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老周,組織上考慮再三,這次的正科名額……給小趙了。」
我在鎮政府窗口坐了八年,業務考核年年第一,群眾送的錦旗掛滿了半面墻。
四十一歲那年,我終于等到正科名額——然后眼睜睜看著它落在了一個二十九歲、剛考進來兩年的小伙子頭上。
他是書記的小舅子。
我沒鬧,第二天就遞了申請,去了全鎮沒人愿意去的信訪辦。
所有人都覺得老周這是認命了、廢了。
三個月后,省巡視組進駐,約談名單發下來,第一個名字——周衛國。
書記的臉,當場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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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衛國永遠忘不了那個下午。
組織委員辦公室的門關著,百葉窗簾拉了一半,切割出一道一道的光。
他坐在沙發上,手心全是汗。
組織委員姓孫,五十多歲,在鎮上干了一輩子,什么場面沒見過。
他給周衛國倒了杯水,嘆了口氣。
「老周啊,你的情況組織都清楚。」
「窗口八年,兢兢業業,群眾評價也好。」
「但是這次的正科名額……綜合考慮,給小趙了。」
周衛國端著水杯的手頓住了。
小趙。
趙明遠。
二十九歲,書記的小舅子,考進來兩年,在辦公室干內勤。
業務上的事一問三不知,倒是很會來事,見誰都笑,逢年過節禮品從來沒落下過。
周衛國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孫委員看著他,眼神里有點愧疚,但更多的是無奈。
「老周,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這事……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體制內就這樣,有些時候能力不是唯一的標準。」
周衛國點點頭。
他能說什么?
說我不服?說憑什么?
憑什么——憑人家有個當書記的姐夫。
「行,我知道了。」
他站起來,把水杯放在茶幾上,茶水一滴沒動。
孫委員叫住他:「老周,別想太多,以后還有機會。」
周衛國頭也沒回,走了。
走廊很長,下午的陽光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他走得很慢,腦子里亂糟糟的。
八年。
他在這個窗口坐了八年。
剛來的時候他三十三歲,兒子剛上小學,老婆還沒去超市上班,家里雖然不寬裕,但日子有奔頭。
領導說好好干,有前途的。
他就好好干,每天第一個到,最后一個走,業務上的事從來不推不拖。
那時候他以為,只要踏實肯干,總會有出頭之日的。
結果呢?
八年過去了,他還在窗口。
比他晚來的人提了副科,比他年輕的人當了股長。
他呢,年年考核優秀,年年原地踏步。
今年終于等到一個正科名額,領導暗示了好幾次,他以為穩了。
結果——
周衛國走到樓梯口,停住了。
他看見趙明遠從樓上下來,手里拿著一沓文件,臉上帶著笑。
趙明遠也看見他了。
「周哥!」
他快步走過來,熱情地拍了拍周衛國的肩膀。
「聽說了,這次的事,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本來應該是你的,但我姐夫說組織有考慮……」
「周哥你別往心里去啊,以后咱們還是好同事。」
周衛國看著這張年輕的、帶著笑的臉。
二十九歲,皮膚白凈,眼睛里沒有一絲心虛。
他是真的覺得這一切理所應當。
「沒事,恭喜你。」
周衛國說完,繞過他,繼續往下走。
身后傳來趙明遠的聲音:「周哥,改天請你吃飯!」
周衛國沒回頭。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
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樓下是鎮政府家屬院,燈火星星點點。
他看著那些燈,想起這八年來的每一天。
他想罵人。
想掀桌子。
想沖到書記辦公室問問他,我周衛國這八年白干了是吧?
但酒喝完了,氣也消了。
他靠在椅子上,看著天花板,忽然覺得很累。
鬧有什么用?
往上告?告到市里省里又怎樣?
頂多換個人來頂這個位置,輪到他還得等。
再說兒子明年中考,老婆身體也不好,這節骨眼上折騰,萬一被穿小鞋……
他想起他爸。
老頭子當了一輩子老實人,在村里種地,供他上學,從來不跟人紅臉。
臨走前拉著他的手說:「娃,忍一忍,吃虧是福。」
周衛國苦笑了一下。
吃虧是福。
這輩子他吃了多少虧,也沒見福在哪。
第二天,他照常去上班了。
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該干嘛干嘛。
同事們看他的眼神有點躲閃,但沒人多說什么。
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沒人會替他出頭。
體制內就這樣。
今天是你,明天可能就是我。
誰也不想惹事。
2
一周后,周衛國遞了調崗申請。
去向:信訪辦。
組織部的人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老周,你想好了?那地方可是墳場。」
信訪辦是什么地方?
是積壓了十幾年沒人敢碰的爛賬。
是上訪戶眼里最后的稻草。
是領導們避之不及的雷區。
去了那,就等于告別了所有晉升的可能。
除非退休,否則別想出來。
「想好了。」
周衛國說。
他不想再坐在窗口了。
每天看著趙明遠趾高氣昂地從他面前走過,看著那些曾經對他點頭哈腰的人轉頭去巴結新科長。
他受不了。
與其在那受氣,不如眼不見為凈。
調令下得很快。
快到周衛國都有點意外——大概是怕他反悔吧。
信訪辦在老辦公樓三樓最里面,拐兩個彎才能找到。
門上的牌子落了灰,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
三間屋子,兩張辦公桌,四面墻的檔案柜。
柜子里塞滿了發黃的卷宗,有些連標簽都掉了。
劉慧芳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喝茶。
她是信訪辦主任,四十八歲,頭發白了一半,在這干了十二年。
看到周衛國進來,她愣了愣,然后嘆了口氣。
「老周,委屈你了。」
周衛國笑笑:「不委屈,換個地方換個心情。」
劉慧芳給他倒了杯水。
「這地方你也看到了,清水衙門,什么都沒有。」
「來的都是些告狀的、上訪的,翻來覆去就那些事,解決不了,只能拖著。」
「你也別有心理負擔,能勸回去的勸,勸不回去的……就當沒聽見。」
周衛國點點頭,目光落在那堆高高摞起的卷宗上。
「劉主任,這些檔案有多少年沒動過了?」
劉慧芳擺擺手:「十來年了吧,有些更久。」
「動不了,一動就是麻煩。」
「這里頭牽扯的人、牽扯的事,你想都不敢想。」
周衛國沒再說什么。
他的辦公桌在角落里,是張老得掉漆的木頭桌。
他把東西收拾好,坐下來,開始翻那些卷宗。
第一本是關于宅基地糾紛的。
第二本是關于低保申請被駁回的。
第三本是關于征地補償款的……
每一本都很薄,但里頭的事都不小。
有些已經告了五六年,有些告了十年,還有一本的當事人已經去世了,是兒子在繼續告。
劉慧芳看他翻得認真,忍不住說:「老周,別看了,看了也沒用。」
「那些事都過追溯期了,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周衛國抬起頭:「劉主任,有些事過沒過期,不是咱們說了算的吧?」
劉慧芳愣了愣,沒接話。
她在信訪辦干了十二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
有熱血沸騰想改變世界的年輕人,來了半年就被磨得沒了脾氣。
有想混日子等退休的老油條,來了就躺平擺爛。
但像周衛國這樣的,她還是第一次見。
被排擠到這來的人,眼睛里應該是灰的。
但老周的眼睛里,好像有點別的東西。
3
周衛國來信訪辦的第二周,來了個上訪的老頭。
七十多歲,頭發全白了,腰也有點佝僂。
進門的時候顫顫巍巍的,手里攥著一沓皺巴巴的材料。
周衛國一眼就認出他了。
李德福,六年前在他窗口辦過宅基地確權。
那時候老頭剛六十出頭,腰板還直著,說話中氣十足。
后來老頭的地被征了,說是要修路。
補償款按標準應該給八萬,實際到手四萬。
剩下的四萬「還在走流程」,一走就是六年。
老頭不服,開始上訪。
鎮里不管,去縣里。
縣里踢皮球,去市里。
市里說這是鎮上的事,讓他回來找鎮上。
就這么踢來踢去,六年了。
「李大爺。」
周衛國站起來,把老頭扶到椅子上坐下。
「您慢慢說,什么事?」
老頭抬起頭,看清他的臉,愣住了。
「你……你不是窗口那個小周嗎?」
「是我,調過來了。」
老頭眼眶一下就紅了。
「小周啊,你還記得我……」
「當年我老伴的醫保,要不是你幫忙催著,到現在都辦不下來。」
「后來她走了,我想去你那謝謝你,人家說你不在了……」
周衛國鼻子有點酸。
他記得那件事。
老太太的醫保材料齊全,但就是批不下來,卡在某個環節不動。
他幫忙催了三次,跑了兩趟,才算辦成。
那是他應該做的,但老頭記了六年。
「大爺,您那個補償款的事,我知道。」
周衛國說,「材料給我看看,我幫您再查查。」
老頭搖搖頭:「沒用的,我告了六年了,沒人管。」
「他們說我是釘子戶、刁民,其實我就想要個說法。」
「我那塊地是我爹留給我的,種了一輩子,說征就征了,錢還不給夠,這上哪說理去?」
周衛國沒說話,把材料接過來。
材料很齊全,補償協議、銀行流水、上訪記錄,全都有。
他一頁一頁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這筆錢的去向很清楚——從鎮財政劃出來的時候是八萬,到老頭賬上只有四萬。
中間那四萬,憑空消失了。
「大爺,您先回去,這事我幫您盯著。」
周衛國把材料還給他,「有消息我給您打電話。」
老頭站起來,看著他,欲言又止。
「小周,你……你是個好人。」
「但這事牽扯的人,你惹不起。」
周衛國笑笑:「大爺,您別管那么多,先回去歇著。」
老頭走后,劉慧芳從里屋出來,臉色有點復雜。
「老周,李德福的事我知道,你別摻和了。」
「那筆錢當年是誰批的、流到哪去了,大家心里都有數。」
「你一個剛來的,翻這些舊賬,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周衛國沒吭聲。
他知道劉主任是好意。
但有些事,不是知道就能當作不知道的。
那之后,陸陸續續又來了幾個人。
有的是老面孔,有的是新面孔,但說的事都差不多。
低保申請被卡了五年的張大姐,當年就是在周衛國窗口遞的材料。
她家男人出車禍癱了,全靠她一個人撐著,低保本來早該批下來,但就是一直「在審核」。
后來她聽說,是因為她家的名額被人頂了——頂她的那個人,好手好腳,家里還開著小賣部。
還有東河村的王老漢。
八年前村里拆遷,說好了給安置房,他等了八年,房子影都沒見著。
當年負責這事的是前任副鎮長,后來升了,現在是縣里某局的二把手。
每一個人來,周衛國都認真聽,認真記。
他不承諾什么,只說「我幫你問問」「我幫你查查」。
劉慧芳越來越看不懂他。
「老周,你記那些有什么用?那些事你管不了的。」
周衛國抬起頭,笑了笑:「劉主任,我就記記,不干別的。」
4
周衛國來信訪辦的第三周,秦書記約他「談談」。
秦德明,五十三歲,青河鎮一把手,干了七年。
在他手上,鎮里修了三條路,引進了兩個廠,蓋了一片安置小區。
政績單漂亮得很,逢年過節上頭都要表揚。
周衛國敲門進去的時候,秦書記正在喝茶,臉上帶著笑。
「老周來了,坐坐坐。」
辦公室很大,沙發是皮的,茶幾上擺著一套紫砂壺。
墻上掛著字,寫的是「為人民服務」,落款是哪個領導來視察時題的。
「老周啊,在信訪辦還適應吧?」
秦書記給他泡了杯茶,語氣很親切。
「還行,比窗口清閑。」
周衛國雙手接過茶杯,欠了欠身。
「那就好,那就好。」
秦書記點點頭,「信訪辦的工作不好干,那些老上訪戶纏起來沒完沒了的,你要是覺得煩,就讓劉主任出面,別自己硬扛。」
「謝謝書記關心。」
秦書記又問:「最近有沒有什么群眾來反映問題?」
周衛國說:「有幾個,都是些陳年舊賬,我在了解情況。」
「陳年舊賬啊……」
秦書記端起茶杯,吹了吹,沒喝。
「老周,有些事翻出來反而麻煩,你說是不是?」
「那些事當年怎么處理的,都是有原因的,現在再翻,對誰都不好。」
周衛國點頭:「書記說得對。」
秦書記盯著他看了幾秒,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么。
但周衛國的表情很平靜,看不出任何異樣。
「老周啊,你在鎮上干了快二十年了吧?」
「十九年了。」
「十九年,老同志了。」
秦書記放下茶杯,語氣意味深長,「組織不會虧待老實人的,你好好干,以后有的是機會。」
周衛國站起來:「謝謝書記,我一定好好干。」
他走出辦公室,正好碰見趙明遠。
趙明遠手里拿著一沓文件,看到他,熱情地打招呼。
「周哥!找我姐夫匯報工作呢?」
「信訪辦那邊怎么樣?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
周衛國笑笑:「挺好的,謝謝趙科長關心。」
「哎,叫什么趙科長,見外了。」
趙明遠拍拍他的肩膀,「咱們以后還是好同事,有空一起吃個飯。」
周衛國點點頭,轉身下樓。
走到樓梯拐角,他停住了。
回頭看了一眼書記辦公室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趙明遠進去的背影。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三年前鎮里修那條路,預算報的是一千八百萬。
當時施工方的老板來鎮政府辦手續,是他接待的。
那人姓馬,四十來歲,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干工程的。
后來他聽說,這個馬老板是秦書記老婆的表弟。
中標的時候,競爭對手莫名其妙就棄標了。
再后來,那條路修完了,有人說質量一般,下雨天路面就積水。
但驗收順利通過,上頭還發了表彰。
這事當時他沒往心里去。
體制內這種事太多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
但現在……
他想起李大爺那憑空消失的四萬塊錢。
想起張大姐被頂掉的低保名額。
想起東河村那三十套沒了影的安置房。
這些事,都是在秦書記任上發生的。
周衛國深吸一口氣,繼續往下走。
他什么都不會做。
他只是一個被發配到信訪辦的窩囊廢。
他能做什么呢?
5
日子一天天過去。
周衛國每天準時上班,準時下班,跟其他人沒什么兩樣。
但劉慧芳發現,他總是最后一個走。
有時候她下班回來拿東西,看見信訪辦的燈還亮著,周衛國一個人坐在那,對著那些發黃的卷宗一頁一頁地看。
「老周,你還不走?」
「快了,再看一會兒。」
「你看那些有什么用?都是些死案子,誰也翻不動的。」
周衛國抬起頭,笑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看看唄。」
劉慧芳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
她在信訪辦干了十二年,早就看透了。
這地方就是個垃圾桶,上頭解決不了的事都往這扔,扔完就當沒有。
那些老上訪戶告了一年又一年,告到最后人都沒了,事還是沒解決。
她不是不想管,是管不動。
但老周不一樣。
他看那些卷宗的時候,眼睛里有光。
不是那種熱血沸騰要伸張正義的光,是一種很沉、很深的東西。
像是在等什么。
有一天,劉慧芳忍不住問他:「老周,你到底圖什么?」
周衛國想了想,說:「不圖什么,就是睡不著。」
「睡不著?」
「當年在窗口的時候,每天經手那么多事,有些事辦成了,有些事沒辦成。」
「辦成的我忘了,沒辦成的,老在腦子里轉。」
「那些來辦事的人,有的跑了十幾趟,有的等了好幾年,最后還是被打回來。」
「他們走的時候那個眼神……我忘不掉。」
劉慧芳沉默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人。
表面上看,周衛國是最窩囊的那種人。
被頂了正科不鬧,主動申請來信訪辦,見誰都點頭哈腰,從來不爭不搶。
但窩囊的人,不會記這么多事。
窩囊的人,不會一個人坐在這翻到半夜。
「老周,你是不是想……」
周衛國看著她,等她說完。
但劉慧芳沒說。
她搖搖頭,轉身走了。
有些話,不用說出來。
說出來,反而麻煩。
6
兩個月后,鎮上出了件事。
東河村有個老太太,兒子在外地打工,家里就她一個人。
前些年村里拆遷,她家的房子被拆了,安置房一直沒給。
老太太六十多了,一個人租房子住,每個月房租就要三百。
那天她來鎮政府討說法,在大廳里坐了一上午,沒人理她。
下午她不知道從哪弄了一瓶農藥,說再不給她房子她就死在這。
動靜鬧得很大,派出所都來人了。
最后是周衛國把她勸下來的。
他不知道從哪聽到消息,匆匆趕到大廳的時候,老太太已經擰開了瓶蓋。
旁邊的人都不敢動,怕刺激她。
周衛國慢慢走過去,蹲在她面前。
「大娘,您是東河村的吧?我見過您。」
「三年前您來窗口辦過殘疾證,是我幫您填的表。」
老太太愣住了,手里的瓶子頓了一下。
「您當時說,您兒子在外頭打工,一年才回來一次。」
「您還說您老伴走得早,就剩您一個人,腿腳也不方便。」
「我記得您,您叫……趙桂蘭,對不對?」
老太太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你還記得我……」
「記得。」
周衛國輕輕把她手里的瓶子拿過來,聲音很平靜。
「大娘,您的事我知道,我幫您想辦法。」
「您要是死了,房子更沒人管了,您兒子也沒媽了。」
老太太抱著他的胳膊,哭得渾身發抖。
那天的事,很快傳開了。
鎮政府的人都知道,信訪辦那個窩囊的老周,把老太太勸下來了。
有人說老周真行,光憑一張嘴就把人勸住了。
有人說老周命大,萬一老太太真喝了,他還攔著,追究起來他也有責任。
但周衛國不在乎這些。
他只是在想,像趙大娘這樣的人,還有多少。
那天晚上,他又翻出了東河村的卷宗。
安置房項目,當年批了一百二十套,實際蓋了九十套。
剩下三十套的錢,賬上寫的是「工程追加款」,流進了一個叫「德盛建材」的公司。
德盛建材的法人代表,姓馬。
和那個修路的馬老板,是同一個人。
周衛國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想起秦書記約他談話時說的——「有些事翻出來反而麻煩」。
是啊,麻煩。
麻煩大了。
7
又過了一個月。
周衛國在信訪辦干滿三個月的那天早晨,鎮政府門口停了幾輛黑色的大巴。
消息一下子就炸了:省巡視組來了。
整個鎮政府像被按了暫停鍵,走廊里的人說話都壓著嗓子,打印機都不敢多響一聲。
上午十點,緊急召開全體大會。
秦書記坐在主席臺上,臉色如常,強調配合巡視工作,正常開展業務,不要自亂陣腳。
但散會的時候,周衛國注意到,秦書記的手里一直攥著一支筆,指節都有點發白。
巡視組進駐后,各科室開始接到約談通知。
第一批約談的名單,第二天上午就發下來了。
劉慧芳拿著名單進來的時候,臉色很奇怪。
她看了周衛國一眼,欲言又止。
「劉主任,怎么了?」
劉慧芳把名單放在他面前。
周衛國低頭一看,第一行字——約談對象:周衛國,青河鎮信訪辦工作人員。時間:明日上午九點。
他是名單上的第一個。
劉慧芳壓低聲音:「老周,你……你是不是干了什么?」
周衛國搖搖頭:「我能干什么?」
他把名單還給劉慧芳,表情平靜得像什么都沒發生。
但他心里清楚,這一天終于來了。
與此同時,三樓書記辦公室里。
秦德明盯著同一份名單,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的秘書小聲說:「書記,周衛國是從窗口調過來的,在那干了八年,上次正科名額就是他……」
秦德明猛地抬起頭。
他想起來了。
那個在窗口坐了八年的老周。
那個被自己小舅子頂了正科、一句話沒說就去了信訪辦的老周。
那個所有人都以為認命了的老周。
窗口八年。
八年的窗口經手過多少業務?見過多少材料?
而信訪辦這三個月,他又翻了多少舊賬?接待了多少老上訪戶?
秦德明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了下去。
「你說……巡視組為什么第一個約談他?」
秘書不敢說話。
屋里安靜了很久。
秦德明慢慢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這三個月,他一直以為老周是個廢物。
被排擠到信訪辦,就等于被打入冷宮。
一個窩囊了八年的人,能翻出什么浪來?
但他錯了。
老周不是認命了。
老周是在等。
等一個機會。
而現在,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