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彭若曦剛把女兒的奧數錯題訂正完,手機屏幕又亮了。
是銀行APP自動推送的月度賬單,房貸那欄數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隔壁房間隱約傳來丈夫盧宏斌平穩的鼾聲,一門之隔,像是兩個世界。
他們分房睡快滿三年了,起初是為了照顧哭鬧的嬰兒,讓第二天要上班的他能睡好。
后來孩子大了,能睡整覺了,那張搬進書房的單人床,他卻好像再也離不開。
她曾以為是空間,是疲憊,是中年夫妻心照不宣的某種默契。
直到她獨自扛著女兒的叛逆期、銀行的催繳電話、職場的明槍暗箭,累得幾乎散架時,
回頭望去,才發現那個睡慣了單人床的男人,身影已模糊在家的邊界之外。
他忘了結婚紀念日,忘了女兒家長會,甚至開始忘記這個家需要兩個人共同支撐的重量。
彭若曦嗅到了那縷陌生香水味,聽到了閨蜜欲言又止的暗示,深夜的寒意從腳底漫上心頭。
她不明白,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何時成了吞噬他們十幾年婚姻的黑洞?
而一場突如其來的重病,一紙冰冷的協議草案,將逼著他們在家庭的懸崖邊上,
看清自己,也看清對方,做出最終無法回頭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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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晚上十點半,盧心玥的抽泣聲還夾雜著對數學題的怨恨,從兒童房里飄出來。
彭若曦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指尖冰涼。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泛著冷光,密密麻麻的報表數字像一群蠕動的黑蟻。
這個季度的財務分析明天早會要用,她才完成不到一半。
“媽媽!這道題老師根本不是這么講的!”盧心玥帶著哭腔喊。
“等一下,玥玥,媽媽看完這行。”彭若曦的聲音干澀,視線沒離開屏幕。
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頂端滑出一條短信:“【××銀行】尊敬的客戶,您尾號××的貸款將于本月15日還款……”
后面具體的數字她沒細看,心臟卻條件反射般地縮緊。一萬三千八百塊。
書房那頭傳來幾聲咳嗽,然后是椅子拖動的聲音。盧宏斌還沒睡。
分房之后,主臥旁邊的書房就成了他的臥室。一張一米二的單人床,塞在書柜和電腦桌之間。
起初他還抱怨床太硬,空間太小,后來便沒了聲息,大約是習慣了。
鼾聲就是從那扇虛掩的門后傳來的,時斷時續,混合著筆記本電腦散熱扇的低鳴。
彭若曦端起手邊涼透的咖啡,灌了一大口,苦澀的液體勉強提振了一點精神。
她起身走到兒童房門口,女兒趴在桌上,肩膀一聳一聳,作業本被淚水洇濕了一小片。
十二歲,剛上初一,學業壓力驟然增大,孩子不適應,她也跟著焦慮。
“哪道題?媽媽看看。”她走過去,盡量讓聲音柔和。
盧心玥指著一道幾何證明題,鼻音濃重:“輔助線……我不知道該怎么畫……”
彭若曦中學時數學不錯,但丟了這么多年,看初中的題也有些吃力。
她凝神想了一會兒,試著在圖上畫了一條線。“這樣呢?連接這兩個點看看。”
女兒看了片刻,搖搖頭,眼淚又涌出來:“不對……不是這樣的……”
無助和煩躁像藤蔓一樣纏上來。她瞥了一眼墻上的鐘,十點四十了。
“明天到學校問老師,好不好?今天先不做了,太晚了。”她妥協了。
“不行!”盧心玥突然激動起來,“明天小組檢查,做不完要扣分!都怪你!你根本不會!”
孩子的哭聲尖銳起來,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彭若曦感到一陣眩暈,是睡眠不足和情緒緊繃導致的。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塞。“好,我們再想想。別哭,哭解決不了問題。”
這時,書房的門打開了。盧宏斌穿著深藍色格子睡衣,揉著眼睛走出來,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
“幾點了?還不睡?吵吵什么?”他的聲音因為剛醒而有些沙啞,語氣卻硬邦邦的。
彭若曦還沒來得及開口,盧心玥像找到了發泄口,沖著父親哭喊:“數學題不會!媽媽也不會!你們什么都幫不了我!”
盧宏斌的眉頭皺得更緊,他走到兒童房門口,瞥了一眼攤開的作業。
“這么簡單的題?”他語氣里的不以為然像一根針,“上課干什么去了?自己不動腦筋,哭就有用了?”
這話徹底點燃了盧心玥的委屈,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把作業本掃到地上。
“你們都不管我!只會說我!我不要你們管!”
盧宏斌臉色沉下來:“盧心玥!你什么態度!”
“好了!”彭若曦提高了聲音,打斷這場即將升級的爭吵。她感到太陽穴的跳動變成了錘擊。
“宏斌,你少說兩句。玥玥,收拾好作業,先睡覺。明天早點起來,媽媽幫你一起看。”
她疲憊地安排著,像在處理另一個棘手的項目。盧宏斌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些許被打斷的不悅,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己的疏離。
“隨你們吧,我明天還有個早會。”他丟下這句話,轉身回了書房,輕輕帶上了門。
將哭泣的女兒安撫上床,關掉燈,彭若曦回到客廳。報表還剩一大半。
她重新坐下,冰冷的咖啡杯握在手里。隔壁的鼾聲又響起來了,平穩,綿長。
在這個堆滿玩具、作業、賬單和沉寂的家里,那鼾聲聽起來,竟有些像遙遠的、與己無關的背景音。
她望著屏幕上跳動的光標,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他們結婚十五周年的紀念日。
不,已經過了零點,是昨天了。盧宏斌顯然也忘了。或許,他也根本不在意了。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房貸的數字、女兒的淚水、未完成的工作,還有那扇緊閉的書房門,
沉甸甸地壓在她的眼皮上。她眨了眨干澀的眼睛,逼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那些該死的報表數字上。
02
盧宏斌晚歸的頻率,像入秋后漸密的雨點,不知不覺就連成了片。
起初是每周一兩次,借口是項目攻堅,要陪客戶。后來變成三四次,理由也多了起來:部門聚餐,同事生日,甚至是“老董非拉著去放松一下”。
老董是董順,盧宏斌的同事,比盧宏斌大幾歲,是個“會生活”的人。
盧宏斌提起他時,語氣里偶爾會帶出一絲彭若曦不熟悉的、類似羨慕的意味。
這個周六下午,盧宏斌接了個電話,嗯啊幾句,就說:“老董那邊有點事,我去一趟。”
“不是說好下午帶玥玥去試聽那個英語講座嗎?”彭若曦正在晾衣服,手上還滴著水。
“你帶她去一樣的。”盧宏斌已經走到玄關換鞋,語氣隨意,“講座而已,又不是正式報名。”
“上次家長會你就沒去,這次……”
“哎呀,家長會老師不就那些車轱轆話?你去聽就行了。”他打斷她,拉開門,“我盡量早點回來。”
門關上了。彭若曦看著手里濕漉漉的襯衫,水珠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盧心玥從自己房間出來,臉上沒什么表情:“媽,爸爸又出去了?”
“嗯,同事有事。”彭若曦扯出笑容,“沒事,媽媽帶你去。”
試聽講座的人很多,機構老師講得天花亂墜,強調口語和外教的重要性,費用當然也不菲。
盧心玥聽得似懂非懂,彭若曦心里飛快地計算著:房貸、車貸、女兒現有的興趣班、這筆新增開銷……
手機在包里震動,她悄悄拿出來看,是奧數班老師發來的微信語音。
點開,老師客氣但帶著不滿的聲音傳出來:“心玥媽媽,今天課上盧心玥和同桌起了爭執,影響了課堂秩序。
孩子最近情緒好像不太穩定,您得空最好和她聊聊,也來學校我們溝通一下。”
彭若曦心里一咯噔,連忙打字回復道歉,并說明天就去學校。
剛回完,另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銀行信貸部的固定號碼。
她心里一陣發緊,對女兒做了個“出去接電話”的口型,快步走到走廊盡頭。
“盧太太您好,關于您家的房貸還款事宜,想跟您再確認一下……”客服小姐的聲音甜美卻程式化。
彭若曦低聲解釋著,承諾會按時還款,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冰涼的墻壁瓷磚。
掛了電話,她靠在墻上,深深吸了口氣。走廊那頭隱約傳來機構老師激昂的演講聲,還有家長們低聲討論的嗡嗡聲。
這些聲音匯成一片,擠壓著她的耳膜。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陀螺,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
在不同的壓力點之間瘋狂旋轉,停不下來,也不敢停下。
回家路上,盧心玥悶悶不樂。“媽,那個講座好貴。要不……別報了。”
女兒突如其來的懂事,像一根細針,輕輕扎在彭若曦心口最軟的地方,酸脹得厲害。
“別擔心錢,媽媽會想辦法。你喜歡那個外教老師的上課方式嗎?”
盧心玥遲疑了一下,點點頭:“喜歡……可是……”
“喜歡我們就報。”彭若曦斬釘截鐵地說,摸了摸女兒的頭,“學習上的事,該花的錢要花。”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屋里一片漆黑,盧宏斌還沒回來。
彭若曦打開燈,暖黃的光線驅散了黑暗,卻填不滿屋里的空寂。
她系上圍裙,開始準備晚飯。廚房的窗戶映出她忙碌的、略顯單薄的身影。
飯菜上桌時,盧宏斌回來了,身上帶著一點煙味和酒氣,不濃,但足夠清晰。
“吃過了?跟老董他們一起隨便吃了點。”他一邊換鞋一邊說,眼睛沒看餐桌。
“玥玥奧數班老師今天找我,說她在課堂和同學吵架。”彭若曦盛著飯,語氣平靜。
“小孩嘛,吵吵鬧鬧正常。你明天去學校看看就行了。”盧宏斌漫不經心地應著,走向沙發,拿起了電視遙控器。
“還有,銀行今天又來電話了,提醒房貸……”
“知道知道,不是還有幾天才到期嗎?按時存進去就行了。”他的注意力似乎已經被電視新聞吸引。
彭若曦端著飯碗的手頓了頓。她想說,不是錢的問題,是那種被催逼的感覺,是心里那根始終繃緊的弦。
可看著丈夫對著電視屏幕的側臉,那副全然置身事外的神態,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說了又能怎樣呢?無非是得到幾句更敷衍的回應,或者引發一場無意義的爭論。
她默默地坐下,給女兒夾了一筷子菜。“玥玥,快吃吧。”
盧心玥看看媽媽,又看看沙發上爸爸的背影,低下頭,小口扒著飯。
餐廳里只剩下碗筷輕微的碰撞聲,和客廳電視里傳來的、熱鬧卻虛假的廣告聲。
那頓晚飯,吃得沉默而漫長。彭若曦收拾碗筷時,盧宏斌已經進了書房,關上了門。
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她仔細清洗著每一個碗碟,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掌控的、秩序井然的事情。
洗著洗著,一滴溫熱的水珠突然砸在手背上。她愣了一下,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
她迅速抬手抹掉,吸了吸鼻子。不能哭,還有很多事要做:女兒的作業要檢查,
明天去見老師要準備說辭,公司的周報還沒寫完……哪有時間脆弱。
夜深了,她終于忙完,輕輕推開女兒房門。盧心玥已經睡著,眼角似乎還有點濕痕。
彭若曦給她掖好被角,悄聲退出。主臥的大床寬敞而冷清,她躺上去,蜷縮著身體。
書房那邊很安靜,不知道盧宏斌是睡了,還是在玩手機,抑或是在電腦前忙碌。
他們之間,隔著一堵墻,一扇門,還有這日復一日、悄無聲息堆積起來的,比墻更厚、比門更堅實的什么東西。
她閉上眼睛,腦子里卻異常清醒,像一片寸草不生的雪原,反射著冰冷而銳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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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一早晨的辦公室,空氣里漂浮著速溶咖啡和緊張忙碌的氣息。
彭若曦在茶水間沖洗杯子,聽見外面格子間傳來壓低的議論聲。
“……聽說總監很看好那個新來的李珊,才二十八,CPA全過了,干活又拼……”
“這次副總監的位置空出來,搞不好就是她的了。我們這些老人啊……”
后面的話隨著腳步聲遠去而模糊。彭若曦握著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緊。
李珊,財經碩士畢業,年輕,精力充沛,加班到深夜是常事,提出的方案也確實新穎。
彭若曦四十三歲,財務主管,在這個位置上已經五年。副總監的位置,她不是沒想過,
但這些年重心偏向家庭,加班和額外進修的時間自然被壓縮。
水流嘩嘩,沖走了杯壁上最后一點咖啡漬,卻沖不散心頭驟然聚起的陰云。
回到座位,內部通訊軟件閃爍起來。是謝景天,隔壁部門的經理,比她小幾歲,算是關系不錯的同事。
“若曦姐,上周那個合并報表的數據,你這邊最終核定了嗎?我這邊著急出分析。”
彭若曦趕緊回復:“稍等,我最后復核一遍,半小時后發你。”
“不急,你慢慢看仔細。最近看你氣色不太好,多注意休息。”謝景天又發來一句。
很平常的關心,彭若曦卻盯著那句話看了幾秒,才回了句:“謝謝,沒事。”
這種來自工作伙伴的、分寸恰好的體貼,竟讓她心頭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隨即又被自嘲壓下。
真是缺什么,就容易被什么觸動。
中午,她沒什么胃口,只去樓下便利店買了個飯團。坐在臨窗的高腳凳上,她給盧宏斌發了條微信。
“宏斌,這個月開銷有點超,玥玥想報個英語外教班,一年兩萬多。另外,車險也快到期了。”
消息發出去,石沉大海。直到下午三點多,盧宏斌才回了一句:“英語班有必要報那么貴的嗎?車險你看哪家劃算就買哪家。”
接著又補了一條:“晚上我不回來吃飯,項目復盤,跟團隊一起。”
彭若曦看著屏幕上那幾句簡短、冷靜,甚至有些不耐煩的話,胸口像堵了一團濕棉花。
她想說,不是我要報,是女兒需要,是現在的教育環境逼得你不得不投入。
她想說,車險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可以比較一下,給點意見。
她想說,你又有飯局,這個月第幾次了?家是你的旅館嗎?
但最終,她只是刪掉了對話框里打好的長長一段話,回了一個字:“好。”
這個“好”字,像一塊小小的石頭,墜入深潭,連個像樣的回聲都沒有。
下班去接女兒放學。校門口,盧心玥磨磨蹭蹭走出來,眼睛有點紅。
“怎么了?”彭若曦心里一緊。
“沒什么。”盧心玥別過頭,不肯說。
回到家,在彭若曦再三詢問下,女兒才帶著哭腔說,今天體育課分組活動,沒人愿意和她一組。
“她們說我爸爸從來不來參加親子活動,說我們家是不是有問題……”
彭若曦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把。她把女兒摟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
“別聽她們瞎說。爸爸工作忙。下次親子活動,媽媽一定陪你去,媽媽跳繩很厲害的。”
哄好了女兒,監督她寫作業。彭若曦自己卻有些心不在焉。
她打開手機銀行APP,反復計算著存款和未來幾個月的必要支出。
房貸、車貸、物業水電、女兒各項培訓費、生活費……數字如同緊箍咒,一圈圈縮緊。
她想起茶水間聽到的議論,想起李珊年輕而充滿干勁兒的臉,想起盧宏斌敷衍的回復。
一種深沉的疲憊,不僅僅來自身體,更來自這種看不到出口的、全方位的擠壓感。
她走到陽臺,想透口氣。初秋的晚風已經有了涼意。
樓下,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駛入車位。是盧宏斌回來了,比平時“加班”的時間早一些。
她看到他下車,關車門,動作利落。昏黃的路燈勾勒出他的輪廓,依舊是那個她認識了將近二十年的男人。
但不知為何,此刻看起來,竟有幾分陌生。
他沒有立刻上樓,而是靠在車邊,低頭點了一支煙。猩紅的火點在夜色里明滅。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抽著煙,望著遠處不知名的黑暗,背影顯得有些寂寥,又似乎有些……游離。
彭若曦靜靜地看著。他沒有抬頭,自然也沒看到陽臺上的她。
那支煙抽完,他才碾滅煙頭,轉身走進單元門。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沉穩,規律。
很快,外面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然后是關門聲。他沒有來主臥,徑直去了書房。
過了一會兒,書房隱約傳來壓低的說笑聲,像是在打電話,語氣輕松,甚至帶著點她很久沒聽過的調侃意味。
彭若曦收回目光,拉上了陽臺的玻璃門,將涼風和那隱約的笑聲一并關在外面。
屋里很安靜,女兒寫字沙沙的聲音,像春蠶在啃食桑葉。
她坐回沙發,拿起一本女兒的家庭聯系冊,需要家長簽字的地方還空著。
她擰開筆帽,卻遲遲沒有落下。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
她忽然清晰地意識到,她所扛著的這一切——孩子的委屈,經濟的重壓,職場的危機,還有這死水般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