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琴,五十七歲那年,正式從中學語文教師的崗位上退了下來。
以前總盼著退休,盼著不用再凌晨五點半爬起來備教案,不用再對著滿黑板的文言文口干舌燥,不用再處理學生那些雞毛蒜皮的調皮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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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退下來了,反倒空得發慌。
老伴走得早,兒子在外地成家立業,一年到頭回不來兩趟。偌大的房子,白天就我一個人,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起初我學著養花,綠蘿、吊蘭、君子蘭擺了一陽臺,可我手笨,澆水要么多了要么少了,沒兩個月,葉子就黃了大半。
后來又去學書法,筆墨紙硯買了一大堆,練了半個月,手腕酸得抬不起來,寫出來的字還是歪歪扭扭,遠不如我在黑板上寫的粉筆字工整。
小區里的老姐妹們拉著我跳廣場舞,音響開得震天響,一群人擠在小廣場上,伸胳膊踢腿的,我總覺得放不開。動作跟得上的時候少,踩錯節拍的時候多,跳完一身汗,心里卻還是空落落的。
那天傍晚,買菜回來路過街角,看見一家“常青舞廳”,門口掛著紅燈籠,玻璃門上貼著“交誼舞教學,老少皆宜”的海報。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腳步。
年輕的時候,學校組織文藝匯演,我跳過一次交誼舞,搭檔是隔壁班的數學老師。那時候緊張得手心冒汗,全程不敢抬頭,跳完就再也沒碰過。沒想到幾十年過去了,居然還會對這個玩意兒動心。
猶豫了三天,我還是走了進去。
舞廳不大,地面是光滑的木地板,四周裝著暖黃色的壁燈,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旋轉彩燈,忽明忽暗的,氛圍挺好。
里面已經有不少人了,大多是中老年人,成雙成對地在舞池里轉著圈,音樂是舒緩的《茉莉花》,調子慢悠悠的,聽著就讓人放松。
我找了個角落的椅子坐下,有點局促地看著。看著看著,眼睛就挪不開了——舞池中央,有個男人跳得特別好。
他個子不算太高,但身形挺拔,穿著一件干凈的淺灰色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結實的手腕。他跳舞的時候很穩,腳步輕盈,不管是前進還是后退,都透著一股從容。他的舞伴換了好幾個,不管對方跳得好還是不好,他都耐心地帶著,眼神溫和,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我看了足足有半小時,直到一曲終了,他走到旁邊的飲水機接水,我才鼓起勇氣,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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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同志,請問你能帶我跳一支嗎?”我聲音有點發顫,手心又開始冒汗,跟當年在學校跳舞時一模一樣。
他轉過頭,看向我。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臉,頭發是黑色的,只是鬢角有點花白,眼角有細紋,但眼神很亮,像盛著光。他笑了笑,聲音低沉溫和:“當然可以,大姐,你以前跳過嗎?”
“就……就年輕時跳過一次,早忘光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沒事,跟著我的腳步就行。”他放下水杯,很自然地伸出手。
我猶豫了一下,把手放了上去。他的手掌寬大,帶著點薄繭,很暖和,讓人莫名地覺得踏實。
音樂再次響起,是《夜來香》。他輕輕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很有禮貌地搭在我的腰側,力度剛好,不重也不輕。
“左腳先動,慢慢來,別怕踩我。”他在我耳邊輕聲說,氣息拂過耳廓,有點癢。
我緊張得渾身僵硬,腳步完全跟不上,好幾次都踩到他的鞋。我臉一下子就紅了,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太笨了。”
“沒事,剛開始都這樣。”他一點也不生氣,依舊耐心地帶著我,“你看著我的眼睛,跟著節奏,一、二、三,一、二、三……”
他的聲音像有魔力,我慢慢放松下來,眼睛盯著他的眼睛,跟著他的節拍挪動腳步。雖然還是磕磕絆絆,但總算能完整地跳完一支舞了。
一曲結束,我喘著氣,心里卻莫名地暢快。
“謝謝你啊,同志。”我連忙收回手,有點不好意思。
“不客氣。”他笑了笑,“我叫張建國,你呢?”
“林秀琴。”
“林大姐,你要是喜歡,以后可以常來,多練練就熟了。”張建國說完,又被另一個阿姨拉去跳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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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角落的椅子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靜。那支舞跳得亂七八糟,可我卻覺得,這是我退休以來,過得最有意思的一個晚上。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常青舞廳的常客。
每天下午三點,我準時到。換上特意買的舞鞋,坐在老位置上,等張建國。
他幾乎每天都在。有時候來得早,會先自己在舞池里走幾圈熱身;有時候來得晚,一進門就會朝我這邊看一眼,然后笑著走過來。
“林大姐,今天氣色不錯啊。”
“張建國,今天咱們先練慢三吧?”
我們漸漸形成了默契。每次我來,他都會放下手頭的事,先陪我跳三支舞。這三支舞,是我的專屬時間。
剛開始,我還是老踩他的腳,他的白球鞋上,常常能看到我的鞋印。他從不計較,反而打趣我:“林大姐,你這腳力,不去踢毽子可惜了。”
我被他說得臉紅,練得更勤快了。回家后,我對著鏡子練基本步,把手機里的舞曲循環播放,一遍遍地記節拍。有時候練得太投入,忘了做飯,就泡一碗方便面對付。
慢慢地,我的舞步越來越熟練。不再踩他的鞋了,能跟著他的節奏旋轉、進退,甚至能偶爾跟上快四的節拍。
每次跳舞,他的手都很規矩地搭在我的腰側,眼神清澈,從不會有任何逾矩的舉動。這一點,讓我特別安心。
我們在跳舞的時候很少說話,大多時候,只是沉浸在音樂里。偶爾他會提醒我:“身子再放松點。”“頭抬起來,看著前方。”我都乖乖照做。
休息的時候,我們會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聊幾句家常。
我知道了他今年六十歲,退休前是機械廠的工程師,老伴五年前因病去世了,女兒在國外讀研,也是一個人過日子。
他也知道了我是退休教師,教了一輩子語文,兒子在外地工作,家里就我一個人。
“怪不得你說話文縐縐的,原來是老師啊。”他笑著說。
“哪有,都退休了,早就不是老師了。”我擺擺手。
“在我眼里,你就是老師。”他看著我,眼神很真誠,“你身上有股書卷氣。”
我心里有點甜,像小時候得了獎狀一樣。
舞廳里的人,漸漸都知道了我們倆。每次看到我們一起跳舞,都會笑著起哄:“老張,又陪你老搭檔了?”“林老師,你跟老張真是天生一對啊!”
我每次都笑著擺手,心里卻有點小小的竊喜。張建國也不解釋,只是笑著點點頭,然后繼續帶我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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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個打扮時髦的阿姨,拉著張建國跳舞,跳完后,湊到他身邊,小聲問:“老張,你跟林秀琴,是不是在處對象啊?”
張建國看了我一眼,笑著說:“我們是舞伴,也是好朋友。”
我聽到了,心里有點失落,但很快又釋然了。是啊,我們是好朋友。這個年紀了,還奢求什么呢?能有這么一個聊得來、跳得來的伴兒,就已經很知足了。
我們的友誼,在舞步和音樂中,慢慢升溫。
除了跳舞,我們還會分享生活里的小事。
我會跟他說,我兒子給我寄了進口的水果,特別甜;說我養的綠蘿終于活過來了,長出了新芽;說小區里的流浪貓,每天都來我家門口蹭飯。
他會跟我說,他女兒給他發了國外的照片,那邊的秋天特別美;說他最近在學用智能手機,終于學會了視頻通話;說他修好了家里的舊收音機,又能聽評書了。
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說得津津有味。好像平淡的生活,因為有了這么一個傾聽者,就變得生動起來。
有一次,我感冒了,發燒到三十八度五。渾身酸痛,起不來床。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一點點變黑,心里特別委屈。
正難受著,手機響了,是張建國打來的。
“林大姐,今天怎么沒來舞廳啊?”他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點關切。
我嗓子啞得厲害,說不出話,只能嗯了一聲。
“你怎么了?聲音不對啊。”他立刻聽出了異樣。
“沒事,就是有點感冒。”我強撐著說。
“發燒了嗎?家里有藥嗎?”他追問。
“有點發燒,家里有藥。”
“你別自己硬扛著,不行就去醫院。”他頓了頓,又說,“我家有退燒藥,還有我自己熬的姜茶,我給你送過去吧?你住哪個小區?”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地址告訴了他。
半個多小時后,門鈴響了。我掙扎著爬起來,打開門,看到張建國站在門口,手里提著一個保溫桶,還有一個藥盒。
他身上沾了點雨星,頭發有點濕。原來外面下雨了。
“快進去躺著,別著涼了。”他把我扶到床上,然后把保溫桶打開,“這是姜茶,趁熱喝,發發汗就好了。”
姜茶冒著熱氣,帶著濃濃的姜香。我喝了一口,暖乎乎的,從喉嚨一直暖到胃里。
他又把藥盒遞給我:“這是退燒藥,按說明書吃。要是晚上還燒,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謝謝你,張建國,這么大雨,還麻煩你跑一趟。”我眼眶有點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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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氣什么,都是朋友。”他笑了笑,又給我掖了掖被角,“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他沒多待,轉身就走了。看著他消失在樓道里的背影,我心里暖暖的。長這么大,除了老伴,還沒人這么細心地照顧過我。
從那以后,我們的關系又近了一步。
不再只是舞廳里的舞伴,也成了生活里的牽掛。
他會在早上給我發微信,提醒我今天降溫,多穿點衣服;我會在他出門辦事的時候,給他發消息,讓他注意安全。
我開始給他織圍巾。選了他喜歡的藏藍色毛線,每天晚上坐在沙發上,一針一線地織。織錯了就拆了重織,織了一個多月,終于織好了。
給他的時候,我有點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我織得不好。”
他接過圍巾,立刻圍在了脖子上,笑著說:“喜歡,太喜歡了。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他的眼神亮晶晶的,看得我心里發燙。
冬天的時候,舞廳里暖氣不太足。他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一杯熱豆漿。有時候是原味的,有時候是甜的,都是我喜歡的口味。
我們跳舞的時間越來越長。從最初的三支舞,到后來的一整晚。別人邀他跳舞,他會笑著婉拒:“不了,我得陪林大姐跳。”
別人邀我跳舞,我也會搖搖頭:“不了,我等張建國。”
我們成了舞廳里最固定的搭檔。
有一次,舞廳舉辦元旦舞會,要評選“最佳舞伴”。大家都起哄,讓我們倆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