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元年深冬,上陽宮的飛檐覆著皚皚白雪。
仙居殿內炭火燒得極旺,卻驅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氣。
八十一歲的武則天躺在龍紋錦榻上,氣息如風中殘燭。
太子李顯率皇子公主、文武重臣跪了滿殿,卻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
所有人的目光都膠著在那張曾經叱咤風云,如今卻枯槁如紙的臉上。
她在等待什么?還是在抗拒什么?
上官婉兒跪在榻邊,用浸過溫水的絲帕輕拭女皇的額頭。
她的手指觸到那片肌膚時,心頭猛地一顫——那溫度正在流逝。
殿外北風呼嘯,卷起雪沫撲在窗紙上,發出簌簌的輕響。
就在這時,武則天忽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渾濁已久,此刻卻亮得駭人,像是把畢生的精氣都聚在了這一瞥。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李顯、太平公主、相王李旦……
掃過那些或悲戚、或惶恐、或暗藏算計的臉。
最后,停在了殿門陰影處。
那里跪著一個老宦官,穿著洗得發白的靛藍宦官服,頭顱垂得極低。
武則天干裂的嘴唇動了動。
上官婉兒連忙俯身去聽,卻聽見一聲極輕的笑,帶著痰音。
接著,那笑聲化作了一句清晰的話語,不大,卻讓滿殿死寂瞬間凝固:“這輩子最懂我的,不是李治,也不是張易之……”
她頓了頓,嘴角揚起一個古怪的弧度。
淚水順著眼角的溝壑蜿蜒而下。
“……而是他。”
滿殿噤聲。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殿門陰影處。
那個垂首跪著的老宦官,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武則天的手從錦被里探出,枯瘦如鷹爪,指向那人。
她對婉兒說:“去……把東西取來。”
“什么東西?”婉兒低聲問。
女皇的嘴唇貼近她耳畔,吐出一個名字,一處地點。
然后,那雙眼睛里的光,開始迅速黯淡下去。
上官婉兒站起身時,腿有些發軟。
她望向殿門處,那個老宦官已經抬起了頭。
那是鄭石頭,掌管西隔殿小庫房六十年的老宦官。
一個在所有人記憶里,幾乎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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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神龍元年臘月十九,上陽宮的晨鐘比平日遲響了半刻。
值夜的宮人竊竊私語,說女皇昨夜咳了整宿,御醫進出三次。
仙居殿的簾幕自三日前便不曾完全拉開過。
殿內終日彌漫著苦藥與沉香混雜的氣味,濃得化不開。
上官婉兒寅時便已起身,親自盯著宮人煎藥。
藥罐在紅泥小爐上咕嘟作響,水汽氤氳了她的眉眼。
她今年也四十六歲了,鬢邊已見零星霜色。
爐火映著她沉靜的側臉,那雙曾寫下錦繡文章的手,如今正捏著銀匙緩緩攪動。
“尚宮,藥好了。”小宮女怯生生地提醒。
婉兒“嗯”了一聲,將藥汁傾入白玉碗中,碗壁立刻燙手。
她用托盤端著藥,穿過三道簾幕,才進入內殿。
龍榻四周垂著明黃帳幔,隱約可見一個人形輪廓。
榻邊跪著兩名御醫,額頭抵著地面,背脊僵硬。
李顯坐在榻前圓凳上,雙手緊攥著膝頭袍服,指節發白。
他今年五十歲了,發福的身軀裹在太子常服里,顯得臃腫而疲憊。
見婉兒進來,他抬了抬眼,目光里有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
是怨恨?是畏懼?還是別的什么?
婉兒垂下眼簾,不去深究。她跪在榻邊,輕聲道:“陛下,該進藥了。”
帳幔內沒有回應。
她等了等,又喚了一聲。這次,帳幔里傳來窸窣聲響。
一只枯瘦的手從縫隙中伸出,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婉兒將藥碗遞上,那只手卻擺了擺,推開了碗。
“苦。”武則天說,聲音沙啞如磨砂。
“加了蜂蜜的。”婉兒溫聲道。
“心里苦,喝什么都是苦的。”帳幔內傳來一聲嘆息。
那嘆息極輕,卻讓婉兒鼻尖一酸。她掀開帳幔一角,看見女皇側躺著,背對著她。
曾經如云的黑發,如今稀疏灰白,散在枕上像枯草。
“陛下……”婉兒不知該說什么。
武則天緩緩轉過身來。那張臉讓婉兒心頭一緊——眼窩深陷,顴骨高凸,皮膚松垮地掛著。
唯有那雙眼睛,雖渾濁,卻仍有著鷹隼般的銳利殘余。
“他們都來了?”武則天問,目光投向帳幔外。
“是。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諸位皇子公主,還有張相、崔相他們,都在外殿候著。”
武則天扯了扯嘴角,那像是一個笑,卻又不是。
“候著……候著我死呢。”她淡淡道,“也好,讓他們候著吧。”
她接過藥碗,卻不喝,只是盯著碗中深褐色藥汁出神。
良久,忽然問:“婉兒,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婉兒一怔,隨即答道:“自儀鳳二年入宮侍奉陛下,至今……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武則天重復著,眼神飄向遠處,“你入宮那年,才十二歲吧?”
“是,剛滿十二。”
“那時我還是皇后,先帝還在。”武則天喃喃道,目光忽然銳利起來,“你恨我嗎?”
婉兒身子一顫:“臣不敢。”
“不敢,那就是恨過了。”武則天笑了,笑得咳嗽起來。
婉兒忙為她撫背,觸手皆是嶙峋骨頭。
咳聲漸漸平息,女皇喘息著說:“你該恨的。我殺了你祖父,殺了你父親,將你母女沒入掖庭為奴。”
她盯著婉兒:“可我偏偏留了你,還把你帶在身邊,教你讀書寫字,讓你掌詔命。你說,我是不是個怪人?”
婉兒垂下頭:“陛下對臣有再造之恩。”
“恩?”武則天又笑了,這次笑聲里帶著嘲諷,“這宮里,恩和仇哪分得清?今日是恩,明日就是仇。”
她忽然握住婉兒的手,握得很緊:“婉兒,我問你。這三十四年,你可曾有一刻覺得,你看懂我了?”
婉兒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看懂她?那個十四歲入宮,三十二歲為后,六十歲稱帝的女人?
那個廢過兒子,殺過女兒,任用酷吏又親手鏟除酷吏的女人?
那個在朝堂上雷霆萬鈞,深夜卻會對著銅鏡喃喃自語的女人?
婉兒最終只是低聲道:“臣愚鈍。”
武則天松開了手,眼神黯淡下去:“愚鈍……是啊,誰能看得懂呢?”
她將藥碗遞還,說:“不喝了,拿出去吧。讓外頭的人都進來,我有話要說。”
婉兒端著藥碗退下時,回頭看了一眼。
武則天已經坐起身,宮人正在為她梳發。她挺直背脊,下頜微抬。
那一瞬間,婉兒仿佛看見了三十四年前,那個在甘露殿初次召見她的武皇后。
威儀凜凜,目光如電。
只是如今那威儀之下,是掩不住的衰朽。
婉兒掀簾走出,外殿黑壓壓跪著的人群齊刷刷抬頭。
無數道目光射來,有探究,有焦急,有隱晦的期待。
她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陛下宣諸位覲見。”
02
人群如潮水般涌入內殿,卻又在龍榻前三尺處戛然而止。
所有人依著品級跪好,頭抵地面,屏息凝神。
殿內靜得能聽見炭火噼啪聲,以及眾人壓抑的呼吸。
武則天已梳妝完畢,穿著明黃常服,外罩一件玄色貂絨大氅。
她靠在榻上引枕上,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
那目光所及之處,有人瑟縮,有人挺直背脊,也有人眼神閃爍。
李顯跪在最前面,離榻最近。他的額頭沁出汗珠,順著鬢角滑下。
太平公主跪在兄長身側,妝容精致,眼角卻泛著紅,不知是真是假。
相王李旦垂首跪著,姿態恭順,仿佛要將自己縮進地里。
再往后是張柬之、崔玄暐等大臣,這些昔日的心腹,如今眼神復雜。
武則天看了良久,忽然笑了:“都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瞧瞧。”
眾人遲疑著抬頭,目光與女皇相觸的瞬間,又慌忙垂下。
“怕什么?我又不是閻王。”武則天語氣輕松,卻讓殿內溫度驟降。
她緩緩道:“今日叫你們來,是想說些話。一些……憋了很久的話。”
她頓了頓,目光飄向殿頂藻井。那上面繪著飛天祥云,金粉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微光。
“我這一生,做過許多事。好的,壞的,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
“有人說我牝雞司晨,有人說我篡唐自立,有人說我心狠手辣。”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
“這些我都認。可是啊……”她話鋒一轉,“有沒有人想過,我為什么要做這些?”
殿內無人應答。這個問題太大,太危險。
武則天也不指望有人回答,自顧自說下去:“因為我怕。”
“怕?”太平公主忍不住出聲,隨即意識到失態,忙叩首,“兒臣失言。”
武則天卻不在意,反而點頭:“是,怕。怕老,怕死,怕被人踩在腳下。”
“十四歲入宮時,我怕失寵;三十二歲為后時,我怕失勢;六十歲稱帝時,我怕這江山坐不穩。”
“這一怕,就是一輩子。”她笑了,笑聲干澀,“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婉兒跪在榻側,看著女皇側臉。那臉上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神情。
不是威嚴,不是狠戾,而是一種近乎天真的困惑。
像個迷路的孩子,在問為什么走到了這里。
武則天繼續道:“先帝在時,我常常夜里驚醒,一身冷汗。他會摟著我,說‘媚娘,別怕,朕在’。”
“可我知道,他也在怕。怕我太聰明,怕我太能干,怕我……奪了他的江山。”
她提到李治時,語氣變得柔和,眼神也溫柔了一瞬。
但那溫柔轉瞬即逝,化作一絲譏誚:“所以他既用我,又防我。既要我替他理政,又怕我權力太大。”
“那些年,我們像兩只刺猬,想互相取暖,卻又扎得彼此鮮血淋漓。”
殿內靜得可怕。這些帝后秘事,從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說出。
武則天卻似渾然不覺,目光掃過李顯:“顯兒,你知道你父親臨終前,對我說什么嗎?”
李顯身子一震,伏地道:“兒臣不知。”
“他說,‘這江山,朕交給媚娘了。’”武則天緩緩道,“可他又補了一句,‘但要還給李家’。”
她笑了,眼淚卻順著眼角滑落:“你看,他到死都不放心我。既要我替他守江山,又怕我把江山改了姓。”
淚水滴在明黃錦被上,暈開深色痕跡。
婉兒悄悄遞上帕子,武則天卻擺擺手,任由淚水流淌。
“后來啊,我遇到了張易之。”她忽然提起這個名字,殿內氣氛驟然緊繃。
張易之,那個面如冠玉、擅音律、懂詩書的男寵。
那個在她晚年帶來歡愉,也帶來無數非議的年輕男子。
“他年輕,好看,會說甜言蜜語。”武則天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和他在一起,我好像也變年輕了。”
“他不懂政事,也不在乎。他只在乎我今天開不開心,想聽什么曲子。”
“有時候我想,要是早點遇見他就好了。”她頓了頓,搖頭,“不,早點遇見也沒用。那時的我,眼里只有權力,容不下這些。”
她看向婉兒,忽然問:“婉兒,你說張易之懂我嗎?”
婉兒猝不及防,斟酌著回答:“張郎君……很會討陛下歡心。”
“討歡心,不等于懂。”武則天淡淡道,“他懂的是怎樣讓一個老婦人開心,卻不懂這個老婦人心里裝著什么。”
“他看我,看的是大周皇帝,是能給他富貴榮華的人。卻看不見那個十四歲入宮、戰戰兢兢的小才人。”
她嘆了口氣:“這也不怪他。這宮里,誰不是這么看我的呢?”
話音落下,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炭火將盡,宮人躡手添炭的細微聲響都顯得突兀。
武則天似乎倦了,閉目養神片刻。
就在眾人以為她要睡去時,她忽然睜開眼。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亮。
她的目光越過李顯,越過太平公主,越過所有跪著的人。
直直投向殿門方向。
那里,簾幕陰影中,跪著一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人。
老宦官鄭石頭。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靛藍宦官服,頭顱垂得極低,仿佛不存在。
可武則天的目光,卻牢牢鎖在他身上。
她看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察覺異樣,紛紛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鄭石頭似乎感受到視線,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但仍沒有抬頭。
武則天笑了。
那笑容很淡,卻讓婉兒心頭莫名一緊。
她聽見女皇用微弱卻清晰的聲音說:“這輩子最懂我的,不是李治,也不是張易之……”
滿殿之人屏住呼吸。
武則天嘴角揚起,淚水再次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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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他”字出口的瞬間,殿內空氣凝固了。
所有目光齊刷刷射向殿門陰影處,像是要在那個老宦官身上灼出洞來。
鄭石頭依舊垂首跪著,背脊彎成一張弓。
他太不起眼了,不起眼到在場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個掌管西隔殿小庫房六十年的老宦官,在所有人記憶里只是個模糊的影子。
李顯猛地扭頭,盯著鄭石頭,眼神里滿是驚疑。
太平公主蹙起秀眉,上下打量著那個佝僂的身影。
張柬之等大臣交換著眼神,皆是不解。
武則天卻似渾不在意眾人的反應,只靜靜看著鄭石頭。
她的目光很柔和,是婉兒從未見過的柔和。
像看一件失而復得的舊物,又像看一個故人。
良久,她招了招手,動作虛弱卻堅定。
“過來。”她說。
鄭石頭的身子顫了一下。他終于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
那是一張極其普通的臉,眼睛小,鼻梁塌,嘴唇緊抿。
唯有那雙眼睛,沉靜得像深潭,不見波瀾。
他緩緩起身,動作有些僵硬,許是跪得太久。
他走過跪著的人群時,所有人都盯著他看。
那些目光有探究,有猜忌,有輕蔑,也有好奇。
他卻目不斜視,只看著前方,腳步穩而沉。
來到榻前三步處,他重新跪下,叩首:“奴婢鄭石頭,叩見陛下。”
聲音嘶啞低沉,像是許久不曾說話。
武則天笑了:“石頭,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見我,是什么時候嗎?”
鄭石頭沉默片刻,答道:“永徽五年春,陛下還是昭儀時。奴婢在掖庭灑掃,陛下路過,奴婢避讓不及,驚了駕。”
“那時你多大?”
“十三歲。”
“我多大?”
鄭石頭頓了頓:“陛下那年……二十二歲。”
武則天點點頭,眼神飄遠:“是啊,二十二歲。那時我剛生下弘兒,還是個昭儀,在宮里步步驚心。”
“你驚了我的駕,按律該杖二十。我卻讓你起來了,還記得為什么嗎?”
鄭石頭垂首:“奴婢記得。陛下說,看奴婢眼神清亮,不像奸猾之人。又問奴婢名字,奴婢答叫石頭,陛下笑了,說‘石頭好,實在’。”
“石頭好,實在。”武則天重復著,笑意更深,“這一晃,六十年了。”
六十年。
婉兒在心中默算。永徽五年到神龍元年,整整六十年。
一個宦官,在深宮默默待了六十年。
侍奉同一個主子六十年。
她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震撼。
武則天緩緩伸出手,那只枯瘦的手在空中微微顫抖。
鄭石頭遲疑了一下,膝行上前,將自己的手遞上。
女皇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緊。鄭石頭的手粗糲如樹皮,布滿老繭。
“這六十年,你一直在我身邊。”武則天說,聲音很輕,“我當昭儀時,你在;我當皇后時,你在;我當皇帝時,你還在。”
“他們來來去去,李義府、許敬宗、來俊臣、狄仁杰……都走了。只有你,一直都在。”
鄭石頭沒有說話,只是垂著頭。
“你從不多話,從不邀功,從不惹事。”武則天繼續道,“我讓你管西隔殿的小庫房,你就管了六十年。那里堆的都是舊物,不值錢,也沒人愿意去。”
“可你管得很好,每件東西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頓了頓,忽然問:“石頭,這些年,你看著我,看見了什么?”
這個問題太尖銳,太私密。
滿殿之人皆豎起耳朵。
鄭石頭沉默了更久。久到眾人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口了。
聲音依舊嘶啞,卻平穩:“奴婢看見……一個人。”
“什么人?”
“一個很累的人。”
武則天身子一震,握著他的手收緊:“累?”
“是。”鄭石頭抬起頭,第一次直視女皇的眼睛,“白天是皇帝,夜里……就只是一個人。”
這句話很輕,卻像重錘砸在婉兒心上。
她忽然想起許多深夜,武則天批完奏折,會獨自在殿內踱步。
有時對著銅鏡喃喃自語,有時望著窗外月色出神。
那時婉兒總在簾外候著,不敢打擾。
她一直以為,女皇是在思慮國事。
可現在想來,那背影里,分明有一種深深的疲憊與孤獨。
武則天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這次不是一滴兩滴,而是成串地落下。
她哭著,卻也在笑,笑得肩膀輕顫。
“聽見了嗎?”她環視殿內眾人,“他說,他看見一個人。”
她重復著這句話,像是品嘗著什么珍饈美味。
李顯的臉色變得極其復雜。他看看母親,又看看鄭石頭,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話。
太平公主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深思。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卻又不太確定。
武則天笑夠了,哭夠了,才慢慢止住。
她松開鄭石頭的手,對婉兒說:“婉兒,你去一趟西隔殿。”
婉兒忙應:“是。陛下要取什么東西?”
武則天的目光又投向鄭石頭:“石頭,你帶她去。把那個……銅匣取來。”
鄭石頭身子明顯僵了一下。
他抬頭看向女皇,眼神里有詢問,有確認。
武則天點點頭:“取來吧。時候到了,該讓他們看看了。”
鄭石頭緩緩叩首:“奴婢遵旨。”
他站起身時,動作有些踉蹌。婉兒忙上前攙扶,觸手只覺他手臂瘦得只剩骨頭。
這個老宦官,也已經七十有三了。
“鄭公公,請。”婉兒輕聲道。
鄭石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藏著許多話。
但他終究什么也沒說,只點點頭,轉身朝殿外走去。
婉兒跟在他身后,走過跪著的人群時,能感受到那些灼熱的視線。
她知道,此刻所有人心頭都懸著一個疑問:那個銅匣里,到底裝著什么?
04
走出仙居殿,寒風撲面而來,卷著雪沫打在臉上。
婉兒打了個寒噤,將斗篷裹緊些。
鄭石頭走在前面,佝僂的背影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單薄。
他沒有走宮道,而是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回廊。
回廊年久失修,柱漆斑駁,瓦當殘缺。
積雪在廊下積了厚厚一層,踩上去咯吱作響。
“鄭公公,西隔殿遠嗎?”婉兒問。
鄭石頭頭也不回:“不遠,走半刻鐘就到。”
他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模糊。
婉兒快走幾步,與他并肩:“陛下說的銅匣……是什么?”
鄭石頭腳步頓了一下,側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復雜,有猶豫,有戒備,也有一絲釋然。
“上官尚宮到了便知。”他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
婉兒不再追問。兩人沉默地走著,只有腳步聲和風雪聲。
穿過三道宮門,越走越僻靜。這里已是上陽宮西側邊緣,宮人稀少。
終于,在一處矮墻圍起的小院前,鄭石頭停下腳步。
院門是普通的木門,漆色剝落,門環銹跡斑斑。
他從懷里掏出一串鑰匙,摸索著找到其中一把。
鑰匙插入鎖孔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鎖開了。
鄭石頭推開門,吱呀一聲,積雪從門楣簌簌落下。
婉兒跟著他走進院子。院子很小,三面是矮房,正中一口枯井。
房屋窗紙破爛,在風中呼啦啦作響。
“這里就是西隔殿的庫房?”婉兒有些驚訝。
她本以為,武則天指定的庫房該是重地,至少該有守衛。
卻沒想到如此破敗荒涼。
鄭石頭點頭:“這里是堆放舊物的地方,不值錢,所以沒人管。”
他走向正中的屋子,又掏出一把鑰匙開門。
門開時,一股陳舊的氣味撲面而來。
不是霉味,而是紙張、木頭、布料混在一起的,時光沉淀的味道。
屋內很暗,鄭石頭熟練地點亮油燈。
昏黃燈光照亮了室內景象。
婉兒怔住了。
屋子里堆滿了東西,卻不是雜亂無章。
大大小小的箱子、木匣、包裹,整齊地碼放在架子上。
每個物件上都掛著木牌,字跡工整地標注著名稱和年份。
她走近細看,木牌上的字讓她心頭一震。
“顯慶三年,先帝賜玉簪一支”
“麟德元年,太子弘童衣”
“乾封二年,廢后王氏遺物”
“上元元年,太平公主及笄禮單”
每一件,都關聯著一段往事,一個人。
鄭石頭走到最里側的架子前,那里放著一只銅匣。
匣子不大,一尺見方,表面刻著繁復的纏枝紋。
最引人注目的是匣蓋正中,刻著一方小印。
婉兒湊近細看,印文是四個篆字:“李氏私藏”。
這是高宗李治的私印。
鄭石頭小心翼翼地將銅匣抱起,動作輕柔得像抱嬰兒。
他轉身看向婉兒,油燈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
“上官尚宮,就是這個。”
婉兒接過銅匣,入手沉甸甸的。她試圖打開,卻發現上了鎖。
鎖是精巧的機簧鎖,鎖孔已經銹蝕。
“鑰匙呢?”她問。
鄭石頭搖頭:“沒有鑰匙。陛下說,這匣子……不能開。”
“那為何今日又要取?”
鄭石頭沉默良久,才緩緩道:“因為陛下……要走了。”
這句話說得很輕,卻讓婉兒鼻尖一酸。
她抱緊銅匣,感到那冰涼的金屬似乎有了溫度。
“我們回去吧,陛下在等。”她低聲道。
鄭石頭點點頭,吹滅油燈,鎖好門。
兩人走出小院時,風雪更大了。
回程路上,婉兒一直低頭看著懷中的銅匣。
她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時她還年輕,某日奉武則天命去西隔殿取一件舊衣。
接待她的就是鄭石頭。他那時已是中年,沉默寡言,但找東西極快。
她取完東西要走時,無意間瞥見他桌上攤著一本簿子。
簿子很舊,邊角磨損。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當時她沒在意,現在想來,那字跡……
“鄭公公。”婉兒忽然開口。
“嗯?”
“你識字?”
鄭石頭腳步頓了一下:“識得一些。早年在掖庭時,跟一個老太監學過。”
“你常寫東西嗎?”
這次鄭石頭沉默得更久。
久到婉兒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說:“有時記些東西。庫房物件多,怕忘了。”
這話合情合理,可婉兒總覺得,他隱瞞了什么。
回到仙居殿時,殿內氣氛更加凝重。
武則天閉目躺著,氣息微弱。
李顯等人依舊跪著,但神色間已有些不耐。
見婉兒抱著銅匣進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
武則天似有所感,緩緩睜開眼。
“取來了?”她問,聲音比方才更虛弱。
“是。”婉兒將銅匣捧到榻前。
武則天看著銅匣,眼神變得極其溫柔。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匣蓋上的纏枝紋,指尖劃過那方私印。
“顯兒。”她忽然喚道。
李顯忙應:“兒臣在。”
“你過來。”
李顯膝行上前,來到榻邊。
武則天看看他,又看看銅匣,緩緩道:“這匣子,是你父親留下的。”
李顯身子一震:“父皇?”
“是。他臨終前交給我,說……等他走后,若我遇到難處,可以打開看看。”
武則天笑了,笑容苦澀:“可我倔,一直沒開。我覺得,開了就是認輸了,承認我需要他了。”
“這一撐,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
李治駕崩于弘道元年,至今正好二十年。
這二十年里,武則天廢中宗,立睿宗,最后自己稱帝。
這二十年里,她用過酷吏,平過叛亂,封過禪,改過年號。
這二十年里,她從未對任何人示弱。
“現在,我要走了。”武則天輕聲道,“也該打開了。”
她看向婉兒:“打開它。”
婉兒遲疑:“陛下,鎖銹了……”
“砸開。”武則天語氣堅決。
婉兒看向李顯,李顯點點頭:“按陛下說的做。”
一名侍衛奉上短刀。婉兒將銅匣放在地上,用刀尖撬鎖。
鐵銹簌簌落下,鎖簧發出刺耳的聲響。
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哐當”一聲,鎖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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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銅匣開啟的瞬間,殿內靜得能聽見呼吸聲。
婉兒深吸一口氣,緩緩掀開匣蓋。
沒有預想中的珠光寶氣,沒有傳國玉璽,也沒有密詔。
匣子里整整齊齊碼放著的,是厚厚一沓泛黃的紙箋。
紙箋邊緣已起毛,墨色也已黯淡,但字跡清晰可辨。
最上面一張,紙色最舊,折痕深深。
婉兒小心取出,展開。
紙上的字跡清秀挺拔,是她熟悉的高宗筆跡。
開頭第一句,就讓她的手顫抖起來:“媚娘,今夜批奏折至三更,肩頸酸痛難忍。想起你常為我推拿,手法溫柔。此刻你若在側,該多好。”
沒有稱謂,沒有落款,就像尋常夫妻間的私語。
可寫下這話的人,是大唐天子。
聽這話的人,是大唐皇后。
婉兒繼續往下看:“今日朝堂上,那群老臣又拿‘牝雞司晨’說事。朕甚怒,卻不得不忍。媚娘,你說得對,治國如烹小鮮,急不得。”
“想起你昨日為朕分析局勢,條理清晰,見解獨到。朕有時想,你若為男兒身,必是宰輔之才。”
“可惜你是女子,可惜你是朕的皇后。”
這句話后面,墨跡有輕微的暈染,像是滴上了水。
是淚嗎?
婉兒不敢深想,又翻看下一張。
這張紙色稍新,內容更私密:“媚娘,弘兒今日問朕,為何母后總在批奏折,不陪他玩。朕不知如何回答。”
“朕知你辛苦,知你委屈。可這江山太重,朕一個人扛不動。只能委屈你,也委屈孩子們。”
“有時朕真想拋開一切,帶你去看泰山日出,去江南泛舟。像尋常夫妻那樣。”
“可朕是皇帝,你是皇后。我們……注定不能尋常。”
字里行間,滿是疲憊與無奈。
婉兒一張張看下去,越看越心驚。
這些紙箋跨越了二十余年,從永徽年間到弘道元年。
內容包羅萬象:有朝政煩惱,有家庭瑣事,有情感傾訴。
李治在紙箋里,不是那個英明卻也優柔的帝王。
而是一個會累、會怕、會迷茫的普通男子。
他會因為大臣頂撞而生氣,會因為兒子不爭氣而失望。
也會因為武則天的一句安慰而欣喜,因為她的一個笑容而溫暖。
最讓婉兒震撼的,是其中一張:“媚娘,朕近日總夢見太宗皇帝。他質問朕,為何將江山托付給女子。”
“朕驚醒時,一身冷汗。看著身邊熟睡的你,心中五味雜陳。”
“朕知你才干,知你忠心,卻也怕……怕你太能干,怕這江山將來不姓李。”
“朕是不是很自私?既要你輔政,又防著你。”
“可朕別無選擇。媚娘,你若恨朕,便恨吧。”
這張紙的折痕最深,邊緣磨損嚴重,顯然被反復翻閱。
婉兒抬頭看向武則天。
女皇閉著眼,淚水順著眼角不斷滑落。
但她嘴角卻帶著笑,那笑很平靜,很釋然。
“念。”武則天輕聲說,“念給大家聽。”
婉兒遲疑:“陛下,這些是……”
“念。”武則天語氣堅決,“讓他們聽聽,他們的父皇,他們的先帝,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婉兒看向李顯。太子臉色蒼白,嘴唇緊抿。
他終于點頭:“念吧。”
婉兒深吸一口氣,選了幾張紙箋,開始朗讀。
她聲音不高,但在寂靜的殿內清晰可聞。
每念一句,跪著的人群中就有一陣輕微的騷動。
那些話語太私密,太真實,完全顛覆了他們對高宗皇帝的認知。
原來那個在史書里形象模糊的帝王,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原來帝后之間,除了權力制衡,還有這樣深沉的情感羈絆。
念到“怕你太能干,怕這江山將來不姓李”時,太平公主忽然哭出聲。
她伏地哽咽:“父皇……母后……”
李顯也紅了眼眶,別過臉去。
武則天卻依舊平靜,只輕輕說了句:“繼續。”
婉兒念完了選出的紙箋,殿內已是一片抽泣聲。
這些話語揭開了一段被歷史塵埃掩埋的真實。
不是君臣,不是對手,而是一對在權力漩渦中掙扎的夫妻。
彼此依靠,又彼此傷害。
彼此深愛,又彼此猜忌。
武則天緩緩睜開眼,目光掃過眾人。
“現在,你們明白了嗎?”她問,聲音很輕,“我和你們父皇,從來不是史書里寫的那樣。”
“他離不開我,又怕我。我需要他,又怨他。”
“我們像兩只刺猬,想擁抱,卻扎得彼此鮮血淋漓。”
她頓了頓,看向銅匣:“但這些,還不是全部。”
婉兒一怔:“陛下是說……”
“匣子底層,還有東西。”武則天看向鄭石頭,“石頭,你來說。”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個老宦官身上。
鄭石頭一直跪在角落,仿佛不存在。
此刻被點名,他緩緩抬起頭。
油燈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那雙沉靜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波動。
他看向武則天,女皇對他點點頭。
那是一種信任的,托付的眼神。
鄭石頭深吸一口氣,終于開口:“匣子底層……有一本簿子。”
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是奴婢……記的。”
06
“你記的?”李顯脫口而出,語氣里滿是驚疑。
鄭石頭點點頭,沒有解釋,只是看向婉兒。
婉兒忙將銅匣中的紙箋小心取出,果然,匣底還有一冊簿子。
簿子很厚,封面是普通的藍布,沒有題字。
邊角磨損嚴重,紙張泛黃,顯然年代久遠。
她取出簿子,入手沉甸甸的。翻開第一頁,字跡映入眼簾。
那是極其工整卻略顯笨拙的楷書,一筆一畫,寫得認真。
開頭沒有稱謂,沒有日期,只有簡單一行:“今日陛下獨坐西隔殿,對著先帝舊衣,坐了三個時辰。”
婉兒心頭一震,繼續往下看:“陛下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坐著,偶爾伸手摸摸衣袖。”
“奴婢在門外守著,聽見陛下輕聲說了一句:‘李治,你倒好,一走了之。’”
“說完,陛下笑了笑,那笑容很苦。”
翻過這一頁,下一頁是另一日:“顯慶五年臘月初七,大雪。”
“陛下批完奏折,已是子時。沒有回寢宮,而是來了西隔殿。”
“陛下打開銅匣,看了許久。奴婢添炭時,看見陛下在流淚。”
“陛下說:‘石頭,你知道先帝最像什么嗎?’”
“奴婢不敢答。陛下自顧自說:‘像月亮。看著明亮溫柔,實則冰冷遙遠。你想靠近,卻永遠夠不著。’”
“奴婢不懂,但記住了。”
再往后翻,記錄的時間跨度很大。
有時隔幾日,有時隔數月,有時甚至隔幾年。
但每一段記錄,都對應著武則天生命中的重要時刻。
“麟德元年三月,廢后王氏、蕭氏薨。”
“陛下那夜來了西隔殿,沒有點燈,在黑暗中坐了一夜。”
“天亮時,陛下說:‘石頭,我是不是太狠了?’”
“奴婢不敢答。陛下又說:‘可我不狠,死的就是我。這宮里,從來就是你死我活。’”
“陛下說這話時,聲音在顫抖。”
“上元二年四月,太子弘薨。”
“陛下在弘文殿守了三日,滴水未進。第四日來了西隔殿。”
“陛下抱著太子幼時的玩具,哭了很久。那是奴婢第一次見陛下那樣哭。”
“陛下說:‘弘兒,母親對不起你。可母親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啊。’”
“奴婢在門外聽著,也哭了。”
“永淳二年,先帝病重。”
“陛下每日侍疾,夜里卻常來西隔殿。有時對著銅匣說話,像是在跟先帝吵架。”
“陛下說:‘李治,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辦?這江山怎么辦?’”
“又說:‘算了,你走吧。你太累了,我也累。下輩子,我們不做帝后,就做尋常夫妻,好不好?’”
婉兒讀著這些文字,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從未想過,那個威嚴不可一世的女皇,在無人之處,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更未想過,這些隱秘的時刻,都被一個沉默的宦官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鄭石頭的記錄極其客觀,沒有評判,沒有渲染。
只是忠實地記下時間、地點、場景,以及武則天說過的只言片語。
可正是這種樸素,讓這些記錄有了直擊人心的力量。
婉兒繼續往后翻,后面的內容讓她更加震撼。
“天授元年九月,陛下登基,改國號為周。”
“那夜大宴群臣,陛下喝了很多酒。宴散后,陛下獨自登上則天門樓。”
“奴婢跟著,聽見陛下對著夜空說:‘李世民,你看見了嗎?你李家男人守不住的江山,我武媚娘守住了。’”
“說完,陛下大笑,笑出了眼淚。”
“陛下又說:‘可是守住了又如何?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
“那夜風很大,陛下的聲音被風吹散,聽起來很孤單。”
“長壽二年,陛下誅來俊臣等酷吏。”
“那日陛下在朝堂上雷霆震怒,當庭下令處斬。可夜里來了西隔殿,卻顯得很疲憊。”
“陛下說:‘石頭,你說我是不是個昏君?用了他們,又殺他們。’”
“奴婢說:‘陛下是為了江山社稷。’”
“陛下苦笑:‘社稷……這二字,沾了多少血?’”
再往后,記錄越來越少,但每一條都沉甸甸的。
“圣歷元年,召還廬陵王。”
“陛下見了太子,父子相擁而泣。可夜里陛下說:‘顯兒怕我。他看我的眼神,像看怪物。’”
“陛下說:‘我是不是真的成了怪物?連兒子都怕的母親,還算母親嗎?’”
“長安四年,張易之得寵。”
“陛下有時會帶他來西隔殿,讓他撫琴。陛下聽著琴聲,眼神很空。”
“有一次張郎君問:‘陛下在想什么?’”
“陛下說:‘在想一個故人。’”
“張郎君問:‘是誰?’”
“陛下笑了笑,沒有回答。”
最后幾條記錄,時間很近。
“神龍元年正月,太子復位,陛下遷居上陽宮。”
“那日陛下很平靜,收拾東西時,親自抱著銅匣。”
“陛下說:‘石頭,你跟了我六十年了。’”
“奴婢說:‘是,六十年。’”
“陛下說:‘難為你了,看了我六十年。’”
“奴婢不知如何回答。陛下又說:‘下輩子,別做宦官了,做個自由人吧。’”
最后一條記錄,是三天前:“陛下病重,已不能下榻。”
“奴婢在榻前伺候,陛下忽然握住奴婢的手。”
“陛下說:‘石頭,那些簿子……都留著。’”
“奴婢說:‘留著。’”
“陛下說:‘等我走了……讓婉兒看。’”
“奴婢問:‘為什么是上官尚宮?’”
“陛下說:‘因為她跟了我三十四年,卻從未真正看懂我。該讓她看懂了。’”
婉兒讀到這里,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奔涌而出。
她捧著簿子,跪倒在地,肩膀劇烈顫抖。
殿內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那些記錄震撼了。
那些文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從未開啟的門。
門后不是女皇武則天,而是武媚娘。
是一個會哭、會怕、會累、會迷茫的女人。
是一個在權力巔峰卻無比孤獨的女人。
是一個用盡一生,只想證明自己,最后卻發現無人懂她的女人。
武則天緩緩睜開眼,看著婉兒。
“現在,”她輕聲問,“你看懂了嗎?”
婉兒抬起頭,淚流滿面。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女皇會說最懂她的不是李治,不是張易之。
李治懂她的才干,卻怕她的才干。
張易之懂她的寂寞,卻只懂如何安撫寂寞。
唯有鄭石頭,這個沉默的老宦官。
不懂權謀,不懂風月,甚至不懂太多道理。
但他用六十年時間,默默看著,默默記著。
看著她從昭儀到皇后到皇帝,看著她威嚴背后的脆弱,堅強背后的疲憊。
他不評判,不介入,只是忠實地收納她所有的真實。
這種懂得,無關愛情,無關欲望。
只是一種最卑微也最深刻的見證。
婉兒重重叩首:“臣……看懂了。”
武則天笑了,那笑容無比釋然。
她看向鄭石頭,輕聲說:“石頭,謝謝你。”
鄭石頭也笑了,皺紋舒展,像個孩子。
他重重叩首:“能侍奉陛下,是奴婢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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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殿內的更漏滴答作響,已是子夜時分。
炭火將盡,宮人添了新炭,火焰重新騰起。
暖意卻驅不散眾人心頭的沉重。
婉兒依舊跪在榻前,那本藍布簿子攤在膝上。
淚水早已打濕紙頁,墨跡微微暈開。
她抬頭看向武則天,女皇的臉色比之前更蒼白了。
但眼神很平靜,甚至有一種解脫的輕松。
“陛下,”婉兒哽咽道,“這些……這些記錄……”
“很意外?”武則天輕聲問。
婉兒點頭:“臣從未想過,鄭公公他……”
“他默默做了這么多。”武則天接話,目光投向鄭石頭,“是啊,我也沒想到。”
她頓了頓,緩緩道:“最初發現他在記這些東西,是三十多年前了。”
“那時我還是皇后,有一日心情煩悶,來西隔殿獨坐。”
“無意間看見他桌上攤著簿子,好奇看了幾眼,才發現他在記錄我的言行。”
“我當時很生氣。”武則天笑了笑,“覺得這宦官大膽,竟敢窺探主子隱私。”
“我把他叫來質問,他跪在地上,一句話不說,只把簿子捧給我。”
“我看了那些記錄,更生氣了。因為太真實,真實得讓我難堪。”
她看向鄭石頭:“還記得我當時怎么說的嗎?”
鄭石頭垂首:“陛下說:‘你記這些,是想將來拿捏我嗎?’”
“你怎么回答的?”
“奴婢說:‘奴婢不懂拿捏,只是覺得……陛下太累了,該有人記得。’”
武則天眼里泛起淚光:“就這一句話,讓我愣了半天。”
“是啊,太累了。可這宮里,誰會在意我累不累?”
“先帝在乎,可他更在乎江山。孩子們在乎,可他們更怕我。”
“大臣們在乎,可他們在乎的是國事,不是我這個人。”
她深吸一口氣:“只有你,石頭。只有你看見我累,還想著該有人記得。”
鄭石頭沒有抬頭,但肩膀在輕微顫抖。
武則天繼續道:“從那以后,我就默許了。有時甚至會故意來西隔殿,說些話。”
“我知道他在記,知道那些話會被寫下來。”
“很奇怪,知道有人在聽,在記,反而輕松些。”
她看向婉兒:“就像你寫詩,總希望有人讀懂。我那些無處可說的話,也希望有人聽見。”
“哪怕聽見的,只是個不識幾個字的宦官。”
婉兒淚水又涌了出來。
她忽然想起自己寫過的許多詩。那些詩華麗工整,卻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現在她明白了,缺的是真實。
缺的是像鄭石頭這樣,樸素到近乎笨拙的真實。
“陛下,”李顯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兒臣……兒臣不知……”
他不知道什么。
不知母親這么累?不知父親這么矛盾?不知這深宮這么冰冷?
武則天看向他,眼神溫柔:“顯兒,不怪你。這宮里,人人都戴著面具,久了,連自己都忘了真面目。”
“我戴得最久,戴得最好,所以也最累。”
她頓了頓,緩緩道:“今日叫你們來,讓你們看這些,不是要你們同情我。”
“只是想告訴你們,皇帝也是人,皇后也是人。”
“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會累會怕的人。”
太平公主哽咽道:“母親,兒臣……兒臣對不起您……”
她想起自己這些年的算計,想起對母親的那些怨懟,心如刀絞。
武則天搖搖頭:“沒有什么對不起。這宮里,誰不是身不由己?”
“我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承受這條路上的一切。”
她看向銅匣,又看向那本簿子,最后看向鄭石頭。
“好在,這一路走來,終歸有人懂。”
這句話說得很輕,卻重重砸在每個人心上。
婉兒忽然問:“鄭公公,你記這些……是為了什么?”
這個問題她憋了很久。
一個宦官,默默記錄主子六十年的言行,圖什么?
鄭石頭沉默了很久。
久到眾人以為他又不會回答時,他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