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軍營的日落,跟別處不一樣。太陽像是被人用生鐵鑄的,往下掉的時候,哐當一聲,砸在西邊的山脊上,碎成一片鐵銹紅。
陳勁不喜歡這種聲音。
退伍儀式散了,新兵蛋子們把紅花戴在他們這些老兵痞的胸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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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勁沒哭,他臉上那點表情,像是被喀喇昆侖的風給吹干了,只剩下幾道褶子。
他一個人坐在營房的床板上,床板被他睡了十六年,油光锃亮,能照出人影。
他手里攥著一把匕首,軍工廠出的制式貨,他自己磨的,刀刃上有一道細微的豁口。那是有一年追一伙盜獵的,跟對方的砍刀磕的。
窗戶外面,是熟悉的喧囂。有人在喊:“老陳,晚上不醉不歸啊!”
陳勁沒應聲。他把匕首收進鞘里,從貼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個東西。
一個用5.8毫米步槍彈殼做的哨子。
彈殼的黃銅色澤已經被他的體溫和汗水盤得暗沉,像塊老玉。哨子的口那里,有點變形,是他當年用石頭硬砸出來的。
他把哨子放在嘴邊,冰涼的金屬貼著嘴唇。他想吹,又沒吹。十六年了,他一次都沒吹響過。
他怕吹響了,什么都不會發生。
也怕,萬一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種感覺,比在雪地里潛伏三天三夜還熬人。
十六年前的雪,比今年的大。
1995年,冬天。天像是漏了,棉絮一樣的雪往下倒,要把整個昆侖山都給埋了。
陳勁那時候還是個愣頭青,入伍第三年,偵察連的尖子。槍法好,話少,一雙眼睛跟狼似的,在雪地里能看見一百米外耗子跑過的痕跡。
他們追的是個叫顧三的家伙。外號“山貓”,在邊境線上走私文物和礦石,手上沾過血。這人滑得像泥鰍,狡猾得像狐貍。
追了三天兩夜,眼看就要把他堵在一個山坳里。顧三急了,點著了事先埋好的炸藥。
不是電影里那種驚天動地的爆炸。就是“轟”的一聲悶響,山路邊上的積雪和碎石塌了一片。聲音不大,但足夠要命。
雪和石頭滾下來,像一鍋煮沸的爛粥。陳勁反應快,抱著槍滾進一個石縫,躲過一劫。等他爬出來,小隊已經被沖散了。通訊器里全是“滋啦滋啦”的電流聲。
天色暗下來,風刮得像刀子。陳勁一邊搜尋隊友,一邊警惕著可能藏在暗處的顧三。
然后,他聽見了聲音。
不是風聲,也不是雪崩的余響。是一種很輕微的,像小貓一樣的嗚咽。
他循著聲音,撥開半人高的積雪,看見一個被雪半埋的山洞。洞口,一個姑娘蜷縮在那里,嘴唇凍得發紫,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
她穿著一件不合時宜的沖鋒衣,腳上是普通的登山鞋,早就濕透了。一看就不是山里人。
陳勁舉著槍,慢慢靠近。
“別動。”他的聲音跟天氣一樣冷。
那姑娘抬起頭,一雙眼睛里全是恐懼,但沒有求饒。她看著陳勁手里的槍,又看看他身上的軍裝,緊繃的身體稍微松了點。
“你是……解放軍?”她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陳勁點點頭,槍口垂下。
他后來知道,她叫林杉,地質學院的學生,跟著導師來做野外考察,隊伍走散了。
更倒霉的是,她無意中撞見了顧三和境外買家的交易,還被發現了。
顧三的人在后面追,她慌不擇路,滾下了這個雪坡,被困在這里已經快一天了。
“你看見他們往哪跑了?”陳禁問。
林杉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
陳勁看了看天,雪更大了。他知道,今晚誰也下不了山。
山洞里,冷得能把骨頭凍酥。
陳勁把自己的軍大衣脫下來,裹在林杉身上。大衣上有一股子汗味和煙草味,還有一點硝煙的味道。林杉縮在里面,抖得沒那么厲害了。
陳勁從背包里拿出壓縮餅干,掰了一半,放進自己的搪瓷缸子,用雪燒了點水,泡成一灘糊糊。
“吃了。”他把缸子遞過去。
林杉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吃著。她餓壞了,但吃得很慢,很秀氣。
陳勁自己啃著剩下那半塊干巴巴的餅干,眼睛一直盯著洞口。風在外面鬼哭狼嚎,像是有無數只“山貓”在外面轉悠。
“謝謝你。”林杉小聲說。
陳勁沒回頭,嘴里嚼著餅干,含糊地“嗯”了一聲。
第二天,雪小了點。陳勁檢查了林杉的腳,腳踝腫得像個饅頭。他從急救包里拿出藥棉和繃帶,一言不發地給她處理傷口。他的動作很粗糙,但很穩。林杉咬著牙,一聲沒吭。
“疼就說。”陳勁頭也不抬。
“不疼。”
他們找到了一個廢棄的邊防哨所,比山洞擋風。哨所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破桌子和幾條爛木板。陳勁把木板劈了,生了一小堆火。
火光跳躍著,映著兩個人的臉。
那是他們三天里,話說得最多的時候。林杉說她是學地質的,這次來是考察一種稀有礦脈。她說她喜歡石頭,冰冷的石頭里藏著地球的秘密。
陳勁聽著,偶爾會插一句。他講他第一次開槍,打的是靶子,卻緊張得手心冒汗。他講他在戈壁灘上巡邏,看見過海市蜃樓,特別壯觀。
他講得很笨拙,一個故事掰成好幾段。林杉卻聽得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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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救援的直升機到了。螺旋槳的聲音由遠及近,像天神下凡。
陳勁和林杉站在雪地里,都有些恍惚。
跟著救援隊來的,還有幾個穿便裝的地方公安。他們直接走向林杉,表情嚴肅。
“林杉同志,你作為‘11·25’專案的重要證人,需要跟我們走。”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林杉被他們帶著,要上另一架直升機。陳勁想說什么,卻被紀律堵住了嘴。他只是個兵,得服從命令。
林杉走到機艙門口,回頭看他。她的臉被風吹得通紅,眼睛卻很亮。
陳勁快步走過去,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剛打完靶還溫熱的彈殼,又從身上扯下一小段結實的傘繩。他用匕首的刀柄,在彈殼底部用力砸了幾下,砸出一個難看的豁口,把傘繩穿過去,打了個結。
一個簡陋的哨子。
“拿著。”他把哨子塞進林杉的手里,她的手冰涼,“以后有解決不了的難事,就想辦法送到我們部隊,找‘雪狼’。”
“雪狼”是他的行動代號。
林杉攥緊了那個彈殼哨子,點了點頭。
直升機起飛,卷起漫天風雪。陳勁站在雪地里,看著那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邊。他覺得,自己心里好像也被卷走了一塊。
顧三跑了,但他的團伙被端了。
陳勁因為在行動中的表現,榮立二等功。嘉獎令下來那天,連長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小子,給你提干報上去了。”
陳勁心里惦記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等了兩個月,沒有任何關于林杉的消息。他去問了參與行動的公安,對方很客氣,但嘴巴很嚴:“陳同志,謝謝你的配合。證人的情況需要保密,請你理解。”
“她安全嗎?”
“很安全。”
僅此而已。
陳勁覺得心里憋著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他用立功發的獎金,買了一大堆信紙和郵票。他打聽到林杉的大學地址,寫了第一封信。
信里寫什么,他想了很久。不能寫任務的事,那是紀律。他寫了部隊的春天,山上的野花開了。他寫了新來的兵,傻乎乎的,挺好玩。寫了十幾頁,感覺像是在做思想匯報。
信寄出去,像石頭扔進海里。
一個月后,信被退了回來。信封上蓋著一個紅色的戳:查無此人。旁邊還有一行手寫的小字:該生已辦理休學,去向不明。
陳勁捏著那封信,在操場上站了半個下午。
從那以后,林杉這個名字,就像從這個世界上被抹去了一樣。
時間是最好的砂紙,能把所有尖銳的棱角都磨平。
陳勁的棱角,好像被磨平了。
他沒去提干,留在了士官的崗位上。他說他離不開一線,離不開這片雪山。團長何衛東找他談話,勸了他幾次,見他鐵了心,也只能嘆氣,說他是塊好鋼,但脾氣太犟。
日子一天天過。
陳勁從下士混到中士,再到上士、四級軍士長、一級軍士長。肩章上的“拐”越來越多,臉上的褶子也越來越多。
他成了全軍區的特戰標桿,活的教科書。新兵蛋子們都怕他,訓練起來不要命。但又都服他,跟著他上任務,心里踏實。
他帶出來的兵,有的提了干,有的轉了業,在地方上混得風生水起。過年過節,會給他打電話,喊一聲“老班長”。電話里,總會試探著問:“班長,還沒找個嫂子?”
陳勁總是那句話:“沒合適的。”
家里也催,給他寄來一沓一沓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們笑得都很好看,穿著時髦的衣服,背景是城市的高樓大"廈。陳勁看一眼,就塞進了抽屜最里面。
他覺得那些姑娘都很好,但她們的世界,離他太遠了。他的世界,是雪山,是戈壁,是五百米外的靶心,是槍膛里機油的味道。
還有那個沒吹響過的彈殼哨子。
他把它穿了根繩,掛在脖子上,藏在作訓服里面。只有洗澡的時候,他才會摘下來,看著它發一會兒呆。
每年大雪封山,他都會主動申請去最遠的那個哨所。那個哨所,離當年他們被困的地方不遠。他會在巡邏的時候,站到那片山坡上,點上一根煙,看著白茫茫的雪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許,只是想離那三天的記憶近一點。
他想,那個叫林杉的姑娘,大概早就結婚生子,過著安穩幸福的日子了。她可能早就忘了有個叫“雪狼”的傻當兵的,忘了那個粗糙的彈殼哨子。
這樣也好。
他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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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就這么過去了。
陳勁的退伍報告,批下來了。他把軍裝疊得整整齊齊,把勛章擦得锃亮,放進一個木盒子里。行囊很簡單,就一個帆布包。
晚上,戰友們在食堂擺了告別宴,嚷嚷著要灌他。陳勁喝了幾杯,借口上廁所,溜了出來。
他不想應付那種場面。
他一個人走到操場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月亮也是清冷的,跟十六年前雪地里的月亮差不多。
一個年輕的警衛員跑過來,在他面前站定,敬了個禮。
“陳班長,何司令請你過去一趟。”
陳勁愣住了。何司令,何衛東。當年他的老團長,現在已經是軍分區司令員了。
這些年,他在一些大會上遠遠見過幾次,何衛東已經是將星閃耀的大人物了。自己一個馬上滾蛋的老兵,司令員找他干嘛?
他跟著警衛員,穿過熟悉的營區,走到那棟唯一的、門口有哨兵站崗的辦公樓。
司令員的辦公室很簡樸,一張辦公桌,兩個文件柜,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軍事地圖。何衛東正站在地圖前,背著手,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
何衛東老了,兩鬢也白了,但那雙眼睛,還是跟當年一樣,鷹隼似的,能看穿人的心思。
“來了?”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他親自給陳勁倒了杯茶,熱氣騰騰的。
“嘗嘗,今年的新茶。”
陳勁雙手接過,說了聲“謝謝首長”。
何衛東擺擺手:“馬上就不是你首長了。出了這個門,我就是你老團長,你叫我老何都行。”
陳勁沒敢。
何衛東沒再糾結稱呼,他坐下來,跟陳勁拉家常。聊他這些年的訓練,聊他帶過的兵,聊他身上每一處傷疤的來歷。何衛東記得清清楚楚,比陳勁自己還清楚。
陳勁心里有點發毛,又有點暖。
聊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何衛東忽然不說話了,辦公室里只剩下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他看著陳勁,目光變得深邃。
“陳勁啊,你是我帶過的最硬的兵,也是最讓我操心的兵。”何衛東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一樁事,壓了十六年。”
陳勁端著茶杯的手,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他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杯子里沉浮的茶葉。
何衛東沒逼他,自顧自地說著:“當年讓你留隊,給你提干的機會,你都不要。一門心思守著這片山。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你小子,是心里那個坎過不去。”
陳勁的喉結動了動,聲音有點啞:“都過去了。”
“是嗎?”何衛東盯著他。
何衛東從一個上鎖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陳勁。
“看看吧,這是專案組轉過來的一份情況說明,按規定,在你脫下軍裝的這一刻,我可以告訴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