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冷氣裹挾著一個低沉的聲音灌了進來。
“人都到齊了?”
男人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房間瞬間安靜。
許知夏背對著門口,正在調試投影設備,聞聲動作一滯。
她沒有回頭。
旁邊新來的助理小聲提醒:“許總,市長來了。”
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指尖卻在冰涼的遙控器上,用力到泛白。
![]()
飛機巨大的轟鳴聲逐漸被隔絕在航站樓之外。
許知夏拉著銀色的行李箱,走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規律,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堅決。
這是云溪市。
九年了,她終于再次踏上這片土地。
出口的風帶著南方特有的濕潤氣息,撲面而來。
公司派來接她的本地員工小陳已經等在外面,滿臉堆笑。
“許總,一路辛苦了!”
許知夏點點頭,將行李箱交給他。
“還好?!?/p>
車子平穩地駛出機場,匯入通往市區的大道。
窗外的景象既熟悉,又完全陌生。
曾經低矮的平房區,如今已是高樓林立的商業中心。
記憶里顛簸的土路,變成了寬闊平整的八車道柏油馬路。
“許總,您是云溪人吧?”小陳從后視鏡里看著她,試圖打開話題。
“以前是。”許知夏的目光落在窗外,語氣平淡。
“那您這次回來,肯定感慨萬千,咱們云溪這幾年變化太大了?!?/p>
“是很大。”
小陳像是被打開了話匣子,興奮地介紹起來。
“這都多虧了我們那位新來的陸市長,真是年輕有為。”
許知夏的視線從窗外收回,落在了后視鏡上。
“他很年輕?”
“可不是嘛,三十多歲,聽說還是咱們云溪本地人,從基層一步步干上來的?!?/p>
她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
“手腕特別硬,要求也特別高,尤其是對項目?!毙£惱^續說道,“咱們要拿的這個‘云溪之心’,前后來了好幾家大公司,方案都被他打回去了,說是不接地氣?!?/p>
“他姓陸?”許知夏的聲音很輕。
“對,陸淮安,市長陸淮安?!毙£愓f得一臉崇拜,“許總,這次咱們的壓力可不小,據說這位陸市長,不看背景,不講情面,只認方案。”
許知夏沒有再說話。
她轉回頭,重新看向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陸淮安。
這個被她塵封了九年的名字,就這么毫無預兆地,以一種她從未想象過的方式,重新沖進了她的世界。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節根根分明。
車內的冷氣開得很足,她卻覺得有些呼吸不暢。
![]()
酒店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地段。
許知夏謝絕了小陳共進晚餐的提議,獨自一人待在房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云溪市璀璨的夜景。
霓虹燈勾勒出城市的輪廓,車流如織,像一條條流動的光河。
她倒了一杯紅酒,站在窗前。
玻璃上倒映出她清晰的影子。
一身剪裁得體的職業套裝,精致干練的妝容,眼神里帶著久經沙場的冷靜和疲憊。
這是北京九年,塑造出的另一個她。
她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
九年前,她也是這樣,在一個夜晚做出了決定。
那時的陸淮安,是市府辦公室里最被看好的年輕科員,前途光明。
而她,收到了北京總部的調令。
一個代表著無限可能的機會。
他們在那個小小的出租屋里,發生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
“知夏,留下來,我們在這里,一樣可以有很好的未來?!?/p>
“什么樣的未來?按部就班,一眼望到頭嗎?”
“這里是我們的家!”
“我的家不該這么小,淮安,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p>
他的眼神里滿是失望和不解。
她則充滿了對未來的渴望和野心。
最終,她沒有再與他爭辯。
她選擇了最懦弱,也最殘忍的方式。
趁他去鄰市出差的三天時間里,她收拾好所有行李,辦完了所有手續。
離開前,她在那張他們一起挑選的餐桌上,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話。
“淮安,我們追求的東西不一樣了。我去北京,勿念?!?/p>
她甚至不敢寫下“再見”兩個字。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將她從回憶中驚醒。
是公司總部的直屬上司。
“知夏,到云溪了?”
“剛到?!?/p>
“情況怎么樣?那位陸市長,不好打交道?!?/p>
“聽說了。”許知夏的聲音恢復了職業化的冷靜。
“這個項目對公司今年的戰略布局至關重要,只許成功。”
“我明白。”
“盡快約到市長本人,當面溝通,掃清障礙?!?/p>
“我盡力?!?/p>
掛掉電話,許知夏將杯中剩余的紅酒一飲而盡。
盡力?
她要如何去面對那個被她一封信拋棄了九年的男人?
第二天一早,項目組在酒店會議室召開了第一次全體會議。
許知夏站在白板前,神情專注,條理清晰地分配著任務。
![]()
“小陳,你負責對接發改和規劃部門,務必在三天內拿到最新的城市發展規劃詳圖?!?/p>
“李工,你帶技術組,對市里提供的數據進行二次建模和分析,我需要看到最精準的本地化適配方案?!?/p>
“市場部,啟動對我們主要競爭對手‘華曜科技’的動態追蹤,他們任何在云溪的動作,我都要第一時間知道?!?/p>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團隊成員們迅速行動起來。
會議室里只剩下鍵盤敲擊和紙張翻動的聲音。
這就是她想要的節奏。
用高強度的工作,填滿所有的時間,不給自己留下一絲胡思亂想的空隙。
接下來的幾天,許知夏帶領團隊開始了高負荷的工作。
他們幾乎跑遍了云溪市所有與項目相關的區域。
從高新科技園到待拆遷的老城區,從數據中心到交通樞紐。
她用腳步重新丈量著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在勘察老城區的一片地塊時,她無意中走到了一條河邊。
是云溪河。
河岸已經被修葺一新,鋪上了塑膠步道,成了市民休閑的公園。
她記得,九年前,這里還是一片荒蕪的河灘。
陸淮安最喜歡帶她來這里。
他說,這里安靜。
她記得有一塊形狀奇特的青石,陸淮安曾在上面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下他們名字的縮寫。
她下意識地順著記憶中的方向找去。
青石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嶄新的親水平臺,幾個孩子在那里嬉笑打鬧。
許知夏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一個路過的阿姨笑著對她說:“小姑娘,看這公園多漂亮,以前這里可亂了,新市長來了之后,親自督辦,幾個月就修好了?!?/p>
許知夏扯了扯嘴角,算作回應。
是啊,一切都變了。
他把這里,建設成了他理想中的樣子。
而她,只是一個被這嶄新未來,徹底排除在外的過去式。
![]()
與市政府部門的對接進行得異常艱難。
所有人都客氣有禮,但在關鍵問題上,卻守口如瓶。
每當許知夏試圖詢問一些關于項目決策的深層信息時,得到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
“這個我們需要請示陸市長。”
“關于這件事,陸市長還沒有明確的指示?!?/p>
“許總,最終的方案,還是要等陸市長拍板。”
陸淮安就像一個巨大的、無處不在的影子,籠罩著整個項目。
他從未露面,卻掌控著一切。
許知夏甚至無法通過任何官方渠道,預約到與他見面的機會。
他的秘書長,一位四十多歲、看起來十分精干的男人,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傳聲筒。
“許總,你們的第一版概念方案,我已經呈報給陸市長了?!泵貢L在電話里的聲音公式化而疏遠。
“市長有什么反饋嗎?”許知夏問。
“市長說,方案很漂亮,但太空洞,像一件懸在天上的華服,云溪市穿不上。”
這個比喻,帶著一種熟悉的尖銳。
許知夏的心沉了下去。
“我們會馬上根據本地情況進行修改。”
“市長還說,”秘書長的聲音頓了頓,“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份能踩在泥土里的方案,而不是一份只存在于PPT里的藍圖?!?/p>
掛掉電話,許知夏站在辦公室的窗邊,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
她知道,陸淮安這是在給她下馬威。
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這里是他的地盤,一切都得按他的規矩來。
團隊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壓抑。
“許總,這位陸市長也太難搞了,油鹽不進啊?!奔夹g負責人李工抱怨道。
“是啊,我跑了幾天,那些部門的頭頭腦腦一個個都跟泥鰍似的,滑不溜手,什么實質性的東西都問不出來?!毙£愐惨荒樉趩?。
許知夏深吸一口氣,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都打起精神來!”
她的聲音不大,卻很有穿透力。
“對方越是強硬,越是說明他們對這個項目的重視程度?!?/p>
“他們提出的問題越是尖銳,越是給了我們完善方案的方向。”
“從現在開始,拋棄所有模板化的東西,我們重新做一份方案?!?/p>
“一份真正為云溪市量身定做的方案?!?/p>
接下來的半個月,整個團隊進入了閉關狀態。
許知夏帶著所有人,沒日沒夜地泡在會議室和數據模型里。
她將自己變成了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
困了就喝黑咖啡,餓了就啃幾口面包。
她拒絕了所有不必要的外出,甚至切斷了和北京朋友的聯系。
她心里憋著一股勁。
她要用一份無可挑剔的方案,堂堂正正地站在陸淮安面前。
不是以前女友的身份,而是以項目總監許知夏的身份。
第二版方案終于完成。
這一次,許知夏在方案里,加入了一個非常大膽的設計。
她建議保留老城區那片歷史建筑群,并將其改造為融合了科技體驗的文化創意區,而不是簡單粗暴地推平重建。
這個設計會大大增加項目的初期投入和建設周期。
但在她看來,這正是陸淮安想要的,“踩在泥土里”的感覺。
方案通過秘書長再次遞交上去。
這一次,反饋來得很快。
秘書長親自打來了電話。
“許總,陸市長看了你們的新方案?!?/p>
“怎么樣?”許知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市長說,有了一些實質性的東西,但還不夠。”
“哪里不夠?”
“關于老城區古榕樹的保護問題,”秘書長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方案里只提到了保留,但沒有具體的執行細則。那棵樹有五百多年的歷史,是幾代云溪人的記憶。陸市長要求,任何管線鋪設,都必須以不損傷古榕樹根系為前提,哪怕這意味著要重新規劃整個區域的地下管網?!?/p>
許知夏的腦子“嗡”的一聲。
重新規劃管網,意味著成本將再增加至少八百萬,工期延長兩個月。
這在商業項目上,是難以接受的。
“王秘書長,這不合理,為了……”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打斷了。
“許總,這不是商量。”秘書長的語氣不容置喙,“這是陸市長的底線。他說,一個不尊重歷史和記憶的城市,不配擁有未來?!?/p>
許知夏握著電話,怔在了原地。
![]()
一模一樣的話。
九年前的那個夏夜,陸淮安指著電視里某個城市拆遷的新聞,對她說:“知夏,你看,一個不尊重歷史和記憶的城市,是沒有靈魂的,也就不配擁有未來?!?/p>
那時的她,不以為然地回了一句:“都是為了發展,總要有取舍。”
現在,他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通過一個陌生人,還給了她。
像一記無聲的耳光。
“我明白了?!彼牭阶约焊蓾穆曇簟?/p>
就在許知夏團隊焦頭爛額地修改方案時,一個更壞的消息傳來。
競爭對手,“華曜科技”的團隊高調進駐云溪市。
他們的負責人,是業內有名的“笑面虎”趙啟明。
與許知夏的步步維艱不同,趙啟明的路子顯得野得多。
他一來就通過本地商會的關系,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晚宴,邀請了市政府所有相關部門的領導。
雖然陸淮安沒有出席,但那種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姿態,還是給許知夏的團隊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很快,云溪市的一些本地媒體和網絡論壇上,開始出現一些對許知夏團隊不利的言論。
“聽說那家北京來的公司,方案做得華而不實,完全不考慮我們云溪的實際情況?!?/p>
“負責人是個女的,對云溪根本沒感情,就是來鍍金撈一筆的?!?/p>
“還是華曜科技靠譜,人家趙總說了,要扎根云溪,和云溪共發展?!?/p>
許知夏知道,這是趙啟明的輿論戰開始了。
她沒有時間去理會這些流言蜚語,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第三版方案的打磨中。
她答應了陸淮安關于古榕樹的所有苛刻要求,并親自帶領技術人員,熬了三個通宵,做出了一套兼顧保護與施工的精細方案。
就在她準備提交方案時,總部的電話又來了。
“知夏,我聽說華曜的趙啟明已經和市里幾個副市長吃過飯了,你這邊怎么還沒見到主要領導?”上司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不滿。
“這邊的流程比較特殊?!?/p>
“什么特殊?我看是你能力有問題!”上司的聲音嚴厲起來,“我再給你一周時間,如果一周之內,你還見不到那位陸市長,你就準備交接工作,回北京吧!”
電話被“啪”地一聲掛斷。
許知夏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
前有陸淮安設置的重重壁壘。
后有競爭對手的步步緊逼。
頭頂上還懸著公司總部的最后通牒。
她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盒子里,四面八方都是墻。
一周的最后期限,很快就要到了。
許知夏幾乎已經不抱任何希望。
她甚至開始默默地整理手頭的工作,準備交接。
就在周五的下午,她接到了秘書長的電話。
“許總,你好?!?/p>
“王秘書長。”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下周一上午九點,市政府一號會議廳,將舉行‘云溪之心’項目的最終方案陳述會。”
許知夏愣住了。
“最終……陳述會?”
“是的,你們公司和華曜科技,將各自進行方案陳述,并接受現場提問?!?/p>
“由陸市長及各位專家組成的評審組,將根據現場表現,做出最終裁定?!?/p>
“這是你們最后的機會?!?/p>
許知夏握著電話,指尖冰涼。
她沒有爭取到單獨見面的機會,卻被直接推上了最終的審判臺。
也好。
她想。
就在那個審判臺上,做一個了斷吧。
無論輸贏,她都認了。
周一,上午八點半。
許知夏帶著她的核心團隊,抵達了市政府大樓。
所有人都穿著最正式的服裝,臉上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嚴肅。
一號會議廳里,已經坐了不少人。
有市政府各部門的負責人,有外聘的行業專家,還有幾家本地媒體的記者。
華曜科技的團隊坐在左側,趙啟明正和身邊的人談笑風生,看到許知夏進來,還朝她投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許知夏目不斜視,帶領團隊在右側預留的位置坐下。
她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她將打印好的講稿放在面前,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了主席臺上那個最中央的、空著的位置。
那個位置,屬于陸淮安。
![]()
九年了。
她幻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
在街角的咖啡店,在同學的婚禮上,在某個人來人往的機場。
她唯獨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一個,如同法庭般莊嚴肅穆的場合。
他將以審判者的姿態,高高在上地,裁決她的事業,她的努力,她所有的驕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八點五十五分。
會議室里變得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空氣中那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八點五十九分。
會議主持人走上臺,清了清嗓子。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大家上午好?!?/p>
“‘云溪之心’項目最終方案陳述會,馬上開始。”
“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有請陸市長帶領評審組專家入席!”
話音剛落,主席臺側面的那扇厚重的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穿著一身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的深色西裝,沒有系領帶,領口微開,顯得沉穩又不失銳氣。
他的步伐不快,卻帶著一種強大的氣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身后跟著幾位年長的專家。
許知夏感覺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間,被徹底奪走了。
男人一邊走,一邊目光銳利地掃過全場。
他的視線掠過一張張或緊張、或期待的臉。
最終,那道目光,像一支精準的箭,落在了演講臺旁,那個穿著白色套裝、身形緊繃的女人身上。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成了一條無限長的絲線。
九年的歲月,像潮水般褪去。
褪去了他臉上的青澀,刻下了眉宇間的堅毅和威嚴。
也褪去了她眼中的天真,換上了如今的冷靜和疏離。
是他。
真的是他。
陸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