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在凌晨兩點的辦公室慘白燈光下,泛著幽幽冷光。
蕭若琳的朋友圈剛更新:她和楊書怡、葉曉菲坐在一間爬滿三角梅的院子里,手捧咖啡,笑容燦爛得刺眼。
配文:“此心安處是吾鄉,詩和遠方就在此刻的廣西。”
背景是澄澈如洗的藍天和青翠欲滴的山巒。
我低頭看看自己面前堆積如山的報表,指尖殘留著外賣冷掉的油膩感,頸椎隱隱作痛。
一種混合著強烈厭倦與沖動渴望的情緒,瞬間攫住了我。
兩個月后,我拖著幾乎散架的行李箱,帶著一身被蚊蟲反復叮咬的紅腫和揮之不去的潮氣霉味,倉皇踏上回老家的列車。
窗外飛逝的風景,與我當初滿懷憧憬南下時所見,已截然不同。
詩和遠方?那不過是一個精心粉飾、令人窒息的幻夢。
而夢醒時分,除了狼狽,還有一絲后知后覺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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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加班的午夜,辦公室只剩下主機運行的嗡鳴和我敲擊鍵盤的單調聲響。
完成最后一個表格,我幾乎虛脫地靠在椅背上。
手指無意識地滑動手機,朋友圈的紅點亮起。
是蕭若琳。九宮格照片。
陽光穿透闊大的蕉葉,灑在鋪著靛藍染布的舊木桌上。
三只骨瓷杯冒著裊裊熱氣,旁邊散落著幾本封面精致的書。
蕭若琳抿嘴淺笑,楊書怡對著鏡頭舉杯,葉曉菲則側身望向遠山。
她們穿著亞麻長裙,松弛,愜意,與背景渾然天成。
配文很長,關鍵詞跳進眼里:“逃離都市”、“田園牧歌”、“心靈棲息”、“真正的活著”。
我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窗外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卻冰冷堅硬。
一種鈍痛從心底蔓延開來。
我曾是她們中的一員,至少曾經是。大學時代,我們四個號稱“四朵金花”。
畢業五年,她們或嫁人,或換了清閑工作,漸行漸遠。
我留在這座城市,像一顆擰緊的螺絲,日復一日。
群里忽然熱鬧起來。是楊書怡在分享視頻。
鏡頭掠過郁郁蔥蔥的稻田,古樸的石頭房子,潺潺溪流。
葉曉菲的聲音傳來:“快看,我們院子里的木瓜熟了!”
蕭若琳補充:“今天跟蔣老板學了做竹筒飯,超級香!”
歡聲笑語透過聽筒撞擊著我的耳膜。
我放下手機,環顧四周。慘白的燈光,冰冷的隔板,空氣中殘留的咖啡漬味道。
疲憊像潮水般淹沒了我。不只是身體的累,是一種骨髓深處透出來的乏。
我忽然想起上個月體檢報告上的多項異常,想起房東再次漲租的通知。
想起母親電話里小心翼翼的詢問:“雯雯,一個人在外面,太辛苦就回來吧。”
詩和遠方……那聽起來像個遙遠的,奢侈的,與我無關的童話。
但此刻,看著屏幕上閨蜜們鮮活的臉,那個童話仿佛觸手可及。
一個瘋狂的念頭,像藤蔓一樣,悄然滋生,纏繞住我疲憊不堪的神經。
02
接下來的一周,我的生活被那種渴望和躁動填滿。
白天依舊應付繁雜的工作,心卻早已飛遠。
閨蜜群成了我頻繁窺屏的窗口。她們分享的內容愈發豐富。
晨起在云霧繚繞的山間瑜伽,午后在百年老榕樹下喝茶讀書。
傍晚跟著村民去趕圩,買到新鮮便宜的土產。
蕭若琳甚至開始學習制作當地特色的油茶。
每一張照片,每一段視頻,都經過精心挑選和修飾,配上文藝的句子。
點贊和羨慕的評論蜂擁而至。她們似乎活成了很多人夢想的樣子。
楊書怡私下問我:“嘉雯,看你最近老加班,臉色不好。要不要來散散心?”
葉曉菲也發來語音:“這里空氣可好了,來了保證你什么煩惱都沒了!”
蕭若琳說得更直接:“人生苦短,何必把自己困在寫字樓里?我們在這邊租了個小院,長住很劃算。”
“劃算”這個詞,微妙地撥動了我緊繃的神經。
我查了查銀行卡余額,算了算每月房租和開銷。
一種破釜沉舟的沖動越來越強烈。
周五晚上,又一次加班到十點,項目經理丟來一份急活,要求周一早上必須完成。
我看著那摞厚厚的文件,最后一絲忍耐崩斷了。
第二天早上,我將連夜寫好的辭職信發到了領導郵箱。
不顧電話里領導的挽留和警告,不顧家人難以置信的勸阻和擔憂。
母親在電話那頭幾乎哭了:“你瘋了?好好的工作不要了?跑去那么遠的地方干什么?”
我語氣堅決,甚至帶著一種悲壯的興奮:“媽,我就想換個活法。她們都能過得好,我為什么不能?”
我迅速退租,處理雜物,訂了最快飛往廣西的機票。
仿佛慢一步,那點勇氣就會消失殆盡。
起飛前,我在機場拍了一張照片,發到朋友圈,配文:“奔赴山海,尋找真正的自己。”
瞬間收獲無數點贊和祝福。那種虛幻的滿足感,暫時壓倒了心底隱隱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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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輾轉飛機、動車、大巴,最后坐上一輛顛簸的私人面包車。
當“閑云居”的木制招牌出現在爬滿青苔的石頭村口時,天色已近黃昏。
司機是個黑瘦的本地男人,話不多,收錢時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
村子比我想象的安靜,也更原始。石板路蜿蜒,兩旁是些新舊雜糅的房子。
有些是斑駁的老屋,有些貼著刺眼的白色瓷磚。
空氣中彌漫著草木、泥土和隱隱牲畜糞便混合的氣味。
“閑云居”是一座改造過的老式院落,白墻灰瓦,木門虛掩。
推開吱呀作響的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不小的院子,確實種著花花草草。
但角落堆著些雜物,地面有些濕滑,和照片里纖塵不染的意境略有出入。
“哎呀,嘉雯!你可算到了!”蕭若琳第一個從屋里迎出來。
她穿著照片里那類棉麻裙子,頭發松松挽著,臉上帶著熱情的笑。
楊書怡和葉曉菲也跟在后面,圍上來噓寒問暖。
久別重逢的喜悅是真實的。我們擁抱,互相打量。
她們看起來確實比在城市時膚色健康些,眼神也似乎更亮。
但這種“亮”里,有種我說不清的、刻意維持的東西。
“這就是蔣老板,我們的房東,也是這兒的‘大家長’。”蕭若琳引薦一位從堂屋走出來的中年男人。
蔣建平約莫五十歲,個子不高,微胖,臉上堆著樸實熱情的笑容。
他搓著手,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招呼:“胡小姐是吧?歡迎歡迎!快進屋歇歇,路上辛苦咯!”
他手腳麻利地幫我提行李,引我到二樓一間客房。
房間不大,木質結構,有扇小窗對著后山。
家具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
被褥看起來干凈,但摸上去有些潮潤潤的。
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著驅蚊水的味道。
“鄉下條件簡陋,比不上城里,將就一下哈。”蔣建平笑著說,“熱水晚上八點到十點供應, wifi 全院覆蓋,就是后山那邊信號弱點。”
晚餐是蔣建平的母親蔣桂英做的。幾樣家常菜,味道偏咸。
蔣桂英是個瘦小的老太太,頭發花白,始終低著頭默默吃飯,幾乎不說話。
席間,蔣建平很健談,介紹當地風土人情,說很多城里人來這里尋找心靈平靜。
蕭若琳她們附和著,講述來這里后的種種“奇遇”和“感悟”。
燭光搖曳,氣氛看似溫馨融洽。
但我注意到,葉曉菲悄悄把一塊有點肥的肉撥到碗邊。
楊書怡在蔣建平轉身添飯時,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窗外是完全的漆黑,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更襯得這山坳里的夜晚寂靜深重。
我的新鮮感和興奮,在這片過于厚重的寂靜里,悄悄滲進一絲莫名的空曠。
04
最初的幾天,我被一種新奇感包圍,暫時忘卻了辭職的忐忑和離家的不適。
清晨,真的被鳥鳴喚醒,而不是鬧鐘。推開窗,山間晨霧如輕紗般繚繞。
空氣清冽得帶著甜味,深深吸一口,肺腑都似乎被洗滌了。
我跟在蕭若琳她們身后,開始了“旅居生活”的打卡。
在院子里那張著名的木桌旁,擺好咖啡和書,調整角度,拍下“慵懶晨光”照。
去村邊的溪流,脫了鞋襪踩水,捕捉“親近自然”的瞬間。
跟著蔣建平去后山認野菜,摘野果,體驗“自給自足”的樂趣。
我也學著她們,把精心挑選的照片稍加修飾,配上感悟文字,發到社交賬號。
果然,點贊數和關注者穩步上升。評論里滿是羨慕和贊美。
“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姐姐好勇敢!”“景美人更美!”
虛擬世界的反饋,像嗎啡一樣,暫時鎮痛,帶來短暫的愉悅和滿足。
蕭若琳是這方面的佼佼者。她總能找到最“出片”的角度,設計最“自然”的擺拍動作。
楊書怡負責文案,字里行間透著知性和淡淡的憂郁,很能引起共鳴。
葉曉菲則熱衷于拍攝短視頻,記錄“質樸”的鄉村日常,節奏輕快。
我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小型的創作團隊,目標是把“詩和遠方”具象化,傳播出去。
蔣建平對此樂見其成,甚至主動提供“素材”。
比如牽來自家水牛,教我們如何“悠然”地騎上去拍照。
比如安排我們去鄰居家學做糍粑,全程跟拍熱鬧場面。
他瞇著眼笑:“多拍點,好著呢,讓外面更多人曉得我們這里好。”
白天是充實而光鮮的。但夜晚降臨,不適感便悄然浮現。
蚊蟲遠比想象的多且兇猛。即便點了蚊香,掛了蚊帳,身上還是被咬出不少包。
潮濕是另一個問題。洗過的衣服兩三天也干不透,總帶著一股餿餿的潮氣。
熱水供應時間嚴格,錯過就只能洗冷水。深山夜里的冷水,刺骨。
網絡時好時壞,有時正在上傳照片或視頻,突然就斷了,讓人焦躁。
但這些“微不足道”的煩惱,在白天那些光鮮的鏡頭前,被我們心照不宣地忽略了。
至少,在最初的興奮期,我選擇忽略。
我以為這只是適應新環境的必要代價,是“詩意”生活背面一點合理的“粗糙”。
直到那個下午,我去院子角落的簡易衛生間。
路過廚房后窗時,無意中聽見里面蔣建平和蕭若琳的低語。
“……蔣老板,這個月的水電費怎么算的?比上月高了不少。”是蕭若琳的聲音,壓得很低。
蔣建平的笑聲傳來,一如既往的熱情,但語調有些不同:“哎呀,蕭小姐,你們用電多嘛,拍照啊,燒水啊。山里頭,電費本來就貴點的。”
“可是……”
“放心啦,都是朋友,我不會亂算的。對了,上次說介紹朋友來住的事……”
對話漸低,我快步走開,心里那點被忽略的不適,悄然放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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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新鮮感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粗糙堅硬的現實礁石。
日子不再是連續的“打卡”和“發現”,開始呈現出重復和瑣碎的一面。
雨水多了起來,不是詩意的綿綿細雨,而是纏綿悱惻、無休無止的潮濕。
墻壁摸上去似乎能擰出水,被褥永遠帶著一股散不去的霉味。
我的皮膚開始過敏,起了些紅疹,癢得難受。帶來的護膚品似乎也抵擋不住這無處不在的濕氣。
蕭若琳她們依然維持著社交賬號的更新頻率。
但我漸漸看出些門道。那些令人艷羨的瞬間,大多集中在天氣晴好的少數時間。
同樣的角度,類似的姿勢,只是換了衣服和道具。
陽光下喝咖啡的恬靜,可能需要反復調整姿勢,驅趕蒼蠅,等待合適的光線。
溪邊嬉水的歡快,結束后可能要忍受腳底被碎石硌疼,以及濕衣服黏在身上的不適。
所謂的“田園勞作”,更多是擺拍。真正繁重的農活,蔣建平不會讓我們沾手。
有一次,蔣建平提議我們去幫他母親蔣桂英收曬在后山的干柴。
那是在一段陡峭的山坡上,柴捆很重,山路崎嶇。
我們三個狼狽不堪,楊書怡還不小心滑了一跤,手上擦破皮。
回來路上,蔣建平笑呵呵地說:“體驗一下嘛,才知道粒粒皆辛苦。”
而蕭若琳拍下的,只是我們每人抱著一小捆柴,站在山坡上眺望的“收獲”鏡頭。
評論區自然又是一片贊嘆“真實”、“接地氣”。
我越來越沉默。那種被排除在某種默契之外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她們三個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固定的相處模式和表演套路。
談論的話題,也多圍繞著如何拍出更受歡迎的內容,哪個平臺流量更好。
關于城市,關于過去的工作和煩惱,她們避而不談,仿佛那是一片需要遺忘的沼澤。
經濟上的壓力也開始顯現。
蔣建平起初說的“長住優惠價”,在實際結算時,加上了許多名目。
水電費、燃氣費、網絡費、清潔費,甚至“山泉水使用費”和“環境維護費”。
費用明細含糊,問他,他總是笑著打哈哈:“都是小錢,鄉下地方,規矩和城里不一樣。”
蕭若琳私下勸我:“算了,嘉雯,入鄉隨俗。總體算下來,還是比在城里開銷小。”
楊書怡也說:“蔣老板幫我們不少,介紹拍攝點,還當免費導游。”
葉曉菲則更直接:“別太較真,不然住著多別扭。”
我看著她們,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那個雨夜,我和蕭若琳發生了第一次爭執。
起因是我想在房間里用一個小型除濕器,需要接電。
蔣建平委婉地提醒“大功率電器可能影響線路安全”,暗示要加錢。
我忍不住抱怨了幾句費用問題。
蕭若琳把我拉到一邊,眉頭微蹙:“嘉雯,你最近怎么了?老是挑刺。我們來這里是尋找寧靜的,不是來計較這些的。”
“計較?”我看著她,“若琳,你不覺得很多事情不對勁嗎?我們像是活在楚門的世界,一切都為了展示。”
她臉色變了變,語氣冷下來:“是你自己選擇來的。沒人逼你。如果你覺得不好,可以走。”
可以走。這三個字像冰錐刺了我一下。
我環顧這個被雨幕籠罩的、陌生而潮濕的院子,第一次清晰地問自己:我能走去哪里?
06
我開始有意識地避開她們,獨自在村子里走走。
村子很小,很快就能逛完。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他們用好奇而疏離的目光打量我這個外來者。
村口有棵巨大的榕樹,樹下常有個老人在看書。
他戴著一副老花鏡,穿著洗得發白的舊中山裝,與周遭環境有些格格不入。
有一次我路過,他正好抬頭,對我微微頷首。
我鼓起勇氣走過去打招呼。
老人姓唐,叫唐俊才,是村里小學退休的教師,也是為數不多能說流利普通話的人。
他很和氣,讓我坐在旁邊的石凳上。
聊了幾句天氣和飲食后,我忍不住問:“唐老師,村里經常有像我們這樣的外地人來住嗎?”
唐老師推了推眼鏡,望向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巒,緩緩道:“這幾年,多些咯。建平那小子,腦子活絡。”
他頓了頓,像是自言自語:“外面的人啊,來了,看了,拍了,走了。只看得見他們想看的。”
這話里有話。我試探著問:“您指的是什么?”
唐老師收回目光,看了看我,搖搖頭,沒接話,轉而問起我從哪里來,以前做什么。
聊了一會兒,他忽然嘆口氣:“姑娘,山里是好,清靜。但清靜底下,也有東西。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最好別再翻出來。”
我心頭一跳:“什么事?”
他擺擺手,不愿多說,只是嘀咕了一句:“那年,也有個外地來的姑娘,喜歡往后山跑……唉,都是命。”
這時,蔣建平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手里提著一串臘肉,笑容滿面:“唐老師,又在這里用功啊?胡小姐,找你半天了,若琳她們說去鎮上逛逛,問你去不去。”
他的出現打斷了對話。唐老師低下頭,重新看起書來,仿佛剛才什么都沒說。
蔣建平熱情地拉著我往回走,路上絮叨著鎮上新開了家奶茶店,我們肯定喜歡。
我回頭看了一眼榕樹下的唐老師。他依舊低頭看書,側影在巨大的樹蔭下,顯得格外孤寂。
后山。外地姑娘。都是命。
這幾個詞像種子,落進我心里那片已然滋生懷疑的土壤。
去鎮上的路上,我有些心不在焉。
蕭若琳和楊書怡興致勃勃地討論著買什么衣服拍照好看。
葉曉菲則在研究新出的手機濾鏡。
我看著車窗外掠過的、與無數南方鄉村并無二致的風景,第一次感到一種深深的隔膜。
我們來到這里,究竟是為了生活,還是為了表演生活?
那個唐老師口中“過去了”的事,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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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蔣建平的態度,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或許是我日益明顯的疏離和沉默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許是他覺得“馴化”我們這批顧客的時機已到。
他開始更直接地提出一些“建議”和“規則”。
比如,希望我們盡量在上午十點前完成“公共區域”的拍攝,以免影響其他(潛在的)客人。
比如,提醒我們節約用水用電,“山里的資源來得不容易”。
費用清單越發細致,甚至包括了“花草觀賞養護費”和“安靜氛圍維護費”。
我拿著單子去找他對質。他依舊笑臉相迎,但眼神里沒了最初的熱情,多了些精明和不容置疑。
“胡小姐,這都是有成本的嘛。你看院子里的花,我定期要打理。你們喜歡安靜,我也得跟村里人打招呼,晚上別鬧太晚不是?”
“這些當初并沒有說明。”
“哎呀,情況在變嘛。
你們住得久,享受得多,分擔一點也應該的。”他湊近一點,壓低聲音,“我知道你們在網上發那些,也是宣傳我們這里嘛,雙贏,雙贏。”
他把我的質疑,輕巧地轉化成了互惠互利。
我把這事跟蕭若琳她們說了。楊書怡沉默地刷著手機。
葉曉菲打著圓場:“蔣老板也不容易,算了。”
蕭若琳看著我,語氣有些無奈,甚至有點不耐煩:“嘉雯,你能不能別總盯著這些小事?我們把這里生活好的一面展示出去,吸引更多人,對蔣老板,對我們自己,不都是好事嗎?非要把關系搞僵?”
“這是小事嗎?”我提高聲音,“我們付了錢,難道連基本的知情權和公平交易權都沒有?你們不覺得他越來越得寸進尺嗎?”
“那你想怎么樣?跟他吵翻?然后我們搬去哪里?這附近還有其他合適的地方嗎?”蕭若琳反問。
我啞口無言。是的,我們被“綁定”在這里了。至少她們看起來是心甘情愿被綁定的。
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力感席卷了我。
我意識到,我和她們之間,已經裂開了一道鴻溝。
她們選擇接受這套規則,甚至內化為自己“詩意棲居”的一部分。
而我,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類,試圖戳破那個越來越膨脹的肥皂泡。
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隱約的蟲鳴,輾轉難眠。
忽然,我聽到樓下傳來壓低聲音的爭吵。
是蔣建平,還有一個蒼老的女聲,是他母親蔣桂英。
好奇心驅使我輕輕起身,貼近那扇并不隔音的老舊木窗。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管好你的嘴!”蔣建平的聲音壓抑著憤怒。
蔣桂英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恐懼:“我……我沒說……我只是心里不踏實……建平,那件事……”
“什么事都沒有!”蔣建平粗暴地打斷,“早就過去了!爛在山里頭了!你再提,再提試試!”
“可……可這些女娃子老往后山去……我害怕……”
“怕什么?她們拍她們的,玩她們的,跟那事有什么關系?你少自己嚇自己!給我安安分分的!別再像上次那樣多嘴!”
“上次”是哪次?唐老師那次?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蔣建平拽著他母親走開了。
對話戛然而止。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心跳如鼓。
后山。那件事。封口。別像上次。
這些零碎的詞句,拼湊出一個模糊而令人不安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