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尋“沉默的榮耀”：“紅色特工”吳石陳寶倉的廣東革命印記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在廣州車水馬龍的連新路上，127號那座靜默的老宅歷經(jīng)歲月沖刷，墻面斑駁。無數(shù)行人匆匆而過，卻鮮有人知曉這座看似普通建筑背后隱藏的傳奇。這里，曾住過背負驚天秘密、作出無悔抉擇的吳石烈士。

20世紀50年代，吳石、陳寶倉等隱蔽戰(zhàn)線英雄，以非凡的勇氣和智慧，潛伏于暗流涌動的敵后。他們面對的是更加隱蔽、更加兇險的斗爭環(huán)境，每一次行動都可能面臨生死考驗，其壯烈程度不遜色于任何一場慘烈的戰(zhàn)役，幾位“紅色特工”的名字與事跡也因此被歷史銘記。

日前，2025海峽兩岸年度漢字評選結果在臺北揭曉，“勢”字以最高票當選。12月17日，國臺辦發(fā)言人表示，“勢”字當選，是兩岸民眾用最樸素的方式，為新時代祖國統(tǒng)一進程寫下注腳：統(tǒng)一是正道大勢，必將匯聚成不可阻擋的時代洪流。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也是臺灣光復80周年。以隱蔽戰(zhàn)線英雄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沉默的榮耀》，憑借精彩的劇情、細膩的刻畫，生動再現(xiàn)了英雄們在隱蔽戰(zhàn)線上的英勇無畏與無私奉獻，引發(fā)兩岸民眾強烈共鳴。南都N視頻記者多方采訪，循著他們在廣東留下的足跡，深入探尋這段“沉默的榮耀”。

吳石。

羊城“潛伏”

廣州連新路127號，白色獨棟洋房靜靜矗立。這里鄰近肅穆的中山紀念堂與廣州市府，古樹掩映，獨守著一份歷史的靜謐。

每天，無數(shù)行人從這里匆匆而過，卻鮮少有人知道，電視劇《沉默的榮耀》中講述的被派往臺灣的中國共產(chǎn)黨隱蔽戰(zhàn)線工作者吳石，曾在這里短暫居住過。

吳石不僅是中國國民黨高級將領，更是臺灣隱蔽戰(zhàn)線的潛伏者，其人生軌跡與廣州這處居所曾悄然重疊。而這段幾乎被歲月塵封的歷史，之所以為后人所知，離不開一個關鍵人物的見證——廣東省政協(xié)原副主席、老地下黨員吳仲禧。

廣州連新路127號，吳石曾居住于此。南都N視頻記者 楊苓妍攝

《龍?zhí)秺^飛——吳仲禧傳》的作者、廣東財貿(mào)職業(yè)學院教授許鋒告訴南都記者，作為吳石的同窗、同鄉(xiāng)與戰(zhàn)友，吳仲禧在1983年病重之際，寫下了《回憶吳石烈士》一文，以筆為祭，詳實地講述了他和吳石相處的往事。直到十年后，《回憶吳石烈士》一文得以公開發(fā)表，曾震驚島內(nèi)的“吳石案”才再度引發(fā)關注。

許鋒說，據(jù)吳仲禧晚年回憶，從早期的武昌預備軍官學校、保定軍官學校，直到后來留學日本炮兵學校，無論年終考試還是畢業(yè)考試，吳石總是名列前茅。抗日戰(zhàn)爭期間，吳石歷任國民黨軍參謀本部作戰(zhàn)廳廳長、第四戰(zhàn)區(qū)參謀長等要職，參與制定多項對日作戰(zhàn)計劃，為抗擊日本侵略者作出了重要貢獻。

1940年初，吳石和時任韶關警備司令的吳仲禧，共同在韶關參加南方各省部隊整訓會議。由于兩人相知較深，又有同鄉(xiāng)、同宗、同學、戰(zhàn)友的關系，因此始終無話不談。吳石向吳仲禧抱怨，自己在南京任職期間，目睹國民黨官員貪污腐敗、中飽私囊，也看到國民黨政府的無能給人民帶來痛苦生活，他的思想已悄然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1948年9月，在吳石的幫助下，吳仲禧深入敵營，順利獲得后來被確認是“淮海戰(zhàn)役前，解放軍獲得的最早又比較全面的關于徐州一帶敵情的情報”——《徐州剿總情況》。

吳仲禧在回憶錄中寫道，“吳?直接參加為我們黨提供軍事情報的?作，是1949年春天以后的事。”當時，吳仲禧向吳石表明了自己的地下黨員身份，吳石開始直接給共產(chǎn)黨提供軍事情報。同年4月，吳仲禧回到廣州，吳石也隨南京政府遷至廣州，就住在吳仲禧位于廣州連新路127號的家中。

在廣州的那段歲月，是吳石“潛伏”生涯中承前啟后的關鍵階段。

彼時，解放戰(zhàn)爭的形勢日益明朗，吳石身處國民黨軍政核心圈，卻能巧妙周旋。在上海、福州、廣州、香港，吳石一次次冒著生命危險，把核心情報及時送給地下組織，為南京、上海、福州等重要城市的解放作出特殊貢獻。

1949年6月下旬，局勢波譎云詭。吳石告知吳仲禧，自己接到了遷往臺灣的指令，為了避免嫌疑，他的夫?王碧奎和兩個年幼的子女也需?同前往。大兒子韶成和大女兒蘭成則留在大陸，雖已做好相關安排，但他仍希望吳仲禧在必要時給予照顧。

吳石與家人合影。

吳仲禧請他考慮不去臺灣，轉(zhuǎn)赴解放區(qū)。吳石態(tài)度堅決，回應道：“自己的決心已經(jīng)下得太晚了，為人民做的事太少了，現(xiàn)在既然還有機會，個人風險算不了什么。”

電視劇《沉默的榮耀》生動還原了兩人交談的場景。劇中，吳石對吳仲禧說出那句令無數(shù)觀眾動容的經(jīng)典臺詞：“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1949年8月16日，福州解放的前一天，吳石帶著妻兒從福州前往臺灣，以實際行動踐行了他“不歸”的莊重諾言。

支持抗戰(zhàn)

相較于吳石“置身敵營”的驚險歷程，陳寶倉的人生軌跡在戰(zhàn)火紛飛的華南大地上，描繪出一幅更為復雜的畫卷——他既是正面戰(zhàn)場上浴血抗日的將領，也是心懷信仰的隱蔽戰(zhàn)線戰(zhàn)士。

陳寶倉的外孫女李敏向南都記者回憶，兒時從母親口中聽到的關于外公的故事，總離不開“抗日”二字。“那時臺灣隱蔽戰(zhàn)線的事還沒解密，媽媽很少提及外公在臺灣的經(jīng)歷，只說他是‘打鬼子的英雄’。”

母親常向她講述那些烽火連天的歲月：外公在抗戰(zhàn)中負過傷，卻始終沖鋒在最前線；他反對軍中體罰的陋習，從不克扣軍餉，還教士兵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些舉動在當時的國民黨軍隊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媽媽常說，外公把‘愛民’‘護兵’時刻放在心上，長官部里的人都親切地叫他‘阿爸’。”李敏說。

陳寶倉的外孫女李敏。受訪者供圖

抗戰(zhàn)期間，陳寶倉先后參加上海保衛(wèi)戰(zhàn)、淞滬會戰(zhàn)、宣城戰(zhàn)役、武漢會戰(zhàn)、粵北抗戰(zhàn)、昆侖關戰(zhàn)役、桂南會戰(zhàn)，是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抗日名將。

1939年春，陳寶倉先后擔任第四戰(zhàn)區(qū)副參謀長、代理參謀長，負責兩廣軍政事務。其間，他支持中共廣東省委創(chuàng)辦的機關刊物《新華南》，并為刊物撰寫《天寒歲暮敵之總崩潰戰(zhàn)》《我們怎樣擊退進犯粵北的敵人？》《我對廣東青年的期望》等文章，公開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提出的“堅持抗戰(zhàn)，反對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的主張，在粵北軍民中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

石辟瀾在《當粵北最緊張的時候——陳寶倉將軍印象記》一文中，描述了對陳寶倉的印象。“陳將軍魁梧的北方人的體格，遠望之顯然充滿了威武的氣概，但稍一親瞻，則盈溢著溫雅的斯文氣質(zhì)，一副厚道的、可親的、安詳?shù)拿嬗埃匀弧⒑椭C、平潤的談吐，使你簡直忘記這是一位指揮殺敵的抗日軍人。”

陳寶倉全家合影。

1949年，陳寶倉受民革中央與華南分局的派遣，前往臺灣開展地下工作。李敏告訴南都記者，當時陳寶倉本可安穩(wěn)留在大陸，但他卻主動請命，赴臺潛伏。

“外公對國民黨軍隊體系十分熟悉，又是國防部中將高參，他認為這個身份最有利于獲取關鍵情報。”李敏說，“其實他心里清楚，這一去，多半是條‘不歸路’。”因此，陳寶倉臨行前，全家人在上海拍下了一張唯一的全家福。

在臺灣，陳寶倉以職務為掩護，走遍各個防區(qū)，仔細搜集部隊番號、兵力部署等核心情報。他親手整理和記錄資料，最終匯集成冊，通過吳石的秘密渠道轉(zhuǎn)送至香港。

“他做事極為嚴謹，許多情報都是他一筆一畫親自整理謄寫的，工事圖也是他親手繪制，工作量非常大。”李敏話語間透露出對外公的崇敬。

共同記憶

抵達臺灣后，吳石升任“參謀次長”，繼續(xù)提供臺灣的重要情報。每周六下午，華東局特派員朱楓會前往位于臺北市青田街的吳公館，將吳石準備好的情報取回，再經(jīng)由秘密渠道從香港傳到內(nèi)地。

1950年初，受叛徒牽連，臺灣地下黨網(wǎng)絡遭重創(chuàng)，吳石、朱楓等人被捕。起初，陳寶倉因單線聯(lián)系并未暴露，但特務在吳石家中搜到了一份未銷毀的手寫情報，上面正是陳寶倉簽署文件的筆跡，他的身份也被暴露。

同年6月10日16時30分，吳石、陳寶倉等人被殺害于臺北馬場町刑場。留存的老照片，定格了烈士們就義前的瞬間。照片中他們目光篤定，用生命詮釋了忠誠與信仰的重量。

吳石、陳寶倉等人慷慨赴義。

吳石、陳寶倉等烈士在臺北馬場町慷慨赴義，距今已逾七十載。他們的故事，曾因政治隔閡與歷史塵封，在兩岸長期處于“沉默”狀態(tài)。隨著電視劇《沉默的榮耀》在兩岸熱播，這段歷史重新浮現(xiàn)在公眾視野。

臺灣青年陳斯俊看過這部劇后，感觸頗深。他向南都記者坦言，劇中的情節(jié)讓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家族記憶——20世紀50年代臺灣白色恐怖時期，他的外曾祖父陳明和，也如眾多心懷理想的志士一般，英勇犧牲。

陳斯俊在2025年臺灣“50年代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追思慰靈大會”現(xiàn)場。

陳明和在彰化出生長大，一生未曾踏上大陸，卻始終堅守心中的信仰，曾加入地下組織。白色恐怖籠罩臺灣之際，因組織遭到破壞，他與上級一同被捕，最終慷慨就義，年僅32歲，留下了當時才10歲的女兒。

“外婆一生很少提及往事”，陳斯俊說，自己是從偶然得到的家族碎片信息中，才開始探尋這段被塵封的過去。他查閱相關史料，四處走訪求證，然而遺憾的是，外曾祖父的遺骨至今仍未尋得。

陳斯俊提到，在臺灣，像他外曾祖父這類先烈的事跡長期被掩蓋，甚至被臺當局錯誤解讀或蓄意扭曲，致使年輕一代對這段歷史知之甚少。因此，他對于大陸能夠通過影視作品如實呈現(xiàn)這段歷史感到欣慰。他也希望兩岸同胞能通過這部劇，更深刻地理解兩岸共同的歷史脈絡，增強兩岸之間的情感聯(lián)結。

在臺灣島內(nèi)，對這段歷史的追溯與紀念，雖非顯性主流，卻始終存在并悄然生長。不少學者和文史工作者致力于挖掘相關檔案與歷史，試圖還原更完整的圖景。

長期從事相關歷史研究的臺灣作家藍博洲此前曾表示，《沉默的榮耀》的播出，有助于揭露某些勢力將“臺獨”敘事強加于這段歷史、并借“轉(zhuǎn)型正義”之名扭曲事實的企圖。“他們無法再對這些英雄‘裝傻’或消費了。”

“這段歷史在上世紀50年代未能真正了結，如今，它又被推到了我們面前。”藍博洲認為，《沉默的榮耀》的出現(xiàn)是一個契機，“我們需要直面它，好好面對這段共同的過去。”

在電視劇《沉默的榮耀》里，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深深觸動了觀眾：吳石將軍臨刑前，想吃妻子做的鳳梨酥，但鳳梨酥卻被捏碎。

陳斯俊對南都記者分析，鳳梨酥其實是現(xiàn)代才流行起來的食物。按歷史時間線來推算，吳石當年身處臺灣時，大概率未曾品嘗過。

但他認為，電視劇巧妙運用藝術化手法，把鳳梨酥這一極具臺灣特色的元素融入劇情，其實是以當代人熟悉的符號為紐帶，串聯(lián)起歷史記憶，從而讓觀眾能更直觀地感受到那段歲月的時代背景以及蘊含其中的情感氛圍。

如今，在臺北馬場町紀念公園和北京西山無名英雄紀念廣場，人們送去一盒盒鳳梨酥，以此緬懷這位英雄。

出品：南都即時

統(tǒng)籌：向雪妮 張倩寒

采寫：南都N視頻記者 楊苓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