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六歲的生命里,家庭一直像件熨帖的舊衣裳,溫暖、舒適,帶著點洗過太多次的柔軟褶皺。
母親王玉琛溫婉愛笑,父親楊長明沉默可靠。
還有一個幾乎成了家庭編外成員的魏姨——魏若雪,我媽最好的閨蜜。
她四十多歲,未婚,經營一家小小的花藝工作室,永遠優雅得體。
自我有記憶起,她就常來家里吃飯,陪我媽媽聊天,給我帶些別致的小禮物。
她是除了父母外我最熟悉的親人。
我曾以為,生活會像陽臺上母親和魏姨一起照料的花草,平靜生長,歲歲枯榮。
直到那個悶熱的夏夜,激烈的爭吵像驚雷劈開凝固的寧靜。
我貼在父母臥室門外,渾身冰涼,聽見母親壓抑多年的哭喊撕裂空氣:“三十年了!楊長明,你心里裝的到底是誰?是不是還是她!”父親的聲音低沉痛苦,辨不清字句。
而那個“她”的名字,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我的耳膜——魏若雪。
我世界的地基,在那一刻無聲塌陷。
原來,那個三天兩頭來我家,笑得溫柔、與我母親親密無間的魏姨,竟是我父親藏在心底,念了整整三十年的白月光。
所有的親切、和睦、溫暖日常,忽然間都蒙上了一層讓我恐懼的、虛幻的油彩。
我該怎么辦?這個家,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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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五傍晚,夕陽的余暉給客廳鋪上一層柔和的蜜色。廚房里傳來油鍋的滋滋聲和母親王玉琛輕快的哼唱。
“珊珊,快幫你魏姨拿拖鞋!老楊,別看你那報紙了,洗點水果去。”母親的聲音從廚房飄出來,帶著慣常的、讓人安心的忙碌感。
我應了一聲,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魏若雪,米白色亞麻長裙,頭發松松挽起,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紙盒和一束搭配好的鮮切花。
“阿姨好?!蔽倚χ舆^花,清香撲鼻。
“珊珊又漂亮了?!彼佳蹚潖潱劢堑募毤y顯得格外柔和。她熟門熟路地換好拖鞋,走向廚房,“玉琛,看我給你帶什么了,你最愛的那家栗子蛋糕?!?/p>
“就你記著我這口。”母親在圍裙上擦擦手,接過蛋糕,兩人相視一笑,那種默契是經年累月沉淀下來的。
父親楊長明從報紙后抬起頭,對魏若雪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聲音平穩:“來了?!比缓蟊闫鹕砣ハ此?。
他的動作總是這樣,不疾不徐,帶著工程師特有的嚴謹。
但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掠過魏若雪帶笑的臉時,總會多停留那么不易察覺的半秒,眼神里的東西復雜得讓我心頭微微一緊,卻又說不清那是什么。
餐桌上很快擺滿了菜。
母親熱情地布菜,不停地把紅燒排骨和清蒸鱸魚往魏若雪碗里夾。
“若雪,你嘗嘗這個,我新學的方子。”“你工作室那么忙,一個人吃飯總是湊合,來這兒就多吃點?!?/p>
魏若雪笑著接受,也給母親夾菜:“你自己也吃,別光顧著我們。
長明,你也吃呀?!彼匀坏卣泻舾赣H。
父親“嗯”了一聲,夾了一筷子青菜,沉默地吃著。
飯桌上的話題總是圍繞著母親和魏姨的回憶展開,大多是她們大學時的趣事,或是近期生活的瑣碎。
父親偶爾插一兩句,也是極簡短的點評。
我一邊吃著飯,一邊聽著她們談笑,目光卻不自覺地在父親和魏姨之間悄悄移動。
父親聽魏姨說話時,神情會格外專注,雖然臉上沒什么表情,但下頜的線條似乎會微微放松。
而當魏姨說到某件趣事,掩嘴輕笑時,父親低垂的眼睫會輕輕顫動一下。
這些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瞬間,像湖面上偶然泛起的、極小極小的漣漪,不等你看清就消失了。
是我多心了嗎?
“珊珊最近工作怎么樣?聽說你們項目挺緊的。”魏姨忽然把話題轉向我,眼神溫暖。
“還行,就是總加班?!蔽沂諗啃纳?,抱怨道。
“年輕人拼事業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身體。”母親接過話頭,“你看你魏姨,事業做得那么好,還不是把自己照顧得妥妥帖帖。你呀,得多學學?!?/strong>
魏若雪搖搖頭,笑容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我那是閑的,一個人,不對自己好點怎么行?!彼f這話時,語氣很輕,仿佛只是隨口一句自嘲。
父親正在夾菜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然后若無其事地把菜送進嘴里。
飯后,母親和魏姨擠在沙發里翻看舊相冊,笑聲不斷。
父親則坐在單人沙發上看電視,新聞的聲音開得很低。
我幫忙收拾完廚房,切了蛋糕端出來。
暖黃的燈光下,三個中年人的身影構成一幅看似無比和諧的畫面。
魏姨接過蛋糕,用小叉子切下一角,動作優雅。
她抬眼時,目光不經意間與正在喝茶的父親撞上。
極短暫的一瞬,空氣仿佛凝滯了。
父親率先移開了視線,低頭吹了吹茶杯里的熱氣。
魏姨則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嘴角的笑容淡了些許。
那晚魏姨離開時,母親照例送到電梯口,兩人又倚著門說了好一會兒話。
父親站在陽臺的陰影里,望著樓下,直到那抹米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小區拐角,他才慢慢轉過身。
看見我站在客廳,他似是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沒說,走回了書房。
我站在逐漸安靜的客廳里,忽然覺得這熟悉到骨子里的家,像一間掛滿了帷幕的房間。
我不知道哪一道帷幕后面,藏著我不曾知曉的故事。
而剛才飯桌上、客廳里那些細微的、奇怪的瞬間,像風一樣,輕輕掀起了帷幕的一角,讓我瞥見了里面深不見底的幽暗。
02
魏若雪來我家的頻率,大概比一些親戚還要高。
有時是周末,帶來新鮮的食材和母親一起研究新菜式;有時是工作日的晚上,提著一壺她燉好的湯,說來和母親說說話。
母親總是格外高興,她們倆有聊不完的話題,從陽臺上的花草長勢,到最近看的電視劇,再到時下流行的穿搭。
母親是中學語文老師,性格溫婉中帶著點書卷氣的天真,而魏姨身上則有一種經過歲月打磨的獨立與從容。
我常常覺得,魏姨像是這個家的一股清新空氣,她的到來,總能驅散一些父親沉默帶來的沉悶,讓家里的笑聲多一些。
她對我極好,那種好并非刻意的討好,而是自然而然的親切。
我工作上遇到煩惱,有時更愿意跟她聊聊。
她總能從不同的角度給我建議,言語溫和卻有力量。
記得有一次我失戀,心情低落,她沒多問什么,只是帶我去了她的花藝工作室。
那間坐落在安靜街角的工作室,滿是植物的清香。
她遞給我一把剪刀和幾枝尤加利葉,說:“來,幫我修修葉子。
有時候,手里有點簡單的事情做,心反而能靜下來?!蔽覀兡卣砘ú?,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出晃動的光斑。
那一刻,沒有長輩的訓導,只有安靜的陪伴。
我忽然很羨慕她,活得如此自洽、豐盈。
“魏姨,你為什么一直一個人呢?”我忍不住問,問完又覺得唐突,“我的意思是……你條件這么好。”
魏若雪修剪花枝的手停了一下,側臉在逆光中有些朦朧。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遙遠的東西:“一個人習慣了,也挺好。
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兩個人才能完成。”她看向我,眼神清澈,“緣分的事情,強求不來。
有時候,相遇的時機……比什么都重要?!?/p>
我當時并未深想她話里的含義,只覺得她豁達?,F在回想起來,她那時的眼神,似乎飄向了很遠的地方,帶著一種淡淡的、經年累月的悵惘。
家里的影集里,有很多三個人的合影。
從父母年輕時的黑白照片,到后來有了我之后的彩色全家福,魏姨的身影經常出現在旁邊。
她總是站在母親身側,或者父母身后,笑得溫婉。
父親呢,在這些合影里,通常沒什么表情,只是穩穩地站著,一只手有時會搭在母親肩上。
可若仔細觀察,在那些有魏姨在場的照片里,父親的身體姿態,似乎總有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偏向,像是無形中在三個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母親似乎從未覺得這有什么不妥。
她常指著那些老照片,對我說:“你看,你魏姨年輕時候多漂亮,跟我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彼恼Z氣是純粹的自豪和親昵。
有一次,她翻到一張泛黃的照片,是三個年輕人在一片油菜花田里的合影。
那時的父親穿著白襯衫,眉眼清俊;母親扎著兩條麻花辮,笑容燦爛;魏姨則是一身碎花連衣裙,站在母親旁邊,微微歪著頭。
三個人都對著鏡頭笑,青春的氣息幾乎要溢出照片。
“這是我們在大學時去郊游拍的,”母親懷念地說,“一晃都快三十年了。
時間過得真快?!彼檬种篙p輕摩挲著照片上魏姨的臉,“若雪這些年,不容易?!?/p>
父親當時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書,聞言抬起頭,目光落在母親手中的相冊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了幾秒鐘,然后又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書頁的一角。
那書頁很久都沒有翻動。
我曾以為,這種親密無間是友誼最美好的模樣。
母親擁有幸福的家庭和貼心的閨蜜,魏姨擁有自己的事業和可以隨時回歸的溫暖港灣,父親則擁有一個熱鬧而不失寧靜的家。
我們構成了一個穩定的、看似完美的三角。
直到那個悶熱的夜晚之前,我始終相信,這就是生活的全部真相。
那些照片里的笑容都是真實的,餐桌上的關懷都是發自內心的,陽臺上的閑談都是毫無陰霾的。
魏姨是我除了父母之外,最信任、最親近的長輩。
我甚至想過,以后我若是成了家,也要和最好的朋友保持這樣一生不渝的友誼。
多么令人羨慕的情感。
可我忘了,三角形固然穩定,但其內角之和,永遠是一百八十度。
有人多占了一度溫暖,或許就有人默默承受著一度的寒涼。
只是那時,我身處這溫暖的夾角里,全然不曾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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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入秋后,母親決定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掃除,清理一些多年不用的舊物。
周末,我被抓了壯丁,負責整理書房里那個最高的舊書架頂層。
灰塵在從窗戶斜射進來的光線里飛舞。
上面堆滿了父親早年間的專業書籍、舊圖紙,還有一些看起來頗有年頭的筆記本。
我搬了把結實的椅子,小心地把那些蒙塵的物件一樣樣取下來。
在一個硬殼筆記本和幾卷藍圖之間,我摸到了一個薄薄的、布面封皮的本子。
抽出來一看,是一本詩集,封面是簡單的深藍色,沒有書名,只有右下角用鋼筆寫著小小的“長明”二字,字跡清秀。我心中一動,拂去灰塵,輕輕翻開。
紙張已經脆黃,散發著舊書特有的氣息。
里面是印刷的詩歌,但扉頁和許多頁的空白處,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鋼筆字。
那是父親的筆跡,年輕時的字跡,更飛揚些,寫的大多是些零散的思緒、短句,甚至有一些像是未完成的詩句。
“暮色如黛,她的背影融入人群,像一滴水消失在海里?!?“今天在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看見她讀《飛鳥集》,陽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辯論賽她輸了,抿著嘴不服氣的樣子,比贏了還好看?!?/strong>
這些零碎的文字,像散落的珠子,串聯著一個少年隱秘的心事。
我的心跳莫名快了幾分,繼續翻動。
在詩集接近中間的一頁,印刷著一首徐志摩的《偶然》。
在這首詩的旁邊,父親的筆跡變得格外用力,寫著一行字:“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可我如何忘得掉?若雪?!?/p>
“若雪”兩個字,像兩枚燒紅的炭,燙了我的眼睛。
我屏住呼吸,指尖有些發顫。
在這一頁,還夾著一張小小的、方形的黑白照片。
照片已經泛黃,邊緣有些卷曲。
照片上是一個少女的側影,她坐在校園的長椅上,低頭看著膝蓋上的書。
陽光從樹葉縫隙灑下,在她身上跳躍。
她扎著那個年代常見的馬尾,側臉的線條柔和美好,鼻梁挺秀,嘴角似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即使照片陳舊,即使只是個側影,我也一眼認了出來——那是魏若雪。年輕的,帶著濃濃書卷氣的,安靜美好的魏若雪。
我拿著詩集和照片,呆呆地站在椅子上,滿室的灰塵味仿佛哽住了我的喉嚨。
父親少年時代的心事,那字里行間掩藏不住的傾慕與悵惘,對象竟是魏姨?那個此刻或許正在客廳和我媽媽一起插花聊天的魏姨?
樓下傳來母親和魏姨隱約的笑語,還有父親走動的聲音。
這一切熟悉的聲音,此刻聽來卻無比遙遠,甚至有些失真。
我慌忙把照片夾回原處,合上詩集。
像做賊一樣,匆匆將其他東西歸位,然后拿著那本詩集,從椅子上下來,腿有些發軟。
我該把它放回去嗎?還是該問問父親,或者母親?無數個念頭在腦海里沖撞。
最終,我拿著詩集,走到書房門口。
父親正好從客廳方向走來,似乎是去廚房倒水。
他看到我手里的藍色本子,腳步猛然頓住,臉色瞬間變了。
那是一種混合著震驚、慌張,甚至有一絲被窺破秘密的慍怒的表情,在他一貫平靜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兀。
“你……從哪里找到的?”他的聲音有些干澀,目光緊緊鎖著那本詩集。
“書架頂層,打掃衛生……”我解釋道,聲音有些不穩。
他快步走過來,幾乎是從我手里“拿”走了那本詩集,動作帶著一種下意識的保護姿態。
他的手指緊緊捏著布面封皮,指節有些發白。
“這些……都是以前胡亂寫的,沒什么好看?!彼Z氣生硬,眼神躲閃著,“去幫你媽干活吧。”
說完,他拿著那本詩集,轉身快步走回了臥室,并且關上了門。
那“咔噠”一聲輕響,在我聽來,卻像是一道閘門落下,隔開了某個我剛剛窺見一角的、幽深的世界。
我站在書房門口,手心不知何時沁出了冷汗。母親在客廳揚聲問:“珊珊,上面收拾得怎么樣了?找到什么寶貝沒有?”
“沒……沒什么,都是些沒用的舊書?!蔽冶M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扭頭看向父親緊閉的臥室門,那深色的木板后面,藏著怎樣的往事?那句“若雪”,那張側影照片,還有父親剛才失態的反應……它們像一塊塊沉重的拼圖,開始在我心里堆積,壓得我喘不過氣。
魏姨知道這本詩集的存在嗎?母親呢?這個家平靜溫馨的表象之下,到底涌動著怎樣的暗流?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我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家,原來是一個我并不完全了解的迷宮。
04
發現詩集后的幾天,家里表面一切如常,但我的心里卻像是揣著一面不斷作響的小鼓。
我觀察著父親,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待在書房的時間更長了。
而母親,似乎毫無察覺,依舊熱情地計劃著周末叫魏姨來家里吃火鍋。
“你爸年輕時候可悶了,就知道看書?!敝苣┑牟妥郎希赣H一邊調著火鍋蘸料,一邊笑著對我說,“要不是我主動,還有你魏姨經常拉著我們參加活動,他估計能在圖書館發霉。”
魏姨正在往鍋里下蝦滑,聞言也笑了:“長明那是內秀。我們系里好幾個女生偷偷喜歡他呢,不過他眼里啊,好像只有書本和圖紙?!?/p>
父親夾了一筷子羊肉卷,在翻滾的紅湯里涮著,沒有接話。熱氣蒸騰起來,模糊了他的表情。
“媽,你和爸,還有魏姨,大學時候是怎么認識的?”我裝作隨意地問,眼睛的余光留意著父親的反應。
母親來了興致,放下筷子:“我和你魏姨是室友啊,一見如故。
后來發現我們選的公共課都一樣,就總一起上課。
你爸嘛,”她笑著瞥了父親一眼,“他是我們系出了名的才子,雖然不愛說話。
有一次校慶文藝匯演,我們班出話劇,缺個會畫布景的,我就硬著頭皮去他們系找人幫忙,正好找到他。
就這么認識了?!?/p>
“那時候長明可是幫了大忙,”魏姨接口道,聲音溫和平靜,“布景畫得特別好。
我們還一起熬了好幾個通宵呢。”她說這話時,目光落在沸騰的火鍋上,并沒有看父親。
“是啊,”母親回憶著,眼神亮晶晶的,“后來就熟了,我們三個經常一起泡圖書館,去食堂吃飯。
畢業前還一起去了趟黃山,就是有那張照片那次,記得嗎老楊?”她碰了碰父親的胳膊。
父親“嗯”了一聲,簡短地說:“記得?!彼唁毯玫难蛉夥胚M母親碗里,“快吃,老了?!?/p>
這個細微的、帶著慣常關愛的動作,稍稍緩解了我心中緊繃的弦。
也許真是我想多了?少年時的朦朧好感,經過幾十年婚姻和家庭的沉淀,早已變成了深厚的友情和親情。
那本詩集,或許只是青春的一個注腳。
但當我看向魏姨時,卻發現她正用漏勺輕輕攪動著鍋里的食物,眼神有些飄忽,嘴角那慣常的溫柔笑意,此刻看起來有些勉強。
而父親,在給母親夾完菜后,就垂著眼專注地吃著自己碗里的東西,再也沒有參與關于過去的話題。
“魏姨,那你大學時……沒談個戀愛什么的?”我半開玩笑地問,試圖讓氣氛更輕松些,也藏著自己探究的心思。
魏姨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自然地撈起一勺蝦滑,分給我和母親。
“那時候啊,心思都放在學習上了。
而且,”她頓了頓,抬起眼,目光澄澈地看向我,又掃過母親,最后極快地掠過父親低垂的頭頂,聲音輕緩,“緣分沒到吧。
看著你爸媽這么幸福,我也挺為他們高興的?!?/strong>
母親親熱地摟住魏姨的肩膀:“我們若雪就是眼光太高。不過沒關系,咱們這樣一輩子做好姐妹,多好?!?/p>
父親在這時忽然咳嗽起來,似乎是被辣湯嗆到了,臉都有些紅。
母親連忙遞水給他拍背。
魏姨也關切地望過去,但她的身體保持著原本的姿勢,沒有動。
只是那雙望著父親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為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像是擔憂,又像是別的什么更深的東西。
那晚魏姨離開后,母親在廚房洗碗,哼著歌,心情很好的樣子。
我走進客廳,父親正站在陽臺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手里夾著一支煙,卻沒有點燃。
他很少抽煙。
“爸?!蔽医辛怂宦?。
他回過頭,臉上的疲憊在昏暗的光線中無所遁形?!班??!?/p>
“魏姨她……一直一個人,會不會覺得孤單?”我試探著問。
父親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夜風吹動窗簾,發出輕微的聲響。
finally,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砂礫般的質感:“她……很堅強?!?說完,他把那支沒點的煙揉碎,扔進垃圾桶,轉身回了書房。
我站在原地,陽臺外是萬家燈火,每一盞燈下似乎都有一個安穩的故事。
可我家這盞燈,光亮依舊,我卻覺得那光暈里,纏繞著太多我讀不懂的陰影。
母親哼歌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輕松愉快。
父親書房的門緊閉著,悄無聲息。
而我,站在明暗交界處,被一種無形的、日益增長的困惑和不安包裹著。
母親知道那本詩集嗎?她知道父親筆下的“若雪”嗎?如果她知道,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與魏姨保持了長達三十年的親密友誼?這些問題像藤蔓一樣纏繞住我。
我第一次意識到,母親溫婉笑容的背后,或許并不全然是我所看到的明媚。
這個家的地底,似乎埋藏著一條安靜的暗河,而我,已經聽到了它隱隱流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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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魏若雪的生日在十一月初。
往年,母親總是最積極的,提前好久就開始張羅,訂蛋糕,選餐廳,準備禮物。
父親通常負責買單,禮物也是母親一并挑選,以家庭的名義送出。
但今年,似乎有些不同。
那天我調休在家,下午出門去超市買東西,路過市中心那家知名百貨商場時,隔著明亮的玻璃櫥窗,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父親。
他站在一家高檔絲綢圍巾的專柜前,背影顯得有些拘謹。
穿著深色夾克的父親,與周圍精致時尚的環境略有些格格不入。
導購小姐正在熱情地向他展示著什么。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腳步,沒有進去,只是站在櫥窗外看著。
我看見父親仔細地對比著兩條絲巾,一條是淡雅的煙灰色繡著同色暗紋,另一條是水碧色,光澤柔和。
他看得很認真,甚至用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面料。
導購小姐笑著說了句什么,父親猶豫了一下,最終指了指那條水碧色的。
導購開票,父親去付款,然后接過包裝精美的禮袋。
他轉身向外走時,臉上帶著一種罕見的、柔和的神情,那神情里甚至有一絲小心翼翼的珍重。
但當他走出商場大門,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我時,那神情瞬間凍結,然后碎裂,被明顯的慌亂取代。
“珊珊?你……你怎么在這兒?”他下意識地把手里的禮袋往身后挪了挪,但那個顯眼的品牌logo已經落入了我的眼里。
“我來買點東西?!蔽冶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常,“爸,你也來逛街?買什么了?”
“沒……沒什么。”父親的眼神游移著,耳根竟有些發紅,這在他身上是極少見的情況,“給單位同事帶的……一點東西。”這個解釋生硬而蒼白。
什么樣的同事,需要他親自來挑選如此精致的絲巾?
我看著他極力掩飾的窘迫,心里那面鼓敲得越來越響。我幾乎可以肯定,這條絲巾,是給魏姨的生日禮物。而且,是瞞著母親挑選的。
“哦?!蔽覜]有戳破,點點頭,“那我先回去了?!?/p>
“一起吧。”父親說,語氣恢復了平時的平穩,但提著袋子的手,指節依舊攥得有些緊。
回家的路上,我們沉默著。
快到家時,父親忽然開口,聲音低沉:“珊珊,別跟你媽說?!彼D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你魏姨生日快到了,這條絲巾……是我單獨送她的。
這些年,她沒少照顧你媽,陪你媽解悶。
你媽心思粗,有時候想不到這些?!?/strong>
這個理由,聽起來似乎合情合理。
感謝閨蜜對妻子的陪伴,所以單獨備一份稍顯用心的禮物。
可為什么不能告訴母親呢?母親不是那種小氣的人,若是以父親的名義送,她只會更高興。
“嗯,我知道?!蔽业吐晳?,心里卻是一片冰涼。
父親單獨為魏姨挑選禮物的樣子,他臉上那一刻的柔和與珍重,還有此刻刻意的隱瞞,都像一根根細針,扎在我先前“是我想多了”的自我安慰上。
生日那天晚上,我們在家里為魏姨慶祝。
母親做了滿滿一桌子菜,蛋糕上寫著“祝最美的若雪生日快樂”。
魏姨很開心,眼睛里閃爍著真切的光。
吹蠟燭時,她閉著眼,嘴角含笑,長長的睫毛垂下,那側影,竟與父親詩集中那張泛黃照片有了瞬間的重疊。
母親送了她一套昂貴的護膚品,我送了一條自己設計的項鏈。最后,父親拿出了那個包裝精美的禮袋,語氣盡量平淡:“若雪,生日快樂?!?/p>
魏姨接過,打開,看到那條水碧色絲巾時,明顯愣了一下。
她拿起絲巾,柔軟光滑的料子在她指尖流淌。
她抬頭看向父親,眼神在燈光下有些晃動,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化作一個比往常更柔和的微笑:“謝謝你,長明。
很漂亮,我很喜歡?!彼呀z巾輕輕貼在臉頰邊試了試,水碧色襯得她的皮膚更加白皙。
“哎呀,老楊,你什么時候這么會挑東西了?這顏色正適合若雪?!蹦赣H湊過去看,笑著稱贊,毫無芥蒂,“比我眼光好?!?/p>
父親笑了笑,沒說話,給自己倒了杯茶。
我緊緊盯著魏姨,她正小心地將絲巾折好,放回盒子,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她的指尖在絲巾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若無其事地蓋上了盒蓋。
但就在那合上蓋子的一剎那,我仿佛看到她極輕地、幾不可聞地吸了一口氣,眼底有什么東西迅速沉淀下去,歸于一片平靜的深潭。
那晚的氣氛依舊熱鬧溫馨。
母親拉著魏姨回憶往昔,父親偶爾附和,我努力扮演著開心的女兒角色。
但那條水碧色的絲巾,像一個安靜的證物,躺在禮物堆的最上面。
它明明那么柔軟,我卻覺得它堅硬無比,橫亙在這個溫暖的客廳里,橫亙在我對父母婚姻和家庭關系的所有認知上。
父親為什么要瞞著母親?魏姨收到禮物時那瞬間的失態又意味著什么?如果只是單純的友誼和感謝,這一切為何要蒙上一層隱秘的色彩?疑團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我預感到,那層包裹著真相的窗戶紙,已經薄得近乎透明,只需要一點點的力量,就會徹底破裂。
而我,正站在那窗戶前,不知所措。
06
絲巾事件后,家里的空氣仿佛變得更加微妙。
一種無形的張力,在父母之間悄悄彌漫。
母親依然愛說愛笑,但偶爾,當她看著父親沉默的背影時,眼神里會掠過一絲極淡的疑惑,像清水中一閃而過的墨跡,很快又被她慣常的明朗沖散。
父親則更加寡言,待在書房的時間越來越長。
那個改變一切的夜晚,毫無征兆地到來了。
是夏末秋初,空氣粘稠悶熱,遠處有隱隱的雷聲滾動。
我因為趕一個項目方案,睡得很晚。
凌晨一點多,終于完稿,保存文檔,關掉電腦。
世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空調外機低沉的嗡鳴。
就在我起身準備去洗漱時,一聲壓抑的、帶著哭腔的質問,穿透臥室的門板,刺入我的耳膜。
“楊長明!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是母親的聲音。
我從沒聽過她用這種語氣說話,尖利、顫抖,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崩潰。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褪去,手腳冰涼。
我僵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緊接著,是父親壓低的聲音,急促而模糊:“玉琛,你小點聲……別吵醒珊珊……”
“我小點聲?我忍了三十年了!我聲音還能怎么?。浚 蹦赣H的哭聲爆發出來,那是一種肝腸寸斷的嗚咽,混雜著絕望的憤怒,“三十年!我像個傻子一樣!我以為時間長了,石頭也能焐熱了!可我焐了你三十年,你心里那塊地方,還是冷的!還是留給她的!”
“你別胡說!”父親的聲音也提高了,帶著焦灼和一種被逼到墻角的狼狽,“我跟若雪早就……”
“早就什么?早就沒關系了?”母親哭著打斷他,聲音嘶啞,“沒關系你藏著她送你的破詩集?沒關系你偷偷摸摸買那么貴的絲巾送她?沒關系你看她的眼神……楊長明,你看她的眼神,從來就沒變過!你以為我感覺不到嗎?我只是……我只是不想這個家散掉!”
轟隆一聲悶雷在天邊炸響,隨之而來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我的房間,又在下一刻歸于更深的黑暗。
我貼在門板上,耳朵緊緊貼著冰涼的木料,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詩集?父親藏著的詩集?是那本藍色布面的嗎?母親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是!我是知道!”母親的聲音充滿了自嘲和痛楚,我幾乎能想象她淚流滿面的樣子,“我從嫁給你的那天就知道!我知道你答應娶我,是因為你家里催,是因為我合適,是因為……因為她當時不要你了!”
“玉琛!不是這樣!”父親的聲音痛苦地扭曲著。
“那是怎樣?你說啊!”母親歇斯底里地喊,“大學四年,我就像個影子跟在你們后面!你看她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能一樣嗎?畢業那年,她為什么突然跟你分手?為什么一聲不響就走了?你酗酒,你消沉,是誰陪在你身邊?是我!是我王玉??!她不要你了,你才回頭看見我,是不是?!”
房間里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像是書本,或是枕頭。
父親的聲音帶著哽咽:“我承認……我承認一開始……我對不起你。
可這么多年,我們結婚,有了珊珊,我對這個家……”
“家?你對這個家負責,你是個好父親,好丈夫,外面人人都夸你楊長明穩重顧家!”母親哭喊著,字字泣血,“可你的心呢?你的心有一刻是完完全全屬于這個家的嗎?屬于我的嗎?你對我好,是責任,是愧疚,是習慣!不是愛!不是我要的那種愛!”
她的話像最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這個家庭看似完美的肌膚,露出了下面潰爛流膿、經年累月的傷口。
我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捂住嘴,眼淚洶涌而出,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魏若雪,真的是父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而我的母親,竟在知情的情況下,懷著愛,也懷著卑微的期待和巨大的痛苦,嫁給了父親,并在這漫長的三十年里,主動維系著與丈夫初戀情人的親密友誼!
這是怎樣一種令人窒息的愛與犧牲?又是怎樣一種殘酷的、日復一日的凌遲?
“我甚至……我甚至主動去聯系她,跟她做朋友。”母親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自厭,“我想,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你們,我才能安心一點……我也可憐她,她一個人……可我沒想到,這就像把刀子天天架在我自己脖子上……我看著你們偶爾對視的眼神,看著你為她一點小事就上心的樣子……楊長明,我疼啊……三十年,每一天,我都在疼……”
母親的哭聲變成了絕望的、破碎的抽泣。
房間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母親無法抑制的悲鳴和窗外漸起的雨聲。
過了很久,我聽到父親沉重沙啞的聲音,帶著無盡的蒼涼和無力:“玉琛……對不起。
我真的……不知道你這么痛苦。
我以為……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p>
“對大家都好?”母親凄然地笑了,“是啊,你們都好。她擁有你永遠得不到的惦記,你心里有個永遠完美的念想。只有我……像個笑話。”
雷聲滾滾,暴雨終于傾盆而下,嘩啦啦地砸在窗戶上,仿佛要淹沒整個世界。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門,淚水無聲地流淌。
我的世界,我認知中一切穩固的、溫暖的、美好的東西,都在這個暴雨之夜被徹底摧毀了。
父親的沉默,母親的眼淚,魏姨溫柔的笑容,那些溫馨的家庭聚餐,其樂融融的合影……所有的一切,都被染上了截然不同的顏色。
我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和惡心,為我之前毫無察覺的愚蠢,也為這個建立在如此巨大犧牲和謊言之上的、搖搖欲墜的家。
我該怎么辦?面對母親這三十年的隱忍和傷痛,面對父親那份深藏卻灼人的舊情,面對那個我視為親姨、卻竟是這漫長痛苦根源的魏若雪?暴雨如注,仿佛要沖刷掉一切,卻沖不散這屋里彌漫了三十年的、沉重而悲哀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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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那一夜的爭吵,像一場地震,震塌了我世界里所有熟悉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