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官道上,人命的分量不是用斤兩來稱的,而是看你身上帶的是銀子還是文書。
帶銀子,你是一塊隨時能被吞掉的肥肉;帶文書,你就是一塊誰也不敢碰的燙手山芋。
太行山的夜風,刮在人臉上跟刀子似的。
山坳里,幾十雙眼睛在黑暗中放著綠光,他們是“黑山雕”的人,靠這條官道吃飯。
今晚的目標早就定好了,山西來的錢老板,一趟貨能頂他們這些人風餐露宿好幾年。
這條路上的規矩,他們比誰都懂,錢是好東西,但有些東西,沾上了就是死。
錢萬里的商隊還在十幾里外磨蹭,官道上先來了三個人。
看穿著打扮,就是幾個趕考的書生,身邊跟了個老仆人,行李不多,但腰里都鼓鼓囊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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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新來的年輕人湊到“黑山雕”跟前,壓著嗓子說:“當家的,這幾個酸丁看著不經打,錢袋子倒是不小,要不先拿來給弟兄們墊墊肚子?”
“黑山雕”眼皮都沒抬一下,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閉嘴。”
他看得清楚,那幾個書生腰帶上掛著的黃綾布袋,風一吹,露出了里面特制的黃麻紙一角,還有那刺眼的官府朱印。
那不是銀票,那是官府的臉面,是朝廷的規矩。
在這條道上,誰跟規矩過不去,規矩就要誰的命。
他手下的人可以不懂四書五經,但必須認得這要命的紅印。
錢萬里坐在馬車里,手心里攥著一把濕滑的冷汗。
他跑這條線二十多年了,哪一次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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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他押送的貨物,是三千兩白銀的絲綢和茶葉,為此,他花大價錢從保定府請了三十個好手當鏢師,人人背著硬弓,腰里挎著樸刀。
這陣仗,尋常的小毛賊見了都得繞著走。
他心里明白,在這條路上,錢越多,命越薄。
官府的告示貼得到處都是,可真出了事,那些衙役比兔子跑得都快。
能信的,只有手里的刀和提前送出去的“買路錢”。
每過一個山頭,都得派人提前去“拜碼頭”,把銀子送到各路好漢的手里。
這錢花得憋屈,卻是買平安的唯一法子。
車隊走到一處叫“一線天”的狹窄山谷,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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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尖銳的牛角號劃破了寂靜,兩邊的山林里像捅了馬蜂窩一樣,沖出來上百號人,正是“黑山雕”的隊伍。
這幫人手里家伙雜七雜八,有的是從官軍手里繳來的,有的是自己打的,可一個個都跟餓狼似的,眼里冒著兇光。
鏢師們雖然是吃這碗飯的,可對面的人數是他們的三倍還多,又是以逸待勞,沒幾個回合,陣腳就亂了。
刀砍進肉里的悶響,臨死前的慘叫,還有兵器撞在一起的脆響,混成了一片。
錢萬里眼睜睜看著自己半輩子的心血被這群人搬空,請來的鏢師死的死,傷的傷,躺在地上呻吟。
這就是他這種人的命,賺來的錢是給這個帝國添磚加瓦的,可自己的命,卻連片瓦都算不上。
縣衙或許會派人來勘查現場,畫幾張圖,最后卷宗一鎖,案子上寫四個字:“匪蹤難覓”。
在這個重農抑商的年頭,死幾個商人,算不得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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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過去沒幾天,浙江來的秀才王守仁也走進了這個山谷。
他跟兩個同鄉一起,身邊只有一個老仆人,四個人慢悠悠地走著,像是在自家后院里散步。
他們的行囊里也有上百兩的盤纏,這筆錢,夠一個莊稼漢吃喝十來年。
王守仁臉上沒有半點錢萬里那樣的恐懼,他的底氣,不是藏在袖子里的短劍,也不是身后的仆人,而是腰間那個黃綾布袋里裝著的,由紹興府和會稽縣兩級官府蓋印的會試文牒。
這東西跟老百姓出遠門用的“路引”完全是兩碼事。
它用的是朝廷專供的厚黃紙,上面用工整的館閣體小楷寫著考生的姓名、籍貫、家世三代,清清楚楚。
最要緊的,是下面那兩方又大又紅的官印。
這印蓋上去,代表的就不是某個縣太爺或者知府大人的權威了,它代表的是整個大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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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牒上有一行字,是用比正文大一號的字體寫的:“赴京應天下會試,沿途官吏軍民,不得阻撓。”
這十六個字,就是一道護身符,是朝廷給這些未來的官老爺們發的通行憑證。
當王守仁他們晃晃悠悠地走進“一線天”時,“黑山雕”的人又一次從藏身處探出了腦袋。
“當家的,又是幾個讀書的,這次總不能再放過去了吧!
看著比前幾天那幾個還有錢!”
一個年輕嘍啰忍不住又開了口。
“黑山雕”死死地盯著王守仁腰間的文牒,眼神里有貪婪,但更多的是恐懼。
他反手就給了那年輕人一個嘴巴,壓著火低聲罵道:“你是不是活膩了,想讓老子們全家都被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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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那是什么!
那是閻王爺的催命符!”
他忘不了寨子里老一輩人講過的故事。
幾十年前,山西那邊有個叫張黑子的同行,也是一方人物,就是因為吃了熊心豹子膽,沒看清楚,把兩個進京趕考的書生給劫了,錢搶了,人也撕了票。
這事捅上去,直接捅到了皇帝那里。
皇帝一聽,當場就火了。
朝廷沒費工夫讓地方衛所出兵,直接從京城調了三千京營的騎兵,跨著省就過來了。
那陣仗,比打仗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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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黑子和他手下八十多號人,一個沒跑掉,全在山里被圍住砍了腦袋,腦袋掛在桿子上示眾。
就連張黑子遠在陜西老家的幾個表親,都被查了出來,一家老小全發配到遼東啃沙子去了。
“黑山雕”心里有桿秤,算得比誰都清楚。
搶商人,是求財,是民不舉官不究的糊涂賬。
官府派幾個衙役來轉一圈,就算是對得起錢老板了,這屬于地方上的治安問題,官老爺們懶得管。
可動了趕考的舉人,性質就全變了。
你動的不是幾個人,是國家的根基,是皇帝選官的科舉制度。
這就不再是搶劫案,這是在打皇帝的臉,是政治上的謀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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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種事,從管這片地的知縣,到省里的巡撫、總督,一個都跑不了,官帽子都得掉。
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他們會把這太行山翻個底朝天,把所有能調動的兵力都壓上來,不把你碎尸萬段絕不罷休。
為了一點銀子,引來整個國家機器的碾壓,這買賣,傻子才做。
為什么一張紙片,比三十個帶刀的鏢師還有用?
這后面,是一套看不見摸不著,但又無處不在的權力規矩。
科舉制度,是這個龐大帝國運轉的血液循環系統,是保證上頭的人能不斷換新鮮血液的核心。
保護這些考生,就是在保護這個帝國的將來。
這種保護,是寫進骨子里的,形成了一張誰也掙脫不開的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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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層面,拿著文牒的考生,走到任何一個地方的驛站,都能享受優先安排,吃飯住宿都有折扣,甚至免費。
地方上的官員見了他們,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得客客氣氣的,說不定還要請吃頓飯,送點程儀。
誰能保證眼前這個穿著破舊長衫的窮書生,十年后不會變成自己的頂頭上司呢?
這是最劃算的政治投資。
民間層面,“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話不是白說的。
老百姓看到這些考生,就像看到了未來的“青天大老爺”。
非但不會去害他們,遇上難處,鄉紳富戶還會主動出錢出糧,幫他們一把,結個善緣。
就連“黑山雕”這種在刀尖上過活的人,也得遵守這套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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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可能大字不識一個,但絕對認得官府那顆紅彤彤的大印。
不動考生,是他們這個行當里能活得長久的“行規”。
有些想得遠的山大王,甚至會派人悄悄護送考生走過自己的地盤,這既是給自己積陰德,也是給子孫后代留條路。
他們也盼著,自己的兒子孫子,有朝一日也能捧著書本,走上這條光明大道。
所以,當王守仁一行人安然走出山谷,呼吸著山外新鮮空氣的時候,他們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剛才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
而在他們身后,山林里的那些眼睛,又重新變得貪婪而兇狠,等待著下一支沒有“文牒”護身的商隊。
那份蓋著朱紅大印的文牒,隔開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邊是錢萬里的血本無歸,他的財富和人命,在暴力面前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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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是王守仁的暢通無阻,他的身份,就是最堅固的盾牌。
在那個年代的官道上,決定你生死的,往往不是你口袋里有多少錢,而是你身上有沒有那張能夠直達天聽的紙。
王守仁后來連中兩榜,官至兵部尚書,成了名垂青史的大人物,而錢萬里和那三十名鏢師的尸骨,早已化為太行山道旁的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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