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江德華,你除了會用嗓門吼,還會干什么?!”
老丁把一封揉得皺巴巴的信狠狠摔在桌上,眼睛死死瞪著江德華。
“你嫂子安杰能幫老江分析形勢,出謀劃策!你呢?我這邊火燒眉毛了,你就在家燉那鍋破湯!那湯能喝退敵人還是能喝出個前程來?!”
江德華正拿著勺子在砂鍋里攪動,被他吼得身子一顫,湯汁濺到了手背上,燙得她一哆嗦。她猛地回頭,手里的勺子“當(dāng)”地一聲扔回鍋里。
“是!我沒文化!我只會燉湯!”她梗著脖子,聲音比老丁還響,“我不知道什么大形勢,我只知道你這幾天嘴上都起了燎泡,飯都吃不下!我不給你燉湯,難道跟你一樣去喝那貓尿(指酒)嗎?!”
“你——”老丁被她噎得一口氣堵在胸口,指著她的手都開始發(fā)抖,“簡直是不可理喻!我這是在跟你說吃飯的事嗎?這是要掉烏紗帽的事!”
他絕望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捂住了臉:
“完了……全完了……人家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我這邊……我這邊是秀才遇到兵……”
江德華看著丈夫那副天塌下來的樣子,心里的火瞬間熄了,只剩下針扎似的疼。
她沒再爭辯,默默地把爐火調(diào)小,讓那鍋湯咕嘟得更慢了些。
她擦了擦手,轉(zhuǎn)身一聲不吭地走出了廚房。
老丁以為她生氣回屋了,只是煩躁地擺了擺手。
他沒看見,江德華并沒有回屋,而是徑直走到了院子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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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收到那封信的時候,太陽正要掉進(jìn)海里,把天邊燒成一片爛柿子般的顏色。
信是西北戈壁灘上的一個老戰(zhàn)友寄來的,信紙是那種粗糙的黃紙,被郵差折騰得起了毛邊。
老丁坐在自家院里的小馬扎上,就著最后一點天光,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信里的字寫得歪歪扭扭,跟狗爬似的,可內(nèi)容卻讓老丁的心一下一下地往上提。
老戰(zhàn)友在信里說,他婆娘,那個當(dāng)年在文工團(tuán)跳舞的女人,如今成了戈壁灘上小學(xué)的教員,前幾天還被評上了什么先進(jìn)。
信里說,他婆娘晚上在燈下給孩子們批改作業(yè),還教他認(rèn)字,說得活靈活現(xiàn),好像老丁一抬頭,就能看見戈壁灘的燈火。
信的末尾,老戰(zhàn)友用一種顯擺的口氣寫道:“老丁啊,娶個有文化的婆娘,就是不一樣,這日子過得有嚼頭?!?/p>
老丁把信紙捏在手里,捏成了一團(tuán)咸菜干。
他抬起頭,隔著矮墻,正好能看見對門江德福家的窗戶。窗戶里亮著柔和的燈光,安杰正坐在鋼琴前,她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跳,叮叮咚咚的聲響就傳了出來,像是山泉水淌過石頭。
江德福家的孩子們圍在鋼琴邊上,安安靜靜的,臉上都有一種老丁說不出來的光。
老丁看著,心里那股子酸味就從胃里一直涌到喉嚨口。他覺得那封信里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一根針,扎在他心上。
“丁四樣!你個兔崽子,給我滾回來!”
一聲炸雷般的吼聲,把老丁從那叮咚的琴聲里拽了出來。江德華叉著腰站在院子門口,頭發(fā)被海風(fēng)吹得亂糟糟的,像一蓬干草。
她一手拎著個雞毛撣子,另一只手指著從外面瘋跑回來的丁四樣。
“你看看你,一身的泥!作業(yè)寫了嗎????就只知道野!”德華的聲音又尖又響,震得老丁耳朵嗡嗡作響。
家里頭,另外幾個孩子也鬧成一鍋粥,哭的哭,叫的叫。
老丁把那團(tuán)信紙狠狠地扔在地上,站起身,一股無名火頂著他的腦門。
他覺得,江德福家是潺潺的泉水,他家就是一口燒開了的、噗噗冒著熱氣的開水鍋,鬧騰,燙人,還一點詩意都沒有。
安杰這時候正好從對門走出來,手里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準(zhǔn)備送過來。她穿著一身干凈的襯衫,身姿挺拔,臉上帶著笑。
“德華,又跟孩子們置氣呢?孩子們都皮?!卑步艿穆曇糨p輕柔柔的。
老丁看著安杰,再看看叉著腰的江德華,那股火再也壓不住了。
他沖著江德華,幾乎是咬著牙說:“你看看人家安杰!再看看你!”
江德華愣住了,手里的雞毛撣子垂了下來。
“你!你要是能識倆字,給孩子聽寫個生詞,家里也不至于是這個樣子!”老丁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石頭子,砸在德華的臉上。
安杰端著水果盤,僵在了原地,走過來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
江德華的臉,先是白了,然后漲成了豬肝色。她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可看著老丁那張冷得像冰的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猛地一轉(zhuǎn)身,把雞毛撣子往地上一摔,沖進(jìn)屋里,“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屋里孩子們的哭鬧聲,瞬間也跟著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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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像海島上晾著的咸魚,一天天被風(fēng)吹著,慢慢變干,也慢慢變硬。
老丁的那句話,像一根刺,扎進(jìn)了江德華的心里,也扎進(jìn)了他們倆的日子里。德華的話變少了,嗓門也小了。她還是每天忙忙碌碌,洗衣做飯,但臉上那股子神采,像是被風(fēng)刮走了。
老丁心里也憋悶。他知道話說重了,可他拉不下臉。他覺得他沒錯,他只是說出了心里憋了很久的話。
沒過多久,一件事情的發(fā)生,讓這根刺,扎得更深了。
那天下午,海島上出奇地?zé)?,一絲風(fēng)都沒有。孩子們放了學(xué),像一群出了籠的鳥,在營區(qū)里瘋跑。
丁四樣帶著幾個半大的小子,在營區(qū)后面那片空地上玩打仗的游戲。他們手里拿著木頭做的“槍”,互相追逐,喊殺聲震天。
那片空地的旁邊,是新來的炮校技術(shù)專家的宿舍。
這個專家,姓孫,是從大陸調(diào)來的高級知識分子,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平日里不茍言笑,走路都貼著墻根。
孫專家跟老丁在工作上有過幾次摩擦。老丁覺得他紙上談兵,不懂海島實際;他覺得老丁是土包子,不懂科學(xué)理論。兩個人誰也瞧不上誰。
孩子們鬧著鬧著,丁四樣為了躲一個“子彈”,猛地往后一退,后背撞到了孫專家家窗臺上的一個東西。
“哐當(dāng)——”一聲脆響。
所有孩子都停住了,時間像是凝固了。
窗臺上,一個青花瓷瓶,碎成了一地亮晶晶的碎片。
孫專家聞聲沖了出來,當(dāng)他看到地上的碎片時,那張常年沒有表情的臉,瞬間扭曲了。
他蹲下去,用發(fā)抖的手去撿那些碎片,嘴里喃喃自語:“傳家寶……我家的傳家寶……”
丁四樣嚇傻了,站在那里,腿肚子直哆嗦。
孫專家猛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丁四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吼道:“是你!是你干的!”
老丁正在辦公室看文件,就被人火急火燎地叫了過去。
他到的時候,孫專家正拽著丁四樣,要去見基地政委。孫專家的嘴里,翻來覆去就是幾句話:“治家不嚴(yán)!縱子行兇!這是什么作風(fēng)!我要上報組織!”
老丁的頭“嗡”的一聲,炸了。
他知道,這事兒小不了。一個花瓶是小事,但“治家不嚴(yán)”這頂帽子扣下來,在那個年代,足以壓垮一個人。他今年的評優(yōu),甚至未來的晉升,可能就因為這一地碎片,全都碎了。
他陪著笑,點頭哈腰地跟孫專家道歉,說孩子不懂事,他愿意賠。
孫專家冷笑一聲,甩開他的手:“賠?丁團(tuán)長,你覺得這是錢的事嗎?這是態(tài)度問題!是家風(fēng)問題!”
孫專家說完,拽著丁四樣就往辦公樓走。
老丁追在后面,急得滿頭大汗,可那個平日里文文弱弱的專家,此刻卻像一頭犟牛,怎么拉也拉不住。
老丁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他看著專家的背影,覺得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堵墻,一堵他怎么也撞不開的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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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像一只被獵人追趕的兔子,在營區(qū)里亂竄了一陣,最后還是竄到了江德福家。
他一進(jìn)門,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的涼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德福,出事了?!崩隙〉穆曇羯硢?。
江德福和安杰正在吃飯,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都停下了筷子。
老丁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越說越激動,拳頭在桌子上捶得“咚咚”響。
“那個姓孫的,他就是個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他就是沖我來的!他這是公報私仇!”老丁吼道。
江德福抽著煙,眉頭緊鎖:“老丁,你先別急。這事兒,硬碰硬肯定不行。那個孫專家,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吃軟不吃硬?!?/p>
安杰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用她那一貫冷靜的語氣說:“德福說得對。老丁,我覺得這件事,不能用你們部隊里那套辦法解決?!?/p>
老丁抬起頭,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看著安杰:“安杰,你說,你說該怎么辦?”
安杰沉吟了一下,說:“首先,態(tài)度要誠懇。你得讓他看到你的歉意,而不是覺得你在仗勢壓人。”
她接著分析道:“其次,方法要對路。對孫專家這種文化人,你跟他嚷,跟他講江湖義氣,他聽不進(jìn)去。你得跟他‘講理’,用他能接受的方式?!?/p>
“什么方式?”老丁急切地問。
“寫信?!卑步芎V定地說,“你親自寫一封道歉信。信里面,不要說賠錢的事,那太俗氣,也顯得你輕視他的寶貝。你要寫你作為父親的失職,寫你對孩子教育的疏忽,寫你對他失去傳家寶的痛心和理解。措辭要懇切,要讓他感覺到你的尊重和悔意?!?/p>
安杰又補(bǔ)充道:“光你寫還不夠。讓四樣也寫一份檢討,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寫得越深刻越好。然后,你帶著孩子,親自把信和檢討送到他家去。”
老丁聽著,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
他覺得安杰說得太對了。這才是解決問題的“上策”,有理有節(jié),體面,又顯得自己有文化。跟那個姓孫的用同一種“語言”對話,他肯定能聽進(jìn)去。
“對!對!就這么辦!”老丁一拍大腿,站了起來。
安杰看他那副樣子,又說:“信寫好了,可以拿過來我?guī)湍憧纯础_@種信,用詞很重要?!?/p>
“哎,哎,太謝謝你了,安杰!”老丁感激涕零,轉(zhuǎn)身就要走。
江德福看著老丁的背影,吸了口煙,對安杰說:“你這辦法,聽著是挺好,可我怎么覺得……有點懸呢?”
安杰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對付文化人,就得用文化人的辦法。你那套大老粗的邏輯,行不通?!?/p>
那天晚上,老丁家的燈亮到半夜。
他趴在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著那封道歉信,像是準(zhǔn)備一場重要的考試。寫好的稿紙,改了又改,堆了一桌子。
江德華默默地給他倒了杯水,放在他手邊。
老丁看都沒看她一眼,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那封能決定他命運的信上。他覺得,安杰的文化,就是黑夜里的一盞明燈,照亮了他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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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德華沒讀過書,她不懂什么叫“治家不嚴(yán)”,也不懂什么叫“影響前途”。
她只知道,她的男人,老丁,這幾天像是丟了魂。他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白天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嘴里起了燎泡,吃飯也沒胃口。
她還知道,她的繼子,丁四樣,那天哭著回來后,就被老丁關(guān)在屋里寫檢討,寫不好不準(zhǔn)吃飯。孩子的小臉,嚇得跟白紙似的。
她看著這一大一小,心里像被貓抓一樣。
她問老丁出了什么事,老丁不耐煩地擺擺手:“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別添亂就行了!”
她去找安杰,安杰跟她講了一堆大道理,什么“曉之以理”,什么“書面道歉”,她聽得云里霧里,只聽懂了一件事:老丁和安杰想用寫信的法子,去跟那個專家講和。
德華沒說什么,她轉(zhuǎn)身就走了。她覺得,人心又不是石頭,哪是幾張紙就能捂熱的?
她有她的法子。她的法子,不在紙上,在腿上,在嘴上,在鍋里。
第二天一早,她拎著菜籃子去了菜市場。她沒急著買菜,而是跟那些家屬院里的女人們湊在一起。
王嫂說,她男人昨晚跟她吵架了。李嬸說,她家的布票又不夠用了。
德華一邊聽著,一邊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哎,那個新來的孫專家,他家婆娘你們見著沒?”
一個正在挑豆角的女人立刻來了精神:“見著了!瘦得跟個桿兒似的,說話細(xì)聲細(xì)氣,一看就不是咱們這兒的人?!?/p>
另一個女人湊過來說:“可不是嘛!我聽我家那口子說,孫專家的婆娘是南方人,剛從老家過來,水土不服,吃不下東西,天天晚上咳嗽,咳得人心煩。”
“是嗎?這么嚴(yán)重?”德華追問。
“可不!聽說孫專家急得嘴上都起泡了,到處托人找偏方呢?!?/p>
江德華心里“咯噔”一下,有數(shù)了。她沒再多問,買了菜,匆匆回了家。
她回到家,一頭扎進(jìn)院子角落那個小小的儲物間。她翻箱倒柜,從一個落了灰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干巴巴的、用油紙包著的老母雞。
這是她托人從老家捎來的,說是能給坐月子的女人補(bǔ)身子。她一直舍不得吃,想留著給安杰生孩子的時候用。
她沒猶豫,把雞拿了出來。
她又去院子里,摘了自己種的幾顆小青菜,幾片姜。
她把雞收拾干凈,放進(jìn)一口大砂鍋里,加上水,放在爐子上,用最小的火,慢慢地?zé)酢?/p>
她沒有跟老丁說,也沒有跟任何人說。
她就守在那個小爐子邊上,看著那火苗舔著鍋底。鍋里“咕嘟咕嘟”地響著,一股濃郁的香味,慢慢地飄滿了整個院子。
她覺得,人的肚子暖了,心就不會那么冷了。道理她不懂,但她懂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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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丁拿著那封安杰幫忙潤色過的道歉信,心里充滿了希望。
信的用詞典雅,邏輯清晰,既表達(dá)了歉意,又維護(hù)了尊嚴(yán)。老丁覺得,這簡直是一篇范文,孫專家看了,肯定會被他的誠意打動。
他讓丁四樣背著書包,里面裝著寫了三遍的檢討書,爺倆像要去趕考一樣,鄭重地走向?qū)O專家的宿舍。
結(jié)果,門都沒進(jìn)去。
開門的是孫專家的妻子,那個瘦弱的女人,隔著門縫,冷淡地說:“孫老師不在。”
老丁陪著笑臉,想把信遞進(jìn)去:“嫂子,這是我寫給孫老師的信,您看……”
女人擺擺手,一臉的疲憊和不耐煩:“放下吧?!闭f完,就把門關(guān)上了。
老丁和丁四樣,像兩個傻子一樣,站在緊閉的門前。
老丁不死心,他把信從門縫里塞了進(jìn)去。他想,只要孫專家看了信,一切就會好轉(zhuǎn)。
然而,一天過去了,沒動靜。
兩天過去了,還是沒動靜。
老丁開始慌了。他托人去打聽,得到的反饋讓他如墜冰窟。
據(jù)說,孫專家看了信,當(dāng)場就把信撕了。他還跟政委說:“丁繼孔這是什么態(tài)度?他以為寫幾句漂亮話,這事就算完了?他這是拿文化人的套路來對付我!虛偽!典型的官僚作風(fēng)!”
老丁徹底懵了。
他引以為傲的“上策”,他視為救命稻草的“文化解法”,不僅沒起作用,反而起了反作用。
他像一只斗敗的公雞,垂頭喪氣地回了家。他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安杰說得那么有道理,信寫得那么好,怎么就不管用呢?
他覺得,那個姓孫的,簡直不是人,是個油鹽不進(jìn)的怪物。
絕望像潮水一樣,淹沒了老丁。他開始覺得,自己這次是真的栽了。他甚至聽到了風(fēng)聲,說基地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在考慮他的調(diào)動問題了。
那幾天,老丁徹底垮了。他白天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晚上就去小酒館喝悶酒。
回到家,他看什么都不順眼。他看丁四樣,覺得就是這個小畜生毀了自己。他看江德華,覺得就是這個沒文化的女人,讓自己的家變成了笑話。
他心里的那股邪火,越燒越旺,就差一個火星,就能把整個家都點著。
而江德華,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她看見他把那封信塞進(jìn)門縫時,眼里的期盼。她也看見他后來幾天,眼里一點點熄滅的光。
她沒說什么。
她只是看了一眼爐子上那鍋已經(jīng)燉得爛熟的雞湯,覺得,時候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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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下起了雨,不大,但很密,像是天上漏下來的一張網(wǎng),把整個海島都罩住了。
老丁在小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酒壯慫人膽,也壯了心里的怨氣。他覺得,他這輩子就是個笑話。年輕時想娶個有文化的,沒娶成;人到中年,想在事業(yè)上奔一奔,又被一個花瓶給絆倒了。
他把所有的錯,都?xì)w結(jié)到了江德華身上。如果不是她沒文化,管不好孩子,哪有今天這檔子事?如果娶的是安杰,安杰肯定能想出更體面的辦法,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讓他丟人現(xiàn)眼。
他踉踉蹌蹌地往家走,雨水打在他臉上,冰涼。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跟江德華大吵一架,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不行就離!這日子,他過夠了!
他一腳踹開院門,帶著一身酒氣和怒火,沖到了房門口。
他剛推開門,準(zhǔn)備把憋了一肚子的話都吼出來,卻一下愣住了。
屋里,坐著一個人。
那個人,正是讓他這幾天寢食難安的孫專家。
孫專家坐在他家的飯桌旁,桌上擺著幾個簡單的家常菜。而江德華,正拿著一個湯碗,小心翼翼地給孫專家的茶杯里加熱水。
屋里的氣氛,沒有劍拔弩張,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平和。
老丁傻了,他站在門口,像一根木樁。
孫專家看到他,站了起來,表情有些復(fù)雜。他走過來,拍了拍老丁的肩膀,一股濃濃的酒氣讓他皺了皺眉。
“老丁啊,你那份‘萬言書’,我們看過了?!睂O專家開口了,聲音很平靜。
老丁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他想,完了,這是來下最后通牒了。
“寫得不錯,”孫專家繼續(xù)說,“但是,那不是我們想看的?!?/p>
老丁的腿一軟,差點沒站住。
孫專家話鋒一轉(zhuǎn),指了指站在一旁,緊張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的江德華。
“但是,我愛人,這幾天一直水土不服,什么都吃不下。昨天傍晚,你愛人,端了一鍋雞湯過去。”
孫專家看著老丁,一字一句地說:“她沒提花瓶的事,也沒講什么大道理。她就帶著孩子,站在門口,對我說,‘孫老師,聽說嫂子身體不舒坦,俺從老家?guī)Я酥浑u,燉了鍋湯,你讓嫂子喝口熱乎的,暖暖胃。孩子不懂事,您別跟他置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dāng)?!?/p>
老丁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孫專家頓了頓,聲音里有了一絲感嘆:“我愛人,喝了那碗湯,睡了一個好覺。今天早上,她跟我說,‘能娶到這么實在、熱心腸媳婦的男人,能壞到哪里去?’。她說,那碗湯,比那個花瓶,金貴多了?!?/p>
“今天我來,一是替我愛人謝謝德華同志,二也是想親眼看看你的家?!睂O專家環(huán)顧了一下這個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屋子,“現(xiàn)在我看到了,家雖然不‘洋氣’,但熱氣騰騰,有股子向上的勁兒。那些謠言,組織上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是有人惡意中傷?!?/p>
孫專家最后走到桌邊,拿起一個東西,對老丁說:“一個男人的勛章,一半掛在胸前,另一半,藏在家里。老丁,你這枚‘家庭勛章’,比誰的都亮。”
說完,他把一個包著布的東西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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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包著布的東西,靜靜地躺在桌子上,像一個謎。
孫專家沒再多說,又對德華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了。他的妻子跟在后面,對德華投來一個感激的微笑。
門被帶上了,屋里只剩下老丁和江德華。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敲在窗戶上。屋里死一般寂靜,只能聽見老丁粗重的呼吸聲。
他像一尊石像,僵在原地,手里的酒杯早就掉了,碎在地上,他卻毫無知覺。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目光穿過昏暗的燈光,死死地盯住那個正在默默收拾桌上碗筷的女人。
江德華。
那個他嫌棄了半輩子粗鄙、沒文化、上不了臺面的女人。
安杰用盡文化和智慧為他筑起的一道“長城”,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而這個女人,用一碗他看不上眼的雞湯,用幾句他覺得土得掉渣的話,兵不血刃地,為他解了圍,救了他的前程。
老丁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震得粉碎。
他看著德華忙碌的背影,那個他熟悉了多少年的背影,此刻在他眼中,卻變得無比陌生,又無比巨大。
他想起了安杰條理清晰的分析,想起了自己趴在燈下奮筆疾書的夜晚,那些他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體面”和“文化”,現(xiàn)在看起來,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羞愧,像一條冰冷的蛇,從他的腳底,一直鉆到他的天靈蓋。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是謝謝?還是對不起?他說不出來。喉嚨里像是被一團(tuán)棉花堵住了,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德華收拾完碗筷,轉(zhuǎn)過身,看到老丁還傻站著,臉上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混雜著痛苦和迷茫的表情。
她有些害怕,小聲問:“他……他爸,你咋了?”
老丁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個布包上。
他走過去,顫抖著手,解開了布包的繩結(jié)。
布展開,里面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