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撒了個謊,一個價值 3500 塊的謊言。
為了不去那場退伍十年的戰友聚會,我“詛咒”我老婆周婉重病纏身。
電話里,帶頭大哥張鵬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說我李振混得越久越不是東西,為了 3500 塊,連兄弟情義都不要了,甚至拿老婆生病當擋箭牌。
我捏著電話,聽著他罵。我沒法反駁,因為 3500 塊,確實是我那間五金店一個月的凈利潤。
我以為我只是做了一次精明到近乎刻薄的選擇,保住了錢,丟了面子。
我萬萬沒想到。
第二天清晨,砸響我卷簾門的不是顧客,是市刑警隊。他們問我:“李振,你認識張鵬、陳偉、劉棟……嗎?”
他們念了十個名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全是我相框里的戰友。
我說認識,他們昨天去龍脊山莊聚會了。
隊長的眼神很復雜,他告訴我:“昨夜,你這 10 位戰友,全部失聯了。現場……很不對勁。”
我當場愣在原地。那個我用“妻子重病”的謊言省下來的 3500 塊,原來他媽的,是“買命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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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永安縣的清晨,總是伴隨著“永發五金店”卷簾門刺耳的摩擦聲而被喚醒。
我叫李振,這家五金店的老板。
“李老板,拿兩斤釘子,一卷防水膠帶!”
“哎,來了!”
我抹了把手上的機油,熟練地抓起一把螺絲刀,遞給清早來進貨的裝修師傅。店面不大,剛夠轉個身,空氣里永遠混雜著金屬的鐵銹味和切割機揚起的微塵。
退伍十年,我就守著這個小鋪子,和妻子周婉、女兒李悅,過著一種外人看來“清貧且安穩”的日子。
下午,我去菜市場給妻女買菜。永安縣不大,低頭不見抬頭見。
“呀,李振!又給老婆孩子做飯啊?”隔壁水果攤的王嬸大聲喊道。
我拎著兩條剛殺的鯽魚,笑了笑:“王嬸,生意好啊。”
“就那樣!還是你穩當!”王嬸探過半個身子,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半條街聽見,“你和周婉才是我們這兒的榜樣。白手起家,不聲不響就把日子過起來了。不像那些搞‘大生意’的,今天寶馬明天破產。你看看你,多踏實!女兒也乖,老婆也賢惠。這日子,才叫安穩!”
我點頭稱是,心里卻泛起一陣苦笑。
安穩?或許。但也“精打細算”到了骨子里。
我拎著魚回到家。家就在五金店的二樓閣樓,狹小但被周婉收拾得一塵不染。女兒李悅在小桌前寫作業,頭也不抬。
“爸,今天老師說要交補習費了。”
“……知道了。”我應了一聲,心中的賬本又翻過一頁。
晚飯時,周婉的朋友,一個在縣城小學當老師的吳姐來訪。周婉留她吃飯,多炒了個雞蛋。
吳姐一進門,視線就被客廳墻上最顯眼的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個刷著紅漆的相框,玻璃擦得锃亮。相框里,十個穿著老式軍裝的年輕小伙子勾肩搭背,笑得一臉燦爛。我站在最中間,那時候的我,瘦,但眼神銳利。
“李振,你可真念舊啊。”吳姐端著茶杯感嘆,“這都多少年了,還掛著。”
周婉正在盛飯,聞言笑著接話:“可不是嘛。他呀,寶貝這照片比寶貝我還厲害。天天擦。總說這是他‘過命’的兄弟。”
她笑得溫婉,但我聽出了一絲埋怨。
周婉其實是介意的。她介意的不是那些戰友,而是我總沉浸在過去。在她看來,過去的情義不能當飯吃。而現在的生活,處處都是“過命”的賬單——女兒的補習費、換季的衣服、五金店這個月的租金。
我沒接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相片。相片里的十個人,以張鵬為首,他攬著我的脖子,笑得最張揚。
那時候,我們真以為,這情義,能頂一輩子。
02.
十年的時間,足以把一個銳利的士兵,打磨成一個斤斤計較的五金店老板。
這天下午,店里正忙,補貨的卡車堵在門口,我正和司機一起往下卸貨。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又咸又澀。口袋里的舊手機震天響,是我自己調的最大鈴聲。
“喂!哪位?”我把電話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手上還在拆防水涂料的包裝。
“我操!李振!你他媽還活著呢!連你‘鵬哥’的電話都不認識了?”
一個過度熱情、甚至有些浮夸的嗓音從聽筒里炸開。
我的動作停頓了半秒。
張鵬。
這個聲音我太熟了。他是我們十個戰友里的“帶頭大哥”,當年在部隊,他最是熱血,也最仗義。
“鵬哥?”我放下手里的活兒,走到一邊,語氣里帶著一絲久違的拘謹,“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廢話!大事!”張鵬的聲音依舊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興奮,“李振,咱們退伍十年了!整整十年!我張羅了一下,咱們十個兄弟,必須好好聚一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戰友聚會。
“好啊。”我應道,“在哪兒聚?永安縣嗎?我來安排。”
“永安縣?”張鵬嗤笑一聲,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李振,你十年沒出過縣城,格局都小了?永安縣那破地方能叫聚會嗎?那叫憶苦思甜!”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近乎炫耀的語氣宣布:
“聽好了!我定在市里的‘龍脊山莊’!五星級的度假酒店!兩天一夜,溫泉、高爾夫,全套的!時間就定在下周末。咱們兄弟,必須風風光光!”
我愣住了。龍脊山莊?那個地方我去送過貨,進去看一眼都覺得腳軟。據說一晚上住宿就要一千多。
“鵬哥……那地方……得不少錢吧?”我試探性地問。
“錢?錢是問題嗎?”張鵬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耐煩,“咱們兄弟情義,能用錢算嗎?再說了,我還能坑你們?AA制!”
他頓了頓,似乎在享受我接下來的反應。
“我跟酒店經理砍了半天價,拿到了‘兄弟內部價’。兩天一夜,吃住玩全包,每人,就交 3500塊!”
“多少?”我以為我聽錯了,卸貨的司機都側目看了我一眼。
“三千五百塊!”張鵬重復了一遍,加重了語氣,“怎么,李振,當了老板,這點錢拿不出來?”
我沒說話。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褲兜里的賬本。
三千五百塊。
這個數字像一把重錘,砸在我胸口。我這個“永發五金店”,刨去房租水電人工,一個月的凈利潤,運氣好,也就三千八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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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電話那頭的張鵬還在喋喋不休,吹噓著他對這次聚會的付出,吹噓著龍脊山莊有多豪華,仿佛這3500塊花出去,我們就能重返二十歲的青春。
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的腦子在飛速計算。
3500元。這筆錢,是女兒李悅下一個學期近兩個月的補習費。是周婉念叨了半年,想給閣樓換一臺新空調的錢。是我答應了女兒,中考考進全校前五十,就給她買的那臺新電腦的錢。
“鵬哥,”我打斷了他,“這個價格……是不是有點太高了?咱們兄弟聚會,不就是圖個樂呵,找個大排檔喝頓酒,不也一樣嗎?”
“大排檔?”張鵬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李振,你什么意思?十年了!我就想讓兄弟們風光一次,住住五星級,享受享受,怎么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張鵬在里面撈錢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正說到我的心坎里。
我不是懷疑聚會本身,我是在懷疑張鵬。
別人不知道,我李振還不知道嗎?張鵬這幾年,生意場上是屢戰屢敗。前年搞P2P,賠得底褲朝天;去年又去包工程,結果被上家卷款跑路。
三年前,他就是用“兄弟周轉”的名義,從我這里借走了五千塊。那五千塊,是我當時準備進貨的活錢。我二話沒說,轉給了他。
至今,他一個字沒提過還錢。
一個連五千塊都還不上的人,現在卻有能力張羅一場人均3500的豪華聚會?他哪來的底氣去預訂“五星級山莊”?
我太了解這種人了。虛榮心強,死要面子,越是落魄,越要裝點門面。
我腦中閃過一個極不“仗義”的念頭:這3500塊,會不會是他做的一個局?龍脊山莊根本沒那么貴,他是不是在每個人頭上多收了一筆錢,想借著“戰友情義”的名義,斂財去填他自己的窟窿?
“鵬哥,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就是那個意思!”張鵬的語氣變得尖銳,充滿了被戳破的惱怒,“李振,我真沒想到,十年過去,你變成這樣了。斤斤計較,磨磨唧唧!不就是3500塊錢嗎?你知于嗎?”
“我……”
“行了,別說了。下周五,錢轉到我賬戶上。十個人,一個都不能少!掛了!”
電話被“啪”地掛斷了。
我捏著手機,站在滿是灰塵的五金店門口,只覺得一陣冰涼。
晚上,我把這事跟周婉說了。
周婉正給女兒掖被角,聽完價格后,她停下手,直起身子,難以置信地看著我:“3500?他怎么不去搶?李振,你不會答應了吧?”
我沉默。
“你瘋了?”周婉的聲調高了一點,“女兒的學費怎么辦?下個月的房租怎么辦?你就為了你那點‘面子’,把一個月的活錢都扔水里?”
“這是戰友情……”我辯解得蒼白無力。
“戰友情?”周婉冷笑,“三年前借你的五千塊,是不是戰友情?還了嗎?李振,你清醒一點!我們是開五金店的,不是開銀行的!你那些戰友,一個個都比你會說,可日子,是我們自己在過!”
04.
我一夜沒睡好。
周婉的話雖然刺耳,但句句在理。可另一邊,是十年的情義。我如果真的不去,張鵬會怎么在群里說我?
“李振現在混得不行了,3500都拿不出來。” “他就是個小氣鬼,看不起我們這些窮兄弟。” “忘本了。”
我太了解他們了。在部隊里,“義氣”大過天。
第二天,我趁著店里沒人的時候,偷偷給另外兩個戰友打了電話。一個是陳偉,在老家當保安;一個是劉棟,在市里開出租車。我們三個,算是十個人里混得最“樸素”的。
電話先打給陳偉。
“喂,振哥。”陳偉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老陳,張鵬聚會的事,你聽說了?”
“聽說了……”陳偉嘆了口氣,“3500,媽的,我一個月工資才4000。我老婆正跟我鬧呢,說我要是敢去,就帶孩子回娘家。”
我心里一喜:“那你就是不去了?”
“怎么能不去!”陳偉的調門忽然高了,“鵬哥在群里都@所有人了,說一個都不能少。他為了這次聚會,前前后后跑了多少趟。我不去,不是打他臉嗎?再說了,劉棟、王海他們都說去。我要是不去,以后還怎么在兄弟們面前抬頭?”
我愣住了:“可你老婆那邊……”
“唉,我再想想辦法,找我哥借點。面子重要,面子重要!”
掛了陳偉的電話,我的心涼了半截。我又撥通了劉棟的。
劉棟的反應幾乎一模一樣。
“貴!太貴了!張鵬這孫子是不是瘋了!”劉棟先是一通抱怨,“我這幾天跑夜車,累得跟狗一樣,就為了這3500。沒辦法啊,振哥,人活一張臉。大家都去,咱不去,那不就是承認自己混得差、瞧不起兄弟嗎?這名聲背不起。”
我掛了電話,徹底陷入了兩難。
他們都覺得貴,都覺得不值,甚至都懷疑張鵬。
但是,為了那該死的“面子”,他們都選擇了妥協。
現在,壓力全到了我一個人身上。
去,意味著我要拿出一個月的凈利潤,去填補張鵬那可笑的虛榮心,甚至可能是在資助一個騙局。
不去,意味著我李振,在退伍十年后,第一個背叛了“情義”,成了那個“看不起兄弟”、“混得差”的小人。我會被徹底踢出這個圈子。
接下來的幾天,張鵬在那個沉寂了許久的微信群里異常活躍。
“兄弟們!龍脊山莊的房間我已經訂好了!押金都交了!下周五,不醉不歸!”
“@李振,你錢怎么還沒轉?就差你了!磨嘰什么呢?”
“@李振,是不是開個五金店,忙得連轉賬的時間都沒有啊?大老板?”
群里其他人紛紛附和。
“是啊,李振,快點吧!” “鵬哥都安排好了,別讓鵬哥難做。”
那些諷刺和催促,像一根根針,扎在我的背上。張鵬的每一句話,都在暗示我:你拿不出這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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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星期四,轉賬的最后期限。
我盯著手機銀行的余額,那串數字刺眼又冰冷。女兒的補習班老師下午又打來電話,委婉地提醒該繳費了。
我坐在五金店的馬扎上,聞著機油味,聽著切割機的噪音,腦子里亂成一團。
去?還是不去?
情義?還是生計?
張鵬的電話又來了,這次,他的聲音里已經毫無“兄弟情”,只剩下不耐煩。
“李振!你到底什么意思?耍我玩呢?去不去給句痛快話!你一個人耽誤我們九個人!”
“我……”我看著店門口,周婉正提著剛買的菜走過,她為了省兩塊錢公交費,寧愿多走半小時路。
那一刻,我所有的猶豫,都被這個背影擊碎了。
什么戰友情?什么面子?都比不上我老婆省下的那兩塊錢,比不上我女兒的補習費。
我的直覺告訴我,張鵬不 對勁,這場聚會不對勁。
我深吸一口氣,做出了那個改變一切的決定。
“鵬哥。”我的聲音平靜下來,“我……去不成了。”
“什么?!”張鵬的音量瞬間拔高,“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去不了了。”我閉上眼睛,編造了那個我能想到的、唯一無法反駁的理由:“周婉……我老婆,她病了。病得很重,剛查出來的。我得在醫院照顧她,走不開。”
電話那頭沉默了。
足足十秒鐘,我只能聽到張鵬粗重的呼吸聲。
“病了?”他冷笑起來,“李振,你他媽可真行啊。早不病,晚不病,交錢的時候病了?你連這種謊都撒得出來?”
“是真的,鵬哥。我沒騙你。”我捏緊了拳頭,謊言出口,就必須演下去。
“好,好,好!”張卡連說三個“好”字,語氣里的諷刺變成了怨毒,“李振,算我看錯你了。你為了3500塊錢,連老婆重病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你行!”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威脅道:
“你這次不去,行。以后,咱們再聚……可就不一定了。你好自為之吧!”
“啪。”
電話掛斷了。
我脫力地靠在貨架上。我保住了3500塊錢,但也徹底“殺死”了這段十年的情義。
聚會當天,是周五。永安縣下起了小雨。
我心神不寧。
我一邊給顧客裝著水管零件,一邊忍不住看手機。群里很熱鬧,他們發了在龍脊山莊的照片。泳池、自助餐、紅酒。張鵬站在C位,摟著陳偉和劉棟,笑得春風得意。
沒有一個人在@我。我就像一個死人,被排除在他們的狂歡之外。
周婉看出了我的失落,晚上特意多做了兩道菜。
“別想了。”她給我夾了一筷子肉,“不去就不去。錢留著,給悅悅買點好吃的。日子是自己過的。”
我點點頭,卻一口也吃不下。負罪感和慶幸感交織在一起,折磨著我。
第二天,周六。清晨。
我被一陣急促到近乎瘋狂的敲門聲驚醒。
砰!砰!砰!
“誰啊!”我以為是哪個裝修隊一大早來拿貨。
我趿拉著拖鞋,睡眼惺忪地走下閣樓,打開了五金店的卷簾門。
門外站著的,不是顧客。
是五名穿著便服、但神情肅殺的男人。領頭的人個子很高,目光像鷹一樣銳利。他亮出了一個深紅色的證件。
“永安縣公安局?不……市刑警隊?”我瞬間清醒了。
“你是李振?”領頭的刑警隊長沉聲問道。
“……我是。”
“我們是市刑警隊的。”隊長開門見山,“我們需要你配合調查一起重大案件。請問,你認識以下這些人嗎?”
他拿出一個名單,開始念:
“張鵬。” “陳偉。” “劉棟。” “王海。” ……
他一口氣,念完了整整十個名字。
那十個名字,正是我相框里的全部戰友。
我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我認識。”我艱難地回答,“他們……是我的戰友。我們一起當的兵。他們昨天去市里聚會了。怎么了?”
刑警隊長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當他聽到我說“我認識”時,他那緊繃的臉上,竟然閃過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的亮光。
他壓低了聲音,身子微微前傾:
“李振同志。請問你現在有時間嗎?我們方便……進去談一下嗎?立刻,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