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顧市長,您看,那就是韋月蘭,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黃念風的媽。”
“哦?黃念風……這名字有點意思。”
“誰說不是呢。說起來,月蘭這輩子,苦啊!當年為了讓那個上海知青回城高考,硬說自己懷了別人的娃……”
“她自己的選擇而已。”
“選?她那是沒法子!您是不知道,她嫁過去才七個多月就生了,那娃……”
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廣西桂北的甘蔗村,空氣里總飄著一股又甜又膩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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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甘蔗熟透了的味道。
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像綠色的海,把整個村子淹在底下。風一吹,甘蔗葉子嘩啦啦地響,聽著就讓人心里頭發黏。
村里人祖祖輩輩就靠這片甜膩膩的海活著。日子過得緊巴,像被汗水浸濕了的粗布衣裳,又硬又沉。
韋月蘭就是這村里土生土長的姑娘。
她十九歲,皮膚不像城里姑娘那樣白凈,是常年在太陽底下曬出來的蜜色,看著就健康。她的眼睛特別亮,像山里那條小溪最深處的泉水,清清亮亮的,一眼能望到底。
她不愛笑,但一笑起來,嘴角邊就有兩個淺淺的梨渦,能把那股子甜膩膩的甘蔗味兒,都比下去。
村里人都說,月蘭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她砍甘蔗,比好多男人都快。
手起刀落,唰唰唰,一棵一棵的甘蔗倒下去,碼得整整齊齊。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流下來,她就用胳膊隨手一抹,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身上有股子野勁兒,像山里沒人管的野花,自己就長得那么精神。
顧長風第一次看見韋月蘭,就是在一片望不到頭的甘蔗林里。
他是從上海來的知青,二十二歲,戴一副黑框眼鏡,皮膚白得在村里人堆里扎眼。他跟這片土地,格格不入,像一根白羽毛掉進了泥潭里。
那天他分到的活就是砍甘蔗。他哪干過這個,掄起砍刀,不是砍歪了,就是砍在自己腿上,半天下來,手心磨得全是泡,工分卻沒掙幾個。
他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別人唰唰的動作,心里頭又煩又燥。
韋月蘭就從他身邊經過,她沒看他,只是手里的刀停了一下,然后,她自己那一片砍完了,就悄沒聲地過來,幫他砍了一大半。
她一句話沒說,砍完就走了。
顧長風看著她利索的背影,和自己身邊那一片整整齊齊倒下的甘蔗,臉上一陣發燒。
后來他水土不服,病倒在知青點那間四面漏風的屋子里,上吐下瀉,燒得迷迷糊糊。
夜里,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一個人影閃了進來,把一個粗瓷碗放在他床頭,又悄悄地走了。
碗里是滾燙的紅糖水,底下還沉著幾片黑乎乎的草藥根。
他知道是她。
從那以后,甘蔗林就成了他們倆的地方。
午后最熱的時候,別人都躲在屋里睡了,他就跑到甘蔗林深處等她。她會從家里帶兩個烤紅薯,或者幾個野果子。
他靠著甘蔗稈,給她講上海的南京路,講外灘的大鐘,講那些她聽都沒聽過的電影和書。
她就坐在旁邊,托著下巴,安安靜靜地聽。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說的那些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都能從她眼睛里映出來。
她不怎么說話,但她會教他怎么分辨哪種草藥能治肚子疼,哪種蘑菇有毒。看他干活累了,第二天,他分到的那片地里,活就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半。
顧長風覺得,這個又悶又苦的地方,因為有了韋月蘭,才透進了一絲光。
他拉著她的手,那是一雙長著薄繭、卻很溫暖的手。
他對她說:“月蘭,等以后政策好了,我就帶你回上海,我讓你看看真的黃浦江,我讓你天天都過好日子。”
韋月蘭沒說話,只是把頭靠在他肩膀上。
甘蔗林里的風吹過來,葉子嘩啦啦地響,把他們的聲音都蓋住了。
他們的事,在村里不是秘密。
沒人說好話。
知青點的其他知青,背地里都笑話顧長風,說他被個村姑迷住了,沒出息。
村里人更是指指點點。特別是那些大嬸大娘,看見韋月蘭,就撇著嘴,眼神跟刀子似的。
“瞧她那騷樣,天天往知青點跑,不害臊。”
“城里娃靠得住?玩夠了拍拍屁股就走了,有她哭的時候。”
韋月蘭的阿爸阿媽也把她叫到屋里,阿爸抽著旱煙,一袋一袋地抽,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味。
“你跟那個上海娃,斷了。”阿爸最后說,聲音硬邦邦的。
“他靠不住。他們城里人,心不在這兒。你跟著他,沒好果子吃。”
韋月蘭低著頭,手指摳著衣角,半天,才說了一句:“他說了,他不走。”
她阿爸把煙桿在桌上重重一磕:“他說不走你信?他爹媽不要了?家不要了?你傻不傻!”
韋月蘭不傻。
她好多次看見,夜深人靜的時候,顧長風一個人坐在知青點的門檻上,望著北方,一坐就是大半夜。他那挺直的背,在月光下,看著又孤單又倔強。
她知道,他想家,他想回那個叫上海的地方。
這片甘蔗林,困得住他的身子,困不住他的心。
村里的黃大山,倒是三天兩頭往她家跑。
黃大山是村里最壯實的后生,力氣大,話不多。他從小就喜歡韋月蘭,全村人都知道。他也不說啥,就是來了就默默地幫著劈柴、挑水。
韋月蘭的阿媽看著黃大山,越看越滿意。
“月蘭你看,大山多好,老實,肯干,知根知底。你嫁給他,一輩子安安穩穩的。”
韋月蘭每次都躲進自己屋里,不吭聲。
她心里,已經裝了一個顧長風,再也塞不進別人了。
她天真地以為,只要他們倆不說,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也挺好。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號。
這個日子,顧長風記了一輩子。
那天,公社的大喇叭,就是掛在村口那棵大榕樹上的那個鐵皮喇叭,吱吱呀呀響了半天之后,傳出了一個讓所有知青都瘋了的消息。
恢復高考。
可以考大學了。
消息像一顆炸雷,在甘蔗村這潭死水里炸開。
知青點那幾間破屋子,一下子就沸騰了。
有人抱著頭痛哭,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沖出屋子,繞著村子跑了好幾圈,像瘋了一樣。
顧長風也瘋了。
他沖回自己床邊,從一個破舊的木頭箱子底下,翻出了幾本用油紙包得好好的書。
《數理化自學叢書》。
書頁已經發黃、發脆,上頭還有被蟲子蛀過的小洞。
他抱著那幾本書,像抱著什么絕世珍寶,手都在發抖。
回城,回家,上大學……這些他以為一輩子都實現不了的夢,突然就擺在了眼前。
他一連好幾天,都沒去找韋月蘭。
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點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沒日沒夜地看書。那些曾經熟悉的公式和定理,像久別重逢的朋友,讓他激動得睡不著覺。
韋月蘭來找過他兩次。
她就站在知青點門口,隔著窗戶,看著那個埋頭在書本里的瘦削身影。
她沒進去,也沒叫他。
她只是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轉身,又回到了那片甘蔗林里。
風吹過,甘蔗葉子嘩啦啦地響,聲音聽起來,有點凄涼。
一個星期后,顧長風終于從書本里抬起了頭。
狂喜過后,是巨大的矛盾和痛苦。
他想起了韋月蘭,想起了她在甘蔗林里清亮的眼睛,想起了她塞到他手里的熱乎乎的烤紅薯,想起了她在他耳邊說的那些帶著壯族口音的悄悄話。
他愛她。
他舍不得她。
那天晚上,他找到了韋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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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經常見面的那片甘蔗林深處。
他拉著她的手,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月蘭!我們有希望了!我可以考大學了!”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你等我!等我考上了,我就有了工作,我就能想辦法把你的戶口遷出去!我一定回來接你!我們去上海,我帶你去看黃浦江,我讓你過好日子!我發誓!”
他描繪著一個無比美好的未來,一個他自己都深信不疑的未來。
韋月蘭靜靜地聽著。
她看著他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他那雙因為希望而閃閃發光的眼睛。
她比他清醒。
她知道,他說的是夢話。
一個農村戶口,想遷到上海去,比登天還難。就算他考上了大學,畢了業,他一個窮學生,拿什么跟現實斗?
她去過一次縣城,看到那些城里姑娘,穿著的確良的衣裳,腳上是干凈的白球鞋。再看看自己,一身打著補丁的粗布衣,一雙解放鞋。
她站在她們面前,話都不敢說。
她不想去上海。她不想成為他光鮮生活里的一個污點,一個讓他抬不起頭的農村老婆。
她更知道,如果他為了她,放棄了這次機會,留在了這個小山村里。
他會恨她。
也許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總有一天,當他看著同來的知青一個個都飛走了,而他自己還在甘蔗地里砍甘蔗的時候,他會恨她。
他們的愛情,會被這份悔恨,一點一點地,磨得干干凈凈。
她不能讓他恨她。
她要讓他走。
毫無牽掛地,高高興興地走。
她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一樣的決定。
她知道,要想砍斷這根連著他們倆的藤,必須用最快、最狠的刀。
幾天后,下起了小雨。
秋天的雨,冷颼颼的,打在甘蔗葉子上,沙沙地響。
韋月蘭找到了正在知青點門口,搭著個破草棚看書的顧長風。
她沒打傘,頭發和衣服都淋濕了,緊緊地貼在身上。
“長風,我有話跟你說。”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點嚇人。
顧長風放下書,拉她到棚子底下:“怎么不打傘?淋病了怎么辦?”
韋月蘭沒理他,她掙開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和他拉開距離。
“我們……算了吧。”她說。
顧長風愣住了:“月蘭,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倆,不合適。你好好考你的大學,回你的上海去吧。”韋月蘭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
“你是不是在說氣話?是不是你阿爸阿媽逼你了?”顧長風急了,“你別怕,我去跟他們說!我……”
“不是。”韋月蘭打斷他,“是我自己想清楚了。”
“你想清楚什么了?”
“你是個城里人,我是個村里人。你遲早要走的,我等不了你,我也不想跟你去什么上海。”她的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清楚,像是在背事先準備好的臺詞。
顧長風不信。他不信那個在甘蔗林里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的姑娘,會說出這么絕情的話。
“我不信!韋月蘭,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她的肩膀。
韋月蘭又往后退了一步。
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拋出了那把最鋒利的刀。
“我……懷上了。”
顧長風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黃大山的孩子。”
韋月蘭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顧長風的胸口。
“他……他答應會娶我。他能給我一個家,能讓我安安穩穩地在這里過日子。這比跟你去上海,踏實多了。”
為了讓這場戲更逼真,她甚至開始描述那些她自己都覺得惡心的細節。
“上個月,我阿媽讓我去給他家送東西,他……他家里沒人……”
“韋月蘭!”顧長風嘶吼一聲,打斷了她。
他的臉,白得像紙。眼睛里,是全然的不可置信,然后是巨大的、被背叛的憤怒。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
她的臉還是那張臉,但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都變得那么陌生,那么遙遠。
他所有的愛情,所有的誓言,所有的幻想,在這一刻,被擊得粉碎。
原來,她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山中清泉,她也只是一個貪圖安穩的、現實的農村女人。
原來,他所以為的獨一無二的愛情,只是一個笑話。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憤怒,淹沒了他。
他轉身沖進屋里,抓起桌上那幾本他視若珍寶的書,狠狠地摔在地上。
“韋月蘭,算我瞎了眼!”
他沖她吼完這一句,就再也沒看她一眼。
幾天后,顧長風辦好了所有手續。
他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離開了甘蔗村。村里幾個知青去送他,他走得頭也不回。
他把那個蜜色皮膚的姑娘,那片甜膩膩的甘蔗林,連同那個叫韋月蘭的名字,一起埋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上面,覆蓋著厚厚的、怨恨的塵土。
火車開動的時候,顧長風解脫了。
韋月蘭的世界,坍塌了。
她懷了黃大山孩子的事情,像長了翅膀,一天之內就飛遍了整個甘蔗村。
她成了村里最不知廉恥的女人。
出門的時候,背后全是戳戳點點的脊梁骨和啐到地上的唾沫星子。
連她自己的阿爸阿媽,都覺得在村里抬不起頭。阿媽整天以淚洗面,阿爸見人就繞著走。
黃大山來她家提親了。
這個憨厚的男人,面對韋月蘭阿爸的怒火和韋月蘭阿媽的淚水,只說了一句話。
“叔,嬸,你們放心,我會對月蘭好一輩子的。”
他不在乎孩子是不是他的。他只要能娶到她,就夠了。
韋月蘭沒有選擇。
為了讓那個謊言坐實,為了給自己和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一個名分,她只能嫁。
婚禮辦得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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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祝福,只有看熱鬧和鄙夷的眼神。
新婚之夜,黃大山看著坐在床邊,穿著一身紅衣裳卻面無表情的韋月蘭,笨拙地說:“月蘭,你放心,以后……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韋月蘭沒說話,眼淚掉了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流的眼淚還能不能流完。
婚后不久,韋月蘭就開始“害喜”。她整天吃不下東西,聞到油味就吐。
村里人都在背后算著日子。
黃大山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他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留給她,不讓她干一點重活。
韋月蘭的心,像一塊泡在苦水里的石頭,又冷又硬。
她對不起這個男人。她騙了他,利用了他。
可她沒有別的路可走。
時間,就這么一天一天地熬著。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
一九九七年的夏天,顧長風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吹著空調,看著桌上一份關于對口扶貧的文件。
文件上,“廣西”兩個字,刺得他眼睛疼了一下。
他今年四十二歲,已經是鄰市的副市長,主管文教和經濟。
他的人生,在別人看來,是完美的。
他考上了上海的名牌大學,畢業后進了政府機關。他能力出眾,抓住了幾次機遇,仕途一帆風順。
他的妻子是大學同學,一位溫婉的江南女子,在大學里當老師。他們門當戶對,相敬如賓。
他的兒子正在讀高中,成績優異,是他的驕傲。
他擁有了當年在甘蔗林里夢寐以求的一切。
他很少再想起廣西,想起那個叫甘蔗村的地方。
那段記憶,像一件沾了泥的舊衣服,被他扔在了記憶的角落里,他不愿意再去碰觸。
他一直告訴自己,是韋月蘭的背叛和決絕,才讓他下定決心離開,才成就了今天的自己。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應該“感謝”她。
但那份“感謝”的背后,總藏著一絲無法釋懷的怨恨和恥辱。
一個男人,被自己深愛的女人,用那樣的方式背叛,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一道疤。
這二十年,韋月蘭的日子,卻是在泥里水里滾過來的。
嫁給黃大山沒幾年,黃大山在一次下鄉鎮煤礦挖煤時,遇上了塌方,人沒救回來。
留下她,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
她的天,又塌了一次。
她沒有倒下。她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
她比以前更能干了。白天在甘蔗地里干活,晚上回家還要紡紗織布,補貼家用。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
她給兒子取名,黃念風。
村里人都覺得這名字怪,不好聽。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兩個字,藏著她一輩子的秘密。
她拼了命地供兒子讀書,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兒子很爭氣,學習成績一直是全鄉第一。
她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眉眼之間,越來越像……那個人。
這成了她最大的慰藉,也成了她最深的痛苦。
一九九七年夏天,市里組織了一個扶貧考察團,前往廣西對口支援地區進行考察。
帶隊的,正是副市長顧長風。
他本來可以不來,但他鬼使神差地,在名單上簽了字。
他想,二十年了,回去看看也好。就當是去憑吊一下自己死去的青春和愛情。
車隊在塵土飛揚的鄉道上顛簸著。
窗外,是一片片熟悉的甘蔗林。
顧長風靠在車窗上,看著那些綠色的波浪,心緒不寧。
考察的最后一站,就是甘蔗村。
當車子開進村口時,顧長風的心,還是不受控制地緊了一下。
村子變化很大。泥巴路變成了水泥路,村頭蓋起了一棟兩層樓高的新小學。
但空氣里那股濕熱的、混合著甘蔗甜味的氣息,一點沒變。
村口,站滿了迎接的村民和當地干部。
顧長風在眾人的簇擁下下了車。他微笑著和帶頭的村支書握手,目光卻不受控制地在人群里搜索著。
然后,他看到了。
在人群的后面,站著一個中年婦女。
她的皮膚被曬得黝黑,頭發隨便在腦后挽了一個髻,幾縷白發清晰可見。臉上,是歲月刻下的深深的皺紋。雙手粗糙,像兩截老樹皮。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土布衫,站在那里,和周圍的村民沒什么兩樣。
但顧長風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雙眼睛。
雖然不再像山泉水那樣清亮,蒙上了一層生活的風霜,但那熟悉的輪廓,沒變。
是韋月蘭。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了不到一秒。
韋月蘭就像受了驚的兔子,迅速低下頭,轉身躲進了人群里。
顧長風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匯報會在新建的小學教室里舉行。
村支書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普通話說得磕磕巴巴,但臉上滿是自豪。
他介紹著村里這些年的變化,當提到教育成果時,他格外激動,指著教室后排一個角落。
“顧市長,還有各位領導!我們甘蔗村雖然窮,但我們重視教育!我們也出了人才!”
“那就是韋月蘭的兒子,黃念風!今年剛考上上海的重點大學,復旦大學!是我們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
村支書的聲音洪亮而驕傲。
顧長風的身體,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
上海,復旦大學。
黃念風……念風……
他下意識地咀嚼著這個名字,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村支書還在繼續說:“就是這學費……唉,這孩子命苦,他媽一個人拉扯他長大不容易,他爸死得早……”
會后,是簡單的便宴和與村民的隨意交談。
顧長風被一群干部和村民圍在中間。
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應付地和他們說著話。
一位負責接待的、上了年紀的縣里老干部,為了和顧長風拉近關系,笑著湊過來說:
“顧市長,聽說您當年也是在我們這片兒下鄉的知青,跟我們算半個老鄉了。緣分啊!”
顧長風勉強笑了笑。
老干部看他沒什么架子,話也多了起來:“說起來,剛才村支書說的那個大學生黃念風,他媽媽韋月蘭,當年跟你們知青,還有段故事呢。”
顧長風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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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色沉了下來,語氣里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冰冷。
“是嗎?我倒是聽說過一些。她后來不是嫁給村里的黃大山了嗎,日子應該過得不錯吧。”
他刻意說“不錯”,話里帶著刺。
老干部沒聽出來,他嘆了口氣,壓低聲音,一副知情人的樣子。
“不錯什么呀!月蘭這輩子,苦啊!您是不知道。當年她跟你們一個上海來的知青好上了,這事兒我們這片兒的老人都知道。后來那知青要考大學回城,她就跟人家吹了。”
“是她自己選的路。”顧長風冷冷地打斷他,聲音不大,但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老干部被他噎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大概覺得他一個外來當官的,不懂這里頭的曲折,自顧自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選?她那是沒辦法!她要是不下狠心,那知青能安心走嗎?為了讓那知青徹底死心,她硬是咬著牙,說自己懷了黃大山的娃。我們當時都年輕,也傻,都信了,還在背后罵她不檢點,罵得可難聽了。誰知道……唉……”
顧長風的心,猛地一跳。
他死死地盯著老干部,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知道什么?”
老干部沒有察覺到顧長風的異樣,他往顧長風身邊湊得更近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誰知道她嫁給黃大山以后,才七個多月,就‘早產’了!生下來的娃,瘦得跟貓一樣。當時村里的接生婆三婆還納悶,說這娃雖然小,但手腳發育得全乎著呢,一點也不像七個月的早產兒!三婆后來偷偷跟我們幾個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