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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冬至
趙安生(天水)
這才叫風呢。
不是江南那種扭扭捏捏、帶著水汽的纏綿,是嗷嗷的,是帶著響哨的,從西伯利亞那白茫茫的腹地,一路滾將過來。它刮過蒙古高原赤裸的脊梁,卷起戈壁上最后一點干燥的土末子,到了這太行山腳下,便成了無數把看不見的、冰冷的小銼刀,專往人臉上招呼。天是那種被刮得干干凈凈的、又高又冷的鐵青色,一絲云也沒有,仿佛連那點子溫存的念頭都給刮跑了。太陽倒是明晃晃地掛著,可那光是散的,沒有一點熱力,像個巨大的、冰雕的盤子,冷冷地反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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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兒的土地,到了這時節,是真正死了的。不是睡著,是死。那硬,是刀子砍上去只能迸出火星的硬。田壟、土路、溝渠,全被凍成一體,泛著一種灰白色的、石頭似的光澤。你踩上去,腳底下是“咯噔咯噔”的脆響,像是大地凍僵了的骨頭在呻吟。河道早就不流了,冰層積得老厚,泛著幽幽的藍光。岸邊的枯蘆葦,一叢叢,一片片,鐵畫銀鉤似的杵著,在北風里發出尖厲而干燥的摩擦聲,像是大地最后的、倔強的呼吸。世界被剝去了所有鮮活的、柔軟的外衣,只剩下最本真、最粗糲的筋骨,赤裸裸地,迎戰著這至寒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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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若是以為,這北方的冬至,便是萬籟俱寂,那便錯了。村莊是活的。遠遠地,你便能聽見一種沉悶而宏大的聲音,“嗚——嗚——”,像大地深處傳來的嘆息。那是風,在千百條巷道里打著旋兒,在與每一堵土墻、每一座屋脊的角力中發出的吼聲。誰家的鐵皮門栓沒扣緊,便被搖撼得“哐啷哐啷”響,一刻不停,帶著一種焦躁的、催命的節奏。后坡上那片落了葉的棗樹林,光禿禿的枝椏互相抽打著,聲音清亮而密集,如無數條凍僵的鞭子在空氣里狂舞。這些聲音,硬邦邦的,脆生生的,沒一點兒水音,匯成了一曲屬于嚴寒的、暴烈的交響。人在屋里,聽著這外面的喧騰,反而覺出一種奇異的、被包裹的靜來。仿佛自己成了一顆被厚厚硬殼保護著的種子,外面越是天搖地動,里面那點溫熱的心跳,便越顯得安穩、篤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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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最不耐在屋里閑坐的。這樣的日子,他總要裹上那件油光發亮的老羊皮襖,腰間用粗布繩緊緊一勒,戴上那頂護耳耷拉下來的狗皮帽子,推開風仿佛要將其撕裂的木門,走進那片白茫茫的吼聲里去。他佝僂著背,風便顯得更高大,更蠻橫了。他要到院角去,把夏天鍘好、堆成一座小山的干谷草,再一捆一捆地抱進牲口棚里。那頭老騾子,在昏暗的棚內打著響鼻,蹄子不安地刨著地面。父親把草撒進石槽,用手把草料拌勻,嘴里嘟囔著些只有他和老騾子才懂的話。昏黃的燈光照著他結滿霜花的眉毛和胡茬,也照著老騾子溫順的大眼睛。那一刻,人與獸,在這徹骨的寒夜里,靠著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飼草和燈光,交換著彼此活下去的那點熱氣。屋里的母親,則在為另一種“飼草”忙碌。鐵爐子燒得通紅,爐膛里跳躍著桔紅色的光,映亮了半面墻壁。巨大的鐵鍋里,“咕嘟咕嘟”地燉著酸菜、凍豆腐和肥厚的五花肉。那熱氣蒸騰上來,彌漫了整個屋子,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凝成一層厚厚的、牛奶似的白霧,將外面那個猙獰的世界,徹底地隔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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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食是粗獷的,是結結實實往人肚子里填“熱力”的東西。不像南方的湯圓,講究個精致甜糯。一大海碗稠乎乎的雜糧粥,里面是豇豆、小米、紅棗,熬得開了花,黏黏地抱作一團;剛出籠的莜面窩窩,帶著一股子樸拙的香氣,得蘸了濃烈的羊肉臊子,大口吞下;還有那腌得發黑的雪里蕻,切碎了用辣子一拌,就著熱粥,能吃出一頭細密的汗來。我們圍坐在滾燙的土炕上,身子被炕席熨得暖暖的,手里捧著粗瓷大碗,嘴里呼嚕呼嚕地喝著滾燙的粥。誰也不說話,只是吃。父親額頭沁出的汗珠,母親被熱氣熏紅的臉頰,碗沿升起的那一縷不絕如縷的白氣……這一切,都無聲地訴說著一種與嚴寒對峙的、頑強的生存。這生存里,沒有風花雪月,只有最原始的、對“熱”的渴望與守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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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風勢似乎小了些,但那冷,卻仿佛沉淀了下來,變得更為致密,更為刺骨。我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小解。一抬頭,猛地怔住了。那是怎樣的一片星空啊!因為極度的寒冷,空氣仿佛被凍得透明、脆硬了,一絲雜質也無。于是,那天上的星河,便不再是朦朧的、紗一般的光帶,而是一顆一顆,釘在那幽黑天鵝絨上的、冰冷而璀璨的鉆石。那么低,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把寒光來。它們不言不語,只是冷冷地放著光,照耀著這被凍僵的大地,照耀著這莽莽的、沉睡的太行山,也照耀著我這個立在深夜寒風中、渺小如塵芥的人。一股森然的、近乎神圣的敬畏,順著脊椎爬上來。在這絕對的、宇宙級的寒冷與寂靜面前,白日里一切關于生計的煩擾,人與獸相依為命的溫情,都顯得那么具體而微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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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是這微末,才是真的。我呵出一口長氣,那白氣瞬間便在眼前凝成一小團霧,又倏忽消散在清冽的星空下。我忽然明白了,北方的冬至,它把這“死”與“生”都推到了極致。它用酷寒殺死一切浮泛的生機,逼你看清大地堅硬的骨骼;卻又在這絕對的死寂里,讓你聽見村莊倔強的脈動,讓你看見窗口守護的燈光,讓你從一碗熱粥、一句嘮叨、一口牲口棚里的暖氣中,觸摸到那最卑微也最堅韌的“活”的溫度。它是一場盛大而嚴酷的儀式,在至暗至寒的頂點,默默孕育著所有關于“暖”與“生”的、不可摧毀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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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回屋,將那滿天釘著的、冰碴似的星光,關在了厚重的木門之外。炕還是熱的,粥的余溫尚在喉間。我知道,今夜過后,那白日的光,便會一天長過一線。盡管風還會刮,雪還會下,但這土地深處,那被嚴酷儀式所確認過的生命,已然在默默轉身,朝著光的方向,開始它新一輪笨拙而頑強的跋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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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安生,甘肅天之水文化產業開發有限公司董事長、天之水網創始人,擔任國內多家大型網站責任編輯、媒體專欄作家和特約撰稿人,在國內主流媒體和文學刊物發表各類文章、小說、散文、詩歌1500余篇(首),著有《春天的戀情》等詩集,合著電影文學劇本《野媽媽》。曾獲“冰心杯”文學作品新作獎等20多個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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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審|趙安生|責編|胡榕|編輯|紫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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