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隱者山河》導演郭旭鋒：電影拍了7年，困難時沒有任何收入

一個工作日的下午，上海戲劇學院的放映廳里播放著電影《隱者山河》，觀眾不多，黑暗中隱隱傳來啜泣聲。

這部傳記電影的主角是作曲家陳其鋼，他被法國人稱作“中國當代音樂之王”，也是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音樂總監。

然而，這些光環并沒有成為電影的“賣點”，全片以寫意的山河、沉靜的訪談、追憶的思緒勾勒出一個誠實面對自我的人、一個在無常中掙扎的人。

在觀眾與主創的交流環節，有一對父子告訴導演郭旭鋒，這是他們第二次觀看這部電影了，此前他們并不了解陳其鋼，在看電影的過程中被深深打動。

同樣被父子倆打動的郭旭鋒并不擅言辭。自從電影上映以來，他懷著些許忐忑走進影院、走進高校，一次次收獲了與觀眾的心靈共鳴。

在接受記者專訪時，他說：“在這個人人都想告訴我們如何成功的時代，陳其鋼老師告訴我們如何成為自己。”

日前，《隱者山河》在上海戲劇學院放映，映后導演與觀眾對話。

不是頌歌，也無意說教

上觀：您曾在中央電視臺財經頻道擔任導演，拍攝過不少財經人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了解陳其鋼的？

郭旭鋒：是從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之后，陳其鋼老師通過音樂呈現了既傳統又當代的中國，為我打開了眼界。后來，他為張藝謀導演的電影《歸來》《金陵十三釵》等所寫的音樂也深深打動了我。

上觀：在《隱者山河》里似乎沒有出現他最家喻戶曉的作品《我和你》，這是他的要求嗎？

郭旭鋒：不是他的要求，事實上陳其鋼老師在整個拍攝過程中對我沒有任何要求。我拍這部影片的初衷不是講述他完整的人生故事，而是想與觀眾分享他的藝術思想、他面對人生起伏的態度，以及他安放心靈的方式。

在這個充滿不確定、信息奔涌的時代，我和許多人一樣感到迷茫。7年前，我成立了個人工作室，打算用10年時間拍攝10位在各個領域有世界級影響力的中國人，希望他們的觀點能給迷茫的人一點啟發。

陳其鋼老師是這個系列的第一位拍攝對象。他不僅是音樂家，也是思想者。在后來長達7年的拍攝與制作過程中，他對人對事的認真映照出我的浮躁與妄念。現在看來，最初“十年拍十人”的想法有點“年少無知”了。

導演郭旭鋒

上觀：您是怎么找到早已歸隱于浙江鄉村的陳其鋼的，又是怎么說服他接受拍攝的？

郭旭鋒：2018年，我在網上找到了他的郵箱，給他寫了一封郵件，點擊發送的那一刻，我沒有抱有太大期望。沒想到，他竟然回復我了。

記得那天我和團隊從杭州出發，開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夜色中，在路的盡頭出現了一條河，陳老師的住處就在河對岸，我忽然想起那首《尋隱者不遇》。

陳老師見到我后，拋出了一連串問題：“你為什么要拍？”“打算怎么拍？”“在哪里發布？”他的助理在一旁輕聲提醒：“這樣問有點不太禮貌吧。”他半開玩笑地說：“這怎么了，萬一他是騙子呢？”

我誠懇地分享了我的初衷和創作理念，強調我不是來“宣傳”他，給他拍一部頌歌，只想如實地記錄他的思想，希望對年輕人有所啟發。他對我說：“那就干吧。”

作曲家陳其鋼 （電影《隱者山河》劇照）

給觀眾一份真誠的禮物

上觀：《隱者山河》由6個“樂章”組成，以陳其鋼各個時期的音樂作品作為配樂，與畫面和情緒相得益彰，這些音樂是他挑選的嗎？

郭旭鋒：都是我自己選的。陳老師只對其中的一段音樂提出過建議，就是《逝去的時光》，我原先采用的是高潮部分旋律性比較強的一段，他建議我試試后面那段。我聽了之后覺得確實更符合我追求的那種克制、不煽情的調性。

我雖然從事紀錄片創作，但真正喜歡的紀錄片很少。我認為紀錄片最大的魅力就是真實和自然，一旦失去了這種屬性，紀錄片也就失去了意義。我相信，真實能夠讓觀眾的內心生出一種力量。所以在面對海量的素材時，我有一個標準，就是拒絕任何不真實、不客觀、煽情的內容。

上觀：陳其鋼在藝術生涯中始終追求真我的表達，這種觀念上的契合，或許也是您能夠打動他、打開他內心的原因吧。

郭旭鋒：我與陳老師這些年來的交流其實一直是淡淡的，我們在性格方面有一些相似之處，都比較冷靜克制。但在和他的交往中，我也深深感受到他內心的細膩與善良，他的心里總是裝著別人。

比如得知我要在公眾面前分享這部影片的拍攝過程時，他會給我建議，告訴我如何表達。因為我并不是那種有演講天分的人，用他的話說就是這方面的“笨人”。

《隱者山河》海報

上觀：這部電影的拍攝、制作經歷了7年之久，其間遇到了哪些困難？

郭旭鋒：主要是經濟上的壓力。最困難的那幾年，工作室幾乎沒有任何收入，后來慢慢接到了一些拍攝工作才得以維持團隊的生計。每當我感到分裂甚至恍惚的時候，總會想到陳老師的那句話：“實干，堅韌不拔地向前走，比什么都重要。”

上觀：拍一部題材比較冷門的紀錄片，很難在市場上獲得回報。您為什么依然“一意孤行”？

郭旭鋒：作為一個創業者，我或許是失敗的。這部影片沒有任何投資人，也無法像商業大片那樣做宣傳。但我沒有想過要通過市場得到回報，我就是誠心誠意地想把這部片子做成一份禮物，送給喜歡它的觀眾。

作為一個創作者，我想看看紀錄片的潛能到底在哪里。陳老師曾經“一意孤行”地回到自己的世界，我也想“一意孤行”地追求藝術上的純粹，觀眾看了這部電影能夠有所啟發，就是我全部的愿望。

《隱者山河》之“躬耕”

要有“我就是我”的勇氣

上觀：經過7年的打磨，您對《隱者山河》最終呈現的效果打幾分？

郭旭鋒：我覺得可以打80分吧。還有20分的遺憾可能在于我呈現陳老師藝術觀念的意圖過于強烈，執著于分享他的所思所想，沒有意識到更多動人的細節。

但我相信，影片所呈現的那份追求真我的執著，他面對疾病、面對生命中的無常的態度，會讓觀眾獲得直面生活的勇氣。

讓我很欣慰的是，隨著電影放映場次的增加，越來越多的觀眾有了心靈的收獲，他們的留言讓我非常感動：“這部電影不追求敘事，不討好觀眾，也不打算證明什么。它不講故事，也不企圖讓你哭或笑。今天，我看見一個人——不迎合，不解釋，不證明，只是存在，便已足夠。”“很多人以為陳其鋼是一位音樂大師，但在影片中，他是我們的同類，他承認自己的‘笨’，也在孤獨和掙扎中堅韌不拔地前行，他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了一個我們都該自問的問題：當世界喧鬧向前時，應如何走回自己的世界？”

上觀：電影以陳其鋼自己吟唱的《水調歌頭》結尾，畫面唯美，歌聲蒼勁，觸動人心，這段“神來之筆”從何而來？

郭旭鋒：第一次聽到陳老師的這段吟唱時，我就被他那剛勁、蒼涼的嗓音觸動了。我當時就想，要把這段來自心靈的吟唱作為影片的結尾。

7年前，我尋找隱者陳其鋼，是希望從他的身上找到某種答案。但我最終發現，并沒有什么標準答案，每個人都要走自己的路。正如他所說，“要做好你自己”“要有‘我就是我’的勇氣”。

原標題：《專訪電影《隱者山河》導演郭旭鋒：用七年尋找一個答案》

欄目主編：龔丹韻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陳俊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