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定在周末晚上七點,金鼎大酒店三樓的牡丹廳。
我特意提前了十分鐘到,沒想到包廂里已經坐了大半人。
“曹局!這邊!”蔣君浩站起身朝我揮手,笑容里帶著老友間的熟稔。
“別這么叫。”我笑著走過去,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怎么不能叫?咱們班可就出了你這么一位局長。”蔣君浩給我倒上茶。
我搖搖頭:“副的,而且剛調任不久。”
話音剛落,包廂門被服務員推開。
一個穿著深藍色阿瑪尼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腕表在燈光下折射出晃眼的光。
是葉鴻濤。
當年高三全年級女生票選出來的校草,如今四十二歲,保養得依然像三十出頭。
“喲,都到了啊!”葉鴻濤聲音洪亮,環視一圈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曹俊彥?好久不見!”
他大步走過來,伸手重重拍我肩膀。
“聽說你現在在交通局?可以啊!”
我站起身與他握手:“混口飯吃。你現在生意做得很大。”
“小打小鬧。”葉鴻濤嘴上謙虛,眼底的得意卻藏不住,“開了幾家建材公司,去年營業額剛破八千萬。”
桌上響起幾聲驚嘆。
葉鴻濤很滿意這反應,從西裝內袋掏出煙盒,是那種市面上少見的特供香煙。
“嘗嘗這個,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
他挨個發煙,發到我時頓了頓:“曹局應該不抽煙吧?體制內講究。”
“戒了很多年了。”我微笑。
他收回手,自己點上一支,煙霧在包廂里彌漫開來。
蔣君浩咳嗽兩聲,起身去開窗。
葉鴻濤渾不在意,繼續說著他剛提的寶馬X7,說落地價一百四十萬。
“本來想買奔馳GLS,后來想想還是寶馬操控性好。”
他說這話時,手指有意無意地轉動著桌上的車鑰匙。
鑰匙扣上那個藍白標志格外醒目。
我低頭喝了口茶,普洱的陳香在舌尖化開。
窗外夜色漸濃,城市燈光次第亮起。
同學會才剛剛開始。
![]()
01
人到齊后,涼菜陸續上桌。
葉鴻濤自然而然坐到了主位,旁邊的位置留給了他當年的跟班陳超。
如今陳超在他公司當銷售經理。
“大家隨意啊,今天我請客!”葉鴻濤舉起酒杯,“難得聚一次,不醉不歸!”
眾人紛紛舉杯,包廂里響起清脆的碰撞聲。
我抿了一口紅酒,聽見斜對面的女同學小聲問葉鴻濤妻子怎么沒來。
“她在家帶孩子呢。”葉鴻濤擺擺手,“小兒子剛上幼兒園,黏他媽黏得緊。”
“你都兩個兒子了?”有人驚訝。
“是啊,老大十二歲,小的四歲。”葉鴻濤掏出手機,翻出照片給大家看。
照片上的男孩虎頭虎腦,確實可愛。
“還是濤哥厲害,事業家庭雙豐收。”
“哪像我們,天天加班,女朋友都找不到。”
幾個男同學笑著奉承,葉鴻濤顯然很受用。
他又要了一瓶茅臺,讓服務員給每人都滿上。
輪到我這桌時,我抬手蓋住杯口:“我開車來的,不喝了。”
“叫代駕啊!”葉鴻濤皺眉,“老同學聚會,不喝多掃興。”
蔣君浩連忙打圓場:“俊彥明天還要上班,他們單位管得嚴。”
“哦對,體制內規矩多。”葉鴻濤語氣里帶著若有若無的揶揄,“那行吧,給你換果汁。”
服務員端來橙汁,我道了聲謝。
熱菜開始上了,話題也從家庭轉向事業。
坐在葉鴻濤右側的王琳問起我的工作。
“聽說你調去交通局了?具體管什么呀?”
“綜合協調處,雜事比較多。”我簡單回答。
葉鴻濤插話:“交通局好啊!實權部門。曹局以后可得多關照老同學。”
“在其位謀其政罷了。”我夾了一筷子清蒸鱸魚,“都是按規章制度辦事。”
“這話說的。”葉鴻濤笑了,“現在哪還有完全按規章的?不都得講點人情世故?”
他頓了頓,環視四周:“你們是不知道,現在做生意最難的就是和政府部門打交道。”
“這個審批那個許可,跑斷腿不說,還得看人臉色。”
桌上氣氛微妙地靜了靜。
蔣君浩忙接話:“各行各業都不容易。俊彥他們也有他們的難處。”
“那是。”葉鴻濤舉起酒杯,“所以我佩服曹局,能在體制內待這么多年。”
“要我說啊,現在這年代,還是得自己當老板。”
“雖然累點,但賺得多,也自由。”
他說著,又轉動起那枚寶馬車鑰匙。
鑰匙碰撞桌面,發出細碎的聲響。
我放下筷子,拿起紙巾擦了擦嘴。
窗外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這座城市每時每刻都有人需要緊急通行。
而我桌上的工作證,確實能決定某些車輛能否優先通過。
但我從不會把它當作炫耀的資本。
權力是責任,不是裝飾。
02
酒過三巡,話題漸漸轉到學生時代。
有人提起高三那年的籃球賽,葉鴻濤是隊長,帶領我們班拿了年級冠軍。
“那場決賽我還記得,最后十秒濤哥那個三分球絕殺!”
“對對對,全場都沸騰了!”
葉鴻濤眼睛發亮,顯然很享受這些回憶。
“曹俊彥當時是替補吧?”他突然看向我。
我點點頭:“我籃球打得不好,主要做后勤。”
“你學習好啊。”葉鴻濤話鋒一轉,“當年咱們班就你考上了重點大學。”
“我記得你報的是行政管理專業?那時候就想進體制了?”
桌上安靜下來。
我平靜地說:“當時覺得這個專業就業面廣。”
“有遠見。”葉鴻濤豎起大拇指,“你看現在,我們這些做生意的,見了當官的都得客客氣氣。”
這話聽著別扭,但他說得笑容滿面。
陳超在旁邊幫腔:“可不是嘛!上次我們公司去辦運輸許可,等了半個月才批下來。”
“曹局,以后這種事兒能不能幫老同學走走捷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
我放下筷子,認真地說:“如果符合規定,流程會很快。如果不符合,找誰都沒用。”
葉鴻濤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曹局果然是講原則的人。”他語氣里帶著些許諷刺,“難怪能在這個年紀當上副局長。”
蔣君浩趕緊岔開話題:“哎,你們記不記得高二那次春游?”
“怎么不記得!去西山,葉鴻濤還差點掉進水庫里!”
“是曹俊彥拉了他一把吧?”
這段往事被翻出來,葉鴻濤表情有些不自然。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那時候年輕,不懂事。”
我淡淡地說:“都過去了。”
確實過去了。
當年那個在水庫邊腳下一滑、嚇得臉色發白的少年,如今已是身家千萬的老板。
而那個伸手拉他的人,正坐在他對面,拿著微不足道的副處級工資。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有趣。
服務員又上了幾道菜,其中有一盤油燜大蝦。
葉鴻濤忽然說:“曹局,你們單位食堂怎么樣?聽說體制內食堂都挺便宜。”
“還不錯,四菜一湯,十塊錢。”我如實回答。
桌上響起低低的笑聲。
“十塊錢?”葉鴻濤挑眉,“我公司樓下快餐店,一份盒飯都要三十五。”
“所以說啊,還是體制內好,福利待遇穩定。”
他說著,剝開一只大蝦,蘸了蘸調料。
蝦肉晶瑩剔透,在他指間泛著油光。
“不過就是工資低了點。”他繼續說,“我聽說副局長一個月也就萬把塊錢?”
包廂里安靜得能聽見空調出風口的聲音。
蔣君浩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腿。
我笑了笑:“工資夠用就行。我沒什么大花銷。”
“那倒是。”葉鴻濤點頭,“你住單位宿舍吧?省了房租。”
“我買了房,早些年房價還沒漲起來的時候。”
“多大面積?”
“九十多平,小兩居。”
葉鴻濤“哦”了一聲,尾音拖得有點長。
“我去年在濱江壹號買了套大平層,兩百六十平。”
“本來想買別墅,但老婆喜歡高層視野。”
他說得很隨意,像在談論今天的天氣。
但我注意到,他說這話時,眼角余光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夾了一塊山藥放進碗里,慢慢咀嚼。
山藥軟糯,帶著淡淡的清甜。
這些年見過太多炫耀財富的人,葉鴻濤不算最夸張的。
只是沒想到,當年那個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的少年,會變成這樣。
也許時間改變的從來不只是容貌。
![]()
03
晚上九點半,聚餐接近尾聲。
不少人已經喝得面紅耳赤,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
葉鴻濤顯然喝多了,拉著陳超不停地說他今年的生意規劃。
“明年我要把業務拓展到省外,已經在談兩個大項目了。”
“到時候公司規模至少翻一番。”
陳超連連點頭,殷勤地給他倒酒。
我看了眼手表,打算起身告辭。
明天雖然是周日,但有個緊急預案需要復核。
肖江河局長下午特意打電話交代,不能出任何差錯。
“曹局這就走啊?”葉鴻濤注意到我的動作。
“明天還有工作,得早點回去準備。”
“周日還加班?”他挑眉,“你們領導也太不體恤下屬了。”
我笑笑沒說話,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葉鴻濤忽然站起身:“我送你下去。”
“不用麻煩,我自己走就行。”
“不麻煩不麻煩。”他已經走過來,“正好我也去車里拿點東西。”
蔣君浩也站起來:“一起吧,我也該回去了。”
三人一起走出包廂,乘電梯下樓。
大堂燈火通明,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夜景。
葉鴻濤邊走邊掏車鑰匙,那枚寶馬車鑰匙在他指尖晃來晃去。
“我車停地下車庫,你們呢?”
“我打車。”蔣君浩說。
“我坐地鐵。”我接話。
葉鴻濤腳步一頓,轉頭看我,表情有些驚訝。
“地鐵?”他重復了一遍,“你一個局長,沒配專車?”
“有公務用車,但私人聚會不該用。”我平靜地說。
“那也該有司機啊!”
“我家離這不遠,三站地鐵,很方便。”
葉鴻濤盯著我看了幾秒,忽然笑出聲。
那笑聲在空曠的大堂里顯得格外刺耳。
“曹俊彥啊曹俊彥,你是真清廉還是假正經?”
他晃了晃手里的車鑰匙,金屬反射著吊燈的光。
“咱們老同學聚會,你擠地鐵來?”
“知道的說你廉潔,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單位窮得揭不開鍋呢!”
蔣君浩臉色變了:“鴻濤,你喝多了。”
“我沒喝多。”葉鴻濤擺擺手,“我就是覺得好笑。”
“當年咱們班學習最好的人,現在當局長了,出門還得擠地鐵。”
“而我這個當年被老師說‘不務正業’的,開一百多萬的車。”
他說著,又晃了晃鑰匙。
鑰匙扣上的寶馬標志,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像某種無聲的嘲諷。
大堂里幾個服務員望過來,眼神里帶著好奇。
我靜靜看著他,等他說完。
葉鴻濤見我沒反應,似乎覺得無趣,收了笑容。
“行了,不開玩笑了。人各有志嘛。”
他把鑰匙揣回口袋,拍了拍我的肩。
“我先去車庫了,你們慢慢走。”
他轉身離開,腳步有些踉蹌。
蔣君浩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
“俊彥,你別往心里去。他就是喝多了,愛顯擺。”
“我知道。”我微笑,“沒關系。”
是真的沒關系。
這些年見過太多這樣的人,早就習慣了。
只是心里某個角落,還是為那個曾經在籃球場上飛奔的少年,感到一絲惋惜。
我們走出酒店,晚風帶著初秋的涼意。
地鐵站就在馬路對面,綠色的標志在夜色中清晰可見。
“真不用我送你?”蔣君浩問。
“不用,你早點回去休息。”
我朝他揮揮手,走向地鐵站。
身后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透過后視鏡,我看見那輛黑色寶馬X7駛出車庫,匯入車流。
尾燈在夜色中劃出兩道紅色的弧線。
很快消失在街道盡頭。
我刷了交通卡,走進地鐵站。
電梯緩緩下降,帶著我前往地下深處。
那里有準時出發的列車,有和我一樣平凡的乘客。
還有不需要用豪車證明價值的人生。
04
地鐵車廂里人不多,我找了個靠門的位置坐下。
窗外廣告燈箱飛速后退,化作流動的光帶。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蔣君浩發來的微信。
“鴻濤就那脾氣,你別介意。”
我回復:“真沒事,你放心吧。”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他今天喝多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蔣君浩回了個ok的手勢。
我收起手機,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腦海里卻不由自主浮現出剛才的畫面。
葉鴻濤晃著車鑰匙的樣子,他說話時微揚的下巴。
還有那句“局長怎么還擠地鐵呢”。
如果是十年前的我,可能會覺得難堪。
但現在,我只覺得可笑。
真正需要在意的東西,從來不是這些。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局長肖江河。
我立刻接起電話。
“肖局。”
“俊彥啊,沒打擾你休息吧?”肖江河的聲音透過聽傳來,帶著慣有的沉穩。
“沒有,我在外面,正準備回家。”
“那個緊急預案,我后來又想了想,有幾個細節需要調整。”
“您說,我記一下。”
我從包里掏出筆記本和筆。
肖江河說了三點修改意見,都是關于突發情況下交通管制的銜接問題。
我一一記下,并在旁邊做了標注。
“明天上午能改好嗎?”肖江河問。
“沒問題,我今晚回去就改。”
“辛苦你了。這個預案很重要,下周可能要上會討論。”
“明白,我會確保萬無一失。”
掛了電話,列車剛好到站。
我隨著人流走出車廂,上了扶梯。
夜風撲面而來,帶著城市特有的氣息。
我家離地鐵站只有五分鐘路程,是個老小區。
房子是十二年前買的,那時我剛工作不久,父母湊了首付。
九十平米,兩室一廳,裝修簡單但溫馨。
妻子三年前病逝后,我一個人住。
兒子在省城讀大學,周末偶爾回來。
開門進屋,客廳的燈自動亮起。
我換了拖鞋,徑直走向書房。
打開電腦,調出那份緊急預案。
肖江河說的幾點確實關鍵,需要仔細修改。
這一忙就到了深夜十一點。
終于改完,我又通讀了兩遍,確認無誤后才保存。
關電腦時,瞥見桌上那張全家福。
照片里的妻子笑得很溫柔,兒子那時候才十歲。
如今兒子已經比我高了,妻子卻永遠留在了相框里。
我輕輕擦了擦相框上的灰塵。
手機突然響起,是個陌生號碼。
這么晚了,會是誰?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接了起來。
“喂,請問是曹俊彥曹局長嗎?”
是個女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剛哭過。
“我是。請問您是哪位?”
“我……我是葉鴻濤的妻子,林秀英。”
我愣了愣,看了眼時間,十一點二十。
“葉太太,這么晚有什么事嗎?”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抽泣聲。
“曹局長,求求您……求求您幫幫我們……”
她的聲音在顫抖,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
“我兒子……我小兒子突然發燒抽搐,醫生說可能是急性白血病……”
“要馬上轉院去省兒童醫院,可是……可是……”
她說不下去了,哭聲從聽筒里傳來。
我握緊手機,站起身。
“葉太太,您慢慢說,到底需要我幫什么忙?”
“救護車說……說現在出城的高速封了,有什么重大活動……”
“他們說……除非有特急通行證,否則最快也要明早才能走……”
“可是我兒子等不了啊!醫生說必須今晚就轉院!”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
我深吸一口氣,大腦飛速運轉。
明天確實有外事活動,部分路段實行臨時交通管制。
特急通行證的審批權,確實在我們局。
而且,就在我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