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27日夜,川江上潮聲低沉,江津城外的鼎山麓燈火零散。陳松年跪在新覆的青土前,對著父親陳獨秀的棺槨輕聲說了句:“先委屈在這兒,等打完仗,帶您回安慶。”這一幕,被送葬的人記了許多年,他們沒想到,這個立誓的青年竟在江津一守就是整整五年。潘蘭珍第二天收拾行李去了重慶,江津窄巷再無女主人的身影,只有陳松年一家仍舊在山城霧氣里艱難度日。到底是什么力量,讓他按下離開的沖動?
追溯緣由,還得從十年前的南京監獄說起。1932年冬,陳獨秀被押解入獄,世態炎涼盡顯。他在法庭上一言不改自己的口供,斥責“喪權辱國”,氣得守衛直翻白眼。庭堂外,年僅十八歲的陳松年擠在人群里,只遠遠看見父親的背影。第一次相見,竟在鐵柵之隔。家族的不幸,從那以后噩夢般連環襲來。
更早些的苦痛,刻在安慶老屋的磚縫里。1915年春,袁世凱爪牙翻箱倒柜搜捕陳獨秀,祖宅被搶得干干凈凈。陳延年、陳喬年連夜翻墻出逃,小小的陳松年卻跌進鄰居澡盆,多虧好心鄰居才逃過牢獄。日后他回憶此事,常嘆“自家命懸一盆水”。可他不知道,更沉重的災禍還在后面。
1927年夏,上海龍華槍聲響起,陳延年血濺刑場。次年犧牲的,是二哥陳喬年。國民黨不許親屬收尸,陳松年同胞姐玉瑩只能燒紙作別。這對少年兄妹守著血跡干涸的土地,眼淚混著黃土流了一臉。此后提及兄長,陳松年總是語結,“那是家里最大的痛”。
家庭連番劇痛,本可把人逼入絕境,不過陳松年性子并不激烈。他娶妻生女,日子平淡。父親卻再度卷入風口浪尖:1933年6月被判八年,押往南京第一模范監獄。陳松年同妻子立刻趕去探視。門口站崗的憲兵喝道:“不得哭!”陳松年抹了淚,還是笑著對父親喊:“我們都好,別擔心!”
四年后,日本鐵蹄沖向南京,陳獨秀獲減刑。1937年冬夜,他與生活伴侶潘蘭珍攜行李急赴武漢;臨走給安慶來信:“快離家,安慶不保。”1938年春,陳松年帶66歲的祖母及妻子趕到武昌江口與父親會合。戰局緊迫,一家人最終選擇西遷四川。同年盛夏,他們輾轉至重慶,再溯江來到江津,租下兩處青瓦古院。祖母與陳獨秀同住,陳松年夫妻帶孩子棲身江津第九中學附近。
江津偏僻,物價卻不低。陳松年靠九中校工總務的薪水糊口,偶爾代課解悶,下班后在空地開墾菜畦,挽起袖子翻地。“從沒拿鋤頭,如今當農夫。”他自嘲。困頓之余,也算得父母身側尚有天倫,是罕見的安穩。
然而安穩終是短暫。1940年初,陳獨秀舊疾復發,進出重慶醫院,醫生私下提醒學生:“心臟再擴半指就危險。”陳松年聽見,只能更頻繁地往返江津與主城。1942年5月25日,陳獨秀察覺大限將至,囑托后事:“我的書稿,交給北大;瓷碗與稿費留潘蘭珍;松年,日后一起回安慶。”兩日后,凌晨霧深,他靜靜離世。
埋葬這件事,難倒了兒子。棺木昂貴,江津同行卻主動折價;好友鄭學稼等人亦紛紛相助。6月初,靈柩停放在大西門外康莊,山坡荒草沒膝。山雨一到,紅泥沖刷墓碑,白紙祭幡揉成一團。陳松年望著父親名字被雨水打糊,心里刺痛,可戰火漫天,回鄉無望,只能把承諾壓進胸腔。
同年秋,潘蘭珍向眾人辭別。有人說服她:“你還年輕,別守在這苦地方。”她微微點頭離去。外人好奇:陳松年為何不一起走?他給出的理由很簡單——兩副棺木在此,一走,遺囑就落空;再則家鄉被敵占,帶不走。話說得輕,可這輕字背后是數不清的盤算:路費要錢,船票難買,沿江關卡林立,稍不慎便遺骨不保。與其冒險,不如等。
江津歲月艱苦,但也有溫情。1941年次女降生,陳獨秀抱著小孫女,胡須抖動著笑。老人去后,孩子成了唯一安慰。日子捉襟見肘,陳松年卻把祖母、父親的墓前雜草拔得干干凈凈。有人勸:“你可先走,一封信托人守墓也行。”他搖頭,“守孝也守心。”話語不重,卻帶著江淮人的那股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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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山城煙火此起彼伏。街角茶館刷出“捷報”二字,陳松年抬眼望去,第一件想到的事不是慶祝,而是啟運骨灰返鄉。他把家中僅剩的首飾拿去當鋪,又走訪舊友籌錢。茶館里議論重重,有人贊他“孝”,也有人私語“傻”,他聽見只是笑。
1947年春,長江水位回漲,瀘州商船頻繁。陳松年終于湊夠旅費,花了整整一月,從江津運棺至重慶浙江會館。手續繁瑣,他反復核對,生怕一張批條寫錯。啟程前夜,他伏在祖母的棺旁輕聲說:“外婆,咱們回家。”旋即又到父親棺前摸了摸木紋,木紋冰涼卻像在回應。船鼓點響,他看著艄公把棺木搬進艙底,松了口氣,手心全是汗。
六月中旬,兩副靈柩抵安慶古城碼頭,堂兄提前迎候。幾日后,祖父母合葬,父母合葬,皆在葉家沖坡地。陳松年抱著黃泥,填最后一鍬土。多年負重,忽而落地,無人知他心里是輕是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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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定居,并未讓生活豁然開朗。校長幾度相邀他重返講臺,他婉拒:“槍聲未散,學校也不干凈。”轉而進了窯廠燒磚,灰塵撲面,衣衫常年灰黑。熟人不解,他自有盤算:遠離政治,才能給孩子留一方凈土。1949年安慶解放,新政權接管工廠,他照舊勤勤懇懇。直到1953年,地方政府為其家屬頒發烈屬證,月補貼三十元,他才得以喘息。
1980年,陳松年從窯廠退休,鬢發已白。街坊偶爾提起他當年守墓五年的日子,語調里帶敬意——那份執拗,別人學不來。有人感慨:“一副棺、一句承諾,硬是綁住他半生。”其實真相很樸素:忠于遺囑,也忠于內心。不離江津,不過是信守一句“等時候到了”。可那時候,到底是戰爭結束,還是心頭石落?外人無從分辨,陳松年也未曾解釋。風吹過鼎山松林,墓地石階上,早年的誓言已被青苔掩去,只余江聲澹澹,講述家國巨浪中一段沉默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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