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你這個兒子!”程建業摔碎了手中的茶杯,滾燙的茶水濺在程皓的手背上。
他沒有躲,只是怔怔地看著父親。
母親王亞琴在一旁捂著嘴,淚水無聲滑落,卻不敢上前。
程皓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低頭看去,屏幕上顯示著一條冰冷的系統提示:你已被對方加入黑名單。
01
那是二零一八年的夏天,空氣里彌漫著燥熱與絕望。
程皓的互聯網公司,那個他傾注了所有心血和夢想的地方,資金鏈斷了。
辦公室里一片狼藉,曾經象征著未來的白板上還殘留著瘋狂的構思圖。
地上散落著無人問津的商業計劃書,每一頁都曾是他吹噓的資本。
窗外是鵬城的璀璨燈火,車流如織,繁華依舊。
那片繁華里,再也沒有屬于他的位置。
他從人人追捧的“程總”,一夜之間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老賴”。
八十萬的債務,像一座無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脊梁上。
這個數字,說多不多,說少,卻足以徹底壓垮一個普通的年輕家庭。
起初是彬彬有禮的催款電話,提醒他合同條款。
后來是語氣不善的警告,夾雜著對他家人的“問候”。
最后,變成了赤裸裸的威脅,和深夜里一聲接著一聲的急促鈴音。
程皓的手機變成了一塊滾燙的烙鐵,每一次震動都灼傷著他的神經。
他不敢開機,又怕錯過什么重要的消息。
他不敢出門,總覺得街上每個看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失敗者。
他躲在家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仿佛要把自己和整個世界隔絕。
妻子許靜下班回來,看到的總是一屋子的煙味和坐在黑暗里的丈夫。
她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打開窗戶,收拾煙灰缸,然后走進廚房。
飯菜的香氣,是這個窒息空間里唯一的生氣。
程皓吃不下,胃里像堵著一塊石頭。
他終于撐不住了,決定回家向父母求助。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他最后的尊嚴。
他開著那輛還沒被抵押的國產車,回到了養育他二十多年的家。
父母住的還是老小區的步梯房,樓道里堆滿了鄰居的雜物。
他敲開了門。
開門的是母親王亞琴,看到他憔悴的樣子,眼神里滿是心疼。
“怎么瘦成這樣了?”
父親程建業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頭也沒抬,只是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程皓換了鞋,局促地站在客廳中央,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他深吸一口氣,把準備了一路的話說了出來。
“爸,媽,我公司……破產了。”
王亞琴的手一抖,差點沒拿穩手里的水杯。
程建業放下了報紙,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地盯著他。
“欠了多少?”
“八十萬。”程皓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客廳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想……想跟你們先借點錢周轉一下,我寫借條,以后肯定加倍還給你們。”
程建業的臉色由紅轉青,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借錢?我們哪有錢給你!”
“你搞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我早就說過,你就是不聽!”
“現在好了,把臉都丟盡了!”
程建業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咆哮。
程皓低著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爸,我真的沒辦法了,那些人天天逼債……”
“那是你自找的!誰讓你去創業的?安安穩穩地上個班有什么不好!”
程建業站了起來,指著程皓的鼻子罵。
“你知不知道,你妹妹的婆家都知道了這件事,人家怎么看我們程家!”
“我一輩子的臉,都被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丟光了!”
王亞琴在一旁小聲地勸:“建業,你少說兩句,孩子也不想的。”
“你閉嘴!就是你把他慣成這樣的!”程建業轉頭沖妻子吼道。
然后,他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我沒你這個兒子!”
滾燙的茶水濺在程皓的手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他看著地上破碎的瓷片,和四散的茶葉,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碎了。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轉身離開了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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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的時候,他拿出手機,想給最疼愛他的妹妹發個消息。
一個紅色的感嘆號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又試著撥打父母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他明白了。
他被整個家庭拋棄了。
回到他和許靜的家,他把自己摔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天黑了,又亮了。
許靜沒有去上班,就坐在他身邊,陪著他。
第三天,程皓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陽臺。
他推開窗戶,十六樓的風灌了進來,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
下面是堅硬的水泥地。
也許跳下去,一切就都結束了。
一雙手從背后緊緊地抱住了他。
是許靜。
她的身體在發抖,聲音也帶著哭腔。
“程皓,你別做傻事。”
“錢沒了,我們可以再掙。”
“你要是沒了,我怎么辦?”
程皓的身體一僵,眼淚終于決堤而出。
他轉過身,把頭埋在妻子的肩膀上,哭得像個孩子。
那是他破產以來,第一次真正的情感宣泄。
哭過之后,世界似乎沒有那么灰暗了。
他開始嘗試著找工作,投出的簡歷卻都石沉大海。
曾經的“程總”頭銜,在人力資源經理眼里,不過是一個失敗的標簽。
債主的電話依舊在響。
程皓的情緒再次陷入低谷,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有一天,他開網約車補貼家用,直到凌晨三點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
打開門,他愣住了。
原本溫馨的家,變得空空蕩蕩。
沙發,電視,餐桌,甚至他們結婚時買的那張大床,全都不見了。
客廳中央,只放著幾個打包好的行李箱。
許靜坐在一個行李箱上,臉色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程皓的心猛地一沉,一個可怕的念頭竄了上來。
“許靜,你……”
許靜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遞給他一張銀行卡,和一份文件的復印件。
“這是房屋買賣合同。”
“房子我賣了。”
程皓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看著合同上的數字,又看了看許靜平靜的臉。
“你為什么不跟我商量!”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這是我們唯一的房子!我們按揭了八年,上個月才剛剛還完貸款!”
“賣了我們住哪兒!”
許靜的眼圈紅了,但她沒有哭。
“我怕你不同意。”
“房子沒了,可以再買。”
“家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她從口袋里拿出另一張卡。
“賣房的錢,加上我們所有的積蓄,我已經把那八十萬都還清了。”
“從今天起,再也不會有人打電話來逼我們了。”
程皓看著妻子,看著她手里那兩張薄薄的卡片,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
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許靜的腿,泣不成聲。
愧疚,感動,心疼,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恨自己的無能,更心疼妻子的決絕。
那一夜,他們沒有睡。
兩人依偎在冰冷的地板上,規劃著沒有房子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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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們用剩下的一點錢,在遙遠的城中村租了一間十平米的單間。
房間陰暗潮濕,墻壁上滿是霉斑。
衛生間是公用的,走廊里永遠飄著一股復雜的味道。
程皓徹底放下了過去所有的驕傲。
他去了一家大型物流公司的倉庫,當了一名最普通的倉庫管理員。
每天的工作就是搬運,掃描,錄入。
汗水浸透了工服,身上沾滿了灰塵,一天下來,腰酸背痛。
晚上,他依舊去開網呈車,跑到車子沒電才肯收工。
許靜在附近的一家超市找了份收銀員的工作。
每天站八個小時,不停地重復著“您好”、“謝謝”。
下班后,她會去夜市,支起一個小攤,賣些從批發市場淘來的小飾品。
生活很苦。
他們吃最便宜的掛面,買打折的蔬菜。
程皓戒了煙,許靜很久沒買過新衣服。
但他們的心是安定的。
因為他們在一起,并且有了一個共同的目標。
把賣掉房子的錢,重新掙回來。
給許靜一個真正安穩的家。
日子就像轉動的車輪,沉重,卻堅定地向前。
第一年,他們適應了新的生活節奏。
程皓因為有管理經驗,加上做事踏實肯干,很快就被提拔成了倉庫小組長。
許靜的小攤生意也漸漸有了起色,積累了一些回頭客。
年底的時候,他們看著存折上多出來的五位數,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那是他們從廢墟中挖出的第一塊磚。
第二年,程皓成了倉庫主管,手下管著十幾個人。
他開始利用自己的互聯網思維,優化倉庫的管理流程,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
許靜不再出攤,她在一家職業培訓機構報了會計班,重新拾起了書本。
他們的生活依舊節儉,但餐桌上偶爾能見到肉了。
第三年,轉機出現了。
程皓在工作中發現,本地的生鮮冷鏈配送市場存在一個巨大的缺口。
許多中小型餐廳,常常因為配送不及時、溫控不到位而導致食材損耗。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心中萌生。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許靜。
許靜聽完,只問了一句:“你有幾成把握?”
程皓說:“五成,但值得一試。”
許靜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箱子,里面是他們這三年攢下的所有積蓄。
“那就去做吧。”
程皓又找到了兩位在物流公司認識的,同樣不甘于現狀的同事。
三個人,湊了二十萬。
這筆錢,是他們全部的身家性命。
他們買了一輛二手的冷鏈運輸車,租了一個小小的冷庫。
程皓的公司,就這樣在城中村的一個角落里,悄無聲息地開張了。
創業的艱辛,比上一次有過之而無不及。
程皓既是老板,也是司機,還是搬運工。
白天跑業務,跟一個個餐廳老板磨破嘴皮。
晚上送貨,常常要忙到凌晨。
有一次,車子在半路拋錨,為了不讓一車昂貴的海鮮壞掉,他在寒風里等了三個小時的拖車。
許靜考取了會計證,包攬了公司所有的財務工作。
她不僅要管賬,還要負責接單、調度,成了程皓最得力的助手。
因為他們的服務好,配送及時,價格公道,口碑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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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年,公司從一輛車,發展到了五輛車。
他們搬出了那個潮濕的單間,在市區租了一套兩居室。
雖然還是租的,但窗明幾凈,陽光可以照進客廳。
第五年,程皓的公司已經成為本地餐飲冷鏈配送領域的佼佼者。
十幾輛印著公司標志的冷鏈車,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他們不僅還清了當年賣房的“欠款”,還在一個不錯的小區全款買下了一套三居室。
房產證上,寫的是許靜的名字。
拿到新房鑰匙的那天,程皓對許靜說:“老婆,我們回家了。”
許靜靠在他的懷里,眼淚浸濕了他的襯衫。
這五年,像一場漫長而艱苦的跋涉。
他們終于走出了深谷,看到了山頂的風景。
程皓變得更加沉穩和內斂,歲月磨平了他身上的浮躁,留下了堅韌的底色。
他深刻地明白,誰才是自己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人。
02
時間來到他們搬進新家的第二個月。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末。
程皓和許靜正在廚房里準備晚餐,慶祝他們結婚十周年。
程皓在處理一條新鮮的鱸魚,刀工嫻熟。
許靜在一旁洗菜,哼著不成調的歌。
歲月靜好,仿佛過去的苦難都只是一場遙遠的夢。
“叮咚——”
門鈴聲突然響起,打破了這份寧靜。
兩人對視一眼,有些疑惑。
他們剛搬來不久,很少有朋友上門。
程皓擦了擦手,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人。
看到他們的瞬間,程皓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是五年未見的父親程建業,和母親王亞琴。
他們老了許多。
程建業的頭發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駝了,身上的夾克衫看起來有些年頭。
王亞琴的臉上布滿了皺紋,眼神里帶著一絲怯懦和討好。
“程皓……”王亞琴先開了口,聲音有些干澀。
程建業則板著臉,目光卻忍不住在新家的玄關處打量。
程皓沉默了幾秒鐘,側過身。
“進來吧。”
許靜從廚房里走出來,看到公婆,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爸,媽,你們來了。”她客氣地打了聲招呼,然后去給他們倒水。
程建業和王亞琴拘謹地坐在昂貴的皮質沙發上,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這房子……真大啊。”王亞琴沒話找話地說。
“裝修得也好,比你妹妹家氣派多了。”程建業也忍不住開口,語氣里帶著掩飾不住的羨慕。
他們絕口不提五年前的事,仿佛那段斷絕關系的歷史從未發生過。
他們夸程皓“有出息”,“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
他們說“血濃于水,父母哪有不惦記兒女的”。
程皓和許靜只是安靜地聽著,沒有接話。
一頓飯,吃得異常沉默和尷尬。
飯后,許靜默默地收拾著碗筷。
程建業給程皓遞了一根煙,被程皓擺手拒絕了。
“我戒了。”
程建業悻悻地收回手,自己點上,深吸了一口。
煙霧繚繞中,他清了清嗓子,終于進入了正題。
“兒啊,你看,你現在事業也做起來了,公司搞得這么大。”
“我跟你媽呢,也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你妹妹嫁得遠,一年也回不來一次,指望不上。”
他的聲音頓了頓,觀察著程皓的表情。
“我們最近,看中了郊區一個別墅區,叫什么‘溪山別院’的。”
“那環境,真是沒得說,有山有水,空氣又好,特別適合養老。”
程皓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他已經預感到了父親接下來要說什么。
果然,程建業圖窮匕見。
“你現在有這個能力了,就給我們全款買一套吧。”
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在談論今天的天氣。
“也算你,給我們二老盡盡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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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程皓聽到這話,握著水杯的手微微一顫,杯中的水晃動了一下。
心中五味雜陳,像打翻了調料瓶,說不出是憤怒,是悲哀,還是荒謬。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
一旁的許靜卻放下了手中的抹布。
這五年來,她幾乎從未在程皓的家事上發表過任何強硬的意見。
此刻,她的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她沒有看程建業夫婦,而是轉身走到了客廳的儲物柜前。
她打開柜門,從最里面拿出一個看起來很舊的筆記本,和一疊厚厚的、已經泛黃的單據。
許靜將筆記本和單據輕輕放在光潔的茶幾中央,推到公婆面前。
她的聲音不大,但在這寂靜的客廳里,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爸,媽。”
“談別墅之前,我想,我們應該先把這筆賬算清楚。”
程建業和王亞琴看著那本陌生的筆記本和那堆單據,臉色瞬間變得困惑又難看。
“這……這是什么?”王亞琴顫聲問道。
程皓也愣住了,他從不知道許靜還保留著這些東西。
他湊過去,看清了那本筆記本的封面。
程建業的瞳孔猛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