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恨玉已經在這座破敗的院子里獨自生活了整整七年。
每當夕陽西下,她總坐在門檻上望著遠山,仿佛在等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
村里人說她命硬,克死了丈夫,連公婆也相繼離世,只留下這處偏僻的老宅。
院墻塌了半邊,屋瓦殘缺,井臺生滿青苔,唯有那只養了五年的老貓陪著她。
春耕前,她咬牙用攢了三年的錢,從驢販子丁永貴手里買回一頭瘦骨嶙峋的公驢。
那驢左后腿有些跛,眼角糊著眼屎,丁永貴說它“通人性”,曹恨玉看它可憐,便以半價牽了回來。
誰也沒想到,這頭跛腳公驢的到來,竟打破了荒院長達七年的死寂。
第一夜,驢在圈里發出凄厲長鳴,全村狗吠不止。
此后怪事接二連三:水缸莫名滿溢,農具自己移位,夜半古井傳來鐵鏈拖拽之聲。
村中流言漸起,都說曹寡婦招惹了不干凈的東西。
直到那個秋雨綿綿的午后,文物局的專家胡學禮為調研民俗路過此地。
他借宿曹家,偶然瞥見公驢行走時的怪異步態。
老專家蹲下身,仔細摸了摸驢腿上的舊傷疤,臉色突然變得慘白。
他猛地站起身,聲音發顫地對曹恨玉說:“這東西趕緊別留在村里!”
而此刻,窗外夜色漸濃,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暗中盯著這座荒涼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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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曹恨玉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時,天色剛蒙蒙亮。
院子里積著昨夜落的薄霜,踩上去發出細碎的聲響。她裹緊打了補丁的棉襖,先到灶房生火。柴禾潮濕,點了三次才著,濃煙嗆得她咳嗽起來。
老貓黃兒蹭著她的褲腳,喵嗚叫著要食。她從陶罐里舀出半勺玉米面,摻水攪成糊,一半倒進貓碗,一半留給自己。這就是早飯了。
七年前,丈夫進山采藥跌落懸崖,連尸首都沒找全。公婆受不住打擊,一年內相繼病逝。娘家勸她改嫁,她搖頭拒絕,守著這座丈夫祖傳的院子不肯離去。
起初村里人還常來串門,后來便漸漸少了。這院子太偏,離最近的鄰居也有半里地,周圍是荒廢的田埂和老樹林。年輕人都搬去了鎮上,村里只剩些老人。
曹恨玉舀起井水洗臉。
井是口老井,青石壘的井臺已磨得光滑,井水深不見底。
她總夢見丈夫從井里爬出來,渾身濕漉漉的,朝她伸手。
每次驚醒,她都抱著被子坐到天明。
上午她要修補西墻的缺口。
去年雨季塌了一塊,一直沒顧上修。
和泥、搬磚、壘墻,這些本該男人干的活兒,她早已熟練。
只是每搬幾塊磚,就要停下來喘口氣。
“恨玉姐!”院外傳來喊聲。
村長于輝推著自行車站在籬笆外,車把上掛著兩條風干魚。他四十出頭,為人厚道,這些年沒少照顧曹恨玉。
曹恨玉擦擦手迎出去:“村長怎么來了?”
“路過,給你帶點魚。”于輝把魚遞過來,朝院里望了望,“今年春耕準備得咋樣?地還能種嗎?”
“能種。就是缺個牲口,全憑人力太慢。”
于輝猶豫片刻:“要不……我給你聯系個驢販子?東村丁永貴那兒常有牲口,價錢也公道。”
曹恨玉低頭看著自己開裂的手指甲。她存了三年的錢,統共才八百多塊,不知夠不夠。
“我先看看。”她輕聲說。
于輝又說了些閑話,推著車走了。曹恨玉拎著魚站了一會兒,轉身時瞥見老貓正弓著背,盯著井臺方向,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嗚嗚聲。
“黃兒,怎么了?”
貓不理她,依然死死盯著井口。曹恨玉走近幾步,井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她心里莫名發毛,趕緊抱起貓回了屋。
這天夜里,她夢見井水翻滾,像燒開了一樣咕嘟作響。
02
丁永貴是三天后來的。
他牽著一頭灰毛驢站在院門口,嗓門洪亮:“曹家妹子,于村長說你要買牲口,我給你挑了個好的!”
曹恨玉打量著那頭驢。
它體型偏瘦,肋骨隱約可見,毛色暗淡無光,左后腿微微蜷著,不敢著地。
最奇怪的是它的眼睛——不像尋常牲口那樣溫順,反而透著某種警惕,甚至可以說是精明。
“這驢……腿怎么了?”曹恨玉問。
“嗐,小傷!”丁永貴拍著驢脖子,“去年拉車時崴了一下,早好了!就是走路有點習慣性縮腿,不影響干活。你看這牙口,才五歲,正值壯年!”
他掰開驢嘴讓曹恨玉看。驢卻猛地甩頭,差點撞到丁永貴。丁永貴罵了句臟話,用力扯緊韁繩。
“脾氣有點倔,但牲口嘛,好好調教就行。”他訕笑著,“原價要一千二,我給你算八百,就當交個朋友。”
曹恨玉繞著驢走了一圈。驢始終側著頭,用右眼瞟她,左眼則一直瞇著。她注意到驢的左后腿踝關節處有道疤痕,已經愈合,但皮肉糾結,像是舊傷。
“六百。”曹恨玉開口。
丁永貴瞪大眼睛:“妹子,你這砍得也太狠了!”
“就六百。你看它瘦的,我還得貼補飼料錢。”
兩人討價還價半晌,最終以六百五十塊成交。曹恨玉回屋取錢時,手都在抖。這些錢是她一毛一毛攢下來的,雞蛋換的,草藥賣的,縫補掙的。
丁永貴數完錢,笑得見牙不見眼:“得嘞!這驢歸你了!它叫‘老倔’,你叫它名字它應。”
他匆匆走了,好像生怕曹恨玉反悔。
曹恨玉牽著驢往院里走。驢不肯動,四蹄釘在地上似的。她用力拉韁繩,驢突然昂頭長嘶一聲,聲音凄厲刺耳,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全飛了。
老貓黃兒從屋里竄出來,渾身的毛炸開,沖著驢齜牙低吼。
驢卻安靜下來,歪頭看著貓,打了個響鼻。
曹恨玉費了好大勁才把驢牽進原先堆柴的棚子。棚頂漏雨,她鋪了層干草,又端來水和拌了麩皮的草料。驢低頭嗅了嗅,慢慢吃起來。
“以后你就叫老倔吧。”曹恨玉摸摸驢脖子,“咱們搭伙過日子,我待你好,你也好好干活,成不?”
驢抬頭看她一眼,眼神復雜,然后又低下頭繼續吃草。
那天晚上,曹恨玉睡得格外沉。她太累了,修墻、買驢、收拾棚子,骨頭像散了架。半夜時分,她突然驚醒。
院子里傳來驢的叫聲。
不是尋常的嘶鳴,而是一種拖長的、近乎哀嚎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瘆人。
緊接著,村里的狗開始此起彼伏地吠叫,遠遠近近,像炸了鍋。
曹恨玉披衣起身,提著煤油燈走到院里。棚子里,老倔正不安地踱步,見她來了,叫聲戛然而止。它定定地看著她,眼里映著跳動的燈火。
“怎么了?做噩夢了?”曹恨玉自己都覺得這話荒唐。
驢湊過來,用鼻子碰了碰她的手,溫熱的鼻息噴在她手背上。那一刻,曹恨玉忽然覺得,這頭驢好像想告訴她什么。
她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多了。
回屋時,她瞥見井臺方向似乎有個黑影一閃而過。但煤油燈的光太弱,照不了那么遠。也許是眼花了,她這樣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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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驢叫事件在村里傳開了。
第二天曹恨玉去村頭小賣部買鹽,幾個老太太正聚在屋檐下說話,見她來了,聲音頓時低下去。
“曹家媳婦來了。”
“聽說她家那驢半夜鬼叫?”
“可不是,我家狗叫了半宿。”
曹恨玉裝作沒聽見,付了錢快步離開。走到半路,碰見了老石匠張德武。老爺子快七十了,是村里最年長的人,年輕時走南闖北,見識廣。
“恨玉啊。”張德武拄著拐杖,“買驢了?”
“嗯,春耕用。”
“驢從哪里買的?”
“丁永貴那兒。”
張德武皺起眉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那院子……你晚上睡得好嗎?”
曹恨玉心里咯噔一下:“張伯,您這話什么意思?”
“沒什么,隨便問問。”張德武擺擺手,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你男人祖上,是不是有個給軍閥當馬弁的叔公?”
曹恨玉想了想:“好像聽婆婆提過一嘴,說是民國時候的事。”
“哦。”張德武點點頭,眼神飄向遠處,“那院子有些年頭了,井也老。晚上……少往井邊去。”
他說完便蹣跚著走了。曹恨玉站在原地,只覺得后背發涼。
回到家,她先去看驢。老倔安靜地吃著草,見她來了,湊過來蹭她。腿似乎比昨天更跛了,走路時左后腿幾乎不敢用力。
曹恨玉蹲下身檢查那道傷疤。疤痕很舊,邊緣已經長平,但摸上去能感覺到皮下有硬塊,像是骨頭增生。她輕輕按了按,驢猛地縮腿,發出疼痛的哼哧聲。
“對不起對不起。”她趕緊松手。
當天下午,曹恨玉開始翻地。
老倔套上犁,起初不肯走,她連哄帶嚇,它才慢吞吞邁步。
驢力氣確實不大,拉得吃力,但好歹能幫忙。
干了一下午,翻了半畝地,比她自己刨快多了。
傍晚喂驢時,她發現水缸快見底了,便去打水。井轱轆吱呀呀響,桶沉下去,拉上來滿滿一桶清水。她倒進水缸,又去打第二桶。
就在她轉身去拿扁擔時,忽然聽見身后“嘩啦”一聲。
回頭一看,水缸竟然滿了。清亮的水溢出缸沿,流了一地。
曹恨玉愣住了。
她明明只打了一桶水,而水缸能裝四桶。
她盯著水缸看了半晌,又看看井,再看看空著的水桶。
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老倔在棚子里嚼草的聲音。
“誰?”她顫聲問。
沒人回答。老貓黃兒從屋里溜出來,舔著地上的水。
曹恨玉一夜沒睡踏實。天快亮時,她迷迷糊糊聽見院里有動靜,像是鐵器碰撞的聲音。她悄悄爬起來,從窗戶縫往外看。
月光下,她看見農具架旁的鋤頭自己倒了下去,“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沒有風。一絲風都沒有。
04
接下來的幾天,怪事越來越多。
有時是早上起來,發現掃帚靠在門邊——她明明記得睡前放在灶房。
有時是晾的衣服被人重新整理過,皺褶都抻平了。
最離奇的是灶臺上的鹽罐,她記得只剩個底兒,第二天卻發現又滿了。
曹恨玉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她才三十二歲,難道已經老糊涂到記不住事?
她去村里衛生所,赤腳醫生給她量了血壓,聽了心跳,說一切正常。
“你就是太累了,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醫生說,“要不我給你開點安神的藥?”
曹恨玉搖搖頭。她不是沒想過這些事可能是人為的,但這院子這么偏,誰來捉弄她一個寡婦?而且門窗都完好,夜里她也閂了門。
春耕忙起來后,她暫時把這些疑慮壓下去。
老倔很能干,雖然腿腳不便,但拉犁、拉磨都很賣力。
只是它有個怪癖:每次經過井臺,都要繞開走,寧可多繞幾步。
這天曹恨玉在田里除草,村長于輝騎著車過來。
“恨玉姐,驢用得還行嗎?”
“還行,就是腿不太利索。”
于輝蹲在地頭,點了根煙:“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
“你說。”
“丁永貴那驢,我聽說是從北邊山里收來的。
賣驢的是個外地人,急著出手,價錢壓得很低。”于輝吐了口煙圈,“那人說這驢邪性,總往一個地方跑,拉都拉不回。”
曹恨玉直起身:“什么地方?”
“說是個荒廢的宅子,院里也有口井。”于輝看著她,“我當時沒多想,現在琢磨著,你這院子……”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曹恨玉想起張德武的話,想起夜半驢叫,想起莫名滿溢的水缸。她握鋤頭的手心出了汗。
“村長,你是說這驢……認得這院子?”
“我不知道。”于輝踩滅煙頭,“我就是瞎猜。你要覺得不對勁,我把驢牽走,錢我想辦法讓丁永貴退你一部分。”
曹恨玉看向地頭啃草的老倔。
它安靜地站著,夕陽給它瘦削的身形鑲了道金邊。
這些天相處下來,她對這頭驢有了感情。
它通人性,知道她累時會用頭輕輕頂她,下雨時會自己躲進棚子。
“我再看看。”她說。
夜里,曹恨玉做了個決定。她在水缸邊撒了一層薄薄的灶灰,又在農具架周圍也撒了。如果有“人”來過,總會留下腳印。
凌晨三點,她被貓的嘶叫聲驚醒。
黃兒炸著毛,沖著窗外低吼。曹恨玉屏住呼吸,聽見院里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轱轆轉動。她輕輕下床,扒著窗戶往外看。
月色很好,能看清院子里的情形。
井臺邊,轱轆自己在轉!繩索一點點放下去,然后又緩緩拉上來。可是井邊根本沒有人。
曹恨玉渾身汗毛倒豎。她死死捂住嘴,才沒叫出聲。轱轆轉了大約一刻鐘,終于停了。院子里恢復死寂。
天亮后,她戰戰兢兢推開門。
灶灰上沒有任何腳印。但水缸又滿了,而且滿得恰到好處,剛好到缸沿下三指的位置——那是她平時習慣的水位。
農具架旁,鋤頭和鐵鍬換了個位置。她昨天用過的鐵鍬靠在最外面,方便取用。
曹恨玉癱坐在門檻上。她沒有瘋,這些事真的在發生。可是,為什么?
老倔從棚子里探出頭,靜靜看著她。它的眼神依然復雜,像藏著說不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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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張德武再次登門,是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
老爺子披著蓑衣,提著兩包點心,說是兒子從縣城捎回來的,吃不完分她些。曹恨玉知道這是借口,連忙把人請進屋。
屋子簡陋,但收拾得干凈。張德武環顧四周,目光在墻上掛著的舊照片上停留片刻——那是曹恨玉和丈夫的結婚照,已經泛黃。
“張伯,您上次說的話……”曹恨玉給他倒上熱水,“能不能再說明白點?”
張德武捧著搪瓷缸,沉默良久。雨打在瓦片上,淅淅瀝瀝,襯得屋里格外安靜。
“你男人沒跟你說過這院子的來歷?”
“只說祖上傳下來的,至少百十年了。”
“不止。”張德武搖頭,“我年輕時聽我爺爺說,這院子原是清末一個糧商的宅子。
后來糧商搬走了,宅子空了幾十年。
民國時候,來了個姓馬的軍官,帶著一隊兵住進來。”
曹恨玉屏住呼吸。
“那軍官是個馬弁出身,跟著大軍閥混的。
他在這兒住了不到半年,突然就走了,走得匆忙,很多東西都沒帶。”張德武壓低聲音,“走后沒多久,就傳出消息,說他在別處被仇家殺了。”
“這跟我家有什么關系?”
“你男人的曾祖父,就是那軍官的遠房親戚。軍官走后,宅子歸了他家。”張德武盯著曹恨玉,“我爺爺說,那軍官走前,在院里埋了東西。”
曹恨玉心里一跳:“什么東西?”
“不知道。有人說是大洋,有人說黃金,也有人說……”張德武頓了頓,“是更邪門的東西。”
窗外突然打了個雷,曹恨玉嚇得一哆嗦。
“這些年,這院子換了幾任主人,都住不長。
不是病死就是意外。”張德武的聲音幾不可聞,“直到你男人祖上搬來,才算穩住。
但你公婆走得早,你男人也……”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再清楚不過:這院子不祥。
“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這些?”
“因為以前沒出過怪事。”張德武看向窗外雨中的驢棚,“直到你買了那頭驢。”
曹恨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老倔站在棚子口,正望著主屋方向,雨絲打在它身上,它一動不動。
“驢有什么問題?”
“丁永貴沒跟你說實話。”張德武說,“這驢原主是個盜墓的,去年死在北山墓穴里。
驢是他養的,用來馱工具。
盜墓賊死后,驢在山上游蕩了半個月,總往一個破廟跑。
后來被人抓住,幾經轉手到了丁永貴這兒。”
盜墓賊的驢。曹恨玉想起老倔那雙過于精明的眼睛,想起它繞開井臺走的習慣,想起它夜半的哀嚎。
“您是說,這驢……能感應到什么?”
“牲口比人靈。”張德武站起身,“尤其是老牲口,經歷過生死,眼睛能看到人看不到的東西。”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恨玉,你要是信我,就把驢賣了。或者……離開這院子一陣子。”
曹恨玉送走張德武,站在屋檐下發呆。雨越下越大,院子里積起水洼。老倔還在看她,隔著雨幕,它的身影模糊不清。
她忽然想起買驢那天,丁永貴掰開驢嘴時,她瞥見驢的上顎有塊深色斑記,形狀像個月牙。當時沒在意,現在想來,那斑記的位置和形狀,都透著古怪。
夜里,曹恨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她想起丈夫去世前那幾天,總說夢見井里有光。她以為他是挖草藥太累,沒放在心上。現在想來,也許那并不是夢。
半夜,她又被聲音驚醒。
這次不是驢叫,而是從井里傳來的——鐵鏈拖拽的聲音,嘩啦,嘩啦,緩慢而沉重,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從井底往上爬。
曹恨玉蜷縮在被子里,渾身發抖。她想喊,卻發不出聲音。鐵鏈聲持續了大約十分鐘,戛然而止。
緊接著,院里傳來“噗通”一聲悶響,像是有什么重物落水。
一切歸于死寂。
天亮后,曹恨玉鼓起勇氣去看井。井水幽深,水面漂著幾片落葉,看不出異常。她打了一桶水,水依然清澈甘甜。
她走到驢棚。老倔跪臥在干草上,頭低垂著,前腿彎曲,做出一種近乎叩拜的姿勢。見她來了,它緩緩抬頭,眼里竟有淚光。
曹恨玉蹲下身,抱住驢脖子。驢的體溫傳過來,讓她冰冷的手有了些暖意。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她喃喃道。
驢用鼻子蹭她的臉,溫熱,濕潤。
06
雨連續下了三天。
曹恨玉幾乎沒怎么合眼。夜里一有動靜她就驚醒,手握著一把剪刀,睜眼到天明。她瘦了一圈,眼下烏青,走路都有些飄。
第四天放晴,她強打精神去鎮上賣雞蛋。集市上人來人往,喧鬧聲讓她暫時忘了恐懼。賣完雞蛋,她買了些油鹽,正要回去,忽然被人叫住。
“這位大姐,請問曹家莊怎么走?”
問話的是個六十來歲的老人,戴眼鏡,穿著中山裝,背個帆布包,氣質斯文。他旁邊還跟著個年輕人,提著儀器箱。
“我就是曹家莊的。”曹恨玉說,“你們找誰?”
“太好了!”老人露出笑容,“我們是省文物局的,我姓胡,胡學禮。這次來是做民俗調研,想找些老宅子看看。聽說曹家莊有些清末民初的老建筑?”
曹恨玉遲疑了一下:“我們村都是老房子,我家的院子也百十年了。”
“能帶我們去看看嗎?”胡學禮眼睛一亮,“我們按規矩給參觀費的。”
曹恨玉本想拒絕,但看到胡學禮誠懇的眼神,又想到家里那些怪事,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這些懂歷史的人能看出點什么。
“行,跟我來吧。”
路上,胡學禮很健談。他說自己是研究民俗和古代器物的,尤其對民國時期的地方史感興趣。年輕人是他學生,叫小陳。
走到半路,胡學禮忽然問:“大姐,你家里是不是養了驢?”
曹恨玉一愣:“您怎么知道?”
“我聽見驢叫聲。”胡學禮笑道,“我年輕時下鄉插隊,養過幾年牲口,對驢馬的聲音特別敏感。”
曹恨玉仔細聽,果然隱隱聽見自家方向傳來驢叫。離家還有一里多地,這胡專家的耳朵真靈。
到家時已是下午。老倔在棚子里不安地踱步,見有生人,發出警惕的哼哧聲。
胡學禮沒急著進屋,反而先打量起院子。他看得很仔細,從門樓到影壁(雖然已經殘破),從屋脊到磚雕,甚至蹲下身看墻基的石頭。
“這院子有來歷。”他喃喃道,“門樓樣式是清末晉商風格,但屋脊的獸吻又是民國的。有意思,像是不同時期改建過。”
曹恨玉帶他們進屋。胡學禮看到墻上的老照片,駐足良久。
“這是您?”
“和我丈夫,結婚時照的。”
胡學禮點點頭,沒多問。他在屋里轉了一圈,對老家具、舊擺件都很感興趣,但并沒有特別激動的表現。
看完主屋,胡學禮提出想看看整個院落布局。曹恨玉帶他轉了一圈,最后來到井臺邊。
胡學禮扶著井臺往里看:“這井有些年頭了。青石井圈,內壁是磚砌的,至少明清的工藝。”
他讓助手小陳拍了幾張照片。正要離開時,老倔突然在棚子里長嘶一聲。
胡學禮轉頭看去,目光落在驢身上。他瞇起眼睛,看了好一會兒。
“大姐,這驢腿是不是有傷?”
“嗯,買來時就跛腳。”
“我能看看嗎?”
曹恨玉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點頭。
胡學禮走到驢棚前,老倔沒有躲,反而湊過來嗅他。
胡學禮輕輕撫摸驢脖子,嘴里發出安撫的聲音,然后蹲下身,去看左后腿。
他先摸了摸那道疤痕,然后順著腿骨往上,動作輕柔專業。突然,他的手指在驢踝關節上方停住了。
他按了按那個位置,臉色微變。又按了按,這次用了點力。老倔嘶鳴一聲,但沒有踢人。
胡學禮站起身,臉色有些發白。他拍拍手上的草屑,對曹恨玉說:“大姐,咱們進屋說。”
回到屋里,胡學禮關上門,神色嚴肅。
“這驢您從哪兒買的?買了多久?”
“從驢販子丁永貴那兒買的,一個多月。”
胡學禮沉吟片刻:“驢腿里有東西。”
曹恨玉沒聽懂:“什么東西?”
“硬物,嵌在皮肉和骨頭之間。”胡學禮比劃著,“大約……這么長,這么寬,有棱角。我摸得出來,是金屬。”
曹恨玉愣住了。她想起自己摸到過的硬塊,以為是骨頭增生。
“您是說……有人往驢腿里塞了東西?”
“不是塞,是埋。”胡學禮糾正道,“從傷痕看,是舊傷。可能驢受傷時,有人趁機把東西埋進去,等傷口愈合,東西就藏在里面了。”
“為什么這么做?”
胡學禮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您買這驢時,有沒有什么異常?比如賣主急著出手,或者價錢特別低?”
曹恨玉想起于輝的話,想起丁永貴匆匆離去的身影。她點點頭。
胡學禮深吸一口氣:“大姐,我說句您別害怕的話——那東西很可能不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