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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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使勁啊！這可是趙員外最后的體面，起！”
杠房的領(lǐng)頭王麻子一聲暴喝，脖子上青筋像蚯蚓一樣炸開。
“起——！”八個壯漢齊聲大吼，聲音震得靈堂上的白蠟燭火苗亂竄。
可是，那口金絲楠木的大棺材像是長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趙家大少爺趙德財(cái)滿頭是汗，沖過來吼道，“錢沒給夠嗎？王麻子，你帶的人是不是沒吃飯？”
王麻子臉色煞白，手里的杠棒都在抖，他哆哆嗦嗦地回頭看了一眼趙德財(cái)，聲音里帶著哭腔：“大少爺，不是錢的事。這棺材……它就像是粘在地下了，根本抬不起啊！”
趙家是這方圓百里有名的富戶。趙員外叫趙萬金，人如其名，家里有萬貫家財(cái)。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不是掙了多少錢，而是把自己那股子狠勁兒藏得深。平日里，他手里總是盤著一串佛珠，見誰都笑瞇瞇的，嘴里念叨著阿彌陀佛。可村里人都知道，趙家那幾千畝良田，有一大半是靠放印子錢逼得人家賣兒賣女抵債弄來的。
那天是趙員外六十大壽。
趙府張燈結(jié)彩，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趙員外穿著一身暗紅色的壽字紋綢緞袍子，坐在太師椅上，受著全城名流的跪拜。他紅光滿面，端起一杯陳年的女兒紅，對著滿堂賓客笑道：“老頭子我這輩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積善行德……”
話沒說完，他仰頭把酒干了。
酒杯剛離嘴，“啪嗒”一聲摔了個粉碎。
趙員外兩只眼睛突然瞪得滾圓，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奇怪的“咯咯”聲，像是被人死死卡住了脖子。
“爹！爹你怎么了？”趙德財(cái)嚇了一跳，趕緊去扶。
趙員外的手死死抓著桌角，指甲蓋都摳翻了，流出血來。他的臉憋成了豬肝色，嘴角卻詭異地向上咧著，像是在笑，可那雙眼睛里全是恐懼，那是活見鬼的恐懼。
沒過半盞茶的功夫，趙員外頭一歪，斷了氣。
壽宴變成了喪宴。
趙府上下亂成了一鍋粥。前來祝壽的賓客們一個個面面相覷，有的還在抹嘴上的油，有的手里還攥著沒吃完的壽桃，就被管家客客氣氣地請出了大門。原本掛滿回廊的大紅燈籠被扯了下來，換上了慘白的素布燈籠。那剛剛還吹拉彈唱的戲班子，連妝都沒來得及卸，就被趙德財(cái)逼著改吹嗩吶，奏起了《大出殯》。
趙德財(cái)雖然是個二世祖，但也知道這事兒透著邪乎。為了壓住這股子邪氣，也為了不讓外人看笑話，他發(fā)了狠心，那是真舍得砸錢。他連夜派人去了鄰縣最有名的壽材店，拍出一疊厚厚的銀票，定了一口極其罕見的金絲楠木大棺。這木頭俗稱“帝王木”，那是埋在地下幾千年不腐的好東西，光是空棺材就有千斤重，漆了十八道大漆，黑得發(fā)亮，能照出人影來。
停靈七天，趙府門口的車馬就沒斷過。那些欠了趙家錢的長工、佃戶，一個個披麻戴孝跪在靈棚外面假哭，聲音震天響，心里卻不知道在罵什么。趙德財(cái)跪在靈前，看著那口巨大的棺材，心里總是不踏實(shí)。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覺得那棺材里有什么動靜，像是有人在里面用指甲蓋撓木板，發(fā)出“滋啦、滋啦”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終于熬到了出殯這天。
天剛蒙蒙亮，趙府門口就已經(jīng)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大家都想看看，這富甲一方的趙員外，死后是何等的排場。
趙德財(cái)請來了方圓百里最有名的杠房班子，領(lǐng)頭的叫王麻子。這王麻子一身橫肉，滿臉絡(luò)腮胡子，那是吃這碗飯的行家。他手底下帶著八個壯漢，號稱“八大金剛”，個個膀大腰圓，據(jù)說連石獅子都能搬起來走兩步。
吉時已到，摔盆駕靈。
趙德財(cái)在那聲嘶力竭地哭了一聲“爹啊”，把手里的瓦盆往地上一摔，“啪”的一聲脆響，紙錢漫天飛舞。
“起靈——！”
王麻子扯著破鑼嗓子喊了一聲，八個壯漢早就把粗大的龍杠架在了肩膀上，每個人都憋足了一口氣，臉上青筋暴起。
“起！”
一聲令下，八個人同時發(fā)力。
可是，怪事發(fā)生了。那口棺材像是生了根一樣，紋絲不動。八個漢子的臉都憋紫了，那龍杠壓得肩膀咯吱作響，可棺材就是連個縫都沒離地。
“怎么回事？”趙德財(cái)正哭得起勁，一看這架勢，頓時急了，眼淚一擦，瞪著王麻子罵道，“王麻子，你沒給弟兄們吃飽飯嗎？這么多人抬不動一口棺材？”
王麻子也是一臉懵。他干這行三十年了，什么怪事沒見過，可這么沉的棺材還是頭一回遇上。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陪著笑說：“大少爺，這……這楠木確實(shí)沉，再加上老太爺福氣重……我再加把勁。”
說完，王麻子回頭沖著那幾個漢子吼道：“都他娘的沒吃飯啊？拿出吃奶的勁兒來！趙大少爺賞錢翻倍！起！”
八個漢子一聽賞錢翻倍，眼睛都紅了。他們大吼一聲，再次發(fā)力。這一次，力氣使得太大，連腳下的青磚都被踩裂了幾塊。
依然紋絲不動。
這下子，圍觀的人群炸了鍋。大家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
“這也太邪門了。”
“我看是趙員外舍不得這萬貫家財(cái)，不想走啊。”
“屁！我看是平日里缺德事做多了，這是遭了報應(yīng)，地府不收！”
這些話傳到趙德財(cái)耳朵里，讓他又羞又惱。他一把揪住王麻子的領(lǐng)子，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王麻子，你少給我裝神弄鬼！是不是嫌錢少？我給你加人！把你帶來的所有人都給我叫上來！十六個人抬！三十二個人抬！我就不信抬不走！”
王麻子被逼得沒法，只能把后備的漢子全都叫了上來。
十六個壯漢，密密麻麻地圍在棺材四周，把龍杠加了一層又一層。這陣勢，別說是一口棺材，就是一座小房子也該抬起來了。
“都聽好了！一口氣，給我起！”王麻子嗓子都喊啞了。
十六個漢子像瘋了一樣，同時怒吼，肩膀死死頂著龍杠，拼命往上挺。
“咯吱——咯吱——”
那手臂粗的龍杠發(fā)出了令人牙酸的扭曲聲，像是要斷裂一樣。棺材終于晃動了一下，勉強(qiáng)離開了地面半寸。
趙德財(cái)長出了一口氣，剛想喊“走”，誰知變故陡生。
只聽“崩”的一聲巨響，如同晴天霹靂！
那幾根堅(jiān)硬無比的榆木龍杠，竟然在一瞬間齊齊斷裂！
這股巨大的反彈力把十六個壯漢震得東倒西歪，好幾個人直接飛了出去，重重摔在靈堂的柱子上，當(dāng)場就斷了胳膊腿，哀嚎聲一片。
最嚇人的是靠近棺材頭的兩個壯漢，他們并沒有被震飛，而是像是被什么東西抽走了魂魄一樣，翻著白眼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個不停，嘴里還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好重……有人壓著……有人拽著……”
棺材“轟隆”一聲重新砸回地面，震得靈堂上的供桌都塌了一半，香爐貢品滾了一地。
“鬼啊！有鬼啊！”
人群中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膽小的婦孺尖叫著往外跑，原本莊嚴(yán)肅穆的靈堂瞬間亂成了一團(tuán)糟。
趙德財(cái)雙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看著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只覺得那不是一口棺材，而是一張要吃人的嘴。他渾身哆嗦，牙齒打戰(zhàn)，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大……大少爺……”一直躲在旁邊的管家老劉哆哆嗦嗦地湊過來，臉色慘白如紙，“這……這恐怕不是人力能解決的了。老爺這……這是有心結(jié)，或者是……沖撞了什么東西。咱們得請高人來看看啊。”
“請……快去請！”趙德財(cái)聲音都變了調(diào)，抓著老劉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花多少錢，把能請的都給我請來！”
一直折騰到傍晚，太陽落山，陰風(fēng)陣陣，整個趙府籠罩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
管家氣喘吁吁地領(lǐng)回來一個游方道士。這道士穿得破破爛爛，道袍上全是補(bǔ)丁，一只眼睛瞎了，用黑布罩著，另一只眼睛卻精光四射，透著股看透世態(tài)炎涼的冷意。他腰間掛著個油亮的酒葫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還沒進(jìn)門，就先聞到了一股子酒味。
趙德財(cái)平時最看不起這種江湖騙子，若是往常早讓人亂棍打出去了，可這時候也只能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他連滾帶爬地迎上去，拱手作揖：“道長，道長救命啊！我爹他……他不想走啊！”
那瞎眼道士沒理他，徑直走進(jìn)靈堂。他也不看那口讓人膽寒的棺材，反而在靈堂四周轉(zhuǎn)起了圈。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要踩進(jìn)地里去。他時不時停下來，用那只獨(dú)眼盯著地面的青磚看，鼻子使勁嗅一嗅，像是獵狗聞到了血腥味。
“好重的腥氣。”道士冷冷地說了一句，聲音沙啞刺耳。
趙德財(cái)一愣，趕緊賠笑：“道長，您聞錯了吧？這是上好的金絲楠木，只有木香。再加上這靈堂里點(diǎn)了這么多檀香，哪來的腥氣？再說……我爹這才走沒幾天，尸首也沒臭啊。”
道士嘿嘿一笑，那笑容讓人心里發(fā)毛。他轉(zhuǎn)過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棺材邊，伸出一根臟兮兮的手指，在棺材蓋上輕輕敲了三下。
“咚、咚、咚。”
聲音很沉悶，不像是敲在木頭上，倒像是敲在石頭上，又像是敲在誰的心口窩上。
道士摘下腰間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烈酒，然后猛地把酒噴在棺材頭上。
“噗——”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原本光亮如鏡的黑漆棺材，被酒一噴，竟然顯出一道道暗紅色的印子，那印子歪歪扭扭，看起來就像是有人用血淋淋的手指在上面抓撓過一樣，順著棺材壁往下流淌。
“這……這是什么？”趙德財(cái)嚇得后退兩步，差點(diǎn)又坐地上。
道士抹了抹嘴角的酒漬，獨(dú)眼盯著趙德財(cái)，眼神像刀子一樣：“趙大少爺，你爹這棺材里，裝的不光是尸首吧？”
趙德財(cái)心里“咯噔”一下，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流：“道長這話什么意思？里面除了我爹，還能有什么？入殮的時候我可是親眼看著的！”
“嘿嘿，”道士冷笑兩聲，“千斤封土萬斤恨。八個壯漢抬不起，十六個壯漢杠斷裂。這不是棺材重，是因果重。這地底下，有人拽著他不讓走呢。”
“地底下？”趙德財(cái)只覺得后背發(fā)涼，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道長，您是說……鬧鬼？這……這光天化日的，哪來的鬼？”
“鬼？鬼在心里，不在外面。”道士指了指地面，語氣森然，“趙大少爺，你想讓你爹入土為安嗎？想保住你趙家這剩下的這點(diǎn)氣數(shù)嗎？”
“想！當(dāng)然想！”趙德財(cái)把頭點(diǎn)得像搗蒜，“道長您說，只要能解決，要多少錢我都給！”
“這不是錢的事。”道士收起了嬉皮笑臉的神色，那只獨(dú)眼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yán)，“今晚子時，把所有閑雜人等都清出去，只留你和幾個心腹家丁。咱們不開棺，咱們……開地。”
“開……開地？”趙德財(cái)沒聽懂，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在這兒？靈堂里？”
“對，就在這靈堂正中間，把你爹棺材下面這塊地，給我挖開！”道士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
夜深了，風(fēng)更大了，吹得靈堂里的白幡嘩啦啦作響。
趙德財(cái)按照道士的吩咐，把哭喪的親戚和膽小的丫鬟都趕了出去，只留下了管家老劉和四個平日里膽子最大、給錢就敢拼命的長工。大門緊閉，偌大的靈堂里顯得空蕩蕩的，陰森恐怖。
道士從懷里掏出一張黃符，嘴里念念有詞，啪的一聲貼在棺材頭上。
“推開它。”道士命令道。
幾個長工面面相覷，心想白天十六個人都抬不動，現(xiàn)在這就咱們幾個能行？但看著趙德財(cái)陰沉的臉色，誰也不敢多嘴，只能硬著頭皮上去推。
說來也怪，那貼了黃符的棺材，竟然真的輕了許多。幾個人喊著號子一使勁，伴隨著一陣刺耳的摩擦聲，那口巨大的棺材竟然真的被推到了旁邊，露出了原本壓著的青石板地面。
“挖。”道士坐在旁邊的太師椅上，手里把玩著兩枚銅錢，頭也不抬地說道。
趙德財(cái)吞了口唾沫，沖長工們點(diǎn)了點(diǎn)頭：“動手吧，每人賞銀五十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長工們掄起早就準(zhǔn)備好的鐵鎬，“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砸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濺。
不一會兒，厚重的青石板被撬開了，露出了下面的黃土。
“繼續(xù)挖，別停。”道士的聲音很冷，像是在指揮一場屠殺。
大家只能硬著頭皮往下挖。這原本是趙家的大廳，地基打得極深，土質(zhì)也很硬。
挖了大概三尺深，土的顏色變了。原本干燥的黃土，開始變得濕潤，而且顏色發(fā)黑，像是被墨汁浸泡過一樣。
更要命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臭味開始彌漫開來。這味道不是尸體的腐臭，也不是垃圾的酸臭，而是一種陳年的、發(fā)霉的、帶著血腥味的腥臭，熏得人直想吐。
“大少爺，這……這土不對啊。”管家捂著鼻子，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底下是不是有什么死貓死狗的？”
趙德財(cái)心里也慌得厲害，但他看了一眼道士，道士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只說了兩個字：“接著挖。”
又挖了兩尺。
此時，坑里的土已經(jīng)變成了暗紅色，就像是混了剛剛凝固的豬血。每一鏟子下去，都能帶出這種黏糊糊的紅泥，甚至還能聽到“滋滋”的聲音，仿佛那土是活的。
長工們的手都在抖，這哪里是在挖自家老爺?shù)撵`堂，簡直像是在挖通往十八層地獄的通道。汗水混著泥土糊在臉上，每個人的臉色都比死人還難看。
“停。”道士突然站了起來，把手里的銅錢往懷里一揣。
他走到坑邊，往下看了看。坑已經(jīng)有快一人深了，紅色的泥土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妖異。
“怎么了道長？”趙德財(cái)湊過來，聲音都在打顫，兩腿抖得像篩糠。
“到了。”道士從懷里掏出一把糯米，猛地撒進(jìn)坑里。
糯米一碰到那紅土，立刻冒起一陣黑煙，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裂聲，就像是水滴進(jìn)了滾油里。
“小心點(diǎn)，別用鐵鎬了，用手刨。”道士命令道，“別碰壞了下面的東西。”
幾個長工嚇得差點(diǎn)扔了手里的家伙，但在道士那只獨(dú)眼的逼視下，只能丟下鐵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跳下坑，跪在那腥臭的紅泥里，用手一點(diǎn)點(diǎn)扒開那些泥土。
趙德財(cái)站在坑邊，死死盯著下面。他的心臟跳得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他有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這里面埋藏的東西，可能會毀了趙家的一切，揭開一個讓他無法承受的秘密。
隨著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被清理開，長工的手指似乎碰到了什么堅(jiān)硬的東西。
“挖到了！”一個長工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哭腔。
就在長工們扒開最后一層浮土的時候，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