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思維：讓下一個千年的后人還能看到大足石刻

大足石刻。朱偉/攝

　　在接受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專訪前，大足石刻研究院院長蔣思維正在石篆山佛會寺發掘現場，與年輕的考古工作者一起研討古跡。“目前基本能確定遺址下面有宋代建筑構件。”蔣思維說，盡管擁有遍布“五山”的75處石刻、5萬余尊造像，大足石刻所在區域依然在不斷發掘出新的文物。

　　大足石刻位于重慶市大足區境內，始建于初唐，歷經唐末、五代，盛極于兩宋，被譽為“中國石窟藝術史上最后一座豐碑”。1999年，以寶頂山、北山、南山、石門山、石篆山等“五山”為代表的大足石刻，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推動石窟寺文物保護科學發展，為《黑神話：悟空》提供文物數據掃描的“敲門磚”，帶動社區居民共享文化繁榮……在蔣思維看來，優質“文化IP”的社會功能正在“出圈”“破圈”式發展。

　　今年11月，亞洲文化遺產保護青年大使計劃——2025年石窟國際青年學術交流活動在大足石刻研究院舉行，來自中國、柬埔寨、埃塞俄比亞、洪都拉斯、印度、意大利、巴基斯坦、斯里蘭卡、蘇丹、英國等國家的上百名青年學者，圍繞“保護傳承·創新共生”主題，共話石窟寺文物保護的經驗和未來發展。

　　“促進亞洲文化遺產保護，讓青年在這一領域互相交流、發揮越來越大的作用，這至關重要。”蔣思維介紹，近些年，大足石刻每4年召開一次大足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不定期舉辦小型學術交流活動。

　　如今，不只是國內學者在對大足石刻開展研究，丹麥、德國、意大利、日本、韓國、柬埔寨、巴基斯坦、美國、英國的相關學者也在利用大足石刻進行比較研究。

　　蔣思維（左一）在石刻紀錄片拍攝現場。石晶/攝

　　我國對石窟寺文物已形成系統科學保護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川渝地區的石窟寺（含摩崖造像）約占全國總量的一半，形成這種布局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蔣思維：我國的石窟寺文物約6000處，川渝地區有2800多處，這和石窟藝術的傳播與發展有很大關系。晚唐至兩宋時期，石窟藝術大規模傳到四川盆地，當時北方地區多戰亂，巴蜀地區社會相對穩定，中原地區的藝術家、僧人、士紳，把中原的文化、藝術帶了過來，宋代又是我國文化藝術的一個高峰期，幾種因素疊加，導致重慶、四川地區的石窟分布非常廣泛。

　　中原地區的石窟，多是士紳、官吏或皇家建造的，川渝地區大部分是中小石窟，規模不大，也不像皇家造像那樣集中。這些石窟可能就是當時某個家族或者家庭，出于一種美好的祈愿，在自家房子周圍的山上開龕造像。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以大足石刻為代表，我國石窟寺文物保護經歷了哪些階段？

　　蔣思維：各地的石窟都面臨著環境變化的影響。早期保護是對文物基本構成的保護、對部分環境的整治，后來通過科技手段對石窟開展危巖體加固、水害治理、本體修復。到了今天，石窟寺文物保護更加系統，前期勘察研究，同步跟蹤監測、評估，還增加了預防性保護等措施。

　　以石窟寺的價值闡釋、監測預警、環境控制、災害治理、保護修復為一體的石窟寺綜合保護理念，已經在我國石窟寺文物保護實踐中逐步形成并成為行業共識。

　　比如，南方石窟處于高溫潮濕的環境，生物病害比較嚴重，需要開展關聯度研究。

　　在保護過程中，可能會發現牽涉其他學科或技術，要開展跨學科、跨領域的研究，把考古、材料、環境、計算機等專業結合起來，系統性、整體性地加以科學保護。也要分出主次，有時溫度是最關鍵的指標，就控制溫度；夏季降水的時候，就控制水分；如果參觀區域的人對環境影響大，那就控制人流密度。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大足石刻的保護面臨哪些挑戰？

　　蔣思維：現在還有一些挑戰，比如寶頂山石窟治水。在重慶高溫高濕的環境下，尤其是針對砂巖石窟，我們找到了一些跨學科、綜合性、立體式的治理措施，解決了石窟滲水的主要問題。但是像毛細水、空氣中的冷凝水、部分石窟中的地表水和地下水問題還沒有解決，這都是將來要長期努力解決的方向。

　　石窟從建造之初到現在大部分超過1000歲了，開鑿石窟改變了整個崖壁受力的變化，加上巖體本身的風化，石窟開裂是很自然的一種現象，很難被阻止。本體修復現在才做了一小部分，未來路還長。

　　而且，不是有一點開裂、有一點風化就要去修復，首先選擇最嚴重的、已經影響石窟主要特征、藝術性和文化價值的部分進行修復。修復的過程需要懂技術的人做具體的工作，每一尊像、每一只“手”、每一個角落都千差萬別。在修復過程中既需要財力的保證，更需要會技術的人。

11月29日，亞洲文化遺產保護青年大使計劃——2025年石窟國際青年學術交流活動發言時，與會嘉賓向“石窟守護人以及他們傾盡一生的守望”致敬。石晶/攝

　　文物創意出圈要向著積極的方向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近年來大足石刻頻頻出圈，比如《黑神話：悟空》用了大足石刻的數字場景，引來了全球網友好評，當時是怎么開啟合作的？

　　蔣思維：這款游戲的成功，除了國際一流的技術制作和視覺呈現，更重要的是“文化IP”的賦能，其中不僅有《西游記》這樣全球知名的“超級IP”，還有全國數十家文物古跡單位的加持助力。

　　其團隊在創作初期，曾找我們座談，希望嘗試用數字掃描代替手繪場景，把傳統文化直接植入游戲。出于對“首款國產3A游戲”的支持和大足石刻創新展示形式的需要，我們免費授權了4個具有代表性的龕窟。后來我們才得知，他們曾多次碰壁，我們是第一家給予他們授權支持的文博單位。我們的授權書成了“敲門磚”，助推他們后續幾十個文博場景掃描工作的順利開展。

　　這次合作也是游戲產業和文物活化的一次“雙向奔赴”。因為大足石刻研究院很早就開始對文物進行三維掃描、數字化、虛擬修復，構造毫米級精度的數字孿生模型，連造像的衣紋褶皺等細節都能精準還原，為文物建立了永久性數字檔案。游戲上線后，他們也將所采集的大足石刻游戲場景提供給我們使用，現在游客中心的部分場景就是在此基礎上加工而成，相當于《黑神話：悟空》團隊回饋大足石刻。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現在文創產品火熱，怎么看待文物的活化利用？

　　蔣思維：做文化遺產和文物保護工作，管理和保護的對象都是前人留下來的，首要前提是要有保護的意識，不能為了短期的行為把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毀掉，并且這種保護是要讓下一個百年、下一個千年的后人還能堅持下去。

　　當然，也不是說保護起來就不讓大家看。經濟社會發展到了一定階段，人們要滿足精神上的、文化上的需求，在不對文物產生損害的情況下，讓公眾去參觀、去體驗，去現場感受。也許科技的發展，未來會出現我們目前想象不到的跨界融合的利用場景——但是都應該以保護為前提。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大足石刻在文創產品設計時，你提過哪些建議？

　　蔣思維：我平常和設計文創的工作人員交流，經常說石窟藝術本身與生活、藝術、宗教是有關聯的。文創在開發的過程中，如果只為文創而文創，肯定不合適。文創設計要有范圍和度，不能只為了好玩、好賣，只想掙錢。文創產品作為傳播文化的載體，更需要為社會提供一種積極向上的氛圍，不只是為了娛樂。

寶頂老街的石雕匠人。2021年5月，“大足石雕”被列入第五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朱偉/攝

　　周圍居民是大足石刻千年來最重要的守護者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大足石刻研究院的青年骨干有多少？

　　蔣思維：占到50%，這些年考到研究院的學生比較多，現在基本形成了梯隊，大足石刻保護機構一直都有“以老帶新”的傳統。從（20世紀）80年代初幾個人守著文物，到現在全院在編干部職工達到了142人。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這些年輕人能否像你們那一代人一樣，一門心思鉆研石窟保護？

　　蔣思維：這些年輕人大部分是具有這種特質的，既然到文保單位來，就應該有這個心理準備和素質。在大足石刻研究院要耐得住寂寞，能夠堅守。這項工作本身需要長期學習和積累，年輕的時候要多往山野、鄉村的現場去勘察。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青少年到大足石刻，你推薦他們先去哪里參觀？

　　蔣思維：青少年如果第一次來大足石刻，我建議他們先到寶頂山石窟，也叫寶頂山石刻。因為青少年在接觸文化和藝術的初期，寶頂山石刻藝術表現力強、體量大，有很多和生活場景接近的造像，青少年更容易理解。

　　寶頂山石窟是生活式的長卷，有些佛像很高大，會給青少年建立一種強烈的初印象，他們就可能由此對石窟藝術產生濃厚興趣。

　　其實，不管是青少年還是中老年，不管是看石刻還是看其他文化產品，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愛好，不一定看文物就要“學習”，只要看到眼里就會有收獲。作為保護研究機構，我們要讓崖壁上的石窟用適應現代的、更鮮活的語言，讓公眾更輕易接受。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1000多年來，大足石刻與附近的居民共生，他們為保護傳承大足石刻還在做什么？

　　蔣思維：千百年來，生活在周邊的居民是大足石刻最重要的守護者，他們對大足石刻的保護和愛護是骨子里的，不然這么多寶物早就被毀掉了。

　　石窟周圍的居民，可能是建造者、守護者的后代，也可能是部分石刻現實場景來源的后代。大足石刻將本地生活場景尤其是兩宋時期的生活場景融入造像藝術中，比如在寶頂山石刻中可以看到養雞女、吹笛女，這些內容反映了宋代人的生活。大足石刻一大顯著特點就是世俗化、生活化、民族化。

　　現在周圍的居民也是石窟場景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化遺產保護與社區發展可以相得益彰。比如，寶頂山旅游動線經過寶頂老街，就是想讓老街居民融入大足石刻的繁榮發展。他們也在發揮價值，比如為游客提供餐飲美食、特產零售等服務，這是大足石刻在當下的“活”的場景。

　　我們希望實現從“靜態保護”到“活態傳承”的轉變，讓沉睡的遺址“活”起來，融入現代生活，成為滋養社區的文化土壤。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