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我說桂花嬸子,您這是看啥呢?眼睛都快貼屏幕上去了。”旁邊的李寡婦手里納著鞋底,似笑非笑地搭了句話。
張桂花三角眼一吊,嘴角瞬間扯出一抹得意的弧度,聲音拔得尖尖的:“瞧瞧你們這沒見識的樣兒!這是銀行的短信!我家大強,剛又給我轉了兩千塊錢過來!說是這個月的‘辛苦費’。”
“兩千?”李寡婦手里的針頓了一下,周圍幾個老太太也都投來了羨慕又嫉妒的眼神,“大強這孩子是真孝順啊,每個月都這么準時?”
“那可不!”張桂花把手機往兜里一揣,抓起一把瓜子磕得咔吧響,唾沫星子飛濺,“也不看看是誰養出來的種!哪像隔壁老王家的那個,出去三年了,連個屁都沒放回來一個。我這兒子,就是怕我在家受委屈,非要給我錢傍身。”
正說著,一陣微弱卻凄厲的狗叫聲隱約從張桂花家的方向傳來。
張桂花眉頭瞬間擰成了個疙瘩,惡狠狠地罵道:“又是那只該死的野狗!叫叫叫,叫魂呢!耽誤老娘嘮嗑的心情。等會兒回去,看我不扒了它的皮!”
01
罵歸罵,張桂花在村口一直坐到了日頭偏西,直到把村東頭老趙家媳婦八卦的細節全扒了一遍,這才意猶未盡地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提著那個破蒲扇往家走。
走到自家那個紅磚圍墻的院子前,張桂花習慣性地先警惕地往四周瞅了瞅,確定沒人跟著,才從腰間摸出一串磨得發亮的鑰匙。
張桂花沒理會院子里的動靜,徑直走向正屋旁邊的里屋。那是一間本來用來堆雜物的偏房,連個像樣的窗戶都沒有。
門上,掛著第二把鎖。
“開門!死在里面了?”張桂花用力拍了拍門板,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里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好半天,才聽到一個小小的、怯生生的聲音:“奶……奶奶,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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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桂花擰開鎖,推門進去。屋里一股混雜著尿騷味和霉味的悶熱氣息撲面而來,熏得她嫌棄地捂住了鼻子。
借著門口透進去的光,能看見一個五歲的小男孩正縮在墻角的草席上。
他叫小寶,穿著一件不合身的大背心,露出的胳膊細得像蘆葦棒子,眼窩深陷,看著門口那個高大的身影,眼神里全是恐懼。
桌子上,放著中午留下的半個冷饅頭,旁邊碗里的菜湯早就干結了。
“吃完了沒?”張桂花像審犯人一樣掃視了一圈。
小寶嚇得一哆嗦,趕緊把那半個硬邦邦的饅頭藏到身后,小聲說:“太……太硬了,咬不動……”
“咬不動?我看你是好日子過多了!餓你三天看你咬不咬得動!”張桂花上去就是一巴掌,呼在小寶的后腦勺上。孩子被打得一個踉蹌,卻連哭都不敢哭出聲,只能死死咬著嘴唇。
“給我老實待著!敢偷跑出去,腿給你打斷!”張桂花罵罵咧咧地轉身,再次將那扇沉重的木門重重關上。
每天,他都要被鎖在這個昏暗的小屋里,聽著外面知了的叫聲,看著那一束從門縫里漏進來的光柱發呆。
他不明白,為什么別的孩子可以在街上跑,可以吃冰棍,而他只能在這個籠子里,等著奶奶心情好的時候賞一口飯吃。
張桂花剛鎖好門轉身,就聽見后院的柴火堆里傳來一陣急促的“汪汪”聲,那是護食的警告,也是恐懼的低吼。
她停下腳步,那雙三角眼里閃過一絲戾氣。 “好啊,剛才在村口就聽見你叫喚,這一天天的,吃我的住我的,還在我家安營扎寨了是吧?”
她快步走到后院,一眼就看見那堆亂糟糟的柴火垛下面,趴著一只渾身臟兮兮的黃毛流浪狗。這狗瘦得皮包骨頭,但肚子下面卻擠著一團蠕動的小東西——那是剛生下來的八只小狗崽。
母狗看著逼近的張桂花,渾身都在發抖,但還是呲著牙,死死護著身下的孩子。
“喲呵,還敢沖我呲牙?”張桂花冷笑一聲,順手抄起墻根下那把平日里用來掃雞屎的大掃把,臉上露出了猙獰的表情,“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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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掃把帶著風聲狠狠砸下,“砰”的一聲悶響,結結實實打在了母狗瘦骨嶙峋的背脊上。
“嗷嗚——!” 母狗發出凄厲的慘叫,身體猛地一縮。
它本能地想要反擊,齜出的獠牙離張桂花的腳踝只有幾寸,但看著對方手里再次高高舉起的掃把,以及那張猙獰扭曲的人臉,常年流浪積攢下的恐懼終究戰勝了憤怒。它嗚咽著,夾著尾巴竄出了柴火堆,跳到了院子中央,卻不肯離去,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死死盯著柴火堆里的那窩崽子,急得原地打轉。
“還敢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張桂花罵得唾沫橫飛,她并沒有就此罷休。對于她來說,這不僅僅是趕狗,這是在發泄她對生活、對守著這個破院子的所有怨氣。
她轉身回屋拿了一個裝煤灰用的鐵簸箕,像鏟垃圾一樣,將柴火堆里那八只還沒睜眼、粉嫩蠕動的小狗崽一股腦地鏟了進去。小狗崽們發出了細弱的“唧唧”聲,像是嬰兒的啼哭。
“奶奶!別扔!求求你別扔!” 里屋的窗縫里,傳來了小寶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他趴在窗框上,小手從欄桿縫隙里伸出來,拼命地揮舞著,“它們會死的!它們好可憐!”
“閉嘴!再嚎喪連你也一起扔出去!”張桂花惡狠狠地瞪了孫子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冰。
她端著那一簸箕的小生命,大步流星地走到院門口,拉開大鐵門。 那只母狗發瘋一樣沖過來想搶回孩子,卻被張桂花一腳踹在肚子上,滾出去好遠。
“滾!” 張桂花走到路邊的臭水溝旁,手一揚。 嘩啦一聲,八只小狗崽像廢棄的爛菜葉一樣被倒進了滿是淤泥和雜草的溝邊。
“以后再敢進我家門,我要了你們的狗命!” 說完,張桂花“哐當”一聲關上了大鐵門,上了鎖,仿佛鎖住了一切麻煩。
院子里終于安靜了。張桂花拍了拍手上的灰,覺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她沖著里屋還在抽泣的小寶吼道:“哭哭哭,就知道哭!晦氣東西,這都是為了你好!狗身上都是跳蚤,咬死你活該!”
這一夜,小寶是聽著門外遠處隱隱約約的狗叫聲睡著的。那聲音凄慘、幽怨,像是在哭魂。
第二天,日頭依舊毒辣。 張桂花像沒事人一樣,吃過午飯,鎖了孫子,鎖了大門,又搖著蒲扇去了村口。
今天的八卦格外精彩,隔壁村聽說有個媳婦跟人跑了,張桂花聽得津津有味,正講到那媳婦穿紅鞋還是綠鞋的關鍵處,遠處忽然又傳來了那個讓她神經衰弱的聲音。
“汪!汪汪!” 緊接著,是小寶的大哭聲:“奶奶!奶奶你快回來呀!”
那聲音極大,順著風傳到了村口大槐樹下。周圍幾個老太太都停下了話頭,眼神怪異地看著張桂花:“桂花嬸子,這……好像又是你家?”
張桂花臉上掛不住了。她正如癡如醉地享受著“村口情報中心”核心人物的待遇,卻三番五次被家里的破事打斷,這讓她覺得極其丟面子。
“這個小畜生,真是那是來討債的!”張桂花把手里的瓜子狠狠往地上一摔,臉色鐵青地站起身,“我看它是真不想活了!”
她怒氣沖沖地往回走,腳步比昨天更快、更重。
回到家,推開院門的那一刻,張桂花的怒火瞬間沖破了天靈蓋。 只見昨天那只被她打跑的母狗,竟然又回來了!它不知費了多大勁,把被扔在路邊的小狗崽一只一只叼了回來,重新安頓在墻角的陰涼處。母狗正側躺著,慈愛地舔舐著那幾只失而復得的孩子。
聽到開門聲,母狗猛地抬頭,眼神里滿是驚恐,但這一次,它沒有退縮,而是死死護住了身下的幼崽。
03
“好哇,好哇。”張桂花怒極反笑,那笑容在滿臉皺紋的堆積下顯得格外滲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既然這么舍不得這幾塊爛肉,那老娘就成全你!”
她沒有像昨天那樣直接拿掃把,而是轉身進了雜物間,翻出了一根平時捆柴火用的粗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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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狗似乎預感到了什么,發出了低沉的嗚咽,想要叼起孩子跑,但哪里快得過此時怒火攻心的張桂花?
張桂花幾步沖過去,動作熟練得像是在捆一只待宰的雞。她一把揪住母狗后頸的皮,在它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手中的麻繩已經死死勒住了它的脖子。
“汪——!嗷!” 母狗拼命掙扎,爪子在泥地上刨出一道道深坑,但在常年干農活的張桂花手下,它的力量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張桂花硬生生拖著母狗,把它拖到了院中央那棵老棗樹下。她把繩子繞著樹干纏了三圈,打了個死結。勒緊的繩圈深深陷入了母狗的皮肉里,讓它發不出叫聲,只能發出“嗬嗬”的喘息,眼球充血突出,絕望地看著墻角的幼崽。
“看著。”張桂花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指著母狗的鼻子,“給我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
里屋的小寶已經嚇傻了,他趴在門縫上,渾身發抖,連哭都不敢出聲,只能驚恐地捂住嘴巴。
張桂花走到墻角,彎腰,抓起了一只還在睡夢中的小狗崽。 那小東西在她手里軟綿綿的,渾然不知死期將至。
張桂花轉過身,面對著被綁在樹上的母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高高舉起手,然后重重地往水泥地上一摔。
“啪!” 一聲沉悶的、令人心悸的脆響。 鮮血瞬間濺開,那小小的身體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動了。
“嗚——!!!”母狗瘋了。它不顧脖子上勒緊的繩索,拼命向前沖,繩子勒進肉里,割破了皮膚,鮮血順著脖毛往下流,可它依舊夠不著那具小小的尸體,只能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
“心疼了?”張桂花冷冷地看著這一幕,仿佛在欣賞一出好戲,“剛才不是挺能耐嗎?接著叫啊!”
她再次彎腰,抓起第二只。 “啪!” 第二只摔在第一只旁邊。
張桂花摔得手都有點酸了。她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心里那股惡氣終于出盡了。
她嫌惡地在鞋底蹭了蹭濺上的血跡,指著已經癱軟在樹下、眼神空洞流著血淚的母狗罵道:“這就是跟我作對的下場!”
隨后,她轉過頭,陰惻惻地看向里屋那扇緊閉的房門。雖然隔著門,但她知道小寶一定在看。 “聽見沒?不許出聲!要是敢跟大強告狀,或者敢哭一聲,我就像摔死這些狗崽子一樣摔死你!”
屋里死一般的寂靜,連呼吸聲都沒有。小寶已經被嚇得魂飛魄散,蜷縮在門后的角落里,雙手死死捂著耳朵,眼神渙散。
做完這一切,張桂花看了一眼天色。 “哎喲,都這個點了。”她拍了拍腦門,想起村口的王大媽還沒講完那家媳婦的后續呢。
她急匆匆地轉身往外走,心里盤算著怎么把剛才的事編成段子講給老姐妹們聽,以此彰顯自己的威風。
她走出院子,“咔噠”一聲鎖上了大鐵門。 但因為走得太急,加上剛才那一通發泄讓她有些手抖和亢奮,她完全忘記了一件事——
里屋的那扇門,雖然關著,但她剛才進屋拿麻繩時順手帶上了,卻忘了掛上那把鎖。
04
村口依舊熱鬧。 這一聊,就是昏天黑地。
從村東頭講到村西頭,張桂花講得眉飛色舞,為了博取關注,她甚至把剛才摔狗的過程描述得驚心動魄:“那野狗還要咬我呢!我一只手就把它治服了!我是誰啊,還能讓個畜生欺負了?”
周圍的老太太們聽得一愣一愣的,有的豎大拇指,有的則面露懼色,但這更讓張桂花感到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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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最后一抹夕陽被吞沒,村子里亮起了點點燈火。
大多數人都回家做飯了,但張桂花意猶未盡。她拉著李寡婦和另外兩個閑得發慌的老太婆,轉戰到了李寡婦家的門樓底下,借著昏黃的燈泡繼續嘮。
夜風起了,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偶爾傳來幾聲不知名的鳥叫,聽著有些滲人。
“哎呀,幾點了?”李寡婦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桂花嬸子,你不回去給孫子弄口吃的?這都快十點了。”
“十點了?”張桂花愣了一下,掏出老人機看了一眼,果然,屏幕上顯示著 22:05。
她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倒不是擔心孫子餓著,那是常有的事。她是忽然想起,自己出門的時候走得急,好像……有什么事情沒做?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鎖了大門嗎?鎖了。鑰匙在兜里呢。 那還有什么?
嗨,能有什么事。那個小雜種被鎖在里屋,那條母狗被綁在樹上,還能翻了天不成? 張桂花擺了擺手,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是得回去了,明天還得早起去趕集呢。”
今晚的下河村格外安靜,連平時此起彼伏的狗叫聲都沒了,安靜得讓人心里發毛。路兩邊的玉米地里黑黢黢的,風一吹,葉子嘩啦啦響,像是有無數只手在拍巴掌。
張桂花縮了縮脖子,加快了腳步。
走到自家胡同口時,她下意識地往自家院子的方向看去。 黑燈瞎火,沒有任何動靜。
“自己嚇自己。”張桂花啐了一口唾沫,給自己壯膽,摸出了那串冰涼的鑰匙。
05
借著月光,張桂花摸索著打開了大鐵門的掛鎖。 “咔噠。” 鎖開了,鐵門發出沉重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張桂花推門而入,習慣性地想罵一句“小兔崽子睡死了沒”,可話到了嘴邊,卻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往常這個時候,只要大門一響,那只被綁著的母狗就算叫不出聲,也會掙扎得鐵鏈嘩嘩響。
張桂花掏出老人機,按亮了那個微弱的手電筒功能。 那束慘白的光柱在院子里晃動,劃破了黑暗。
光圈掃過院中央的老棗樹。 張桂花渾身猛地一僵,一股涼氣順著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樹下空空如也。 原本綁在樹上的粗麻繩,斷了。斷口處參差不齊,濕漉漉的,那是被牙齒硬生生磨斷、咬斷的痕跡。樹干上全是抓痕,還沾著干涸發黑的血跡。
那只瘋了的母狗,不見了。 而那六只被摔死的小狗尸體,也不見了。
“這……這死狗跑了?”張桂花手有點抖,心里暗罵晦氣,想著明天得找人去打狗。
她把手電筒的光往地上一掃,想要回屋睡覺。 然而,這一眼,讓她的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昨天下過雨未干的泥地上,布滿了腳印。 不是人的腳印,是狗的。
但這腳印大得離譜,在這深夜的燈光下顯得猙獰可怖。更可怕的是,這些沾滿了泥土和血水的梅花印,密密麻麻,一路延伸,直直地通向了正屋旁邊的——里屋。
張桂花的目光順著腳印看去。 只見里屋那扇本該上鎖的木門,此刻正虛掩著,露出一條黑洞洞的縫隙,像是一張張開的嘴。
“門……門沒鎖?” 張桂花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了。她瞬間想起來了,下午出門太急,光顧著去村口吹牛,根本沒掛那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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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攫住了她。她雙腿發軟,想要轉身逃跑,可那扇門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召喚她。那是她的家,她的孫子還在里面,那是她兒子寄錢回來的唯一理由!
“小……小寶?” 張桂花顫抖著喊了一聲。 沒人應。
她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一步一步挪到門口。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即使隔著門縫都能聞到,比下午殺狗時還要濃烈百倍。
她顫抖著手,猛地推開了那扇門。 手電筒的光束直直地射進了屋內。
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叫聲劃破了下河村的夜空,驚起了無數棲息的飛鳥。
“報……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