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半,我終于處理完最后一份報表。
手機屏幕亮起,母親張美英的微信語音如常抵達:“彤彤,開宇下個月婚禮,你這當姐姐的可得好好準備。咱老家講究長姐如母,禮數不能虧。”
“長姐如母”四個字,像枚生銹的釘子,輕輕扎進心里。
我揉著太陽穴回復:“媽,我知道。”
窗外城市燈火流轉,我望著玻璃上映出的疲憊面孔——三十一歲,眼角已有細紋。
三天后,我把工作五年攢下的十二萬八,悉數轉進弟弟宋開宇的賬戶。
轉賬備注寫著:“新婚快樂,永結同心。”
婚禮那日熱鬧非凡。弟弟穿著西裝精神抖擻,接過我遞的紅包時眼圈發紅:“姐,謝謝你。”
他身旁的新娘胡夢琪妝容精致,對我微笑點頭。
那笑容客氣得像銀行柜員。
凌晨兩點,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出租屋。
手機震動,弟弟的消息跳出屏幕。
點開的瞬間,我渾身血液都涼了——
“姐,錢我退給你。夢琪說,按老規矩長姐如母,二十八萬酒席費該你全包。我們年輕人不懂這些,還得姐姐多擔待。”
客廳沒開燈。
手機冷光映著我顫抖的手指。
二十八萬。
我所有積蓄的兩倍還多。
窗外的霓虹忽然變得刺眼,那些光斑在視線里扭曲、擴散,最后化成弟弟婚禮上那張幸福滿溢的臉。
而此刻,那行字像把冰錐,捅穿了這些年我為自己編織的所有溫情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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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凌晨一點的寫字樓,只有我們這層還亮著燈。
鍵盤敲擊聲在空曠辦公室回蕩,像某種倒計時。
“鄭姐,我先走了。”實習生小趙挎著包,眼里滿是血絲。
我點點頭:“路上小心。”
電腦右下角時間跳到01:17。
手機就在這時響起——母親的專屬鈴聲,嗩吶般突兀。
“彤彤,還沒下班?”張美英的聲音帶著睡意與急切,“媽跟你說,開宇婚禮日子定了,八月十八。”
我捏了捏眉心:“好日子。”
“酒席得提前半年訂,你弟剛工作沒積蓄……”母親頓了頓,“你當姐姐的,得幫著張羅。”
窗外,城市浸在墨藍夜色里。
遠光燈偶爾劃過,像流星墜落。
“媽,我手里有十二萬存款,都給他做賀禮。”話出口時,喉嚨有些發干。
“十二萬八吧,吉利。”母親接得自然,“你弟媳那邊講究這些。對了,酒席錢……”
“酒席錢怎么了?”
“哦,沒什么。”母親岔開話題,“你爸念叨你呢,啥時候回家?”
掛斷電話后,屏幕暗下去。
倒影里那張臉,寫滿三十一歲單身女性特有的疲憊。
微信彈出彭雪瑩的消息:“還在加班?給你點了粥,放前臺了。”
這個閨蜜總在我最需要時出現。
取了粥回工位,熱汽氤氳了眼鏡。
手機又震——這次是弟弟宋開宇。
“姐,剛媽打電話沒打擾你吧?婚禮的事你別太操心,我能處理。”
我盯著這行字,忽然想起他十歲那年。
父親在工地摔傷腿,家里斷了收入。
我攥著重點中學錄取通知書,在灶臺前站了一下午。
最終把通知書塞進灶膛。
火光舔舐紙頁時,弟弟跑進來:“姐,你在燒什么?”
“廢紙。”我轉身往鍋里下面條,“去寫作業,明早給你煎蛋。”
那之后我去鎮上的服裝廠,一個月八百。
弟弟的學費、校服費、補習費,都從這八百塊里摳。
他考上大學那天,抱著我哭:“姐,我以后一定對你好。”
粥涼了。
我舀起一勺送進嘴里,咸的。
02
周六早晨七點,我被裝修電鉆聲吵醒。
隔壁搬來新租客,已經連續施工三天。
摸過手機,家族群里熱鬧非凡。
母親發了弟弟婚紗照——宋開宇穿著黑色禮服,胡夢琪一襲白紗偎在他肩頭。
配文:“我家開宇要成家了,姐姐功不可沒。”
下面親戚排隊點贊。
表姑留言:“長姐如母,鈺彤這些年不容易。”
二嬸接話:“現在姐弟感情好的不多了。”
我指尖懸在屏幕上,最終沒點那個贊。
起床洗漱,鏡中人黑眼圈深重。
這些年習慣了。
從弟弟上大學開始,我的生活就和他綁定。
大一時他嫌宿舍吵,我貼錢讓他租單間。
大四要考研,報班費一萬二,我分三期轉給他。
工作后他談女友,約會開銷大,每月我補貼兩千。
直到三年前,他說要買房結婚。
“姐,首付還差十五萬。”電話里他聲音很低,“夢琪家說沒房不嫁。”
那時我剛升項目主管,攢了二十萬打算自己買房。
掙扎一周,還是轉給他十五萬。
母親知道后說:“這才是當姐姐的樣子。”
而我的購房計劃,無限期擱置。
冰箱空了,我套上外套去超市。
蔬菜區人流如織,多是夫妻或全家出動。
我獨自推著購物車,在特價菜攤前停下。
“姑娘,一個人啊?”賣菜阿姨遞過袋子,“多拿點,今天菠菜新鮮。”
我笑了笑,裝滿一袋。
排隊結賬時,前面一家三口在爭執。
小女孩要買巧克力,母親說蛀牙,父親偷偷塞進購物車。
那么日常的溫情,看得我眼眶發熱。
手機震動,弟弟的消息:“姐,夢琪看中一款婚紗,租一天要三千八。”
我深吸口氣:“你喜歡嗎?”
“夢琪喜歡。”他回得很快,“她說一輩子就一次。”
“那就租。”
“謝謝姐!婚禮那天你一定坐主桌!”
主桌。
是啊,長姐如母,當然坐主桌。
提著購物袋回家時,夕陽正沉。
樓道里碰見鄰居老太太:“小鄭,又一個人啊?該找對象啦。”
我笑笑:“不急。”
開門進屋,黑暗撲面而來。
沒開燈,就著窗外暮色把菜放進冰箱。
然后坐在沙發上,看最后一點天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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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這就是被親情綁架了。”
彭雪瑩把咖啡杯重重放下,拉花震散了。
周日午后的咖啡館,陽光透過落地窗,在她憤怒的臉上跳動。
“十二萬八,你全部存款吧?給了你喝西北風?”
我攪拌著拿鐵:“我就這一個弟弟。”
“他就你一個姐姐,所以可著勁兒薅?”彭雪瑩傾身向前,“鄭鈺彤,你醒醒。你弟二十九了,不是九歲!”
窗外走過一對情侶,女孩笑鬧著捶打男孩肩膀。
那么鮮活恣意。
“雪瑩,我沒辦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我爸腿傷那年,我媽就說,這個家靠我了。”
“靠你到什么時候?靠到你嫁不出去,孤獨終老?”
話很刺耳,卻是事實。
三十一歲,相親過六次。
對方聽說我要幫扶弟弟,都打了退堂鼓。
最后一個相親男說得直白:“你這不就是扶弟魔嗎?”
那之后,我再沒赴過任何約會。
“婚禮你去嗎?”彭雪瑩問。
“當然。”
“隨完禮就走,別多待。”她握住我的手,“聽我的,你付出夠多了。”
手心傳來溫暖,我鼻子一酸。
“夢琪那姑娘,我打聽過。”彭雪瑩壓低聲音,“她家條件一般,但特別要面子。婚禮訂在五星酒店,一桌五千八。”
我算了一下:“二十八桌?”
“三十桌。”彭雪瑩冷笑,“再加上煙酒、婚慶、車隊,沒有四十萬下不來。你弟哪來的錢?”
答案不言而喻。
咖啡涼了,苦味在舌尖蔓延。
“我勸你留點后路。”彭雪瑩語氣嚴肅,“明天去銀行,別全取出來。”
我點點頭,又搖頭。
“做不到,是不是?”她嘆息,“你啊,就是心太軟。”
分別時,彭雪瑩用力抱了抱我。
“有事隨時打電話,我二十四小時開機。”
回家的地鐵上,我給母親轉賬三千。
備注:“給開宇買套好西裝。”
母親秒收,回了個笑臉:“還是閨女貼心。”
車廂搖晃,玻璃映出許多疲憊的臉。
其中一張是我的。
手機又震,弟弟發來試西裝照片:“姐,好看嗎?”
深藍色條紋,襯得他精神挺拔。
“好看。”我回復,“新郎官就該這么帥。”
他發來語音,聲音雀躍:“夢琪也說好看!姐,婚禮那天你得早點來,幫我招呼客人。”
“好。”
“對了姐,夢琪家那邊親戚多,紅包可能收不回本……”他欲言又止。
我懂他的意思:“酒席錢不夠?”
“還差一點。”他發來尷尬的表情包。
“差多少?”
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持續很久。
最后蹦出數字:“八萬左右。”
地鐵進站,廣播報站名。
我靠著冰冷欄桿,打字:“我想辦法。”
04
婚禮前一周,我請了年假回老家。
高鐵兩小時,窗外風景從樓群變成田野。
母親早早在車站等候,一見我就抱怨:“怎么又瘦了?是不是沒好好吃飯?”
“工作忙。”我把禮物遞過去,“給爸的膏藥,給你買的羊毛衫。”
母親接過,看了眼標簽:“又亂花錢。”
但嘴角是上揚的。
老家還是老樣子,街道窄窄的,鄰居坐在門口摘菜。
“鈺彤回來啦?”王阿姨嗓門洪亮,“聽說你弟要結婚?你這個姐姐沒少出力吧!”
我笑笑,快步走過。
家里,父親正在擦弟弟的婚車——一輛租來的黑色奧迪。
見我進門,他局促地站直:“回來啦。”
“爸。”我放下行李,“腿還疼嗎?”
“老毛病,不礙事。”他遞過拖鞋,“你媽燉了雞湯。”
廚房飄出香味,母親在嘮叨:“開宇和夢琪去看婚慶了,說要多加兩個機位拍攝。”
“拍那么多干嘛?”我換鞋。
“夢琪說要留紀念。”母親攪動著湯鍋,“現在年輕人講究這些。”
客廳電視柜上,擺著新拍的婚紗照。
胡夢琪確實漂亮,瓜子臉,大眼睛,笑容標準得像雜志模特。
弟弟摟著她,滿臉幸福。
“夢琪這孩子,有主見。”母親盛湯,“婚禮流程都是她定的,酒席菜單改了三次。”
我接過湯碗:“開宇喜歡就好。”
“喜歡,怎么不喜歡。”母親坐下,“就是花錢如流水。光婚紗照就拍了兩萬八。”
湯很燙,我吹了吹。
“你轉那十二萬八,我讓開宇存起來了。”母親壓低聲音,“酒席錢還差不少,你爸把養老錢都拿出來了。”
我手一抖,湯灑在手上。
“媽,你們——”
“就這么一個兒子,能怎么辦?”母親抽紙給我,“你當姐姐的,能幫也多幫點。”
這話太熟悉了。
從小到大,每次弟弟需要什么,結尾都是這句。
院門響了,弟弟的聲音傳來:“媽,我們回來了!”
胡夢琪先走進來,穿著米白色連衣裙,拎著名牌包。
看見我,她微笑點頭:“姐來了。”
笑容很甜,眼神卻很淡。
像在看一個無關緊要的親戚。
“姐。”弟弟跟進來,曬黑了些,“正說你呢,夢琪給你挑了條珍珠項鏈,婚禮戴。”
胡夢琪從包里掏出絲絨盒子:“不知道姐喜不喜歡。”
我打開,項鏈很精致,標簽價兩千三。
“太破費了。”
“應該的。”胡夢琪挽住弟弟胳膊,“開宇老說姐姐對他好,我們得孝敬姐姐。”
這話本該暖心,我卻覺得別扭。
晚飯時,胡夢琪說起婚禮細節。
“酒店布置要用鮮花,假花太掉價。”
“攝影團隊從市里請,跟拍三天。”
“酒席每桌要配茅臺,煙用中華。”
弟弟埋頭吃飯,不時點頭。
母親笑著應和:“你們高興就行。”
只有父親沉默扒飯。
飯后,弟弟送我回房間——我以前住的屋子,現在堆滿婚禮用品。
“姐,謝謝你。”他忽然說。
“謝什么。”
“所有。”他低頭,“我知道你為我付出很多。”
夜色從窗戶漫進來,他臉上有孩童般的依賴。
我拍拍他肩膀:“只要你幸福。”
他用力點頭:“我會的。”
轉身時,我看見胡夢琪站在走廊盡頭。
她微笑著,眼神卻落在我拍弟弟肩膀的那只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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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婚禮當天,天氣出奇的好。
藍天白云,陽光金燦燦灑在酒店門口的紅毯上。
我凌晨五點就起床,幫母親清點喜糖,核對賓客名單。
父親緊張得手心冒汗,不停看時間。
“爸,放松點。”我幫他整理領帶。
“你媽說,今天不能給你丟人。”他小聲嘀咕。
我心里一酸。
七點,婚車隊伍抵達。弟弟穿著西裝下車,胸前禮花紅得耀眼。
“姐!”他朝我揮手,“我帥不帥?”
“帥。”我上前幫他整理衣領,“新娘子呢?”
“在后面車上,化妝師在補妝。”
胡夢琪出現時,引起一陣低呼。
婚紗是露背款式,頭紗長及腰際,妝容精致得像明星。
她挽著父親的手走過紅毯,弟弟在紅毯盡頭等待。
交換戒指時,弟弟手抖得厲害,是胡夢琪穩穩定住他。
司儀說:“新娘真是當家的一把好手!”
賓客哄笑。
我坐在主桌,身旁是母親和幾位長輩。
二嬸湊過來:“鈺彤,你弟能娶到這么漂亮的媳婦,你有功勞。”
母親接話:“那是,長姐如母嘛。”
“什么時候喝你的喜酒啊?”三姑問。
敬酒環節,弟弟和胡夢琪一桌桌走過。
到主桌時,胡夢琪特意給我倒了杯果汁:“姐開車來的吧?別喝酒。”
體貼周到。
“姐,謝謝。”弟弟眼眶泛紅,抱了抱我。
他身上有酒氣和香水味,混成一種陌生的氣息。
胡夢琪靜靜看著,等我們分開,才遞過酒杯:“姐,我和開宇敬你。”
酒杯相碰,聲音清脆。
她仰頭飲盡,脖頸線條優美。
我抿了口果汁,甜得發膩。
下午三點,賓客陸續散去。
我幫忙打包剩菜,收拾喜糖。
母親拉著胡夢琪的手說話,弟弟在算禮金。
“姐,你過來下。”弟弟招手。
我走過去,他遞過手機:“我剛建了群,把禮金明細發你了。”
“給我看這個干嘛?”
“讓你知道誰給了多少,以后人家辦事,咱們好還禮。”
很務實,也很陌生。
“對了姐。”他壓低聲音,“你那十二萬八,我收到了。真的……太謝謝了。”
我拍拍他:“新婚快樂。”
他用力點頭,轉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胡夢琪走過來,遞給我一個紅包:“姐,這是改口費。”
按照習俗,新娘改口叫姐姐,要給紅包。
我接過,厚度驚人。
“這……”
“應該的。”她微笑,“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這話本該溫暖,我卻感到不安。
黃昏時,我準備返程。
母親送我到停車場:“路上慢點,到家發消息。”
“媽,你們也早點休息。”
“知道。”母親欲言又止,“彤彤,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
車子發動時,我從后視鏡看見他們一家三口站在酒店門口。
弟弟摟著胡夢琪,母親笑著說什么。
像一幅圓滿的全家福。
而我只是路過的攝影師。
高速上夜色漸濃,我打開廣播。
情歌流淌,唱著什么地久天長。
手機震動,是弟弟的消息:“姐,路上注意安全。”
我回了笑臉。
一小時后,手機又震。
我以為還是弟弟,等紅燈時點開。
消息很長,長得需要滑動屏幕。
讀完第一句,綠燈亮了。
后車鳴笛催促。
我猛踩油門,輪胎發出刺耳摩擦聲。
06
車子歪斜沖過路口,險險擦著護欄停下。
心臟狂跳,手抖得握不住方向盤。
我把車靠邊,雙閃燈在夜色里急促喘息。
手機屏幕還亮著,那行字像淬了毒的針:“姐,錢我退給你。
夢琪說,按老規矩長姐如母,二十八萬酒席費該你全包。
我們年輕人不懂這些,還得姐姐多擔待。”
下面附了轉賬記錄——十二萬八,正在退回途中。
夜風吹進車窗,七月的風竟然刺骨。
我盯著“長姐如母”四個字,突然笑出聲。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