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病榻前,龍涎香混著藥味,沉甸甸地壓著每個人的呼吸。
我跪在床尾,看著那只曾經拉開元弓、平定四海的手,如今枯瘦如柴。
殿內燭火搖曳,將人影拉長又縮短,像極了這深宮中變幻莫測的命運。
三天三夜了,我不曾合眼。可每當倦意襲來,眼前總會浮現那雙眼睛。
那雙屬于齊王妃朱晨曦的眼睛——哀愁,清澈,像秋日終南山的潭水。
我知道不該想她。她是我的弟媳,齊王元吉的遺孀。
可三年前御花園那聲“太子殿下”,至今仍在我心頭縈繞不去。
父皇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我慌忙上前攙扶。他渾濁的目光掃過我,停留片刻。
那目光里有什么東西,讓我脊背發涼。是審視?是試探?還是某種決斷前的考量?
王德公公悄悄退出殿外,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但我看見了。
我看見他朝陰影里某個方向,極輕微地點了點頭。殿外有人候著。
是誰?長孫無忌舅父?還是……其他什么人?
父皇咳喘稍平,忽然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垂死之人。
“治兒,”他的聲音沙啞如破風箱,“若朕讓你做一件事……關乎江山穩固。”
我屏住呼吸。
“你當如何?”父皇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冷汗順著脊背滑落。我知道,該來的終于要來了。
而此刻,殿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不止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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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貞觀二十三年,春寒料峭得厲害。
太極宮兩儀殿里,炭火燒得再旺,也驅不散那股沉沉的死氣。
我跪坐在父皇病榻東南側,這是太子侍疾的規矩位置。
已經第七日了。太醫用盡法子,父皇的咳血卻一日重過一日。
“殿下,換塊熱巾吧。”王德公公佝僂著背,遞來銅盆。
我接過浸了熱水的軟巾,輕輕敷在父皇額上。
他昏睡著,眉頭緊鎖,嘴里含糊念叨著什么。我俯身去聽。
“建成……元吉……”斷續的音節,像從地獄深處飄來。
我手一顫,熱巾險些滑落。玄武門的舊事,終究是他畢生夢魘。
王德低眉順眼站在一旁,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可我知道他聽見了。這老宦官侍奉父皇三十余年,什么該聽,什么該忘,早已成了本能。
殿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王德悄步退去,很快又回來。
“是長孫大人。”他湊到我耳邊低語,“問陛下今日可有好轉。”
我搖頭。王德會意,又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帷帳后。
燭火噼啪作響。我凝視父皇枯槁的面容,忽然覺得陌生。
這就是那個開創貞觀盛世的天可汗?那個在我幼時將我扛在肩頭的父親?
時間啊,你才是最無情的君王。
“水……”父皇忽然睜眼。我連忙端來溫水,小心扶他起身。
他喝了兩口,渾濁的目光落在我臉上,久久不移。
“治兒,”他開口,聲音嘶啞,“這幾日……辛苦你了。”
“兒臣應當的。”我垂下眼簾。
“應當?”父皇忽然輕笑,笑聲里滿是疲憊,“這世上……哪有什么應當。”
他側過頭,望向窗外。夜色濃得化不開,幾顆星子冷冷懸著。
“你大哥承乾,當年也這般侍疾過。”父皇幽幽道,“后來呢?”
我心頭一緊,不敢接話。
承乾大哥謀反被廢,流放黔州,去年冬天病死在那個潮濕之地。
這事在宮里是禁忌,無人敢提。
“你四叔元吉,”父皇繼續說著,像在自言自語,“小時候最怕苦藥。”
“每回生病,總要你祖母哄著才肯喝。朕那時……還笑他沒出息。”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化作一聲嘆息。
我握著藥碗的手,指節微微發白。
齊王元吉——那個在玄武門被我父皇一箭射死的四叔。
他的遺孀朱晨曦,如今還在齊王府守寡,整整三年了。
“治兒。”父皇忽然喚我。
我抬頭,正對上他銳利的目光。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他痊愈了。
“你說,”他一字一頓,“為人君者,最該看重什么?”
問題來得突然。我穩了穩心神,按太傅教過的回答:“當以江山社稷為重。”
“社稷……”父皇咀嚼著這兩個字,眼神飄遠,“那人心呢?”
我怔住。
“下去吧。”他疲憊地擺手,“讓朕靜靜。”
我行禮退出,走到殿外廊下,寒風撲面而來,才發覺后背已濕透。
長孫無忌從陰影里走出。他披著玄色大氅,身形在宮燈下顯得格外高大。
“殿下。”他拱手,聲音沉穩,“陛下今日精神如何?”
“時好時壞。”我如實相告。
舅父沉默片刻,忽然道:“殿下可知,這幾日朝中有議論。”
“議論什么?”
“議論太子侍疾之余,常往西苑走動。”他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西苑住著誰,殿下心里清楚。”
我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西苑。那是齊王府女眷暫居之所。朱晨曦自齊王死后,便搬離了舊邸。
“誰在議論?”我的聲音有些干澀。
“這不重要。”長孫無忌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重要的是,殿下即將繼位。”
“此刻一言一行,皆在天下人眼中。齊王妃是罪婦之身,殿下當避嫌。”
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
“她……何罪之有?”我聽見自己問。
舅父深深看我一眼:“她是李元吉之妻。這,便是她的罪。”
說完,他躬身告退,身影很快沒入夜色。
我獨自站在廊下,看著遠處西苑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盞孤燈。
我知道是誰點的燈。她也睡不著嗎?
風越來越冷。我轉身回殿,卻在門檻處停下。
父皇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正透過半開的殿門,靜靜望著我。
那雙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嚇人。
02
遇見朱晨曦,是三年前的上巳節。
那時我剛被立為太子不久,朝野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
母后還在世,她拉著我說:“治兒,今日曲江宴,你該去露個面。”
我不喜喧鬧,但母命難違。于是換上常服,只帶兩個侍衛,悄悄出了宮。
曲江岸邊,桃花開得正盛。仕女們穿著鮮麗春衫,三五成群,笑語嫣然。
我沿著水邊漫步,不知不覺走到僻靜處。這里游人稀少,只有潺潺水聲。
然后,我就看見了她。
一襲素白衣裙,未施粉黛,獨自站在一株老桃樹下。
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落下,有幾片停在她發間。她渾然不覺,只是望著江水出神。
那背影單薄得讓人心疼。
我認出了她。齊王元吉的王妃朱氏,在去年那場變故后,便深居簡出。
宮宴上見過兩次,總是坐在最角落,低眉順眼,像個影子。
侍衛想上前提醒,我擺手制止。正欲悄悄離開,她卻忽然轉身。
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看見她眼里閃過一絲驚慌。
“太……太子殿下。”她慌忙行禮,聲音輕得像風。
“不必多禮。”我虛扶一下,“春日正好,王妃也來賞花?”
話出口就后悔了。這問題何等愚蠢。她剛守寡不久,哪來的閑情賞花。
朱晨曦垂下眼簾:“妾身只是……隨便走走。”
氣氛有些尷尬。我想找些話說,卻見她目光落在江面某處。
順著看去,原來是一對野鴨帶著幼雛,正悠哉游水。
“它們倒自在。”她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我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她卻忽然意識到失言,臉色微白:“妾身唐突了……”
“無妨。”我溫和道,“王妃若喜歡,以后可常來。這里……很安靜。”
說完這話,我自己都愣住了。這算什么?邀請弟媳單獨游園?
朱晨曦也怔了怔,隨即淺淺一笑。那笑容很淡,轉瞬即逝,卻讓我心頭一顫。
“謝殿下好意。”她斂衽行禮,“妾身該回去了。”
她轉身離去,素白衣裙在桃花雨中漸行漸遠。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動。直到侍衛低聲提醒,才回過神來。
那晚回宮,我做了個夢。夢里依舊是那片桃花,她回眸淺笑。
醒來時,冷汗涔涔。我知道,有些心思一旦萌芽,便再難遏制。
后來我又“偶遇”過她幾次。
有時在佛寺,她為亡夫祈福;有時在書閣,她借閱經卷。
我們很少交談,往往只是頷首致意,便各自走開。
但每次看見她,我心里某個地方就會軟下來。
她總是穿素色衣裳,發間除了一支木簪,再無飾物。
可就是這樣素凈的模樣,卻比宮里那些珠圍翠繞的妃嬪,更讓我挪不開眼。
我知道這不該。她是我的嬸母,是逆臣之妻。
可感情這東西,從來不講道理。
去年中秋,宮里設宴。她本該出席,卻托病未至。
我竟鬼使神差地,宴后去了西苑。站在院門外,聽見里面傳來琴聲。
是《幽蘭操》。孔子見幽谷蘭花而作,感慨賢者不遇。
琴聲哀而不怨,清泠泠的,像秋夜月光。
我立在門外聽了許久,直到曲終,才悄然離去。
沒過幾日,長孫無忌來找我。他屏退左右,神色嚴肅。
“殿下近來,似乎對西苑那位太過關切了。”
我心里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舅父何出此言?”
“老臣有眼睛,也有耳朵。”他沉聲道,“殿下可知,前朝隋煬帝何以亡國?”
這話太重了。我臉色沉下來:“舅父慎言。”
“老臣正是為殿下慎言。”長孫無忌毫不退讓,“齊王妃是敏感之人。”
“她活在世上,就是提醒所有人玄武門之事。陛下寬仁留她一命,已是極限。”
“殿下若與她牽扯過深,必招非議。儲君之位,多少人虎視眈眈。”
我沉默良久,最終道:“本宮明白了。”
從那以后,我刻意避開她。偶在宮中遇見,也目不斜視。
可越是壓抑,那份念想就越瘋長。像石縫里的草,見不到光,卻頑強活著。
直到三個月前,父皇病重。
我奉命監國,日夜操勞。那日批閱奏章至深夜,頭疼欲裂,便去御花園散步。
月光很好,將園子照得如同白晝。我走到九曲橋邊,卻見橋心立著一人。
又是她。
朱晨曦顯然也沒料到會遇見我,怔了片刻,才緩緩行禮。
“殿下。”她的聲音在夜風里有些飄忽。
“王妃這么晚還不歇息?”我問道。
“睡不著。”她簡單答道,目光投向池中月影,“今夜月色太好,舍不得睡。”
我們并肩站在橋上,誰也沒再說話。池中荷花開了,清香陣陣。
“殿下近來憔悴了。”她忽然開口,“還請保重身體。”
我心頭一暖:“多謝王妃關心。”
又是一陣沉默。遠處傳來打更聲,三更了。
“妾身該回去了。”她輕聲道。
“王妃。”我忽然叫住她。
她回頭,月光灑在她臉上,睫毛投下淺淺陰影。
我想說些什么,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句:“夜涼,加件衣裳。”
她深深看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有感激,有哀愁,或許還有些別的。
“殿下也是。”她說完,轉身離去。
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有種預感——這樣平靜的夜晚,不會太多了。
父皇的病一天重過一天,朝堂暗流涌動。
而我心里那份不該有的牽掛,終將成為風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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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長孫無忌再次來找我,是七日后的黃昏。
他徑直來到東宮書房,連通報都免了。侍從們見他臉色陰沉,紛紛退避。
“舅父有事?”我放下手中奏章,示意賜座。
他卻站著不動,直截了當:“殿下,老臣得到密報。”
我心頭一跳,面上仍平靜:“什么密報?”
“御史臺有人準備上奏。”他盯著我的眼睛,“彈劾太子德行有虧,與罪婦往來過密。”
書房里靜得可怕。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證據呢?”我聽見自己問,聲音竟還算平穩。
“西苑宮女的口供。”長孫無忌從袖中取出一卷紙,放在案上,“說太子多次深夜前往,在院外駐足良久。”
我展開紙卷,上面密密麻麻寫著某月某日何時,太子在西苑外停留多久。
記錄詳盡,顯然不是一日之功。
“這些宮女,舅父如何處置了?”我問。
“暫時押著。”他淡淡道,“但紙包不住火。御史臺既然拿到口供,遲早會發難。”
我放下紙卷,走到窗邊。夕陽如血,染紅了半邊天。
“舅父以為,本宮當如何?”
長孫無忌沉默片刻,緩緩道:“兩個選擇。”
“其一,殿下主動向陛下請罪,言明一時糊涂,保證再不與齊王妃往來。”
“陛下病中,或會念及父子之情,從輕發落。”
我搖頭:“那會坐實流言。本宮清白與否,都不重要了。”
“重要。”長孫無忌加重語氣,“重要的是儲位穩固。陛下春秋已高,殿下不能在此刻出任何差錯。”
“那第二個選擇呢?”
他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讓流言失去源頭。”
我猛地轉身:“什么意思?”
“齊王妃若不存在,這些議論自然煙消云散。”他說得平靜,眼里卻閃過寒光。
我渾身發冷:“舅父是要本宮……”
“老臣什么也沒說。”長孫無忌垂下眼簾,“殿下是聰明人,當知取舍。”
“江山與美人,從來不可兼得。前朝教訓,還不夠深刻么?”
我盯著他,這個從小教我讀書寫字的舅父,此刻陌生得可怕。
“她是無辜的。”我一字一頓。
“玄武門之后,這宮里還有誰是無辜的?”長孫無忌反問,“包括殿下您,包括老臣我,手上都沾著血。”
“區別只在于,有些血看得見,有些看不見。”
他走到案前,手指輕輕敲擊那卷口供:“殿下,時間不多了。”
“陛下病情反復,一旦駕崩,您就是新君。可若在此之前,德行有虧的罪名坐實……”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我們都明白。
承乾大哥被廢時,罪名里就有一條“私德不修”。
“讓本宮想想。”我聽見自己說。
長孫無忌深深看我一眼:“三日后,老臣再來聽殿下決斷。”
他躬身告退,走到門邊又停下:“殿下,您很像您母后。”
“她當年為了您能立為太子,做了許多不得已的事。”
“如今,輪到您了。”
門輕輕關上。我跌坐椅中,渾身力氣像被抽空。
暮色漸濃,書房里暗下來。我沒點燈,就坐在黑暗里。
朱晨曦的臉在眼前浮現。她撫琴時的專注,她賞月時的靜謐,她行禮時的恭順。
這樣一個女子,為何要承受如此命運?
就因為嫁錯了人?就因為她的夫君,在權力斗爭中成了失敗者?
門外傳來輕微響動。王德公公的聲音響起:“殿下,該用晚膳了。”
“進來。”我說。
王德推門而入,手中托著食盒。他將菜肴一一擺好,動作輕緩。
“陛下今日如何?”我問。
“咳得厲害,喝了藥才睡下。”王德低聲道,“太醫說……也就是這幾日了。”
我手中的筷子頓了頓。
“王德。”我忽然道,“你在宮里多少年了?”
“回殿下,老奴侍奉陛下,已三十八年了。”他恭謹答道。
“三十八年……”我喃喃,“見過不少事吧。”
王德垂首:“老奴只知伺候主子,其他事,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
好一個不該看的不看。我苦笑。
“若是你,”我盯著他,“面臨兩難抉擇,一面是至親,一面是道義,當如何?”
王德沉默良久,緩緩道:“老奴不懂大道理。但記得先皇后說過一句話。”
“什么話?”
“她說,坐那個位子的人,注定要孤單。因為選擇江山,就得放下太多。”
我心頭一震。
母后……她當年為了我,是不是也做過類似選擇?
“你退下吧。”我擺擺手。
王德躬身退出,輕輕帶上門。
我毫無食欲,推開食盒,走到書架前。那里放著一個檀木匣子。
打開,里面是一方素帕。上次御花園偶遇,朱晨曦遺落的。
帕角繡著幾莖蘭花,清雅別致。我摩挲著絲線,仿佛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
三日后,長孫無忌要我給出答案。
可我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這答案,恐怕要讓所有人失望了。
窗外,夜色如墨。
04
父皇在子時突然醒來,咳血不止。
我被急召至兩儀殿時,太醫們跪了一地,個個面如土色。
“都退下。”父皇喘息著下令,聲音雖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眾人如蒙大赦,慌忙退出。王德走在最后,輕輕帶上殿門。
燭火下,父皇的臉色灰敗如紙。他靠在軟枕上,目光卻異常清明。
“治兒,過來。”他招手。
我跪到榻前。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腕。
力道很大,指節泛白。
“朕的時間……不多了。”他緩緩道,每個字都帶著喘息。
“父皇……”我想說些寬慰的話,卻被他打斷。
“聽著。”他盯著我的眼睛,“有些話,朕必須現在說。”
“這江山,朕要交給你。”父皇一字一頓,“但你可知,坐江山最難的是什么?”
“兒臣愚鈍。”
“不是開疆拓土,不是治國安邦。”父皇松開手,望向帳頂,“而是平衡。”
“平衡朝堂勢力,平衡功臣外戚,平衡……人心與法度。”
他頓了頓,忽然問:“你覺得,長孫無忌如何?”
問題猝不及防。我心頭一跳,謹慎答道:“舅父是股肱之臣,對朝廷忠心耿耿。”
“忠心?”父皇輕笑,笑聲里滿是疲憊,“他對李唐忠心,對你母后忠心,對你……也忠心。”
“但治兒,你要記住,臣子的忠心,永遠排在家族利益之后。”
我垂下眼簾:“兒臣明白。”
“你不明白。”父皇搖頭,“至少現在還不完全明白。”
他劇烈咳嗽起來,我連忙遞上帕子。帕上很快染了鮮紅。
“齊王妃朱氏,”父皇忽然換了話題,“你近來,常見她?”
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凝固。
“兒臣……只是偶遇。”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干澀。
“偶遇。”父皇重復這個詞,眼神深邃,“宮中這么大,偶遇的次數,未免太多了。”
我跪直身子:“父皇明鑒,兒臣與齊王妃絕無越矩之舉。”
“朕知道。”父皇淡淡道,“你若真做出糊涂事,此刻就不會跪在這里了。”
他喘了口氣,繼續道:“但你知道,朝中多少人盯著她?”
“她是元吉遺孀,活著,就是玄武門的一個注腳。朕留她一命,已是仁至義盡。”
我攥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
“朕問你,”父皇盯著我,“若有一日,你必須在她和江山之間做選擇,你選什么?”
問題如利劍,直刺心臟。
燭火噼啪作響。殿外風聲呼嘯,像無數冤魂在哭嚎。
我抬起頭,迎上父皇的目光:“父皇希望兒臣選什么?”
他笑了,笑容蒼涼:“朕希望?朕希望這世上從無玄武門,希望你們兄弟和睦。”
“可希望有什么用?朕手上沾的血,這輩子都洗不干凈。”
“所以治兒,你要記住:為君者,可以仁慈,但不能心軟。”
“心軟,就會被人抓住軟肋。就像……”他頓了頓,“就像朕對你母后。”
“朕這一生,唯一的心軟,就是對你母后。”父皇眼神飄遠,“她走時,朕覺得半條命都沒了。”
“可也正是因為她,朕才能坐穩這江山。她替朕平衡了太多,做了太多朕做不到的事。”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臉上:“治兒,你沒有這樣的賢內助。”
“所以你得更狠,更果斷。該斬斷的,就要斬得干干凈凈。”
話至此,意思已再明白不過。
我跪著,額頭觸地:“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抬起頭來。”父皇說。
我依言抬頭。他仔細端詳我的臉,像在尋找什么。
“你很像你母后。”他忽然道,“尤其是這雙眼睛。”
“但她比你果決。她知道什么該舍,什么該得。”
我沉默不語。
父皇疲憊地閉上眼:“退下吧。朕累了。”
我行禮退出。走到殿外,夜風一吹,才發覺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王德守在門外,見我出來,上前低聲道:“殿下,長孫大人在偏殿等候。”
我點頭,跟著他往偏殿去。腳步沉重,仿佛踩在棉花上。
偏殿里,長孫無忌負手而立。聽見腳步聲,他轉過身。
“陛下說了什么?”他直接問。
我看著他,這個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舅父,此刻只覺得陌生。
“說了該說的話。”我淡淡道。
長孫無忌皺眉:“殿下,老臣昨日又收到消息,御史臺那邊,最遲后天就會上奏。”
“所以?”
“所以殿下必須早做決斷。”他上前一步,“齊王妃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走到窗邊,望著沉沉夜色:“若本宮不答應呢?”
空氣瞬間凝固。
良久,長孫無忌緩緩道:“殿下可知,當年玄武門之變前夜,陛下也曾猶豫。”
“是您母后,跪在陛下面前,說了一句話。”
“她說:今日不狠,明日死的便是我們全家。”
我渾身一震。
“殿下,”長孫無忌聲音低沉,“老臣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您,為了李唐江山。”
“齊王妃必須死。不是因為她有罪,而是因為……她活著,對您不利。”
我轉過身,直視他:“若本宮說,愿意承擔這個不利呢?”
他愣住了,像是不認識我似的:“殿下……”
“本宮累了。”我擺手,“舅父先回吧。此事,本宮自有主張。”
長孫無忌欲言又止,最終深深一揖:“望殿下三思。”
他退出偏殿。我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屋里,忽然笑出聲來。
笑聲在殿中回蕩,凄冷又蒼涼。
原來這就是帝王之路。每一步,都要踩著別人的尸骨。
而我,終究做不到父皇那樣果決。
也做不到母后那樣狠心。
我只是一介凡人,有不該有的軟肋,有斬不斷的情絲。
可這龍椅,不正是要凡人坐上去么?
殿外傳來更鼓聲,四更天了。
天快亮了。而風暴,也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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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接下來兩日,我照常侍疾,批閱奏章,接見朝臣。
表面平靜如常,但暗流已洶涌至臨界點。
第三日清晨,我正在東宮用早膳,王德匆匆趕來。
“殿下,”他面色凝重,“陛下召見,請殿下即刻前往兩儀殿。”
“何事如此緊急?”我問。
王德搖頭:“老奴不知。但長孫大人、褚遂良大人已在殿外候著了。”
我心里一沉。該來的,終究來了。
更衣時,我的手微微發抖。侍從要幫忙,被我揮手屏退。
我需要這片刻獨處,理清思緒。
推開殿門,晨光刺眼。我瞇了瞇眼,深吸一口氣,朝兩儀殿走去。
廊下,長孫無忌和褚遂良果然候著。兩人神色肅穆,見我到來,齊齊行禮。
“陛下突然召見,所為何事?”我問。
長孫無忌抬眼,眼神復雜:“老臣……也不清楚。”
這話不實。但我沒戳破,只點點頭:“那就進去吧。”
王德推開殿門。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混雜著龍涎香,幾乎讓人窒息。
父皇半靠在榻上,臉色比前幾日更差,但眼神卻銳利如鷹。
“兒臣拜見父皇。”我跪下行禮。
“臣等叩見陛下。”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隨后跪倒。
“平身。”父皇聲音嘶啞,“賜座。”
宮人搬來繡墩。我們三人坐下,殿內一時寂靜。
“朕昨夜,做了個夢。”父皇忽然開口,目光望著虛空,“夢見建成和元吉了。”
我心頭一跳。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也變了臉色。
“他們滿身是血,站在朕床前,什么也不說,就那么看著。”父皇緩緩道,“看了整整一夜。”
“陛下,”褚遂良忙道,“夢境虛妄,當不得真……”
“當不得真?”父皇打斷他,眼神陡然凌厲,“那玄武門呢?也是虛妄?”
褚遂良慌忙跪倒:“臣失言,陛下恕罪。”
父皇沒理他,目光轉向我:“治兒,你說,人死后可有魂魄?”
問題刁鉆。我穩了穩心神:“兒臣愚見,魂魄之說,存乎人心。”
“好一個存乎人心。”父皇笑了,笑容里滿是諷刺,“那朕問你,若建成元吉的魂魄真在,他們會恨朕嗎?”
殿內空氣凝固。
我垂下眼簾:“往事已矣,父皇何必自苦。”
“自苦?”父皇喃喃,“是啊,朕自找的。”
他劇烈咳嗽起來,王德連忙上前撫背。咳了許久才止住,帕子上又是鮮紅一片。
“朕時間不多了。”父皇喘息著,“有些事,必須在走之前了結。”
他看向長孫無忌:“無忌,你是國舅,也是顧命大臣。朕問你,齊王妃朱氏,該如何處置?”
長孫無忌顯然沒料到問題來得如此直接,怔了一瞬,隨即躬身:“臣以為……當遵從禮法。”
“什么禮法?”
“齊王謀逆,其妻雖未參與,但終是罪婦。”長孫無忌字斟句酌,“按律,當……”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已明。
父皇點點頭,又看向褚遂良:“遂良,你說呢?”
褚遂良額頭冒汗:“臣……臣以為,陛下當年既已寬恕,如今也不必再追究。”
“寬恕?”父皇輕笑,“朕寬恕的是她的命,不是她的身份。”
他頓了頓,忽然問:“治兒,你覺得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這是最后的試探。我的回答,將決定許多人的命運。
包括朱晨曦,包括我自己。
我緩緩起身,跪倒在地:“兒臣以為,四叔之罪,罪不及妻孥。”
“朱氏入宮以來,謹守婦道,從未有逾矩之舉。若因夫君之過而受罰,恐非仁君所為。”
話說完,殿內死寂。
父皇盯著我,目光深沉難測。長孫無忌臉色微變,褚遂良則露出驚訝神色。
良久,父皇才開口:“仁君……治兒,你想做仁君?”
“兒臣不敢,只愿效法父皇,以仁治國。”
“以仁治國。”父皇重復這四個字,忽然笑了,“好,很好。”
他揮揮手:“你們都退下吧。朕乏了。”
我們行禮退出。走到殿外,長孫無忌一把拉住我,走到僻靜處。
“殿下方才所言,太冒險了。”他壓低聲音,帶著責備。
“本宮只是說了該說的話。”我淡淡道。
“該說的話?”長孫無忌眼神銳利,“殿下可知,陛下最忌諱什么?”
“忌諱有人挑戰他的決定。尤其是……關于玄武門的事。”
我看著他:“舅父的意思是,父皇本就想處置齊王妃?”
“老臣什么也沒說。”長孫無忌松開手,“但殿下今日的表現,恐怕讓陛下失望了。”
失望嗎?或許吧。
但若為了不讓父皇失望,就要犧牲一個無辜女子,那我寧可讓他失望。
“本宮還有奏章要批,先告退了。”我拱手,轉身離開。
走出幾步,我回頭看了一眼兩儀殿。
殿門緊閉,像一張沉默的嘴,吞沒了所有聲音。
但我知道,風暴已在醞釀。而風眼,就是那個素衣女子。
回到東宮,我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書房。
案上攤開奏章,字跡卻模糊不清。眼前晃動的,總是朱晨曦的臉。
我忽然想起三日前,悄悄去了一趟西苑。
沒進院門,只站在遠處回廊下。她正在院里晾曬書卷,陽光灑在她身上,鍍了層金邊。
動作不疾不徐,神情寧靜安然。仿佛這深宮重重,都與她無關。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保護她,不單因為那份不該有的情愫。
更因為,在這骯臟的權力場里,她代表著某種干凈的東西。
某種我不想失去的東西。
門外傳來叩門聲。我收斂心神:“進來。”
是王德。他神色匆匆,手里捧著一個錦盒。
“殿下,這是陛下讓老奴送來的。”他將錦盒放在案上。
“是什么?”
“老奴不知。”王德垂首,“陛下只說,讓殿下獨自打開。”
他退下后,我盯著錦盒良久,才伸手打開。
盒內沒有書信,只有一件東西——一把匕首。
鞘上鑲著寶石,柄處刻著一條蟠龍。這是父皇的隨身之物,當年玄武門時佩戴的。
我拔出匕首,寒光凜冽。刃口鋒利,顯然經常擦拭。
父皇送我此物,何意?
是提醒我該果斷?還是警告我不要心軟?
亦或是……兩者皆有?
我將匕首歸鞘,放回盒中。手在顫抖。
這一刻,我忽然看清了自己的處境:無論怎么選,都是錯。
保全朱晨曦,可能失去江山。
犧牲朱晨曦,我將永遠活在自責中。
而父皇,正靜靜等待我的選擇。這是他給我的,最后一道考題。
夜幕降臨,我沒有點燈。
黑暗中,我握緊了那把匕首。冰涼的觸感,從掌心一直傳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