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書房里只有電腦屏幕發出幽幽的藍光。
我熟練地登錄手機銀行,輸入金額,兩萬,收款人郭梓強,備注欄里停頓片刻,最終還是只敲下“給梓強”三個字。
確認,轉賬成功。
機械的提示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我靠在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像完成每月一次的隱秘儀式。
客廳隱約傳來電視的細微聲響,妻子凌薇應該還在看紀錄片。
這半年來,她對我每月這筆固定支出從未過問,我以為她不知情,或者,即便知道也在用沉默維持表面的和平。
一絲僥幸,混雜著更深沉的愧疚,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直到那天下午,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化不開。
父親被推進手術室,門上的紅燈刺眼地亮著。
醫生的話還在耳邊回響:“主動脈夾層,非常兇險,手術必須盡快做,先準備三十萬吧。”母親在一旁抹淚,弟弟梓強手足無措地看向我。
我沖到醫院的角落,手抖著點開手機銀行APP,看著余額里那僅存的四萬八千塊錢,恐慌像冰水一樣從頭澆下。
我硬著頭皮撥通了凌薇的電話,聲音干澀:“薇薇,爸病了,急需錢手術……我,我這邊不夠。”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她的聲音異常平靜:“你在哪兒?我過來。”我以為她會質問,會爆發,會責備我平日對弟弟有求必應如今卻拿不出錢。
然而都沒有。
一小時后,她出現在醫院休息區,手里拿著一個普通的文件夾。
她在我對面坐下,沒有看我蒼白焦急的臉,只是緩緩打開文件夾,推到我面前。
里面不是現金,也不是存折。
左邊是一本手工賬本,密密麻麻記錄著家庭收支,其中幾行被熒光筆標出,正是我每月轉賬給梓強的記錄,時間、金額,分毫不差。
右邊,是幾張銀行流水單,我的銀行卡流水。
她的指尖點在其中一行行“入賬”記錄上,聲音很輕,卻像驚雷炸在我耳邊:“郭昊強,你仔細看看,你卡里的錢,真的只有工資嗎?你自己看看,這每月多出來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我茫然地順著她的指尖看去,熟悉的工資入賬條目下方,赫然多出了一筆筆陌生的匯款記錄,兩萬、三萬、五萬……匯款方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公司名稱。
整整一年。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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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走廊的光斜斜切進來。
我下意識地最小化網銀頁面,屏幕跳回一篇晦澀的技術文檔。
凌薇端著杯溫牛奶走進來,放在桌角。
“還不睡?”她問,聲音里帶著熬夜后的微啞。
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氣,是橙花混著雪松的味道,安穩沉靜。
“馬上,把這個方案看完?!蔽液龖溃种笩o意識地在鼠標上滑動。
她沒多問,目光似乎掃過電腦屏幕,又似乎沒有,只是抬手替我按了按緊繃的肩膀。
“別太晚?!彼f,然后帶上門離開了。
我重新點開轉賬成功的界面,那綠色的對勾刺著眼。
弟弟梓強的微信頭像跳了出來,是一只意氣風發的卡通獅子,配文:“哥,錢收到了!太及時了!我們那個區塊鏈應用的項目就差這臨門一腳,你放心,等融資到位,連本帶利還你!”后面跟著一連串奮斗和感謝的表情。
我回了個“嗯,加油”,便關了對話框。
連本帶利?這話他說了快兩年了。
起初是五千、八千,后來是一萬五,到最近半年,固定成了兩萬。
他說是合伙創業,需要資金周轉,爸媽也總在電話里念叨:“你是大哥,有出息了,得多幫襯弟弟,他也在努力。”
牛奶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
凌薇什么也沒問。
結婚三年,她一直是這樣,理性,有條不紊,給予我最大的空間和信任。
她是外企的財務經理,對數字比我這個搞技術的要敏感得多。
家里日常開銷、房貸車貸,都是她在打理,井井有條。
我曾提出過把工資卡交給她,她反而笑了:“各管各的吧,你需要應酬和投資自己,定期存一筆到公共賬戶就好?!蹦菚r我以為這是現代夫妻的獨立和默契。
現在,這種沉默卻像一層薄冰,我不知道冰下是深潭還是暖流。
又想起上周母親打來的電話,語氣里滿是期盼:“昊強啊,這個月……梓強那邊是不是快打錢了?你爸最近血壓有點高,藥吃完了,我尋思著……”我立刻說:“媽,錢我明天轉,爸的藥我另外給你打兩千。”掛掉電話,我看著自己購物車里看了許久沒舍得下單的降噪耳機,默默點了刪除。
衣櫥里那件穿了三年、領口有些磨損的襯衫,似乎還能再撐一季。
02
周末的家庭聚餐定在父母家。
老式居民樓里飄著紅燒肉的香氣。
母親在廚房忙碌,父親坐在舊沙發上看電視新聞。
梓強來得最晚,頭發用發膠抓得很有型,穿著一件我認不出牌子的潮牌外套,侃侃而談。
“哥,嫂子,你們是不知道,現在風口變得多快!我們團隊現在已經跟兩個投資人接上線了,前景絕對光明!”他揮舞著筷子,臉上泛著紅光。
父親摘下老花鏡,欣慰地點頭:“梓強有闖勁,像我們老郭家的人。
昊強,你多指點你弟弟。”母親端上最后一道湯,接話道:“就是,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昊強現在是總監了,人脈廣,多給弟弟介紹點資源。”我含糊地應著,夾了一筷子青菜。
眼角余光瞥向凌薇。
她安靜地吃著飯,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適時地給母親遞張紙巾,聽梓強高談闊論時微微頷首,卻很少主動插話。
只有當梓強又一次提起“哥每月支持那兩萬真是雪中送炭”時,她的筷子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眼睫低垂,繼續細嚼慢咽。
飯后,凌薇起身幫忙收拾碗筷。
母親攔著:“薇薇你坐,上班累一周了,休息會兒?!绷柁边€是笑著接過幾個盤子進了廚房。
水聲嘩嘩響起。
我坐在客廳,聽到廚房里傳來低低的對話聲,聽不真切,只偶爾捕捉到凌薇溫和的回應:“嗯,媽,我知道了?!薄斑@個放這兒就行?!辫鲝姕惖轿疑磉?,壓低聲音:“哥,下個月可能還得再多一點,有個關鍵節點要打點……”父親看了我們一眼,咳嗽一聲。
梓強立刻噤聲,轉而說起最近的電影。
回去的路上,是我開的車。
窗外霓虹流淌。
凌薇靠在副駕椅背上,閉目養神。
車里很安靜,只有空調細微的風聲。
我猶豫了幾次,想開口說說弟弟的事,說說家里的期望,說說我的為難。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說什么呢?說我在補貼弟弟?說她其實什么都知道?這種沉默像一層無形的膜,包裹著車廂。
“下個月,”凌薇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清晰,“我們公司的項目獎金應該會發下來,大概有兩萬左右。
我想把主臥的窗簾換了,那套遮光不太好了,你覺得呢?”她睜開眼,看向我,眼神在窗外流光的映照下,平靜無波。
我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你決定就行?!毙睦锬屈c剛剛冒頭的傾訴欲,被這平淡的家常話輕輕壓了回去。
她沒提弟弟,沒提錢,只是說窗簾。
是我多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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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又到了還房貸的日子。
手機提示音響起,是凌薇發來的消息:“房貸已從公共賬戶扣款。
本月公共賬戶余額不足,我補了三千。”后面附著一個簡單的家庭月度開支表截圖,房貸、物業、水電燃氣、日常采買,一目了然。
她的那份工資,顯然承擔了大部分。
而我每月轉入公共賬戶的錢,只是我薪水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去了哪里,彼此心照不宣。
晚上,凌薇坐在梳妝臺前涂抹護膚品,狀似隨意地說:“昊強,最近我看了一些家庭資產規劃的案例。
我們在風險管理上,有點太依賴現金流了?!蔽艺吭诖差^刷手機,聞言抬頭:“嗯?什么意思?”
她轉過身,臉上還帶著潤澤的水光,眼神卻很清醒:“我是說,應急資金儲備不足。
像我們這樣的雙職工家庭,至少要儲備夠六個月到一年的生活支出,應對突發情況,比如失業,或者……重大疾病?!彼D了頓,“你的收入高,但開銷方向可能不太一樣。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更透明一點,比如,你每月留出必要開支后,剩余部分我們共同規劃一下?不是為了管著你,是覺得合力的話,未來幾年,也許我們可以考慮換套學區房,或者給你爸我媽他們準備更充足的養老保障。”
她的語氣平和,提議也合情合理。
可我腦子里第一時間閃現的,是梓強昨晚發來的消息:“哥,合伙人想撤資,我得把他股份吃下來,不然前期投入全打水漂了!再幫一次,五萬,就這一次!”還有母親下午的嘆息:“你爸體檢報告有點問題,醫生說最好再做個詳細檢查,唉,這檢查費……”
我避開她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劃拉著手機屏幕,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嗯,你說得有道理。
不過最近……我這邊可能有些必要的投資。
你知道的,技術這行,得不斷學習,參加些峰會,維護人脈,這些開銷不小。
而且,我也在留意一些可能的機會。”這個借口我曾用過,此刻說來卻有些干澀。
“再說,梓強那邊……爸媽總放心不下,我能幫一點是一點,等他項目起來就好了?!?/p>
凌薇靜靜地看了我幾秒,那目光并不銳利,卻有種沉靜的力量,仿佛能穿透我勉力維持的鎮定。
她沒有像電視劇里那樣追問“什么投資”、“什么人脈需要這么多錢”,只是輕輕“哦”了一聲,轉回去繼續拍打臉頰。
“那你心里有數就好。”她說,“我只是覺得,一個家,總得有點共同的、看得見的規劃和儲備?!?/p>
鏡子里映出她半張臉,平靜無波。
可我分明感覺到,某種微妙的平衡,正在悄悄改變。
她不再只是沉默地接收信息,而是開始嘗試劃定邊界,哪怕只是輕輕推過來一塊小小的界碑。
04
父親的電話直接打到了我手機上,這在往常不多見。
他聲音有些疲憊,背景音里還能聽到母親小聲嘀咕著什么。
“昊強啊,沒打擾你工作吧?”“爸,沒事,您說?!薄斑@個月……梓強那邊,錢到了嗎?你媽不好意思總問你,她這兩天睡不好,惦記著。
你也知道,你弟弟那個性子,花錢沒個準,我們怕他……”父親欲言又止。
我心里一緊:“爸,錢我剛轉過去。您和媽別操心這個。爸,您身體怎么樣?媽上次說您血壓高?”
“老毛病了,藥吃著呢。就是人老了,零件總有點小毛病?!备赣H咳嗽兩聲,“你不用擔心我們,把自己和小家照顧好。凌薇……最近挺好的吧?”
“她挺好?!蔽掖鸬?,心里那股愧疚感又翻騰起來。
掛斷電話,我立刻給梓強轉了賬,這次是兩萬五。
留言:“爸身體不太好,這錢你規劃著用,盡快讓項目有起色,別讓爸媽擔心?!睅缀跏橇⒖?,收款提示就來了,接著是梓強一連串的語音,語氣激動,充斥著“關鍵時刻”、“救命錢”、“絕不辜負”之類的詞匯。
我按熄了屏幕,沒點開細聽。
中午在公司食堂,我端著餐盤,習慣性地走到常坐的靠窗位置。
盤子里是兩素一葷,最便宜的搭配。
旁邊的同事老王啃著雞腿,含糊地問:“郭總監,又吃這么清淡?你們這些領導是不是都講究養生?”我笑笑:“最近胃口一般?!笔∠聛淼腻X,變成了梓強口中“打通關鍵環節”的費用,變成了父母安心的保障,變成了我作為長子“有擔當”的證明。
衣領下的襯衫確實舊了,袖口也有些毛邊。
我對自己說,等梓強項目成了,等父母安心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晚上加班回家,快十點了。
客廳亮著一盞落地燈,凌薇蜷在沙發上看書。
餐桌上扣著盤子,掀開是溫熱的飯菜。
我默默吃完,洗漱完畢回到客廳,她還在看書,暖黃的燈光勾勒出她安靜的側影。
“還沒睡?”我問。
“嗯,看完這章?!彼^一頁,忽然問:“你最近中午在公司吃什么?我看你帶飯的頻率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隨口道:“哦,有時候食堂隨便吃點,有時候跟同事出去?!?/p>
她抬眼看了看我,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書頁。
“嗯。
別總湊合,胃要緊。”她沒有追問“食堂吃什么”、“和哪個同事”,但那一眼,似乎比追問更讓我心慌。
她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我的消瘦,我的舊襯衫,我閃爍的言辭?可她為什么不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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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手機在深夜突兀地響起,是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破碎不成調:“昊強!你快來醫院!你爸……你爸他暈倒了!叫不醒!”我猛地從床上彈起,心臟狂跳,撞得胸腔生疼。
凌薇也驚醒了,迅速打開燈,臉上瞬間沒了睡意。
凌晨的醫院急診室,燈光慘白,人影惶惶。
父親躺在移動病床上,臉色灰敗,身上連著好幾根管線和監護儀。
母親在一旁握著父親的手,渾身發抖。
梓強也趕到了,頭發凌亂,眼睛通紅,見到我就沖過來:“哥!醫生說是主動脈夾層!很危險!要馬上手術!”
主治醫生是個面容嚴肅的中年人,語速很快:“A型主動脈夾層,死亡率很高,必須盡快進行孫氏手術。
費用比較高,手術加上術后監護,你們先準備三十萬吧。
越快越好,拖不起?!比f。
這個數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天靈蓋上。
母親腿一軟,差點癱倒,梓強趕緊扶住她,茫然無助地看著我:“哥……怎么辦?”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醫生說:“醫生,我們治,請盡快安排手術。
錢……我們想辦法。”醫生點點頭,遞過來一堆知情同意書和繳費通知單。
我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
簽完字,我踉蹌著走到繳費窗口附近的角落,背對著嘈雜的人群,顫抖著手指點開手機銀行APP。
輸入密碼時錯了兩次。
終于登錄進去,目光急切地搜尋那個代表余額的數字。
個、十、百、千、萬……四萬八千七百三十五元二角一分。
像一盆冰水混合著冰碴,從頭頂直灌下來,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
怎么可能?我月薪三萬,就算每月給梓強兩萬,自己再怎么省,一年下來也不該只剩這點!可我視線掃過流水,工資入賬,轉賬支出,零星的生活扣款……卡里的錢,確實如同一個漏底的桶,悄無聲息地流干了。
那三十萬的手術費,像一座陡然橫亙在面前的巨山,而我手里只有一把小鏟子。
巨大的恐慌和冰冷的絕望攫住了我,讓我幾乎窒息。
父親在病床上生死未卜,而我,這個一直被寄予厚望、被視為家庭支柱的長子,竟然拿不出救命的錢!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額頭頂著墻磚,努力平復幾乎要炸開的胸腔。
怎么辦?找同事借?時間太緊,數額太大。
找親戚?各家有各家的難處。
只剩下……凌薇。
那個我一直隱瞞、搪塞的妻子。
我要怎么向她開口?說我把錢都給了弟弟創業,以至于父親病重時身無分文?
06
醫院休息區的塑料椅子冰冷堅硬。
消毒水的氣味無孔不入。
凌薇很快趕到了,手里提著保溫桶和一些日用品。
她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依舊鎮定,先走到母親身邊低聲安慰了幾句,又跟醫生簡短交流了一下,了解了最新情況。
然后,她朝我走來。
我站起身,喉嚨發緊,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干澀的聲音:“薇薇……爸的病,很急,要馬上手術。
醫生讓準備三十萬?!蔽业拖骂^,不敢看她的眼睛,聲音越來越小,“我……我手里的錢不夠。
你能不能……先拿一些出來?算我借的,以后一定還?!边@些話每一個字都像砂紙摩擦著我的喉嚨,火辣辣地疼。
作為丈夫,我從未如此難堪和無力。
凌薇沒有說話。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沉靜如水,卻讓我無所遁形。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凝固著令人心慌的沉默。
周圍的嘈雜聲、儀器的滴答聲、遠處隱約的哭泣聲,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然后,她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將手里的保溫桶放在一邊,打開了隨身帶來的那個米色帆布文件夾。
我以為她會拿出存折或銀行卡。
然而,她拿出的是一個厚厚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硬殼筆記本,黑色封皮,邊角已經磨得發白。
她將筆記本翻開,推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頁面是細密的橫線,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工整地記錄著一行行日期、項目、金額。
那是我們家庭的收支賬本,從我記憶中很久以前就存在了。
她的指尖落在其中幾頁上,輕輕點了點。
我愕然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