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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里的熗鍋面
□ 王選
天水步行街南側,有一處地方,叫四合院。四合院有兩個,緊挨著,為了區分,人們一般稱南邊四合院、北邊四合院。說是四合院,其實只是三排東西走向的老舊居民樓夾出的兩條巷子。巷道西端起了兩層臨街鋪面,東端空著,有數級臺階,連接箭場里。從東西兩個口,都能進四合院。四合院貼著居民樓,有南北兩排鋪面,以賣吃食為主。
四合院里,有麻辣燙店、餃子館、燒烤店、米線店,但還是以面館為主。面館主要經營炒面、熗鍋面、燴面、漿水面、臊子面、羊肉面片、炒麻食、打鹵面等。四合院里生意不算寡淡,但也不火爆。不過有些店,開著開著也便倒閉了,又有人接手過來,裝修一番,開了其他飯店。但北邊四合院東南角,有家面館,叫姚記面館,開了很久很久。他們家,只經營炒面、燴面和熗鍋面。
有好長時間,我總去姚記吃熗鍋面。面館不大,門口支著鍋灶,算是“前廚”。進門,呈長條形,兩側依次擺著桌凳,桌凳都是飯館里最常見的,已用了許多年,顯得陳舊。鐵皮白漆綠邊桌子掉了漆,有些地方坑洼不平。凳子也刷了綠漆,凳面有小圓孔,四條腿站不大穩,坐上去有些搖晃。后墻掛一老式電視,大屁股那種,平時不大開,開了也沒幾個人看,大家都忙著耍手機。一側,靠墻橫擺一張桌子,上面放有水壺,裝了面湯。塑料筐里碼著小碗,用來喝湯。水壺邊,一豁口大碗盛著紫皮大蒜。酒盒攔腰截斷,塞滿一次性筷子。墻上掛著幾個風扇,兩根繩子耷拉著,一根是開關,一根負責搖頭。風扇只在盛夏用,油兮兮的,甚至所吹之風,也是溫騰騰、油兮兮的。
飯館門口鍋灶前,圍著四五人忙活,有胖有瘦,有男有女,不知哪個姓姚,我也沒問過。其中有一年輕姑娘,個高,長相一般,化了妝,眉毛描得很黑,口紅涂得很艷。不知是姚記親妹還是妻妹,抑或別的親戚。她邊忙,邊招呼客人。進門,她問,吃啥?來人問,啥快?姑娘說,這鍋是炒面。來人說,那就炒面。我是老顧客,她認得。我一到,她便笑著說,熗鍋。我點頭默認,進店找座。
找定位置,倒碗面湯,取來筷子,扯一溜衛生紙,抓一把蒜,坐下。鋪半截紙,慢慢剝蒜,一掐,兩掐,三四五六掐。天水人把一瓣蒜叫一掐蒜,不知何故。吃熗鍋面、炒面,要配蒜,也不知何故。是下飯,是提味,是殺菌,是消炎,或許都是,或許都不是。剝蒜時,也是等面時,可近觀四合院內或閑聊坐等、或埋頭撈面、或也正剝蒜的食客。也可看一碗面如何出鍋。面上午已備好,面團抹油,用塑料苫著發酵,后搟成條,擺鋁盤中,用時端來即可。幾人站大鍋邊,鍋中水花翻滾。各人取一條面,一端捏左手,一端搭胳膊,左手前推,右手揪面,揪一塊丟進鍋,揪速快而連貫,有節奏感,面片大小均勻,令人嘆服。面片噼啪入水,打在水花上,浮沉如蝶舞。鍋中面片漸多變稠,用長筷攪動,接著又揪。天水炒面、熗鍋面多用壓面機,省力省事,但筋道遠不如手工揪面。姚記人多,或與其手工揪面有關。
大鍋一邊是炒鍋,站著一矮胖男人,頭戴白廚師帽,身穿白上衣、黑短褲,脖子上搭條濕毛巾。熗鍋面分葷素,葷的加豬油,素的只用清油。他起大火,油熱后倒入清油,再剜半勺豬油臊子入鍋翻攪。菜已備好:蔥切小段,西紅柿切丁,綠辣椒切菱形,蒜薹切段,洋蔥切塊,白菜切絲,粉條切一拃長。鍋中倒入蔥花爆炒,蔥香四溢,油星隨即飛濺,倒入西紅柿、綠辣椒、蒜薹、白菜,一手翻勺,一手調料,鹽、醬油、豆瓣醬、花椒面等,大火猛炒,鐵勺擊鍋聲與蔬菜刺啦聲交織。接著倒少量水,水汽升騰,小火收汁。另一邊,面片煮熟后撈入涼水冰鎮防黏增嚼勁,再用笊籬撈入鍋中翻炒,加水熬煮片刻,下粉條,調醋、辣椒面,小火微馇,面便做成。用大勺舀入碗中,滿滿一碗,熱氣騰騰,色香味俱全,誘人垂涎。
熗鍋面冬天吃最好。店外寒風凜冽,滴水成冰,積雪堆在四合院中間,麻雀縮在屋檐下。店內生了爐子,異常溫暖.一碗熱乎熗鍋面囫圇下肚,出了汗,渾身舒坦,胃里踏實,嘴里香辣,可久久回味。出了店,寒意似淡了些許,腰桿也伸直了,步子也邁開了,煩憂之事也拋之腦后了。
夏天不宜吃熗鍋面。店外座椅僅一張,早被人占掉。店里不通風,進去后,瞬間如入蒸籠,面未上桌,汗已彌漫開來。頭頂風扇嘩嘩吹著,異常賣力,然畢竟是老舊之物,力量有限,所吹之風也是燙人的。面上桌,舀一勺,得吹好久才能入嘴,即便如此,也燙。一碗面吃完,早已大汗淋漓。付了飯錢,匆匆逃離出來,店外雖是酷熱,但相比之下,還是立馬感到了清涼。既然遭罪,為何還要去吃?饞啊,饞那一口。
我一向好奇,熗鍋面和燴面到底有何區別。姚記也有燴面,但從未見人要過。有人說,熗鍋面是熗的,燴面是燴的。這不等于沒說嘛。也有人說,吃法不同,一個要細嚼,一個要猛吞。似乎略有道理,但更像開玩笑。仔細打聽才知,燴面是炒好菜,倒入水,水開菜熟,把生面下進去;熗鍋面則是把面煮熟,再倒入鍋中。
我住南城根時,離四合院近,中午愛去姚記吃熗鍋面,去時定會喊上黑豹。黑豹是綽號,他黑而瘦,毫無豹子體形與膽量,應叫黑貓才對,不知為何得此諢名。畢業后,他沒固定工作,當過網管、保安,也發過傳單、搬過磚頭、進過企業,但都沒干長久,失業了就找我蹭吃蹭喝。我那時在電視臺當記者,每月有千把元收入,是同學中的“富漢”,懶得做飯,便帶他去吃面。
黑豹飯量不大,一碗面端上,他讓我舀幾勺才吃得完。但他嘴饞,面上桌就撥辣椒罐,剜三四勺調進去。接著端起醋壺咕咚咕咚倒不少醋,我自認吃醋一流,與他比卻小巫見大巫。他吃醋登峰造極,隨后吃蒜,我最多五六掐,他能吃一頭蒜,幾乎一勺湯面一掐蒜。我笑他口味重到熏死牛,他從蒸汽里抬起頭說:“就吃個酸辣鮮香,你不懂。”說罷塞一掐蒜進嘴,又埋頭吃面。
飯后,黑豹心滿意足,一手摸肚皮,一手搭我肩說:“天天蹭吃蹭喝,不好意思啊。”我呵呵一笑:“你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他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咋呢?我也是有面子的人嘛,這人情我記著呢。”說時,他因麻辣而紅腫微翻的嘴唇還在哆嗦。我搗他一拳,大笑起來。
日子就這般,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黑豹在天水實在待不下去了,沒工作,沒住處,連自己也養活不了,家人催他回老家種果樹,他不去,向我借了三百元,去了深圳,再沒回來。后來,我們失了聯系,不知黑豹如今在干啥,也不知他有沒想起我們同吃熗鍋面的日子。
再后來,我搬離南城根,但單位換到四合院附近,得空便常和另一朋友去姚記。朋友姓彭,大我十歲,我們叫他彭師。彭師是朋友的朋友,一起喝過幾場酒,便熟絡了,因話語投機,來往漸多。他起初開摩托修理店,因位置偏,生意僅夠糊口,整天弄得黑漆漆油乎乎,指紋、指甲縫里總是黑的。中午他來我辦公室,我倒茶,他喝,隨手翻看時政書。下班,我們同去吃熗鍋面。
他有胃炎,吃熗鍋面不要辣椒,蒜自然也不要。他的面總比我先上桌。廚師要在調辣椒前,給他盛一碗。他也不急著吃,用勺子反復攪動,等面涼了才吃。我有時喝啤酒解渴,他只喝溫面湯,說養胃。在吃食上,他格外謹慎:早上喝熬至稀爛的小米山藥粥,中午吃綿軟的面,晚上吃饅頭,配蒸蘿卜、洋芋、清炒西藍花和燉豆腐。臨睡前,半斤羊奶,常年如此。跟我吃熗鍋面,于他已是“放縱”。我笑他杯弓蛇影,他說胃炎會發展成胃癌,怕死得很。我說,這么膽小,別跟我吃了。他瞪眼道,吃飯事小,聊天事大,主要想跟你瞎扯。吃畢,他喝面湯,涼了就摻開水溫熱后才喝。
后來,彭師的修理店倒閉了,他又開了串串火鍋店。他加盟了一家連鎖店,去成都學習了一段時間。自己串菜,自己配料,自己招待。我們去他店里消費過很多次,算是照顧他生意。我們吃串喝酒,他在人縫里忙來忙去。得空過來,陪我們稍坐片刻,也不喝酒,只喝開水。起初,店里生意還算興隆。但不到一年,便門可羅雀了。他從后廚端來一碗粥,坐在門口凳子上,愁容滿面,發著呆,忘了喝。一聲汽車喇叭炸響,他一驚,從凳子呼哧一下起來。粥冷了,他端進去又熱了。
再后來,我離開天水,到了蘭州,跟彭師聯系漸少,直至再無音訊,如此數年。
我到蘭州后,再未去過四合院。這兩年,天水麻辣燙莫名火爆。最火爆的店,正好在姚記斜對面。全國各地網紅、游客慕名而至,四合院內人流如麻。火熱程度,難以比擬。此前我跟妻子去四合院吃熗鍋面時,她會去對面麻辣燙店燙些菜帶過來,當作小菜。味道是不錯,不錯是因料重,足夠麻辣,當然也香。不過當時,只覺是尋常之味罷了。不承想,成了美食界火爆“新寵”。
麻辣燙火爆后,四合院院里院外,人山人海。有次回天水,夜晚隨人流進去,想看看四合院的變化,但人太多,直播者、排隊者、拿菜者、志愿者,等等,一路被人流抬起架空,從西邊進去,身不由己,從東邊出來。院內許多店已改成麻辣燙店,但姚記面館仍在東南角立著。
我已很久沒有吃過姚記熗鍋面了,偶爾也饞。但一想到四合院的火熱程度,比熗鍋面還燙,便打消了念頭。
過些時日,到了盛夏,天大熱,就不利于吃熗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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