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景餐廳的落地窗外,夜色初降,霓虹燈在遠處水面投下碎金般的光影。
包廂內燈火通明,水晶吊燈折射出暖黃光暈,長桌上擺滿精致菜肴。
今天是我們結婚三周年紀念日,也是兩家人難得聚齊的家宴。
我特意選了妻子可馨最愛的這家餐廳,提前半個月預訂了這間觀景最好的包廂。
此刻,她正拉著她那位男閨蜜韓昊強的手腕,笑意盈盈地將他按在緊挨著自己的主賓位上。
而我那年邁的父母,被安置在長桌最末端的兩個位置,顯得局促而疏離。
我胸口發悶,想說些什么,卻被岳母曹珊高談闊論的聲音蓋過。
借口去洗手間,我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深呼吸,玻璃映出自己僵硬的倒影。
九號包廂就在斜對面,門虛掩著,隱約傳出推杯換盞的喧鬧。
我整理好表情準備回去,突然聽到可馨熟悉的聲音從九號包廂門縫里擠出。
那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尖銳和憤怒。
緊接著,“啪”地一聲炸響,清脆又狠戾,像瓷器猛地摔碎在瓷磚地上。
我渾身一顫,愣在九號包廂門口,手懸在半空,不知該推開這扇門,還是該逃回自己那個令人窒息的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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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六點整,兩家人陸續到齊。
我父母傅桂英和劉建國先到,他們穿著最體面的衣服,母親還特意做了頭發。
“立誠,這地方太貴了。”母親拉著我的手低聲說,眼睛不安地打量著包廂奢華裝潢。
“媽,三周年紀念,該隆重些。”我拍拍她的手背,扶她坐下。
父親沉默地點頭,目光卻落在主位旁那個已經擺好名牌的座位上——韓昊強。
肖可馨和她母親曹珊幾乎是踩著點進來的。
可馨今天穿了條香檳色絲絨長裙,襯得肌膚勝雪,卷發松松挽起,露出優美的脖頸。
她手里捧著一大束白玫瑰,笑著走向我:“立誠,謝謝你的安排。”
我接過花,想給她一個擁抱,她卻已轉身招呼服務員添茶。
曹珊一身亮紫色旗袍,嗓門洪亮:“哎喲,親家母早就到啦!路上堵得不得了!”
她自然地占據了主位另一側的座位,那是本該留給我母親的位置。
我母親勉強笑了笑,往旁邊挪了一個座位。
六點半,韓昊強準時出現。
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手腕上戴著一塊機械表,表盤在燈光下反射出冷光。
“可馨,沈工,伯父伯母,阿姨,不好意思來晚了!”
他聲音爽朗,自帶一種熟稔的親熱,手里拎著兩盒包裝精美的進口水果和一瓶紅酒。
“昊強快來坐!”可馨立刻站起身,親自拉開身邊那把椅子。
那把椅子緊挨著她的位置,是整張長桌視野最好的地方,正對湖景。
我父母被擠到了長桌最末端,離主菜區最遠,夾菜都需要伸長手臂。
我喉頭發緊,走過去對可馨輕聲說:“可馨,讓我爸媽坐中間吧,方便些。”
“哎呀,立誠你真是不懂。”曹珊搶先開口,一邊用熱毛巾擦手一邊說,“昊強是貴客,又是可馨工作上的大功臣,當然要坐主賓位。”
“是啊立誠,”可馨也笑著拉我袖子,眼睛卻沒看我,“昊強剛幫我談下‘藝境’畫廊的年度合作,今天這頓也算感謝宴。”
韓昊強謙和地擺手:“舉手之勞,主要還是可馨的方案做得好。”
他說著,已經自然地在可馨身邊坐下,兩人之間距離不到二十公分。
服務生開始上菜,冷盤精致,熱菜飄香,可馨卻側著身子,低聲和韓昊強討論著什么畫展。
我聽見“馬蒂斯”“色彩構成”“布展方案”等零碎詞語,那是我不熟悉的領域。
母親悄悄拽了拽我的衣角,眼神里透著不安和詢問。
我給她夾了一塊桂花糯米藕,勉強笑笑:“媽,吃菜。”
02
熱菜上到第三道時,氣氛開始變得微妙。
服務員端上一盤白灼基圍蝦,蝦殼紅亮,個頭飽滿。
“可馨,嘗嘗這個。”韓昊強極其自然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拈起一只蝦。
他手指修長,動作熟練地擰掉蝦頭,剝去蝦殼,露出完整的蝦肉,然后蘸了點醋,直接放到可馨面前的小碟里。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仿佛做過千百遍。
可馨也很自然地用筷子夾起,送入口中,點頭:“嗯,很鮮。”
我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默默夾了一筷子清蒸鱸魚。
魚肉嫩滑,卻味同嚼蠟。
“昊強就是體貼。”曹珊笑呵呵地說,“可馨從小就懶,吃蝦最煩剝殼,以前都是我這個當媽的給她剝。”
“媽——”可馨拖長聲音嗔怪,臉上卻帶著笑。
韓昊強又剝了幾只,放進可馨碟里,才脫下手套:“習慣了,以前大學聚餐,可馨就總把蝦推給我。”
大學。他們共同度過的、我沒有參與的四年。
我喝了一口湯,溫熱液體滑入喉嚨,卻暖不了胸腔里那塊發冷的區域。
母親傅桂英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她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
“可馨啊,立誠最近也挺累的,他們公司那個什么……科技園區的競標,忙活了好幾個月。”
父親也接話:“是啊,天天熬夜畫圖,上周還感冒了。”
可馨這才轉過頭看我,眼神里有短暫的恍惚,隨即浮起關切:“感冒了?怎么沒聽你說?”
“小感冒,早好了。”我簡短回答,不想在家宴上談工作煩心事。
韓昊強卻接過了話頭,語氣隨意:“科技園區?是不是城東那個政府重點工程?”
我看向他:“韓經理也知道?”
“略有耳聞。”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們公司好像也參與了前期投資評估。競爭很激烈啊,聽說好幾家大型設計院都盯著。”
他手腕上的表隨著動作滑下袖口,表盤在燈光下一閃。
我的目光被那塊表吸引住了。深藍色表盤,銀色羅馬數字,鱷魚皮表帶,表冠處有一個小小的凸起設計。
非常眼熟。眼熟到讓我心臟猛地一沉。
去年我生日,可馨送了我一塊限量版機械表,就是類似的款式。我戴了不到一個月,在一次出差回來后發現不見了。
找遍家里和辦公室都沒找到,可馨還安慰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立誠?”可馨的聲音喚回我的思緒,“怎么了?盯著昊強的手表看。”
“哦,沒什么。”我移開視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覺得韓經理的表挺別致。”
韓昊強笑了笑,轉了轉手腕:“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不算什么名表。”
他的笑容自然,眼神坦蕩,看不出任何異樣。
可馨又轉向他,繼續剛才被打斷的藝術話題,兩人頭湊得很近,低聲說笑,偶爾蹦出幾個英文專業術語。
我母親徹底放下了筷子,臉色沉靜如水,眼神在我和可馨之間來回移動。
父親則悶頭喝湯,一聲不吭。
長桌這端,安靜得只剩下餐具輕微的碰撞聲。
那端,談笑風生,仿佛他們才是一個世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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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對了立誠。”
岳母曹珊突然提高聲音,打破了我們這端的沉默。
她夾了一塊東坡肉,卻沒吃,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探究。
“我聽老同事說,你們公司那個科技園區的競標,好像沒成?”
包廂里的空氣瞬間凝滯。
可馨和韓昊強的低語停了,兩人都抬頭看過來。
我母親傅桂英猛地坐直身體,父親也皺起眉頭。
我握著酒杯的手指收緊,骨節微微泛白。
“媽,你聽誰說的?”可馨語氣有些急。
“哎呀,就原來住建局那幾個老姐妹嘛,消息靈通得很。”曹珊不以為意,“說是中標的是家外資背景的設計公司,叫什么……創思國際?”
韓昊強輕輕“啊”了一聲,語氣恰到好處地帶上些許驚訝。
“創思國際?那確實是我們公司深度合作的設計機構之一。”
他看向我,表情誠懇里帶著惋惜:“沈工,如果是他們中標,那競爭確實……他們資源很強,有時候甚至會提前拿到一些內部參數。”
內部參數。
這四個字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
科技園區的設計競標,我們團隊準備了三個月,方案反復打磨,報價也精心測算。
但在最后關頭,競爭對手創思國際的報價,精準地壓在我們成本線上一點點,方案細節也恰好針對我們的弱點做了優化。
當時團隊里就有人嘀咕,是不是有內鬼。
我壓下了那些議論,不愿以惡意揣測同事。
可現在……
我看向韓昊強,他正低頭抿茶,側臉平靜。
那塊表又從他袖口露出來,藍色表盤幽深得像一口井。
“立誠,是真的嗎?”可馨的聲音傳來,帶著遲疑和擔憂。
我轉回頭,對上她的眼睛。
她眼睛很漂亮,清澈明亮,此刻映著水晶燈的光,也映著我的倒影。
結婚三年,我一直以為能從這雙眼睛里看到全部的她。
此刻卻忽然覺得,那光亮深處,有些我看不清的暗影。
“嗯,沒中標。”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很正常,競標總有成敗。”
“話不是這么說!”曹珊拔高音調,“你們團隊辛苦那么久,說沒就沒了?是不是有人搞鬼?”
“媽!”可馨語氣加重,“你別亂猜!”
“我哪里亂猜?”曹珊不服氣,“昊強不也說了,那個什么創思,手段厲害著呢!”
韓昊強適時打圓場:“阿姨,商業競爭很正常。沈工他們還年輕,機會多的是。”
他語氣溫和,言辭得體,儼然一個通情達理的局外人。
可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讓我胸腔里那股憋悶的氣流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
我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和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
所有人都看向我。
“抱歉,”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聲音干澀,“公司剛來電話,有個緊急圖紙需要修改,我得回去加班。”
可馨愣了一下:“現在?菜還沒上完呢。”
“嗯,急事。”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怕看到失望,也怕看到……別的什么。
曹珊嘟囔:“什么公司啊,紀念日也不讓人安生……”
“工作要緊。”韓昊強溫和地說,甚至還朝我點了點頭,“沈工快去忙吧。”
那姿態,仿佛他才是這個家的男主人。
可馨終于站起身,走到我身邊,拉了拉我的袖子。
她指尖微涼,觸感熟悉。
“真要走?”她低聲問,眉頭輕蹙。
“嗯。”我低頭穿外套,含糊應道。
她沉默了兩秒,然后松開手,語氣恢復了平常:“那好吧,路上小心。別熬太晚。”
沒有挽留,沒有追問,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只是敷衍地擺了擺手,就轉身坐回韓昊強身邊的座位。
我最后看了一眼包廂。
父母擔憂地望著我,欲言又止。
岳母撇著嘴,一臉不快。
韓昊強正低聲對可馨說著什么,可馨側耳傾聽,嘴角還帶著未褪盡的笑意。
暖黃燈光下,他們并肩而坐的畫面,和諧得刺眼。
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將一室虛假的溫暖和令人窒息的悶堵,關在身后。
04
走廊鋪著厚實的地毯,腳步聲被吸走,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走得很快,像逃離什么不潔之地。
路過服務臺時,穿著旗袍的領班微笑點頭:“沈先生,這就走嗎?需要幫您叫車嗎?”
“不用,謝謝。”我簡短回應,腳步未停。
轉過回廊拐角,前面就是電梯廳。
右側是一排包廂,門牌號從5開始遞增。
8號包廂門開了,幾個喝得面紅耳赤的男人勾肩搭背出來,大聲說笑著朝電梯走去。
我側身讓過,酒氣混雜著煙味撲鼻而來。
等他們進了電梯,走廊重新安靜下來。
我按下電梯下行鍵,金屬門映出我晦暗的臉。
胸口那團悶氣并未消散,反而隨著安靜沉淀,變得越來越重,壓得我呼吸困難。
可馨和韓昊強低聲談笑的樣子,韓昊強剝蝦的動作,那塊眼熟的手表,岳母那句關于競標的問話……
碎片在腦海里旋轉,碰撞,發出無聲的尖嘯。
電梯門“叮”一聲打開,里面空無一人。
我邁步進去,手指懸在關門鍵上方,卻遲遲沒有按下。
就這么走了?
像個失敗者一樣,從自己的結婚紀念日家宴上落荒而逃?
把父母留在那種尷尬的境地,把妻子留在……那個男人身邊?
電梯門因為感應不到物體,開始緩緩閉合。
在門縫只剩下不到十公分時,我猛地伸出手,擋住了門。
門重新打開。
我走了出來。
走廊寂靜,遠處隱約傳來其他包廂的喧鬧。
我需要冷靜一下,至少,回去跟父母說一聲,找個更得體的理由。
或許,我也需要一點時間,獨自消化這些翻涌的情緒,再回去面對。
我轉向走廊另一側,那邊通往消防通道和洗手間,人少,安靜。
剛走到7號包廂附近,一陣壓低卻極其尖銳的女聲,猝不及防地鉆入耳朵。
聲音來自斜前方,那扇虛掩著門的9號包廂。
“……你夠了!”
是肖可馨的聲音。
我腳步猛然頓住,像被釘在原地。
那聲音里充滿了我從未聽過的憤怒、厭惡,甚至有一絲顫抖的狠厲。
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個溫柔帶笑,偶爾有些小任性的妻子。
緊接著,是韓昊強模糊的回應,語氣似乎帶著戲謔。
然后——
“啪!”
一記耳光聲,炸裂般響起。
清脆,響亮,毫不留情,穿透門板,狠狠撞進我的耳膜。
我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腦子一片空白,只有那記耳光聲在顱內反復回蕩。
剛才家宴上,可馨對韓昊強笑語盈盈的樣子,和他此刻可能捂著臉的樣子,在腦海中割裂成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
發生了什么?
為什么?
我像個木偶般,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9號包廂門口。
門虛掩著,留著一道兩指寬的縫隙。
暖黃光線從里面漏出來,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斑。
我屏住呼吸,從門縫望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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