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快看!咱媽今年做的臘肉,看著就地道!足足七斤!”
客廳中央,我丈夫李健正獻寶似地舉著一塊黑黢黢的臘肉,滿臉是抑制不住的喜悅。
我把包重重地甩在玄關柜上,捏著鼻子:“李健,你先把窗戶打開!我快被這味兒熏暈過去了!”
當我為了平息戰爭,隨手將這塊臘肉送給樓上那個孤僻的鄰居大爺時,我并不知道,我親手引爆了一段塵封三十一年的家族秘史。
三天后,當他撞開我的家門,淚流滿面地告訴我:“這味道……我整整想了3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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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周五晚上九點,我剛結束一場持續了四個小時的部門復盤會。
我把臉埋進圍巾,腦子里還在盤算著下周要提報的方案,以及這個月還差一萬塊的房貸。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李健發來的微信:“老婆,媽寄的快遞到了,好大一箱!”后面跟了個流口水的表情。
回到家,一開門,那股熟悉的味道就撲面而來。
不是我點的白茶香薰,而是一種混雜著陳年煙火、油脂和某種說不清的咸香。
李健正蹲在旁邊,像個拆禮物的孩子,滿臉是抑制不住的喜悅。
“老婆快來看!咱媽今年做的臘肉,看著就地道!”他舉起一長條黑黢黢、油光锃亮的東西,獻寶似的遞到我面前。
那東西被熏得顏色極深,幾乎是黑中透紅,表面凝著一層厚厚的、黃白色的油垢。
“七斤!整整七斤!”李健的聲音里充滿了驕傲,“媽說今年豬肉貴,特意挑了最好的五花,用柏樹枝和橘子皮熏了足足一個月。你聞聞,多香!”
我沒聞,我甚至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疲憊感瞬間被一股無名火頂了上來。“李健,我們說過的,讓媽別再寄這些東西了。家里冰箱都快塞不下了,而且這東西多不健康?全是油,鹽分和亞硝酸鹽都超標,你上次體檢報告怎么寫的忘了?”
李健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把臘肉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站起身,語氣也沉了下來:“媽的一片心意,你怎么能這么說?她大冬天在外面守著熏肉的爐子,手都凍裂了,為的是誰?不就是為了讓我們在城里能嘗到一口家鄉味嗎?”
“家鄉味?”我冷笑一聲,指了指那個還在散發著強烈氣味的箱子,“這味道快把我熏窒息了!我們的家在這里,在這個需要還三十年貸款的房子里,不是在幾百公里外的熏肉爐子旁邊!我每天累死累活,回來只想有個清凈、健康的環境,而不是被這些搞得烏煙瘴氣!”
他指責我“忘本”、“不孝”、“沒有人心”,我控訴他“愚孝”、“和稀泥”、“不考慮實際問題”。
“這肉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吃!這是我媽給我做的!”他像個被搶了糖果的孩子,開始賭氣。
“你嗎?行啊,你的重度脂肪肝不想要了?下半輩子想讓我推著輪椅去醫院給你辦透析?”我口不擇言,刻薄的話脫口而出。
李健的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行,行……”他連說了兩個“行”,聲音沙啞,“你不喜歡,我處理掉,行了吧?”他說著,就想把箱子抱起來。
“你怎么處理?扔了?讓你媽知道了,她得哭死。到時候你又得怪我。”我一把按住箱子,胸口堵得發慌。我們之間就是這樣,永遠在問題的表面打轉,誰也解決不了根本。
良久的沉默后,我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你別管了,我來處理。”
我轉身走進廚房,從抽屜里拿出兩只一次性手套,動作麻利地戴上。
我走到箱子前,無視李健復雜的眼神,彎腰,用兩根手指嫌惡地捏住那捆臘肉的一角,將它從箱子里拎了出來。
“林然,你……你要干嘛?”李健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安。
“處理掉。”我頭也不回地打開門,走進了樓道。
02
就在這時,“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里面站著一個人,是住我們樓上頂層的張大爺。
張大爺是我們這棟樓里的一個“人物”。
據說他快七十了,孤身一人,深居簡出。鄰里間流傳著關于他的各種版本,有的說他無兒無女,有的說他兒女都在國外。
最傳奇的版本是,他曾是省城最有名的那家國營飯店——“望江樓”的總廚,一手絕活出神入化,當年給省領導做菜,菜譜都是保密的。
后來飯店改制,他不知為何,性情大變,辭職不干,從此過上了閑云野鶴的日子。
他為人清高孤僻,極少與人來往。平時在電梯里遇到,他也只是微微點一下頭,眼神銳利,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
此刻,他穿著一身熨帖的深藍色中山裝,手里提著一個精致的鳥籠,看樣子是剛遛彎回來。電梯門一開,他那鷹隼般的目光還沒落到我臉上,鼻子就先微微皺了一下。
我有些尷尬,下意識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張大爺的視線越過我,精準地落在了我手里那塊臘肉上。他那張向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許變化。
他走出電梯,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走向樓梯間,而是停在了我面前。
“小林,”他開口了,聲音比平時要沙啞一些,“你手里這個……”
“哦,張大爺,”我連忙解釋,腦子里飛速運轉,一個想法冒了出來,“這是我婆婆從老家寄來的臘肉,寄太多了,我們倆也吃不完,放著也是浪費。正愁怎么處理呢……”
他慢慢地朝我走近一步,空氣中那股煙熏味似乎讓他變得有些激動。
“能讓我看看嗎?”他問。
我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把臘肉遞了過去。
他沒有接,而是俯下身,湊得很近。
他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然后,他伸出兩根手指,不是我這種戴著手套的嫌棄,而是用他那雙干凈得不可思議、指節分明的手,在那油膩的表面上輕輕按了按,感受著肉的緊實度。
接著,他又捻起一點凝固的油脂,放在鼻尖下,久久不動。
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神情莊重得近乎詭異。我站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出。
我甚至能看到,他那只懸在半空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柏木熏的,還加了柑皮和谷糠。”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像是在說給我聽,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腌制的時間超過了二十天,風干的火候……恰到好處。”
“張大爺,您要是……不嫌棄,這個就送您了?”我抓住時機,試探著說。
與其扔掉引發戰爭,送給一個“識貨”的怪老頭。
他猛地抬起頭,第一次直視我的眼睛。他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仿佛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好。”他終于吐出一個字。他伸手接過那一大塊臘肉,動作非常鄭重。
我如釋重負,剛想說句“您慢用”,他卻突然又問了一句:“你婆婆,家是哪兒的?”
“哦,湘西的,一個叫……叫麻溪縣的小地方。”我隨口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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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麻溪縣……”他低聲重復著這個地名,眼神變得悠遠而迷茫,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看著他消失在黑暗樓道里的背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解決了。雖然過程有點奇怪,但結果是好的。
我回到家,李健正坐在沙發上生悶氣。
“肉呢?”他問。
“那么大味兒,我先掛在外面陽臺的欄桿上吹吹風,散散味兒。”我面不改色地撒了謊,然后走進浴室,脫下外套。
03
他大概是相信了我的說辭,以為那塊臘肉真的在陽臺的某個角落里“通風”,所以沒有再追問。
我們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這個話題。家里的氣氛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甚至因為少了那股霸道的煙熏味,空氣都清新了不少。
我們像往常一樣,早上各自匆忙出門,晚上一起吃著乏善可陳的外賣,討論著公司的八卦和下個月的信用卡賬單。
每次李健無意中望向陽臺,我的心都會咯噔一下。我開始在網上搜索“湘西臘肉怎么做好吃”,準備等風頭過去,就去市場上買一塊差不多的,燉個湯或者炒個菜,算是對他的補償。
與此同時,另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從周日開始,我們家樓上,也就是張大爺家的方向,時不時會飄下來一股奇異的香味。
那不是普通人家做飯的油煙味,也不是飯店里那種濃墨重彩的香料味。
初聞時,像是某種極品火腿被精心熬煮后,析出的最純粹的肉香,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高級木材燃燒后的沉靜氣息。
這股香味斷斷續續,總在午后或深夜,當整棟樓都寂靜下來。
有一次,我和李健正在客廳看電視,那股味道又飄了進來。李健的鼻子動了動,一臉陶醉:“哇,誰家在做什么好吃的?這也太香了吧!感覺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我心里一緊,含糊地應道:“可能是誰家在燉湯吧。”
“這手藝絕了,”李健砸了咂嘴,一臉向往,“聞著就不是一般的廚子能做出來的。感覺光聞這個味兒,都能下兩碗飯。”
我幾乎可以肯定,這股香味的源頭,就是我送出去的那塊臘肉。張大爺正在“處理”它。
這讓我更加好奇,也更加不安。一個對食物如此挑剔、如此有造詣的人,為什么會對一塊來路不明的鄉下臘肉表現出那般異乎尋常的專注和激動?
僅僅是因為它“地道”嗎?我見過太多標榜“匠心”的美食家,他們品評食物時,姿態是高高在上的。
04
周三,我因為腸胃炎請了半天假,下午在家休息。李健還在公司加班。房子里異常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流聲。我喝了點粥,正準備躺下睡一會。
就在這時,“咚!咚!咚!”
猛烈的、不耐煩的敲門聲突然炸響,每一聲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在砸門,震得防盜門都在嗡嗡作響。
“誰啊?”我隔著門,警惕地問。
“開門!林然!你給我開門!”
是張大爺的聲音。但那聲音完全變了調。
我猶豫了幾秒鐘,最終還是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掛上了防盜鏈。
門縫外的那張臉,讓我倒吸一口涼氣。
那還是張大爺嗎?他頭發凌亂,眼眶通紅,布滿了血絲,像是幾天幾夜沒合眼。
最讓我恐懼的,是他那雙眼睛。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銳利和清高,只剩下瘋狂的、幾乎要溢出來的執念和痛苦。
“張大爺,您……您怎么了?”
他根本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用那雙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瞪著我。他一把抓住門縫,用力地搖晃著。
“那塊肉!告訴我,那塊肉到底是誰做的?!”他嘶吼著,唾沫星子都濺到了門上。
我被他這副樣子嚇壞了,下意識地想關門。“您冷靜點!您再這樣我報警了!”
“報警?”他凄厲地笑了一聲,“你報啊!警察來了正好!我倒要問問,這天底下還有沒有公道!”
他突然用肩膀猛地一撞門,“哐當”一聲巨響,脆弱的防盜鏈應聲斷裂。門被撞開,他一個踉蹌沖了進來。
我尖叫一聲,連連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墻壁,退無可退。
他沖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他的手像一只鐵鉗,力氣大得驚人,捏得我骨頭生疼。“你別想騙我!你告訴我!你婆婆是不是叫‘秀娥’?她的小名叫‘娥妹子’?!”
婆婆的大名叫周秀娥。李健和公公,私下里確實會叫她“娥妹子”。這是他們家鄉非常親昵的稱呼。可是,張大爺怎么會知道?!這個秘密,連我都只是在他們偶爾的方言對話中聽到過一兩次!
我的震驚和恐懼,清晰地寫在了臉上。
張大爺看到了我的表情,他那瘋狂的眼神里,瞬間涌上了洶涌的淚水。
“是她……真的是她……”他仰起頭,渾濁的淚水順著他臉上的皺紋滾滾而下,“我用那塊肉燉了湯……就放了一點冬筍,別的什么都沒敢放……我怕壞了那個味道……”
他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無盡的滄桑和痛苦。
“第一口……我喝第一口湯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這個味道……這個煙熏的火候,這個腌料里恰到好處的甜酒糟的比例……除了她,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做得出來!”
他低下頭,幾乎是把臉埋在了自己的手里,身體劇烈地抽動著,發出了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這個味道……我整整想了三十一年啊……林然,我整整找了三十一年!”
05
“張大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但尾音還是忍不住地發顫,“就算那塊臘肉有什么故事,您也不能這樣闖進我家!這是私闖民宅!”
張大爺緩緩地轉過頭,那雙空洞的眼睛重新聚焦,落在我臉上。這一次,里面沒有了瘋狂,只剩下一種冰冷的、不容置喙的決絕。
“小林,”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在摩擦,“我知道我今天失態了。但是,你必須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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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不了您!”我立刻回絕,“這是我家的事,我先生的家事,輪不到我一個外人,更輪不到您一個外人來插手!”。
“外人?”他咀嚼著這個詞,臉上浮現出一絲慘淡的苦笑,“或許吧……在你們看來,我確實是個外人。”
他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我緊張地后退,他卻停在了我面前,保持著一個安全的距離。
“你現在,馬上,給你婆婆打電話。”他的語氣不是商量,而是命令。那種不容反抗的氣勢,又回到了他身上,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
我的火氣“噌”地一下又上來了。“我憑什么?我婆婆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我不可能為了您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去打擾她!您到底是誰?您和我婆婆到底是什么關系?”
“我是誰不重要。”張大爺打斷了我,他的目光像兩把錐子,要把我釘在原地,“重要的是,你打這個電話。”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壓制著再次失控的情緒。“你不用說是我讓你打的,也不用提臘肉的事。你什么都不用說。”
他的眼神變得異常銳利,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道:
“你就問她一句話。”
“問她,還記不記得,三十一年前,湘西鳳凰古城外的沱江邊上,那個答應要娶她的‘張大哥’。”
“湘西鳳凰……”
“張大哥……”
“三十一年前......”
我深吸一口氣,撥通了婆婆家的號碼。電話那頭很快傳來了婆婆爽朗的聲音:“喂?是不是肉吃完了?我跟你說,今年……”
“嗎。”我打斷了她,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
張大爺一個箭步沖過來,從我手里奪走了話筒。但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把聽筒緊緊貼在耳邊,閉著眼睛,貪婪地聽著里面傳出的聲音,那神情,莊重得像是在舉行某種儀式。
幾秒鐘后,他睜開眼,眼里的狂亂和悲痛沉淀為一種孤注一擲的平靜。
他沒有把電話還給我,而是對著話筒,用一種緩慢到極致的、混合著無盡鄉愁與恐懼的聲音,輕輕地問:
“秀娥……是你嗎?”
電話那頭,婆婆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我看到張大爺握著話筒的手,青筋暴起,劇烈地顫抖著。
他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了下面那句話。那句話,他問得萬分小心。
“你……你什么都別說。我就問你一句……”
他頓了頓,目光穿過我,落在我身后一臉茫然的王磊身上,然后,對著電話,一字一頓地問:
“……還記不記得,三十一年前的……張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