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石愛卿醉了,派兩個小黃門,把他‘好生’送回府去。”
官家的聲音,在空曠的紫宸殿里飄著,聽不真切。
我趴在冰涼的金磚上,滿嘴的酒氣和胡話。我知道,我賭對了。
可我的兄弟們呢?
第二天清晨,我獨自一人,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太廟旁的昭勛閣。
殿門大開,一群工匠在叮叮當當地忙碌著。
我看到了最前面一排新立起來的黑漆描金靈位。
第一個,就是高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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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隆二年的夏天,汴京城的天氣,像個喜怒無常的婦人。
前一刻還晴空萬里,后一刻就烏云壓城。
空氣悶得像一口沒開封的醬缸。
我的府上,殿前都指揮使府,更是悶。
一只蒼蠅,嗡嗡地撞在窗戶紙上,想飛出去,又飛不出去。
就像我。
下午,宮里來了個小黃門,捏著嗓子,送來一封燙金的請柬。
是官家,趙匡胤,請我們幾個老兄弟,明晚去宮里的紫宸殿,吃頓家宴。
請柬上說,不談國事,只敘兄弟情誼。
小黃門走后,我拿著那封請柬,在燈下看了很久。
紙是上好的宣紙,字是官家親筆寫的,雄渾有力,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勁兒。
可我的心,卻像被一只手攥住了,沉甸甸的。
我把請柬翻過來,對著光。
在落款的玉璽印泥旁邊,我看到了一個極小、極淡的朱砂印記。
那印記,像一滴血。
又像一把出了鞘的、小小的劍。
我的手,抖了一下。
晚上,我去高懷德的府上。
他正在院子里,用一塊鹿皮,一遍遍地擦拭著他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刀身上,映著他那張滿是絡腮胡子的臉。
“守信,你來了正好!來,陪我喝兩杯!”他看到我,高興地喊。
酒是好酒,西域進貢的葡萄酒。
“官家說明天請咱們喝酒,今天咱們自己先喝個痛快!”高懷德一口就干了半碗。
“懷德,”我看著他,慢慢地說,“你有沒有覺得,最近這汴京城,有點不對勁?”
“不對勁?哪兒不對勁了?”他滿不在乎。
“我今天派人去看了,九門的守衛,都換了生面孔。皇城司的人,像耗子一樣,到處亂竄。還有,趙普那個老狐貍,已經三天沒上朝了,說是病了。”
高懷德聽了,哈哈大笑。
“守信啊守信,你就是書讀多了,膽子變小了。官家要請咱們喝酒,這是天大的恩寵!說明官家還念著咱們這幫老兄弟。你倒好,疑神疑鬼的。”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氣很大。
“放寬心!官家是我們一手扶上龍椅的,他還能虧待了我們?我猜啊,明天酒桌上,官家肯定是要給我們加官進爵了!”
他眼里,閃著對權力和富貴的光。
我看著他,沒再說話。
我端起酒碗,也一口干了。
酒是甜的,可落到肚子里,卻是一片冰涼。
從高懷德府上出來,天已經黑了。
下起了毛毛雨。
我沒有坐轎,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街上很安靜。
巡夜的禁軍,一隊一隊地走過。
他們的盔甲,在雨水里,泛著冷光。
他們的臉,都很年輕,很陌生。
我心里那股不安,越來越重。
回到家,老婆徐氏正在燈下,給我準備明天赴宴的朝服。
那是一件新做的紫色蟒袍,金線繡著麒麟,華貴逼人。
“官人,回來了?”她見我進來,臉上露出笑容。
可她看到我陰沉的臉,笑容又收了回去。
“官人,可是有什么心事?我看你從拿到請柬起,就一直心神不寧的。”
我走到銅鏡前,看著鏡子里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
兩鬢,已經有了白發。
臉上的刀疤,在燭光下,像一條蜈蚣。
“徐氏,”我輕聲說,“你說,當年在陳橋驛,我們能把一件黃袍,披在官家身上。”
“那么,會不會有一天,也有人,把另一件黃袍,披在我們自己身上?”
徐氏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她手里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官人,慎言!”她驚恐地看了一眼四周。
我沒有再說話。
我把那件華麗的蟒袍撿起來,放到了一邊。
我從柜子里,拿出了一件半舊的、洗得有點發白的青色常服。
“明天,我就穿這件去。”
臨睡前,我從藥箱里,取出一個小小的紙包。
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我把心腹家將陳三叫到跟前,在他耳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陳三的臉色,變了又變。
最后,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把那個紙包,小心地收進了懷里。
這一夜,我睡得不踏實。
夢里,全是血。
第二天傍晚,我坐著轎子,進了皇宮。
紫宸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
殿內燒著上好的銀骨炭,溫暖如春。
官家趙匡胤,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常服龍袍,高高地坐在龍椅上,滿面紅光。
“兄弟們都來了!快!快入座!”
他看到我們,笑得像個得了糖吃的孩子。
高懷德、王審琦、張令鐸他們,也都到了。
一個個都穿著嶄新的官服,精神抖擻。
大太監王繼恩,那個臉上總是沒什么表情的閹人,捏著嗓子,開始挨個唱名,引導我們入座。
“殿前都點檢,高懷德,請上座!”
“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王審琦,請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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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著,心里越來越冷。
這次的座次,很奇怪。
不是按照官職大小,也不是按照平時的親疏遠近。
高懷德、王審琦,這幾個手里兵權最重、官職最高的,都被安排在了離龍椅最近的位置。
幾乎就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
而我,石守信,殿前都指揮使,卻被安排在了最遠的一個角落。
那個位置,又偏又暗,幾乎要被一根巨大的蟠龍金柱給擋住。
從我這里看過去,連官家的臉,都看得不甚真切。
我坐下來。
屁股下的錦墊,又軟又厚。
可我卻感覺,像是坐在了一塊冰上。
在皇家的宴會里,座次,就是天意。
離得越近,意味著越受恩寵。
離得越遠,意味著越被疏遠,越被猜忌。
我這個位置,已經不是疏遠了。
是棄絕。
是把我當成一個無關緊要的、可以隨時舍棄的棋子。
為什么?
我自問,這些年,我忠心耿耿,從未有過任何逾矩的行為。
官家,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我抬頭,看向龍椅上的趙匡胤。
他正在和高懷德說著什么,笑得前仰后合。
可他的眼睛里,沒有笑意。
那里面,是一片冰冷的、深不見底的平靜。
宴會開始了。
宮女們像蝴蝶一樣,端上了一盤盤精致的菜肴。
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酒,是宮里釀的“玉液瓊漿”,醇厚綿長。
趙匡胤頻頻舉杯。
“兄弟們!還記得當年在陳橋嗎?咱們就是這樣,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那時候,朕做夢都沒想到,能有今天!”
“這一切,都是靠兄弟們,陪著朕,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他的話,說得情真意切。
說到動情處,他甚至站了起來,端著酒杯,眼眶泛紅。
“這第一杯酒,朕敬你們!敬我們同生共死的兄弟情!”
高懷德他們,都被這氣氛感染了。
一個個激動得滿臉通紅。
“官家言重了!能追隨官家,是我等的福氣!”
“愿為官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表忠心的話,像不要錢一樣,一句句地往外蹦。
整個大殿,氣氛熱烈到了極點。
只有我,坐在角落里,小口地喝著酒。
每一口酒,都像是在喝藥。
我注意到,站在官家身后的那個大太監王繼恩,像個沒有影子的鬼。
他的眼睛,像蛇一樣,不時地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將軍。
那眼神,不是在看活人。
而是在看……死人。
我還注意到,那些給我們斟酒的宮女。
她們都很年輕,很漂亮。
但她們的手,都在微微地發抖。
有一個宮女,給我斟酒的時候,不小心把酒灑了一點出來。
我看到,她的臉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我心里那根弦,繃得越來越緊。
酒過三旬。
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趙匡胤的臉上,一直掛著笑。
可我覺得,那笑容,越來越假,越來越冷。
他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端起一杯酒。
大殿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他。
他環視了一圈,目光從高懷德、王審琦的臉上,一一掃過。
最后,他的目光,好像在我的方向,停留了一下。
然后,他緩緩地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錘子,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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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們啊。”
“朕現在,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可是,朕沒有一天,能睡個安穩覺。”
“朕常常在想,朕這個皇帝的位子,難道就真的比你們這些節度使、都指揮使,要快活那么多嗎?”
“朕不明白。”
“朕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么,你們一個個,還那么喜歡抓著手里的兵權,不肯放手呢?”
話音一落。
整個紫宸殿,死一般的寂靜。
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剛才還熱烈喧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我看到,高懷德他們,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褪去。
剛才還因為喝酒而漲紅的臉,現在,比白紙還白。
他們手里的酒杯,都在抖。
有的人,甚至已經嚇得站了起來,想跪下,又不敢。
殺氣。
我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毫不掩飾的殺氣。
從那張高高在上的龍椅上,彌漫開來。
我知道,圖窮匕見了。
皇帝,已經不準備再跟我們演戲了。
就在這劍拔弩張,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刻。
我,動了。
我突然“哎呀”一聲,大叫了起來。
然后,我的身子一歪,像一灘爛泥一樣,從座位上滑了下來。
我手里的酒杯,也“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趴在冰涼的金磚上,開始撒酒瘋。
“喝……喝不動了……官家……臣,臣真的喝不動了……”
我一邊說,一邊打著酒嗝,嘴里噴出濃烈的酒氣。
我用手撐著地,想站起來,又摔了下去。
我開始胡言亂語,說一些不著邊際的醉話。
“回家……我要回家……我老婆……還等我……等我睡覺呢……”
我一邊喊,一邊手腳并用地,朝著大殿門口的方向,笨拙地爬了過去。
我的動作,狼狽不堪。
我的聲音,含糊不清。
我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丟人現眼的醉鬼。
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有驚訝,有錯愕,有鄙夷。
我能感覺到,龍椅上,那道冰冷的目光,也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在看我。
在審視我。
在判斷我,是真的醉了,還是在演戲。
我心里,怕到了極點。
但我知道,我不能停。
我必須演下去。
因為,這是我唯一能活命的機會。
我用自污,用自賤,用這種最不要臉的方式,向他表明,我石守信,就是一個貪財好色、胸無大志的懦夫。
我對他,沒有半點威脅。
我爬到了大殿中央,離門口,還有一半的距離。
我感覺,我快要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趙匡胤的聲音。
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帶著一絲笑意。
“呵呵,看看守信,還是跟年輕時一個樣,一喝多,就找不著北了。”
然后,我聽到他對我身后的那個大太監王繼恩說。
“王繼恩。”
“奴才在。”
“石愛卿醉了,派兩個得力的小黃門,把他‘好生’送回府去。”
“好生”這兩個字,他咬得特別重。
我心里一凜。
我知道,這還不是結束。
這只是另一場考驗的開始。
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像架著一頭死豬一樣,架著我,走出了紫宸殿。
殿外的風,很冷。
吹在我臉上,讓我稍微清醒了一點。
但我不敢。
我繼續扮演著一個爛醉如泥的醉鬼。
嘴里不停地嘟囔著:“酒……好酒……官家……官家是好人……”
宮里的路,很長,很黑。
除了我們三個人的腳步聲,和遠處傳來的更鼓聲,什么都聽不見。
我們走到一處很偏僻的宮道。
這里沒有燈,月光被高大的宮墻擋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突然,架著我左邊的小太監,腳下一滑。
“哎呦!”
他驚叫一聲,松開了手。
我整個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石板路,很硬,硌得我骨頭疼。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
我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道雪亮的寒光。
是另一個小太監。
他從袖子里,滑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在微弱的光線下,像毒蛇的信子。
他握著匕首,一步步地,向我逼近。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這是皇帝的最后一次試探。
如果我現在跳起來,反抗,那么,我剛才在殿里演的那場戲,就全白費了。
等待我的,將是埋伏在暗處的、更多的刀斧手。
我不能動。
我死死地告誡自己,不能動。
我閉上眼睛,渾身的肌肉,卻已經繃緊到了極點。
我甚至能感覺到,那匕首的寒氣,已經到了我的脖子邊。
就在這時,我急中生智。
我像一灘沒有骨頭的爛泥一樣,在地上翻了個身,蜷縮成一團。
我嘴里,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夢囈。
“冷……好冷啊……地上……太冷了……我要……我要回家……睡熱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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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一個真正喝醉了的人一樣,開始發抖。
那個拿著匕首的小太監,停住了。
他和另一個小太監,對視了一眼。
我聽到,他低聲說了一句:“看來,是真的醉了。”
然后,他收起了匕首。
兩人再次把我架了起來,力氣比剛才還大,幾乎是拖著我,走出了宮門。
回到府里,已經是三更天了。
我把焦急等候的徐氏和家將陳三,都趕了出去。
我把自己一個人,反鎖在了書房里。
我沒有點燈。
我走到窗前,推開窗戶。
外面,還在下著雨。
冰冷的雨絲,飄進來,打在我臉上。
我這才發現,我的后背,已經全被冷汗浸濕了。
我贏了。
我從一場必死的殺局里,活著走了出來。
我賭對了。
我賭官家趙匡胤,雖然生性多疑,心狠手辣,但對我這個從龍之臣,對他這個皇位的來歷,還存著最后一絲顧忌。
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不想落一個屠戮功臣的罵名。
所以,他給了我一個機會。
一個自污、自賤,以求活命的機會。
而我,抓住了這個機會。
可是,我的兄弟們呢?
高懷德,王審琦,張令鐸……
他們,抓住這個機會了嗎?
他們聽懂了官家那句話里的殺機了嗎?
他們會怎么選?
是像我一樣,卑微地求生?
還是,寧折不彎,用自己的脖子,去試試皇權的刀,到底有多鋒利?
我不知道。
我坐在黑暗里,一夜無眠。
我聽著外面的雨聲,從淅淅瀝瀝,到瓢潑大雨,再到慢慢停歇。
我的腦子里,像放電影一樣,回想著我們“義社十兄弟”,從結拜,到從軍,到打仗,再到陳橋兵變,黃袍加身。
一幕一幕,那么清晰,又那么遙遠。
我突然覺得,一個時代,好像真的要結束了。
而我們這幫武夫,就是那個舊時代的最后一點余暉。
現在,太陽要出來了。
余暉,自然是要消失的。
天,終于亮了。
雨停了。
空氣里,有股泥土的腥味。
我一夜沒睡,眼睛里全是血絲。
我換上了一身干凈的素服。
我沒有叫任何人,自己一個人,推開府門,走了出去。
我要去上早朝。
我要去看看,這朝堂之上,一夜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變化。
清晨的街道,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
石板路濕漉漉的,能映出人影。
街上很安靜,只有一個早起的更夫,打著哈欠,從我身邊走過。
我的目的地,是皇宮。
當我路過太廟的時候,我的腳步,卻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我看到,太廟旁邊,那座剛剛建好不久的,用來供奉開國功臣的配殿——昭勛閣,竟然殿門大開。
里面,燈火通明。
還有“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從里面傳出來。
這么早,一群工匠,在里面忙什么?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腳,一步一步,朝著昭勛閣走了過去。
我站在高高的門檻外,朝里面望去。
大殿里,很空曠。
十幾個穿著短打的工匠,正在忙碌著。
有的在擦拭地板,有的在布置香案。
還有幾個,正在把一排排嶄新的、黑漆描金的靈位,小心翼翼地,擺上供桌。
我的目光,凝固在了那些靈位上。
借著殿內搖曳的燭光,我費力地,辨認著最前面那幾個靈位上的字。
那都是用工整的館閣體小楷,寫就的。
“故忠武節度使、同平章事、追贈衛國公高懷德之位。”
“故鎮安節度使、同平章事、追贈陳國公王審琦之位。”
“故安遠節度使、同平章事、追贈鄧國公張令鐸之位。”
高懷德。
王審琦。
張令鐸。
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
一張又一張昨夜還在酒桌上,和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臉。
一個個昨夜還在吹牛、還在表忠心、還在憧憬著加官進爵的,活生生的人。
在這一夜之間,全都變成了冰冷的、散發著桐油味的木頭牌位。
他們甚至,還被追贈了更高的爵位和官職。
他們死得,無比“哀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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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血,在那一瞬間,好像都凝固了。
一股徹骨的、無法形容的寒意,從我的腳底板,沿著脊椎,直沖天靈蓋。
我的腿,一軟。
我扶著冰冷的門框,才沒有當場癱倒在地。
我的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發出“咯咯”的響聲。
就在這時,趙普從殿內緩緩走出。他看到石守信,并不驚訝,只是淡淡地說:“石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