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與藝的古老琴弦：從林存安的筆墨轉身說起

初見林存安先生，尚在其任合肥市委常委、宣傳部長之時。公務纏身之際，他竟能于案牘勞形間辟出一方水墨天地，山水畫已初見氣象。問及其創作心境，他笑言：“書畫于我，乃公務之余的調劑與休憩。”寥寥數語，道出中國傳統文化中一脈相承的生命狀態——仕與藝，本非涇渭分明，而是士人精神的一體兩面。

退休后的林存安，實現了令許多同儕欣羨的“華麗轉身”。當卸去官職的綬帶，他并未步入尋常退休官員的軌跡，而是縱身躍入筆墨的深潭。學問、學養、游歷、眼界，乃至畢生襟懷與志向，皆化為紙上煙云。這一轉身，看似個人選擇，實則觸及中國文化基因中一段沉睡的弦音——那段仕與藝琴瑟和鳴的古老記憶。

中國文化的奇妙之處，恰在于此：志業與志趣從非水火不容。回望千年文脈，自王羲之《蘭亭序》的飄逸，到蘇軾《寒食帖》的蒼勁；從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官隱兩兼，到鄭板橋“衙齋臥聽蕭蕭竹”的吏藝雙修，一部中國藝術史，幾乎半部由仕宦之手寫就。這些士大夫們，左手執掌政務，右手揮灑翰墨，將儒家濟世情懷與道家自然意趣，奇妙地熔鑄于人格與藝術之中。他們不曾將“工作”與“志趣”割席，反而在二者的張力間，創造出獨一無二的中國美學精神——既有廟堂的莊嚴，亦有林泉的逸趣；既含濟世的擔當，亦具個體的逍遙。

然則時光流轉至當下，一道無形的裂痕悄然顯現。仕途與藝途，竟漸成陌路。官員習書畫，常被視作“雅好”點綴，甚或淪為交際之資；而藝術創作，亦多圈于專業領域，與公共事務疏離。這割裂造成的后果，遠非風雅缺失這般簡單。當審美判斷的權柄，落入一群被吳冠中先生譏為“美盲”的掌中時，文化的病癥便悄然蔓延。君不見某些公共建筑中，庸俗畫作赫然高懸；大型活動中，審美災難屢見不鮮。這些決策者或許精通權謀與治理，卻在美學領域如同闖入瓷器店的蠻牛。最堪憂者，是他們往往手握審美導向之權柄——從人民大會堂的畫作遴選，到城市雕塑的審定，審美權力與審美能力的倒掛，已成我們這個時代一道刺目的文化景觀。

林存安的轉身之所以珍貴，恰在于它如一面古鏡，映照出我們丟失的某種完整。他的筆墨，不是退休后突然生長的奇花，而是數十載文化積淀的必然綻放。這印證了一個樸素真理：藝術并非專業的禁臠，而是人格完成的必經之路。古人云“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將“藝”與道德仁愛并列，視為人格修養的終極棲游之地。當一位官員真正“游于藝”，他所獲得的不僅是技藝，更是一種整體性的感知力——對萬物生命的敏感，對形式韻律的把握，對意蘊深度的探求。這些能力，又何嘗不是優良治理所需的美德？

若論林存安山水畫之造詣，可謂“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其筆下山川，深得新安畫派清逸冷雋之遺韻，又融入黃岳煙云之蒼潤。觀其《黃山秋靄圖》，皴法兼取倪瓚之疏淡與石濤之縱肆，于枯潤濃淡間構建出多層次的空間韻律；《溪山清遠卷》則可見其對董源“平淡天真”美學的當代詮釋，以簡凈的線條駕馭宏闊的構圖，在虛實相生中透露出士人畫特有的書卷氣息。其作品最為可貴者，在于將數十年從政生涯所積淀的宏觀視野與歷史意識，轉化為畫面中特有的秩序感與深廣度——那不是對真山真水的簡單摹寫，而是經過文化心靈涵泳的意象重構，是“丘壑內營”的當代典范。

反觀當下某些官員，將書畫純粹視為裝點門面的風雅，或更等而下之，將其異化為附庸風雅的表演。這不禁令人想起《歷代名畫記》中張彥遠的感慨：“自古善畫者，莫匪衣冠貴胄、逸士高人，非閭閻鄙賤之所能為也。”此言雖帶階級之限，卻道出藝術與整體修養的關系。而今“衣冠貴胄”者眾，真正能打通仕與藝之經脈者稀。于是我們見證了一個悖論：在文化話語空前強大的時代，真正的文化判斷力卻在某些決策層面空前貧弱。

然則，希望往往萌發于裂痕之處。林存安們的存在，提示了另一種可能：當官員不再將藝術視為外在于職務的“愛好”，而是視為內在修養的必需；當社會不再以割裂的眼光看待“仕”與“藝”，中國傳統文化中那股生生不息的綜合創造力，或能重新流淌。這并非要求每位官員都成書畫家，而是期待一種美學素養的回歸——那種能夠辨識美丑、理解深淺、感知精粗的判斷力，本應是人，尤其是承擔公共責任之人的基本素養。

昔年歐陽修《六一居士傳》自謂：“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這位北宋重臣，將藏書、金石、琴、棋、酒與自身生命融為一體，仕與藝相得益彰。今人雖不必亦步亦趨古人生活方式，但其精神內核——生命完整性的追求，仕途與藝途的相互滋養——依然值得我們深長思之。

林存安在筆墨世界中的精進，已不僅是個體的藝術追求，更是一聲喚醒記憶的清磬。它提醒我們：在專業化、分工化的現代迷宮中，中國傳統文化中那種圓融貫通的生命智慧，或許正是療治當下文化割裂的一劑良方。當越來越多的人，無論身居何職，都能重新連接那條仕與藝的古老琴弦，我們所期盼的文化復興，或許才真正找到了它的心靈根基。

此刻，且讓我們為林存安們的筆墨之旅喝彩，也為那正在重新奏響的古老和弦祈愿。畢竟，一個懂得欣賞煙云供養、筆墨精神的民族，其前程必不會拘囿于功利計算的狹小天地，而能在更遼闊的文化星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與光輝。

文/陳仕彬（北京大道堂藝術館館長、書畫家、評論家） 2025年12月16日

以下為部分作品

林存安，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安徽美術家協會原常務副主席，中華文化促進會原主席團成員，合肥中華文化促進會原主席，安徽大學兼職教授，安徽省書畫院特聘畫家。2002年以來先后在韓國大田、中國國家畫院、恭王府、廣州藝博院、珠海古元美術館、安徽省博物館、亞明藝術館、皖西博物館等地舉辦個人畫展。西泠印社、廣州藝博院、安徽博物院等藝術機構均有其作品收藏。《美術》、《美術觀察》、《光明日報》、《人民藝術家》等作過專題介紹。出版有《林存安中國畫》，中國高等美術院校教學范本精選《林存安作品精選》專輯。先后主持策劃了經典回顧，現代思考中國畫展及理論研討會，安徽八老中國畫展等多項活動。與武中平主編的《新安畫派》獲安徽社科類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