳步聲。
這些聲音構成了一個鮮活的世界,而我被隔絕在外。
意識逐漸模糊時,我最后一次想:明天,明天一定要開始新生活。忘記沈晉鵬,忘記那場未完成的婚禮,忘記我曾多么確信我們會共度余生。
06
晨光刺眼。我睡得不好,做了很多破碎的夢。
夢里沈晉鵬站在很遠的地方朝我揮手,我想跑過去,腳下卻像陷在泥沼里。
他張嘴說什么,但沒有聲音。
然后場景切換,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獨自一人,冷得發抖。
醒來時頭很痛,嗓子發干。我看了眼手機,早上六點半。窗外傳來鳥叫聲,清脆悅耳。新的一天,新的開始。我對自己說,深吸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
我需要吃早餐,需要去超市采購,需要聯系之前的客戶說明地址變更。
生活還要繼續,哪怕心已經碎成了渣。
我換上衣服,簡單洗漱,鏡子里的臉依然蒼白,但至少眼睛不再紅腫。
打開門時,我沒想到會看見他。
沈晉鵬坐在樓梯上,背靠著墻壁,頭埋在臂彎里。
聽到開門聲,他猛地抬頭,我們的目光在狹窄的樓道里撞在一起。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
晨光從樓梯間的窗戶斜射進來,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看起來很糟糕。
眼睛布滿血絲,眼下有深深的陰影,下巴上胡茬凌亂,襯衫皺巴巴的,領口有一道暗色的污漬。
他手里緊攥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邊緣磨損起毛。
我僵在門口,手指緊緊攥著門把,指節發白。
血液沖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
憤怒、委屈、困惑、還有一絲可恥的慶幸,這些情緒在胸腔里翻滾沖撞,讓我一時發不出聲音。
“慧心。”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我沒有動。
理智告訴我應該關上門,砰的一聲,把他和他的解釋都擋在外面。
但身體不聽使喚,我像被釘在原地,只能看著他慢慢站起來。
他的動作很遲緩,仿佛每一個關節都在疼痛。
“我能進去嗎?”他問,聲音很輕,帶著試探,“我有必須要告訴你的事。”
樓道里安靜得能聽到遠處早市傳來的模糊叫賣聲。
我們之間隔著四步臺階的距離,卻像隔著一道深淵。
他眼中的疲憊和痛苦如此真實,真實到我無法將其歸類為演技。
“為什么?”我終于擠出三個字,聲音陌生得不像自己的。
他嘴唇動了動,卻沒能立刻回答。檔案袋在他手中微微發顫,紙面發出細碎的聲響。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背有一道新鮮的擦傷,已經結痂。
“這七天……”他艱難地開口,“我不是故意消失。至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消失。”
“那你以為我是怎么以為的?”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在樓道里回蕩,“沈晉鵬,我們在選婚禮請柬!還有六天就要去民政局!然后你一聲不響消失了七天!電話關機,消息不回,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哪!你覺得我會怎么以為?”
他閉上眼睛,喉結滾動:“對不起。”
“對不起?”我笑出聲,那聲音尖銳刺耳,“一句對不起就夠了嗎?你知道我這七天是怎么過的嗎?擔心你出事了,擔心你被綁架了,甚至想過你是不是死了!最后我只能接受最現實的可能——你不想娶我了,用這種方式逃婚。”
“不是的。”他猛然睜開眼睛,眼眶通紅,“我從來沒有不想娶你,從來沒有。”
“那你解釋啊!”我沖他吼,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現在就解釋!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為什么連一句‘我沒事’都不肯發給我?”
他上前一步,我下意識后退,背撞在門框上。
他停住了,舉起雙手,像在安撫受驚的動物:“我會解釋,所有事情都會解釋。
但能不能進去說?這里……不方便。”
樓下的門開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傳來。我咬住下唇,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后側身讓開了門。他走進去時,我聞到他身上有煙味——他戒煙一年多了。
關上門,狹小的房間立刻顯得擁擠。
他站在屋子中央,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墻角還沒完全打開的行李箱上,眼神暗了暗。
檔案袋被他放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坐吧。”我說,聲音已經平靜下來,是那種心死后的平靜。
他沒有坐,反而轉身面對我:“慧心,首先我要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停止愛你,一秒都沒有。
這七天的每一分鐘,我都在想你,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安全。”
“安全?”我捕捉到這個詞,“我為什么會不安全?”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插進頭發里:“因為……因為我父親不是你認識的那個父親。
我的親生父親,三十年前死了,死于謀殺。
而殺他的人,現在可能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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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被抽空了。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沈晉鵬的話像一記重錘砸在耳膜上,每個字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成了無法理解的謎語。親生父親?謀殺?三十年前?
“你在說什么?”我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