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八年了，我數著日歷，終于要盼回援非的丈夫。
婆婆六十大壽，我咬牙包下酒席，只為他回來時家里風風光光。
席間，我撞見多年未見的表弟李浩，欣喜地迎上去。
“嫂子？”
他看著我，滿臉都是無法理解的錯愕，甚至，他接下來的那句話直接讓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轟然倒塌。
01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空氣里彌漫著粘稠的熱氣和離別的味道。
綠皮火車的站臺上，人頭攢動。
林晚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王建軍，仿佛要把他未來八年的模樣都刻進心里。
她伸出手，仔細地撫平他嶄新“的確良”襯衫上的每一絲褶皺，指尖有些發顫。
王建軍才二十五歲，高高大大，眉眼英挺，是市機械廠里人人稱贊的技術尖子。
新婚不到半年，他就憑著過硬的技術，爭取到了一個極為難得的“技術援非”名額。
在那個年代，這不僅是無上的光榮，更是一張通往錦繡前程的船票。
廠里的領導親自把他送到站臺，握著他的手，說他是廠里的驕傲，是國家的棟梁。
王建軍的父母，趙桂芬和王老實，就站在一旁，臉上是那種混雜著驕傲和不安的復雜神情。
趙桂芬拉著林晚的手，手勁兒不小，囑咐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晚丫頭，建軍在外面為國爭光，家里的事，你就要多擔待。照顧好我們老兩口，照顧好這個家，別讓他有后顧之憂。”
林晚用力點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不敢掉下來。
她知道，今天不是哭的日子。
王建軍握住她微涼的手，聲音低沉而有力：“等我回來，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什么都不用你操心，我全都給你最好的。”
汽笛長鳴，尖銳地劃破了嘈雜的人聲。
王建軍隨著人流擠上車廂，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用力地揮手。
林晚站在原地，直到那抹綠色的鐵皮長龍徹底消失在視野的盡頭，化作一個小小的黑點，她才感覺臉上一片冰涼。
她抬手一摸，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王建軍走了，帶走了這個小家庭里幾乎所有的聲音和色彩。
林晚獨自住在城里單位分配的那間小小的婚房里，一室一廳，墻上還貼著大紅的喜字。
而公婆趙桂芬和小叔子王建業，住在幾十公里外的鄉下老家。
這樣的物理距離，起初讓林晚感到一絲孤單，但她很快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為丈夫守好大后方”的使命中。
她把自己的生活壓縮到了極致。
在市紡織廠，她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
為了每月多十幾塊錢的夜班補貼，她主動申請調到夜班組。
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空氣中永遠漂浮著棉絮，一天下來，鼻子里、頭發里全是白色的粉塵。
下了班，別的女工三三兩兩結伴去逛街、買新衣服，林晚卻總是直奔食堂，買兩個最便宜的素餡包子，就著開水就是一頓飯。
她的衣柜里，除了結婚時做的兩件新衣，再沒添過一件。
她總想著，建軍在非洲那么艱苦的地方，自己吃點苦又算什么。
每個月發工資的日子，是她最開心的時刻。
她會仔仔細細地留下水電費和最基本的生活開銷，剩下的錢，一分不留地存起來。
每隔一兩個月，婆婆趙桂芬就會坐著長途車進城來看她。
趙桂芬的“關心”很特別。
她從不問林晚工作累不累，吃得好不好。
她會先在屋里轉一圈，用手指摸摸桌上的灰，再掀開米缸的蓋子看一看，然后嘆一口氣：“晚丫頭，你一個人在城里，花銷也大。這錢放在你手里，年輕人手松，怕你存不住。媽先幫你收著，等建軍回來，一分不少都是你們的。”
林晚毫無戒心，她覺得婆婆說得對。
她把一沓用手帕包得整整齊齊的鈔票交到婆婆手里，看著婆婆點了又點，小心翼翼地塞進內衣口袋里，她心里反而踏實了。
她覺得，自己又為這個家做了一點貢獻。
和王建軍的聯系，是支撐她走過這漫長歲月的唯一光亮。
那個年代，國際長途貴得驚人，而且手續繁瑣。
通常是王建軍算好時差，把電話打到鄉下老家的那部黑色座機上——那是建軍走后，婆家為了方便聯系，特意安的第一部電話，在村里是獨一份的榮耀。
接到電話后，婆婆會讓小叔子王建業騎著那輛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鳳凰牌自行車，到鎮上的郵局給林晚工作的紡織廠拍電報，或者捎個口信。
林晚接到信，就得算好時間，再跑到自己單位附近的郵局，打長途電話回鄉下婆家。
電話接通，聽筒里總是傳來婆婆趙桂芬洪亮的聲音：“喂？是晚丫頭嗎？建軍在等著呢！”
然后，她才能聽到王建軍那既熟悉又有些失真的聲音。
可每當她想說說自己的思念，說說工作的辛苦時，婆婆的聲音總會恰到好處地插進來：“建軍啊，家里都好！你媽身體硬朗著呢！你媳婦也把你照顧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在外面干工作，別惦記家里！”
幾句話的功夫，就把林晚想說的話全堵了回去。
她只能哽咽著說一句：“建軍，你照顧好自己，家里一切都好。”
她并不知道，在電話的另一頭，婆婆趙桂芬正坐在自家炕頭，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得意地聽著電話里的每一句話，仿佛一個監軍，牢牢掌控著兒子和兒媳之間所有的信息往來。
這種被監視的通話，讓林晚的思念無處安放，也讓遠在非洲的王建軍，以為自己的妻子真的在家里過著舒心順遂的日子。
02
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林晚的生活就像紡織廠里的機器，單調、重復，卻又為了一個明確的目標而不知疲倦地運轉著。
她把所有的青春、汗水和思念，都織進了那漫長的八年光陰里，只等著她的丈夫，披著榮光歸來。
她堅信，所有的等待和付出，都將在他回來的那一刻，得到最甜蜜的回報。
那根緊繃了多年的弦，似乎終于要盼到松下來的那一天了。
時間悄無聲息地滑進了二零零四年的春天。
八年，兩千九百多個日夜，對于林晚來說，仿佛是一場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馬拉松。
如今，終點線終于在望。
她已經三十一歲，常年的勞累和樸素的生活，讓她比同齡人顯得憔一些，眼角也爬上了幾道細細的紋路。
但她的眼睛里，卻重新燃起了初嫁時才有的光亮。
她開始偷偷地為王建軍準備回國后的一切。
她跑遍了市里所有的百貨商場，咬牙花了一百多塊錢，給王建軍買了一件最新款的深藍色夾克。
她想象著丈夫穿上這件新衣的英挺模樣，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樣甜。
城里那間小小的婚房，被她擦拭得一塵不染。
床單換上了結婚時才舍得用的龍鳳呈祥圖案，每一個角落都擺上了她從市場上買來的塑料假花，雖然廉價，卻讓整個屋子都充滿了生機。
她覺得，這是她能給丈夫的，最溫暖的迎接。
然而，一絲不易察覺的異常，像一根細小的魚刺，開始若有若無地卡在她的心頭。
丈夫的最后一封信，是在半年前收到的。
信里依舊是那些報喜不報憂的話，說項目進入了收尾階段，一切順利，讓她勿念。
可那之后，便再無音信。
連往常一年總有一次的電話，也斷了。
林晚心里有些發慌，她安慰自己，也許是快回來了，交接手續繁忙，顧不上聯系是正常的。
她把這份擔憂告訴了進城來拿錢的婆婆趙桂芬。
趙桂芬眼皮都沒抬一下，一邊數著錢一邊不耐煩地說：“瞎操心什么！快回來了才忙呢！肯定是國家有重要任務交給他。你別整天胡思亂想，安安分分上你的班，把錢準備好才是正事。”
“準備錢？”林晚有些不解。
“那可不！”趙桂芬把錢塞進懷里，拍了拍，“建軍這次回來，那就是功臣！廠里肯定要提拔他。不得上下打點打點關系？不得請領導同事吃飯？這哪樣不要錢？你當是天上掉下來的？”
林晚覺得婆婆說得有道理，便不再多問。
她只是更加拼命地工作，把每一分能省下來的錢都交給婆婆，心里想著，這都是為丈夫的前程鋪路。
婆婆進城拿錢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從一兩個月一次，變成了一個月一次，甚至有時候一個月來兩次。
理由五花八門，一會兒說小叔子王建業要娶媳婦，家里得蓋新房，不能讓建軍這個當大哥的丟了面子；一會兒又說她自己身體不好，要去醫院瞧病，得花不少錢。
林晚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一想到丈夫馬上就能風光歸來，這些似乎都成了理所應當的付出。
她甚至覺得，婆家越是需要錢，越說明他們對建軍回來的事有多重視。
就在這份焦灼而又充滿希望的等待中，婆婆趙桂芬宣布了一件大事：她要辦六十大壽。
而且，不在鄉下辦，要去市里最高檔的金龍飯店，大辦一場，把所有親戚朋友都請來，“讓大家看看我們王家的光景”。
這個決定，像一塊巨石投進了林晚平靜的生活。
趙桂芬直接向她下了“命令”：“晚丫頭，我是建軍的媽，你就是我們王家的長媳。我這六十大壽，你這個長媳必須把場面給我撐起來。飯店的酒席，你至少要包下十桌。”
在二零零四年的市里，金龍飯店的一桌酒席要好幾百塊，十桌就是幾千塊。
這對于每月工資只有幾百塊，還要省吃儉用供養婆家的林晚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
她猶豫了。
這是她第一次對婆婆的要求感到為難。
她小心翼翼地解釋，說自己手頭實在沒那么多錢。
趙桂芬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聲音也尖利起來：“沒錢？你上了八年班，錢都哪去了？我告訴你林晚，這壽宴不光是給我辦的，也是給你男人王建軍辦的！他馬上就回來了，我們家得有這個臉面！你要是連這點錢都拿不出來，將來建軍回來了，你看他怎么說你！你這個媳婦是怎么當的！”
一頂“對不起丈夫”的大帽子扣下來，林晚瞬間啞口無言。
她最怕的，就是讓王建軍失望。
她咬著牙，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深夜里，她從床板下的一個小木盒里，取出了一個用手帕層層包裹的小布包。
里面是她八年來，從牙縫里省下、偷偷藏起來的一點點私房錢，一共一千二百塊。
這是她準備等王建軍回來后，兩人一起去旅行，或者添置點新家具用的。
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把錢全部取出，第二天又厚著臉皮，跟紡織廠里關系最好的幾個姐妹，東拼西湊地借了一千多塊。
湊夠了錢，她親自交到趙桂芬手里。
趙桂芬接過錢，臉上的陰云立刻煙消云散，又換上了那副夸贊她“賢惠懂事”的笑臉。
壽宴那天，林晚天不亮就起了床。
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藍色連衣裙，那是結婚時做的，現在穿在身上已經有些顯舊了。
她顧不上打扮自己，早早地趕到金龍飯店，像個陀螺一樣里外張羅。
她幫著婆婆招呼從鄉下和城里各處趕來的親戚，給這個端茶，給那個遞煙。
公公王老實和小叔子王建業一家，則像貴客一樣，坐在主席上，接受著眾人的祝賀。
03
親戚們都拉著林晚的手，不住地夸贊：“桂芬嫂子，你真是好福氣，娶了這么個好兒媳婦！建軍在外面八年，家里全靠她一個人撐著，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啊！”
林晚聽著這些話，臉上泛起紅暈，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覺得，所有的辛苦、委屈，在這一刻都煙消云散。
她挺直了腰板，覺得自己作為王家的長媳，是光榮的，是值得的。
她滿心歡喜地想象著，等王建軍回來，看到家里這番熱鬧風光的景象，一定會為她感到驕傲。
宴會廳里燈火輝煌，觥籌交錯，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慶的笑容。
林晚端著酒壺，穿梭在酒席之間，她的心里，也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她不知道，一場足以將她的人生徹底顛覆的風暴，已經近在咫尺。
壽宴進行到一半，氣氛正酣。
林晚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連衣裙的后背也被汗水浸濕了一片，但她絲毫感覺不到疲憊。
她看到遠房親戚那一桌的酒快喝完了，便立刻拿起一個沉甸甸的白瓷酒壺，快步走了過去。
就在她繞過一根雕著龍鳳的紅色立柱時，一個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讓她停下了腳步。
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皮膚黝黑，身材挺拔，一身半舊的軍裝洗得發白，卻依舊穿得筆挺。
是王建軍的表弟，李浩。
林晚記得，李浩比王建軍小幾歲，當年丈夫去非洲的時候，他剛去外地當兵。
這一晃，快八年沒見了。
“小浩！”林晚熱情地笑著打招呼，“什么時候回來的？轉業了嗎？你當兵走的時候我剛過門，時間過得真快啊！”
李浩聞聲轉過頭，看到是林晚，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也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容：“嫂子！我上個月剛轉業回來，分到市公安局了。是啊，快八年了，您都沒怎么變。”
聽到這聲“嫂子”，林晚心里暖洋洋的。
她給李浩身邊的長輩倒上酒，又笑著對他說：“你回來得正好，你建軍哥也快回來了，到時候咱們一家人好好聚聚。”
她話音剛落，李浩臉上的笑容卻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僵住了。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極為古怪，是一種混雜著巨大困惑、尷尬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不遠處正被眾星捧月般圍著的主席，那里坐著他的姑媽趙桂芬，然后飛快地收回了目光。
他拉住林晚的胳膊，把她帶到宴會廳一個稍微安靜的角落，那里擺著一盆巨大的滴水觀音，正好能擋住大部分人的視線。
“嫂子……”李浩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表情十分為難，“……不對，我該怎么稱呼您？”
林晚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問得一頭霧水，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些：“小浩，你這是說什么呢？我是你嫂子啊。”
“可是……”李浩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他看著林晚不像開玩笑的樣子，眼神里的困惑更深了。
他壓低了聲音，那聲音小得幾乎要被周圍的喧囂吞沒，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地扎進了林晚的耳朵里。
“您……您不是和我建軍哥，很多年前就離婚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