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秋,浙東臺州。
咸腥的海風第一次不再夾雜烽煙與血腥,戚家軍大營外的空地上,篝火映紅了凱旋將士的臉。
戚繼光率軍于花街、上峰嶺兩戰連捷,殲倭千余,潰敵遁海,這場持續月余的惡戰終告段落。
百姓抬著自家釀的米酒、新蒸的糕餅涌向營地,鄉老王德昌顫巍巍舉杯,老淚縱橫:“戚將軍,臺州父老……謝過將士們了!”
一片歡騰中,唯有戚繼光身旁的王氏,瞥見夫君接過那碗酒時,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瞬。
他仰頭飲盡,笑聲爽朗,可王氏太了解這個同甘共苦十余載的男人——他眼底那抹凝重,并未隨捷報一同散去。
那是對海上未散陰云的警惕,是對倭寇絕不會善罷甘休的篤知。
果然,三日后,副將傅國安押來幾名倭寇殘兵。
審訊結果令人心頭發沉:敗走的大股倭寇雖已遠遁,其首領黑田次郎卻留下數股精干人馬,潛伏沿海島嶼,似在醞釀一場隱秘的反撲。
具體為何?俘虜所知不詳,只模糊提及“黑田大人另有妙計”。
王氏為丈夫整理甲胄時,指尖撫過那冰冷鐵片上的舊痕,輕聲問:“在擔心什么?”戚繼光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糲卻溫熱:“倭寇兇頑,敗而不潰,必藏后手。
明槍易躲,我只怕……”話音未落,帳外傳來急促腳步聲。
七日后,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
親兵隊長彭旭堯率隊巡至營地外圍山林,救下一名渾身濕透、衣裙破損的年輕女子。
她蜷縮在巖縫中,瑟瑟發抖,自稱蘇憐兒,家中遭潰散倭寇劫掠,父母慘死,孤身逃難至此,已餓了兩日。
彭旭堯將她帶回營地,那女子抬起蒼白小臉,淚眼婆娑,我見猶憐。
戚繼光聞報,略一沉吟,允她暫留后勤處幫忙。
王氏得知,未置一詞,只道:“既是可憐人,我去瞧瞧。”
這一瞧,王氏心中便落下一顆疑種。
那女子感激涕零,身世說得哀切流暢,可王氏總覺那份“流利”之下,藏著某種過于刻板的排練痕跡。
更讓她目光微凝的,是遞水碗時,那女子虎口處一抹極淡、卻絕非尋常閨秀該有的薄繭。
夜漸深,營地篝火漸次熄滅。
王氏獨坐帳中,指尖無意識地輕叩桌面。
海風穿過營寨縫隙,嗚咽如訴。
她望向帳外沉沉夜色,仿佛看見無數暗流,正悄然向這座剛剛贏得喘息的大營涌來。
真正的較量,或許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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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臺州大捷后的第五日,營地里的喜慶氣還未散盡。
晨曦初露,營中空地上已支起數口大鍋,米粥的香氣混著柴火氣息裊裊飄散。
王氏早早起身,著一身半舊的靛藍棉布衣裙,發髻挽得一絲不亂,正領著幾個婦人給傷兵營送藥食。
老醫官鄭德厚須發皆白,正小心翼翼給一個腹部纏厚布的年輕兵士換藥。
見王氏進來,他點頭致意,手上動作卻未停。
“夫人,”鄭德厚聲音沙啞,“這后生命硬,傷口未潰,再養半月應能下地?!?/p>
王氏將溫熱的粥碗放在傷兵枕邊,溫聲道:“慢慢喝,小心燙?!蹦潜繏暝胱穑凰p輕按住。
她目光掃過帳內,七八個重傷員躺得整齊,雖面色憔悴,眼神里卻有了活氣。
這是她連日親自督促照料的結果,清潔、湯藥、飲食,皆不敢有絲毫馬虎。
走出傷兵營,陽光正好。
副將傅國安迎面走來,抱拳行禮:“夫人。”他臉上帶著連日奔波的疲憊,眼窩深陷,但眼神銳利如常。
“傅將軍,”王氏駐足,“審得如何?”
傅國安壓低聲音:“那幾個舌頭,熬了兩夜,總算又吐出點東西。
黑田次郎撤離前,留下了約三十人,分作三股,藏在南邊幾個荒島上。
他們接到的命令是‘潛伏待機,聽號令行事’,具體要行何事,這些小嘍啰確實不知。
但……”他頓了頓,“其中一人說漏嘴,提到黑田重金從東瀛聘來一位‘特殊人物’,已隨第二批船潛入?!?/p>
“特殊人物?”王氏眉頭微蹙。
“末將再三逼問,他只說聽上頭醉酒后吹噓,是什么‘能亂人心、竊機密的高手’,男女都不清楚?!备祰裁奸g溝壑深重,“將軍已加派沿海哨探,并令水軍日夜巡防附近島嶼。
只是敵暗我明,終究被動?!?/p>
王氏默然點頭。
海風拂過她額前碎發,她抬眼望向轅門方向,那里有百姓陸續送來犒軍的雞鴨菜蔬,一片喧嚷。
在這片看似安穩的喧嚷之下,無形的網或許已在編織。
正午,戚繼光在中軍帳與幾位把總商議防務。
王氏未去打擾,只吩咐廚下備了清淡飯菜溫著。
她自己則轉到后勤輜重營區,那里新搭了幾處草棚,收納百姓送來的物資,也暫時安置了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民。
她狀似隨意地走動查看,目光掠過那些忙碌或呆坐的身影。
大多是老弱婦孺,面有菜色,神情麻木或驚惶。
王氏心中嘆息,正欲轉身,忽聽西側草棚傳來女子低低的啜泣聲。
走近些,只見一個穿粗布衣衫的少女,正蹲在地上撿拾散落的土豆。
她身形單薄,側臉線條柔和,淚水順著臟污的臉頰滑落,在泥土上砸出小小印痕。
旁邊一個老嫗低聲勸著:“憐兒姑娘,別哭了,撿起來便是……戚將軍和夫人心善,收留咱們,已是大恩了?!?/p>
那少女——蘇憐兒抬起臉,淚眼盈盈,越發顯得楚楚可憐。
她看見王氏,慌忙起身,手足無措地行禮,哽咽道:“夫人……民女笨手笨腳,打翻了土豆,求夫人責罰。”
王氏伸手虛扶,溫言道:“無妨,幾個土豆而已。你叫憐兒?”
“是,民女蘇憐兒?!彼怪^,肩頭微微顫抖,“家住臨??h蘇家坳,倭寇來時,爹娘……都沒了,房子也燒了……”話語被泣聲打斷,哀切至極。
王氏靜靜聽著,目光落在蘇憐兒的手上。
那雙手沾著泥污,指節纖細,正不安地絞著衣角。
王氏柔聲道:“既來了,就安心住下。
缺什么,或身子不適,就同管事的說?!彼D了頓,又道,“看你這般年紀,該是家中嬌養的女兒,手上倒有些繭子?”
蘇憐兒身子幾不可察地一僵,隨即更緊地絞著手,泣道:“家里原本開著豆腐坊,民女自幼幫爹娘推磨、挑水……如今,如今什么都沒了……”說著,淚水又成串落下。
王氏點點頭,未再多問,只囑咐老嫗好生照應,便轉身離去。
走出十幾步,她面上溫和神色緩緩收斂,眼底浮起深思。
推磨挑水留下的繭,多在手心、指腹,可方才驚鴻一瞥,那女子虎口處的薄繭,位置卻有些特別。
更像是常年緊握某種狹長之物磨出的痕跡。
02
夜幕降臨,海潮聲隱約可聞。
中軍大帳內,燭火通明。
戚繼光卸了甲,只著常服,正就著燈光查看沿海布防圖。
他眉頭緊鎖,手指在圖紙上幾處島嶼標記間移動,最終停在最南端一個名為“蛇蟠”的小島上。
“黑田若留后手,此地最宜藏人?!彼谅暤溃曇衾飵еB日勞累的沙啞,“島周多暗礁,船只難近,卻有數處隱秘淺灘可泊小船。
傅國安審出的三股人馬,很可能分藏于此類島嶼?!?/p>
王氏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參湯進來,輕輕放在案邊?!跋刃?,”她道,“傅將軍又增派了哨船?”
“嗯,十二時辰不停?!逼堇^光揉了揉眉心,端起參湯飲了一口,溫熱湯汁下肚,緊繃的神色略松,“只是大海茫茫,藏幾個人容易。
敵在暗處,始終是心腹之患?!彼聪蚱拮?,“白日你去看了那些流民安置得如何?”
“大體安穩?!蓖跏显谒麑γ孀?,拿起針線籃里一件未補完的護臂,邊縫邊說,“有個叫蘇憐兒的姑娘,說是臨海蘇家坳人,家破人亡,孤身逃至此地?!?/p>
她語氣平常,仿佛隨口一提。戚繼光“嗯”了一聲,并未在意:“可憐。既收留了,便讓她做些輕省活計,將來戰事平息,再尋親或安置吧?!?/p>
王氏手下針線穿梭,銀針在燭光下閃過細芒。
“我見她手上有些繭子,說是家里開豆腐坊,自幼勞作所致。”她頓了頓,抬眼看向丈夫,“你常年握槍挽弓,手上繭在何處?”
戚繼光下意識攤開自己手掌。虎口、指根,繭子厚實發黃?!白允沁@里?!彼S即明白妻子之意,目光一凝,“你是說……”
“只是覺得位置有些特別。”王氏垂下眼簾,繼續縫補,“或許是我多心。亂世求生,一個孤女有些防身本事,也不奇怪?!?/p>
帳內一時安靜,只余燭火嗶剝輕響與海浪遙遙之聲。
戚繼光放下湯碗,手指無意識叩擊桌面。
良久,他道:“傅國安今日所報,倭寇中有‘特殊人物’潛入。
若此人是細作,偽裝難民混入營地,確是最佳途徑。”
“營地每日進出百姓不少,若細作存心潛伏,難保沒有。”王氏接口,語氣依然平靜,“只是若真有此人,所圖必大。
或是軍情,或是……”她未說下去,手中針線卻停了一瞬。
“或是我這顆人頭,或是我軍布防機密?!逼堇^光冷笑一聲,眼中銳光乍現,“倭寇慣用詭計,此前不是沒有過細作試圖混入。只是這次,似乎更精巧些。”
王氏將補好的護臂疊放整齊,緩聲道:“既起了疑,查一查便是。
若那姑娘真是清白,莫要冤枉了人家;若真有蹊蹺,”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沉穩,“便是送上門來的線索。”
戚繼光凝視妻子片刻,緩緩點頭?!澳愦蛩闳绾??”
“不打草驚蛇?!蓖跏系?,“先讓她安穩待著。
我讓婉琪那丫頭多去走動,她機靈,又不起眼。
再請鄭老醫官,借義診之名,留意營中可有異常傷病或人員往來。
若有同伙,必有聯絡?!?/p>
“好?!逼堇^光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溫暖,“內務之事,你多費心。
外間巡防偵查,我會加緊。”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倭寇此番敗退,絕不會甘心。
下一波風浪,怕是不遠了?!?/p>
燭光將兩人身影投在帳壁上,微微搖曳。帳外,巡夜士兵的腳步聲整齊遠去,更鼓聲隱約傳來。在這看似平靜的勝利之夜,無形的暗流已悄然涌動。
而那只可能存在的“狐貍”,正躲在營地的某個角落,或許也在靜靜聆聽這更鼓之聲,謀劃著如何將利爪探向這艘剛剛經歷惡戰、亟待修整的巨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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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連幾日,營地生活看似波瀾不驚。
蘇憐兒被安排在后勤處幫忙清洗菜蔬、縫補衣物。
她話不多,手腳卻勤快,見人總是低眉順眼,輕聲細語。
偶有兵士路過,她必定慌忙側身讓路,頭垂得更低,一副受驚小鹿的模樣。
丫鬟周婉琪奉王氏之命,常去后勤處送些針線布料,或取換洗衣物。
她年方十五,圓臉大眼,性子活潑,一口一個“憐兒姐姐”叫得親熱。
這日午后,她抱著幾件舊軍衣來到草棚,見蘇憐兒正坐在小凳上埋頭縫補。
“憐兒姐姐,歇會兒吧!”周婉琪將衣服放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油紙包,“夫人讓我給你帶的,棗泥糕,可甜了?!?/p>
蘇憐兒抬起頭,露出一抹感激的淺笑:“謝謝婉琪妹妹,也替我謝謝夫人?!彼舆^糕點,卻并不立即吃,只放在一旁,拿起水壺給周婉琪倒了碗水。
周婉琪也不客氣,咕咚喝了大半碗,抹抹嘴,挨著她坐下?!敖憬闶炙囌婧?,”她指著蘇憐兒手中那件補得平整的衣衫,“這針腳又密又勻,比我強多了?!?/strong>
“家里窮,從小做慣了的。”蘇憐兒輕聲說,手中針線不停。陽光透過草棚縫隙,在她低垂的側臉上投下淡淡光影,長睫在眼下映出小片陰影。
“姐姐家里原來是做什么的呀?”周婉琪看似隨意地問,眼睛卻悄悄觀察著對方神情。
蘇憐兒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如常。
“開豆腐坊的,”她聲音更低了些,帶著哀傷,“爹娘每日天不亮就起來磨豆子、煮豆漿……我也幫著推磨、點鹵?!闭f著,眼圈微微泛紅。
“唉,該死的倭寇!”周婉琪憤憤道,伸手拍拍蘇憐兒的背,“姐姐別難過了,現在有戚將軍和夫人在,安全了。
對了,姐姐逃出來時,路上沒遇上潰兵嗎?聽說有些倭寇被打散了,還在山里流竄呢?!?/p>
蘇憐兒身體輕輕一顫,像是回憶起可怕經歷。
“遇、遇到過一伙,”她聲音發顫,“五六個人,衣裳破爛,拿著刀……我躲進山洞里,一天一夜沒敢出來,等他們走了才敢繼續逃?!彼饻I眼,“幸虧彭隊長救了我,不然……不然我可能就死在山里了?!?/p>
周婉琪連忙安慰幾句,又岔開話題聊了些營中趣事。
蘇憐兒漸漸放松下來,偶爾也問一兩句,多是關于營地日常、作息時間,尤其對戚將軍何時巡視、夫人平日做些什么,似乎有些興趣。
“將軍可忙了,常和將領們議事到深夜。
夫人也忙,傷兵營、后勤,還有安撫百姓,事事都要操心。”周婉琪說著,忽然壓低聲音,“不過將軍有舊傷,陰雨天肩背就疼得厲害,夫人總要親手給他推拿敷藥?!?/p>
蘇憐兒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光,隨即又恢復溫順模樣?!皩④姙閲賱?,真不容易?!彼p嘆,頓了頓,狀似無意地問,“夫人……會醫術嗎?”
“略懂一些,跟鄭老醫官學過點皮毛。
鄭老醫官才厲害呢,什么疑難雜癥都能看。”周婉琪笑嘻嘻地說,“前幾日還有個兄弟被海蛇咬了,腫得老高,鄭老幾針下去,敷上藥,沒兩天就好多了?!?/p>
兩人又聊了片刻,周婉琪才抱著補好的衣服離開。走出草棚,她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慢慢收斂,腳步加快,徑直往王氏帳中走去。
同一時辰,老醫官鄭德厚背著藥箱,正在營中例行巡診。
他須發皆白,步履卻穩,每到一處,兵士們皆恭敬行禮。
他細細詢問每人身體狀況,查看傷勢恢復,偶爾從藥箱取出些藥膏藥散分發。
行至輜重營附近,他看見幾個民夫正搬運糧袋,其中一人腳步虛浮,面色潮紅。
鄭德厚叫住他,一探額頭,滾燙。
“風寒入體,去我那兒拿副藥,歇一日,莫再勞作?!崩厢t官沉聲道,開了藥方。
那民夫千恩萬謝。鄭德厚目光掃過周圍,似隨口問:“近日營中可有其他人發熱、嘔吐,或生些奇怪瘡瘍?”
民夫們互相看看,皆搖頭?!皼]有,鄭老,大伙兒都挺好的?!薄熬褪乔皫兹沼袀€兄弟肚子疼,吃了您給的藥丸就好了?!?/p>
鄭德厚點點頭,背起藥箱繼續前行。
他走得很慢,看似漫不經心,渾濁老眼卻將沿途所見之人一一掠過。
營地各處井然有序,并無異常病患聚集,也無陌生面孔頻繁往來。
偶有百姓進出,皆有兵士核對引牌,記錄在冊。
一切似乎都再正常不過。
然而,當鄭德厚路過西側草棚時,他看見那個名叫蘇憐兒的女子正低頭洗衣。
她挽著袖子,露出小臂,搓洗衣物的動作頗有節奏。
鄭德厚腳步未停,只瞥了一眼,便繼續向前。
走出十余步,他花白眉毛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那女子搓衣時,手腕翻轉的角度與力道,有種難以言喻的協調感,不似尋常村女。且她小臂線條緊致,雖瘦,卻并非孱弱無力。
老醫官行醫數十載,見過各種傷患,也見過練家子。
這女子手臂的細微特征,讓他心頭劃過一絲疑慮。
但他未露聲色,只如常巡完營地,回到自己那間滿是藥草氣味的營帳。
帳中,他緩緩坐下,從藥箱底層取出一本泛黃簿冊,就著燈光,將今日所見所聞,以極小的字跡記錄數行。
其中一行寫道:“西棚蘇氏,臂穩,疑有練。
暫無異動。”
合上冊子,他吹熄燈火,帳內陷入黑暗。遠處海浪聲隱隱傳來,如巨獸低喘。
04
又過兩日,天氣轉陰。
鉛灰色云層低低壓在海面,空氣潮濕悶熱,預示著風雨將至。
戚繼光果然舊傷復發,左肩胛處陳年箭瘡隱隱作痛,牽動整條手臂都使不上力。
王氏將他按在榻上,解開上衣,露出肩背。
那道疤痕猙獰扭曲,周圍肌肉僵硬如鐵。
她取來藥油,倒在掌心搓熱,然后穩穩按住傷處,由輕漸重地推揉。
藥油辛辣氣息在帳中彌漫。
“嘶——”戚繼光咬牙吸了口氣,額頭滲出細汗。
“忍一忍,不通開更疼。”王氏手下力道不減,聲音卻柔和。她指尖能清晰感受到那處筋肉糾結的腫塊,每次陰雨天或過度勞累,這里便是如此。
帳外傳來腳步聲,親兵隊長彭旭堯在門外稟報:“將軍,傅將軍有軍情稟告。”
“讓他進來?!逼堇^光坐起身,王氏忙拿過外袍給他披上。
傅國安掀簾而入,帶來一身潮濕水汽。
他面色凝重,抱拳道:“將軍,哨船在蛇蟠島附近發現可疑船只蹤跡,但天色已晚,未能追上。
另,沿海漁村報稱,近日有零星生面孔在附近打聽我軍營地布防、糧草屯處。”
戚繼光眼神一凜:“可曾抓到人?”
“抓到一個,但只是當地無賴,收了陌生人的銀錢,幫忙打聽消息。
據他描述,找他的是個漢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說話帶閩地口音,給了二兩銀子,問完就走,不知所蹤?!备祰渤谅暤溃澳⒁言雠砂瞪冢瑖啦楦髀房谝??!?/p>
“黑田的人開始動了?!逼堇^光冷笑,“先是散播細作打聽,接下來就該是里應外合。
加強營地警戒,夜間口令一日一換,非持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調兵馬?!?/p>
“是!”
傅國安領命退出。帳內重歸安靜,只余雨點開始敲打帳布的聲音,噼啪作響。戚繼光揉了揉仍隱隱作痛的肩背,眉頭緊鎖。
王氏將藥油收好,溫言道:“先躺下歇會兒,莫要勞神?!彼嫠w好薄被,自己則坐在榻邊矮凳上,拿起一件未做完的針線。
雨越下越大,帳內光線昏暗。戚繼光閉目養神,忽然開口:“那個蘇憐兒,近日如何?”
“婉琪常去走動,回報說一切如常,勤快本分,不多言不多語。”王氏手下針線不停,聲音平緩,“鄭老醫官前日巡診,也未發現營中有異常病患或人員往來。”
“哦?”戚繼光睜開眼,“鄭老可去看過那姑娘?”
“未曾專門去看。
不過鄭老路過時,瞧見她洗衣,私下同我說,那女子臂力似乎不弱,動作也協調得過分了些?!蓖跏咸а?,“我已囑咐婉琪,讓她這幾日設法看看那姑娘的腳?!?/p>
“腳?”
“嗯?!蓖跏宵c頭,“倭國女子,多赤足或穿木屐,腳趾形態、繭子位置,與常年穿鞋襪、尤其是有纏足習俗的漢家女子,應有不同。
她既偽裝孤女,面容身段可改,口音可學,但這腳上經年累月的痕跡,最難徹底掩飾。
尤其若她真是受過訓練的細作,常年赤足疾行、攀爬,腳底腳趾必有異狀?!?/p>
戚繼光眼中閃過贊許:“你心細如發。只是,如何能讓她主動露腳?”
“我自有法子?!蓖跏洗浇俏?,露出一絲極淡的、成竹在胸的笑意,“過兩日,我打算設個小小家宴,請幾位將領女眷,也邀她一同來。
席間,自有計較?!?/p>
正說著,帳外又傳來人聲。
周婉琪撐著一把油傘,裙角微濕,在門外脆聲道:“夫人,憐兒姐姐聽說將軍舊傷發作,特意送了一瓶家傳藥油來,說是她爹以前打豆腐傷到筋骨時用的,活血化瘀極好。”
王氏與戚繼光對視一眼。戚繼光微微頷首。
“請她進來吧。”王氏揚聲道。
帳簾掀起,蘇憐兒低頭走入。
她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粗布衣裙,頭發梳得整齊,手里小心翼翼捧著一個粗瓷小瓶。
見戚繼光坐在榻上,她慌忙行禮,聲音細弱:“民女見過將軍、夫人。
聽聞將軍舊傷不適,民女想起爹娘留下的這瓶藥油,或有些微用處……民女不敢擅專,特送來請夫人過目?!?/p>
王氏接過瓷瓶,拔開木塞,湊近聞了聞。
一股濃烈的草藥氣味撲鼻而來,混雜著薄荷、紅花、川芎等熟悉味道,確實是活血散瘀的方子。
她倒出少許在指尖,色澤棕紅,質地清潤,與尋常藥油無異。
“你有心了?!蓖跏蠝睾偷溃斑@方子確實是對癥的。你爹娘想必頗通藥性?”
蘇憐兒眼圈微紅,低聲道:“先父早年曾跟游醫學過幾年,后來開了豆腐坊,便只偶爾給鄰里看看小傷小病。
這藥油是他自己配的,用料實在,效果……是好的?!痹捳Z間滿是追思哀傷。
“既是你爹遺物,我怎好收下。”王氏將木塞塞回,遞還給她,“你留著,也是個念想。將軍這里,藥是不缺的?!?/p>
蘇憐兒卻不肯接,連連搖頭:“民女留著也無用,若能對將軍傷患稍有裨益,爹娘在天之靈也會欣慰。求夫人收下吧?!彼赞o懇切,眼中淚光盈盈。
王氏略作沉吟,終是點了點頭:“既如此,我便替將軍謝過你。婉琪,帶憐兒姑娘去廚下,取些新做的糕餅,再拿塊厚實布料,算是我一點回禮?!?/p>
周婉琪應聲,領著千恩萬謝的蘇憐兒退出帳去。
帳簾落下,王氏將那小瓶放在案上,指尖輕輕敲擊瓶身。
藥油沒問題,甚至配比頗為精當。
可正因如此,她心中疑慮更深。
一個豆腐坊家的女兒,即便父親略通藥草,能配出如此恰到好處的活血藥方嗎?
她走到帳邊,透過縫隙望向雨中。蘇憐兒正撐著傘,跟在周婉琪身后,朝后勤處走去。她步履輕盈,即便在泥濘中,也走得極穩,每一步距離都幾乎相同。
王氏收回目光,看向榻上的丈夫。戚繼光也正望著那藥瓶,眼神沉靜銳利。
“藥是真的,”他緩緩道,“人,卻未必?!?/p>
雨聲漸急,如萬馬奔騰,敲打著營帳,也敲打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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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兩日后的傍晚,雨歇云散,天邊竟透出一抹瑰麗晚霞。營地內升起裊裊炊煙,飯菜香氣四溢。中軍大帳旁,一個稍小的營帳內,此時卻是另一番光景。
帳中打掃得干凈整潔,中央鋪著幾張草席,席上設了幾張矮案。
案上擺著幾樣簡單卻不失精致的菜肴:清蒸海魚、臘肉炒筍、豆腐羹、時蔬,還有一壺溫過的米酒。
帳角燃著驅蚊的艾草,青煙裊裊,散發出清苦香氣。
王氏今日換了身略新的湖藍色衣裙,發髻插了支素銀簪子,端坐主位,面帶溫和笑意。
下首坐著幾位將領女眷:傅國安的妻子李氏,是個圓臉和氣的婦人;彭旭堯新婚不久的妻子趙氏,年紀尚輕,有些靦腆;還有兩位把總的妻子,皆是軍中常見的爽利性子。
周婉琪在一旁伺候斟酒。帳內氣氛融洽,女眷們輕聲交談,話題無非是家中瑣事、孩子頑皮、近日天氣之類。
帳簾輕動,蘇憐兒出現在門口。
她顯然刻意收拾過,換了件干凈的淺青色衣裙,頭發梳得光滑,鬢邊別了一朵不知從何處摘來的白色野花。
見帳內眾人目光投來,她似乎有些局促,捏著衣角,低聲道:“民女蘇憐兒,見過夫人,見過各位姐姐?!?/p>
王氏含笑招手:“憐兒來了,快進來坐。今日沒外人,都是自家姐妹,不必拘禮。”她指指趙氏身旁的空位,“坐那兒吧?!?/p>
蘇憐兒依言入座,身姿端正,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上。趙氏對她友善一笑,她也回以羞怯微笑。
“憐兒姑娘在營中可還習慣?”傅國安妻子李氏關切地問,“缺什么短什么,盡管說,莫要客氣。”
“習慣,都很好?!碧K憐兒細聲回答,“夫人和各位姐姐待民女極好,彭隊長也時常關照。民女……不知該如何報答?!?/p>
“說的什么話,”王氏溫言道,“遭了兵災,都是可憐人。你能平安,便是最好。”她舉杯示意,“今日難得閑暇,大家喝杯薄酒,說說話,也松快松快?!?/p>
眾女眷舉杯相應,蘇憐兒也忙端起面前的小酒杯,淺淺抿了一口。酒味甘醇,她似乎不太擅飲,臉上很快泛起淡淡紅暈。
酒過一巡,氣氛愈發輕松。
王氏狀似隨意地談起各地風物。
“我是山東人,嫁到浙江這些年,還是吃不慣太甜的口味。
這邊做菜總愛放糖,我總讓廚下少放些?!?/p>
李氏笑道:“夫人說的是,我是臺州本地人,就覺得甜些才鮮。傅國安剛跟我成親時,也吃不慣,這些年倒被同化了。”
眾人皆笑。王氏目光轉向蘇憐兒:“憐兒是臨海人,臨海靠海,口味也該偏咸鮮吧?”
蘇憐兒正小口吃著豆腐羹,聞言抬頭,點頭道:“是,臨海人家做菜,多放蝦皮、魚露提鮮,糖用得少?!彼D了頓,補充道,“我家開豆腐坊,常做海鮮豆腐煲,鄰舍都說鮮美?!?/p>
“那定是好吃。”王氏頷首,又閑聊般問道,“臨海女子裝扮,似乎與臺州城內略有不同?我記得那邊老一輩,纏足的似乎少些?”
蘇憐兒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面上仍保持微笑:“夫人見識廣博。
臨海漁村多,女子常要幫忙補網、曬魚,纏足不便,是以確實少些。
不過……城里人家,還是講究的?!彼曇魸u低,“民女家中貧寒,未曾纏足,讓夫人見笑了?!?/p>
“這有何可見笑的。”王氏不以為意,“身體發膚,自在最好。倒是纏了足的,平日需格外仔細,尤其這潮濕天氣,易生足疾?!?/p>
趙氏接口道:“可不是,我娘家嫂子便是纏足的,每到梅雨天,總要喊腳疼,又是熏艾又是敷藥,麻煩得很?!?/p>
話題自然轉到女子足部護理上。
幾位女眷說起各自所知偏方,或抱怨,或調侃,帳內笑聲陣陣。
蘇憐兒靜靜聽著,偶爾附和兩句,笑容卻有些勉強,目光不時飄向自己裙擺下隱約露出的鞋尖。
王氏將一切盡收眼底,不動聲色。
她放下筷子,輕嘆一聲:“說起足疾,我倒想起一事。
前幾日潮濕,我這腳踝舊傷也有些不適。
鄭老醫官說,久站勞累、濕氣侵擾,最易引發足部腫痛,甚至潰爛。
他叮囑我要時常以藥湯泡腳,按摩疏通?!?/p>
她看向眾人,關切道:“各位妹妹平日也多操勞,不如趁今日鄭老在營中,請他過來,給大家略作查看,開些防護的藥方?便是無事的,讓鄭老瞧瞧,也圖個安心?!?/p>
李氏首先贊同:“夫人說的是,我這兩日腳底也總覺得脹?!逼渌煲布娂婞c頭。
王氏目光落在蘇憐兒身上,語氣越發溫和:“憐兒一路逃難,跋山涉水,足下想必更是辛苦。也一并讓鄭老看看吧,若有暗傷,早些調理才好?!?/p>
蘇憐兒臉色微微一白,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緊。
她強笑道:“民女……民女腳臟,不敢污了鄭老醫官的眼。
且民女自幼做慣活計,腳皮粗厚,并無不適,就不必勞煩了……”
“哎,這是什么話。”王氏笑容可掬,語氣卻不容推拒,“鄭老是醫者,什么沒見過?再說,既是一家人,哪有嫌臟的道理。
婉琪,去請鄭老過來,就說我請他為女眷們請個平安脈,看看足部可有濕氣淤積。”
周婉琪應聲“是”,快步走出帳去。
帳內氣氛似乎凝滯了一瞬。
蘇憐兒垂下眼簾,盯著自己裙擺下的繡花鞋尖,呼吸幾不可察地急促了幾分。
晚霞余光從帳隙透入,在她低垂的臉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
幾位女眷并未察覺異常,仍在閑聊說笑。王氏端起酒杯,淺淺啜飲,目光平靜地掠過蘇憐兒緊繃的肩線,又望向帳外漸暗的天色。
暮色四合,營地各處開始點起燈火。一場看似平常的家宴,即將迎來它真正的戲眼。
而那只藏了許久的狐貍,是否還能穩穩藏住她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