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一九九三年的初春,皖北平原的風還帶著刮骨的涼意。
我叫陳大山,二十三歲,剛從部隊退伍回來沒多久。
沒分到啥好工作,就在村西頭的磚窯廠里當個力工,每天累得像條死狗,但好歹能掙口飯吃。
這天晌午,大家伙兒蹲在窯廠的土坯墻根下吃飯,幾個碎嘴的婆娘又開始嚼舌根。
“哎,聽說了嗎?隔壁李家莊那個李秀蘭,又被退回來了!”
“真的假的?這可是第三回了吧?”
“可不是嘛!你說邪門不邪門!”
一個叫王三麻子的老光棍,一邊往嘴里扒拉著飯,一邊唾沫橫飛地說:“我跟你們講,這女人碰不得!”
“頭一個訂婚的,是咱們鎮上開拖拉機的劉家小子,人高馬大的,多精神。”
“訂婚第二天,就說去鄰村拉貨,連人帶車翻溝里了,腿當場就壓斷了,現在還在家躺著,成瘸子了!”
另一個婆娘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補充:“這算啥!”
“第二個是縣里供銷社的,條件好吧?彩禮都下了,金戒指都戴手上了。”
“眼瞅著就要辦事了,人突然就得了怪病,渾身發黃,送到省城大醫院都沒用,一個月不到,人就沒了!”
“他家里人后來找人算了一卦,說就是被這李秀蘭的命給克的!”
王三麻子一拍大腿:“最邪乎的是第三個!”
“是去年年底的事,南邊張莊的,家里開了個磨坊,倆人證都領了,就差辦酒了。”
“你猜怎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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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完證回家的路上,一輛大卡車不知道咋回事,就直愣愣沖他撞過去了!”
“當場人就不行了,送到衛生院,沒搶救過來!”
“三條人命啊,不對,一個殘了,兩個沒了,你們說,這不是掃把星是啥?”
一時間,空氣都安靜下來。
大伙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帶著一種后怕的恐懼。
李秀蘭。
這個名字,仿佛成了一個禁忌,一個帶著血腥味的詛咒,在這一片土地上悄然傳開。
誰家要是有小子敢提這個名字,都得被爹娘打斷腿。
我默默地啃著手里的雜糧饃,沒說話。
我當過兵,在戰場上見過生死,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可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人不往心里去。
我當時想,這輩子,估計都不會跟這么個邪門的女人,有任何交集。
世上的事,就怕說得太絕。
一個禮拜后,我們磚窯廠就來了個新人。
是個女人,來干雜活,篩土、搬磚坯,什么都干。
廠長領著她過來的時候,大伙兒都愣住了。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舊棉襖,袖口都磨破了邊,頭發亂糟糟地挽在腦后,低著頭,誰也不看。
王三麻子最先認出了她,他“哎呦”一聲,手里的鐵鍬都差點扔了。
“是她!李秀蘭!”
這一聲喊出來,整個窯廠干活的人,都像躲瘟神一樣,齊刷刷地往后退了好幾步。
原本還算熱鬧的工地上,瞬間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只剩下李秀蘭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頭埋得更低了,幾乎要縮進那件不合身的舊棉襖里。
廠長也尷尬,咳嗽了兩聲,指著一堆土說:“你就負責把這些土篩好吧。”
說完,也趕緊走了。
從那天起,李秀蘭就成了磚窯廠里一個透明的影子。
沒人跟她說話。
沒人跟她一起干活。
大家寧愿繞遠路,也不從她身邊經過。
我注意到,她干活是真賣力,篩土的簸箕在她手里上下翻飛,又快又勻,從不偷懶。
有些老油條,故意把自己那份最臟最累的活推給她,把石頭最多、最難篩的土堆分給她。
她什么也不說,就默默地接過來,一個人干到天黑。
到了飯點,所有人都圍在一起吃飯聊天。
她總是自己一個人,躲到最遠的那個角落,從布袋里掏出一個又干又硬的雜糧餅子,小口小口地啃著。
那餅子看著就硌牙,可她吃得很慢,很珍惜。
有一次,窯洞里的磚垛不穩,塌了一角。
我為了搶救幾塊剛燒好的紅磚,右手手背被滾下來的磚頭砸得血肉模糊。
工友們圍過來看了一眼,都說得去衛生院。
可去衛生院要花錢,還要耽誤工。
我咬咬牙,打算隨便找塊破布包一下算了。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擠了進來。
是李秀蘭。
她手里拿著一塊還算干凈的布,和一小包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草藥末。
她走到我面前,還是不敢抬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我幫你包一下吧,這個藥……止血快。”
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托起我的手。
她的手指很涼,但動作卻很輕,很穩。
她先用清水幫我沖掉傷口上的泥土,然后把那些草藥末均勻地撒上去。
一陣清涼的刺痛過后,血真的慢慢止住了。
最后,她用那塊布,一圈一圈,仔細地幫我把傷口包好。
整個過程,她始終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我能聞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還有泥土的氣息。
我第一次這么近地看她。
她其實長得不難看,臉很小,皮膚有些粗糙,但五官很清秀。
只是那雙眼睛,總是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驚惶和害怕。
包扎好了,她站起來,小聲說了句“好了”,轉身就要走。
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謝謝你。”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沒有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跑著回到了她的角落。
我看著自己被包扎好的手,又看了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第一次對那些傳言,產生了懷疑。
一個連看人都不敢的女人,真的有那么大的煞氣,能克死三個男人嗎?
我開始覺得,這事兒沒那么簡單。
就在我琢磨這事兒的時候,手背的傷口突然傳來一陣鉆心的疼。
我“嘶”地倒吸一口涼氣,低頭一看。
包扎得好好的布條,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滲出了血,而且越來越多,瞬間就把白布染紅了一大片。
旁邊的王三麻子看到了,一驚一乍地叫起來:“大山!你流血了!流了好多血!”
他指著李秀蘭的背影,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幾乎是肯定的語氣說:“看見沒!我就說她邪門吧!她一碰你,你就見血!這還沒娶進門呢!這要是……”
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誰都懂。
周圍的工友們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同情,憐憫,還有一絲……果然如此的了然。
我看著自己不斷滲血的手,再看看遠處那個瘦弱的背影。
那一刻,我心頭猛地一沉。
難道……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難道她身上,真的帶著某種無法解釋的厄運?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混亂。
那天的血,流了好一陣子才止住。
工友們都說我是被李秀蘭的“煞氣”沖撞了。
我自己也有些犯嘀咕,一連好幾天,都有意無意地躲著她。
直到那天晚上,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春天的雷,一個接一個,在頭頂上炸開,豆大的雨點砸在窯廠簡陋的鐵皮棚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棚子有好幾處都漏雨,嘩啦啦地往下淌水。
干活的工人們都擠在中間那塊最干燥的地方,抽煙的抽煙,聊天的聊天,等著雨停。
我無意間一回頭,卻看見李秀蘭還站在最邊上那個漏雨口下面。
雨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往下流,身上那件單薄的舊棉襖早就濕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弱得可憐的輪廓。
她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好像根本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雨水的冰涼。
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你站這兒干啥?過來吧,里邊不漏雨。”
我指了指我剛才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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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是被我的聲音驚醒了,猛地抬起頭,眼睛里滿是錯愕。
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滴下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個干燥的位置,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動。
我有點不耐煩,伸手拉了她一把:“趕緊的,淋病了怎么辦?”
我的手碰到她的胳膊,冰得像一塊鐵。
她被我拽到了棚子中間,站在我空出來的那個位置上,整個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她的眼眶,一點一點地紅了。
雨下得沒完沒了,大家閑著也是閑著,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我靠在墻上,點了根煙,也跟她說了幾句話。
“你家是李家莊的?”
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小。
“家里還有什么人?”
問出這句話,我感覺她整個人都繃緊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外面的雨聲小了一些,她才緩緩地開口,聲音平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喝酒喝死的。”
“我娘沒過兩年就改嫁了,嫁到了外省,再也沒回來過。”
“后來,我就跟著我叔我嬸過。”
她頓了頓,繼續說:“他們嫌我吃白飯,是個累贅。”
“所以,我剛過十八歲,他們就急著給我找人家,想早點把我嫁出去,換點彩禮錢。”
我心頭一震,終于明白了。
原來她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她似乎沒注意到我的表情變化,自顧自地往下說,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飄忽。
“前三次相親,都……都出了事。”
“現在村里沒人敢要我了。”
“我叔我嬸說……說再找不到人家,就把我賣給山里那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他愿意出五百塊錢彩禮。”
說到這里,她停住了。
屋棚里很安靜,只剩下棚頂滴滴答答的水聲。
我看著她,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種認了命的麻木。
這種麻木,比撕心裂肺的哭喊,更讓人心疼。
我把抽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
“那些傳言,都是假的吧?”我問。
她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我,好像我觸碰了什么最可怕的禁忌。
她連連擺手,身體不住地往后縮。
“陳大哥,你別跟我說話!”
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你離我遠點!我怕……我怕連累你!”
她說完,就抱著膝蓋蹲了下去,把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瘦弱的肩膀不停地顫抖。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那點對“克夫”傳言的疑慮,徹底煙消云散了。
一個被命運和親人折磨成這樣的女人,哪還有力氣去“克”別人?
她不是什么掃把星。
她只是……太苦了。
從那個雨夜之后,我開始真正地留意她。
我發現,她每天吃的那個雜糧餅子,有時候是完整的,有時候卻只有半個。
后來我才知道,她會把別人吃剩下不要的飯菜,偷偷地收起來,留著第二天吃。
因為她叔嬸根本不給她飯吃,她每天的口糧,就是自己帶的那個餅子。
我還發現,不管天多冷,她永遠只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舊棉襖。
初春的倒春寒,冷得人直哆嗦,窯廠里干活的男人都穿得厚厚的。
只有她,穿著那么單薄的一件衣服,嘴唇凍得發紫,篩土的手凍得又紅又腫,像兩個發面饅頭。
有一次,她的袖子不小心卷了上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那細瘦的手腕上,有好幾道淡淡的青紫色疤痕。
那痕跡,像是被人用手死死掐過之后留下的。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
我在部隊待了幾年,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見過的生死比村里人一輩子見過的都多。
我不信命,更不信什么“克夫”的邪說。
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
我看到的李秀蘭,是一個被全世界拋棄,還在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可憐人。
一個念頭,在我心里瘋狂地滋長起來。
我要娶她。
我要把她從那個火坑里拉出來。
那天晚上,我揣著這個念頭回了家。
我娘正在廚房做飯,我爹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地抽著他的寶貝旱煙。
我喝了一大口涼水,走到我娘跟前。
“娘,我想娶媳婦了。”
我娘一聽,樂了,擦了擦手上的面粉,轉過身來。
“你小子終于開竅了!看上哪家姑娘了?跟娘說,娘托人給你去提親!”
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我想娶李家莊的李秀蘭。”
“啪!”
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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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手里的那個大海碗,直直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的臉瞬間就白了,指著我,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你……你個渾小子!你說啥?你再說一遍!”
我爹也聞聲從院子里走了進來,皺著眉頭看著一地碎片。
“咋了這是?”
我娘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拉住我爹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
“當家的!你聽聽!你聽聽你這個好兒子說的渾話!”
“他要娶那個‘克夫女’!那個克死兩個,克殘一個的掃把星!”
我爹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把煙桿在鞋底上磕了磕,抬眼看我。
“大山,你娘說的是真的?”
我梗著脖子,點了點頭:“是真的。我不信那些傳言。”
“你不信?”我娘尖叫起來,眼淚都下來了,“你不信?三條人命擺在那兒,你跟我說你不信?”
“大山,你當過兵,命硬,可再硬,也硬不過三條活生生的人命啊!”
“娘這是為你好!你要是娶了她,你這條命就沒了啊!”
我看著我娘幾近崩潰的樣子,心里也不好受。
“娘,那些事都是巧合,不是她克的。”
“巧合?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就偏偏都讓她給趕上了?”
我娘哭著捶打我的胸口,“你是不是被那個狐貍精給迷了心竅了?啊?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糊涂蛋!”
屋子里的氣氛,僵到了極點。
我爹一直沒說話,就那么抽著他的旱煙,一口接著一口,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味。
最后,他把煙桿往桌子上一頓,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看著我,眼睛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沉重的失望。
“大山,這事,沒得商量。”
他吐出一口煙,緩緩地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你要是敢娶那個女人進門,從今往后,你就別認我這個爹,也別再進這個家門。”
我爹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但我沒退縮。
第二天,我請了假,沒去磚窯廠,而是騎著我那輛破自行車,去了那幾個出事男人所在的村子。
我必須把事情弄清楚。
我先去了第一個摔斷腿的劉家。
他家大門緊閉,我敲了半天門,一個拄著拐的男人才把門打開一條縫。
他就是那個劉家小子,看到我,一臉警惕。
我說是他家遠房親戚,路過看看。
聊了半天,他才放松下來,說起自己摔斷腿的事,一臉晦氣。
“別提了,那天喝了點酒,非要逞能騎車去拉貨,結果天黑路滑,就翻溝里了。”
我心里一動,問:“喝酒了?”
“可不是嘛,跟幾個朋友喝的,都怪他們瞎起哄。”他懊惱地捶了捶自己那條打著石膏的腿。
從他家出來,我又去了第二個得病死的那個供銷社職工家里。
他家里人對我這個陌生人很防備,什么都不肯說。
我沒法子,就在村里轉悠,跟幾個曬太陽的老頭聊天。
說起那家人的兒子,一個老頭嘆了口氣。
“可惜了,年紀輕輕的。”
另一個老頭壓低聲音說:“啥可惜的,那是他們家的老病根了。”
“他爹,他爺爺,都是不到四十歲就得這個病沒的,渾身發黃,就是肝上的毛病。”
“這病傳男不傳女,他們家一直瞞著,就是想給他兒子找個媳"婦,傳個種。誰知道……”
聽到這里,我心里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最后,我去了那個領證當天出車禍的張莊。
提起那場車禍,村里人都心有余悸。
一個當時在場的目擊者告訴我,那天那個小伙子騎著摩托車,不知道在急什么。
“紅燈都亮了,他還一個勁兒地往前沖,那輛大卡車都按喇叭了,他跟沒聽見似的。”
“就那么直愣愣地撞上去了,唉,作孽啊。”
酒后駕駛、遺傳病、闖紅燈。
所有的事情,都跟李秀蘭沒有半點關系。
所謂的“克夫”,不過是一連串的巧合,被無知和恐懼的人們,強行編排成了一場關于命數的詛-咒。
而李秀蘭,就是這場荒謬劇里,最無辜的犧牲品。
騎車回家的路上,風很大,吹得我眼睛發酸。
我心里那團火,越燒越旺。
我下定了決心。
這個媳婦,我娶定了。
耶穌老子來了都攔不住我!
回到家,我娘還在跟我冷戰,不跟我說話。
我爹一整天都黑著臉。
我沒理他們。
我只知道,我娘要去鎮上趕集,家里沒人。
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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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到我娘提著籃子出了門,立刻就開始行動。
我沖進我爹娘的房間,開始翻箱倒柜。
我知道,我家的戶口本,就放在我娘那個陪嫁的樟木箱子里,壓在最底下。
我打開箱子,一股陳舊的樟腦丸味撲面而來。
里面是我娘的嫁衣,還有一些我們小時候的舊衣服。
我把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心跳得像打鼓一樣。
“咚、咚、咚……”
每一下,都敲在我的耳膜上。
終于,在箱子最底下,我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塑料封皮。
是戶口本!
我把它抽出來,緊緊地攥在手里,手心全是汗。
我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把箱子里的東西胡亂塞回去,拿著戶口本就沖出了門。
我跨上自行車,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李家莊的方向蹬去。
風在耳邊呼嘯,路兩邊的樹木飛快地向后倒退。
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再快一點!
我怕我再晚一步,秀蘭就會被她那個禽獸叔嬸,賣到山里去。
到了李家莊,我連車都沒停穩,就直接沖到了李秀蘭叔嬸家的門口。
她叔叔正坐在門口抽煙,看到我這個氣喘吁吁的陌生人,愣了一下。
“你找誰?”
我喘著粗氣,把自行車往旁邊一扔,開門見山。
“我找李秀蘭。”
我從口袋里掏出準備好的三百塊錢,那是我退伍費里剩下的所有積蓄。
我把錢拍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我要娶秀蘭,這是彩禮。”
“明天,我們就去領證。”
李秀蘭的叔叔看著桌上那疊錢,眼睛都直了。
他旁邊的嬸娘也從屋里跑了出來,看到錢,臉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
他們大概以為我腦子有什么毛病,或者是外地來的,不知道李秀蘭的“名聲”。
但錢是真的。
三百塊,在當時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她嬸娘一把將錢抓過去,塞進懷里,連聲說:“行!行!這門親事我答應了!秀蘭能嫁給你,是她的福氣!”
她轉身朝屋里喊:“秀蘭!死丫頭!還不快滾出來!你男人來接你了!”
過了一會兒,李秀蘭才從那間又黑又小的偏房里走出來。
她看到我,整個人都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木雕。
她叔嬸推了她一把:“還愣著干啥?快跟陳家兄弟走啊!”
我看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和眼睛里那化不開的驚恐,心里一陣刺痛。
我走過去,拉住她的袖子,把她帶到院子角落。
她整個人都在發抖,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她終于開了口,聲音小得可憐,帶著哭腔。
“陳大哥……你……你這是干什么?”
“你不怕嗎?”
“他們都說……都說跟我在一起的男人,都沒有好下場……”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裝滿了恐懼、自卑和絕望。
我笑了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點。
“怕啥?”
我說:“我在戰場上,子彈都從我耳朵邊上飛過去了,都沒打中我。”
“老天爺舍不得收我這條命。”
“再說了,那些都是胡說八道的,我打聽清楚了。”
我的話,像一道光,照進了她那片黑暗的世界里。
她愣愣地看著我,眼睛里慢慢蓄滿了水汽。
下一秒,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她哭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在我面前流淚。
不是默默地流淚,而是那種壓抑了太久太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的,嚎啕大哭。
第二天,我帶著她,還有從我娘箱子里“偷”來的戶口本,去了鎮上的民政局。
一路上,她都緊緊地跟在我身后,像個怕被丟掉的孩子。
到了民政局,負責登記的大姐看了看我們,又看了看戶口本上李秀蘭的名字,皺了皺眉。
“李秀蘭?是李家莊那個?”
顯然,她的“名聲”連鎮上的人都知道。
我把胸膛一挺:“對,就是她。我們來領證。”
大姐沒再說什么,把表格遞給我們。
輪到李秀蘭簽字的時候,她的手抖得厲害,一支筆都握不住。
試了好幾次,那個歪歪扭扭的“李秀蘭”,才終于出現在了表格上。
當那個蓋著紅章的結婚證,遞到我們手里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我轉頭看她,她正呆呆地看著手里的那個小紅本,像是在看一個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出了民政局的大門,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
她還像在夢里一樣,攥著那個結婚證,一遍又一遍地問我。
“大山……這是真的嗎?”
“這真的是真的嗎?”
“我……我真的成你媳婦了?”
我抓住她冰涼的手,把她的手連同那個小紅本,一起揣進我懷里。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告訴她。
“是真的。”
“從現在起,你是我陳大山的媳婦了。”
我偷戶口本的事,當天就敗露了。
我娘從鎮上回來,發現箱子被翻過,當場就氣暈了過去。
我爹更是直接拿著扁擔追到磚窯廠,要打斷我的腿。
最后,廠長和幾個工友攔著,才沒打起來。
我爹指著我的鼻子,眼睛都紅了。
“陳大山!我沒你這個兒子!你給我滾!永遠別再踏進那個家門!”
就這樣,我被趕出了家門。
我沒地方去,就在窯廠旁邊租了一間沒人住的破土坯房。
房子很破,墻壁是黑的,窗戶連玻璃都沒有,只有一個窟窿。
這就是我們的婚房。
我沒錢辦酒席,村里人也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看我陳大山是不是真的活不過三天。
我不在乎。
我把那間破屋子從里到外打掃了一遍,用泥巴糊住了墻上的裂縫。
我從鎮上扯了幾尺紅紙,把那個黑洞洞的窗戶糊上,屋子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
我還咬牙花錢,扯了新布,請人彈了床新棉被,鋪在土炕上。
紅色的被面,看著就喜慶。
這是我能給她的,全部了。
我把秀蘭接進這間“婚房”的時候,她看著那個糊著紅紙的窗戶,和炕上那床嶄新的紅被子,眼圈又紅了。
從那天起,我發現她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她不再總是低著頭,偶爾會偷偷地抬起頭,飛快地看我一眼,然后耳根就紅了。
她話也多了一點點,雖然還是說得很小聲。
她把那間破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
我的臟衣服,她總是搶著去洗。
她還不知道從哪兒學來了做飯,每天晚上我從窯廠下工回來,她都已經燒好了熱水,做好了熱騰騰的飯菜等著我。
雖然只是簡單的雜糧面條,或者玉米糊糊,可那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我看著她一天天變得鮮活起來,心里比吃了蜜還甜。
可我總覺得,她身上還是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惶恐和不安。
她笑的時候,眼底總藏著一絲憂愁。
她晚上睡覺,總會突然驚醒,然后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直到確認我還睡在旁邊,才敢重新睡去。
她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在等待著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
我以為,她還在害怕那些“克夫”的傳言,害怕我會像前三個男人一樣出事。
我只能每天都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我好得很。
但我不知道,她真正害怕的,是另一件事。
一件比“克夫”更讓她恐懼,更讓她絕望的秘密。
而這個秘密,就在我們新婚的那天晚上,毫無征兆地,向我揭開了它最殘忍的一角。
一九九三年,農歷三月十八。
是我和秀蘭結婚的日子。
沒有鞭炮,沒有酒席,沒有賓客。
只有一間破屋,兩支紅燭,和我們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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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紅色的燭火在桌上輕輕搖曳,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屋子里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秀蘭穿著一件向鄰居大娘借來的紅棉襖,坐在炕沿上。
那件棉襖有點大,穿在她身上空蕩蕩的。
她低著頭,兩只手緊緊地攥著衣角,指節都發白了。
我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和害怕。
我倒了兩杯熱水,遞給她一杯。
“喝口水,暖暖身子。”
她接過去,嘴唇碰了一下杯沿,又放下了。
我坐到她身邊,小心翼翼地,不敢離得太近。
我看著燭光下她微微顫抖的睫毛,心里軟得一塌糊涂。
我輕輕地開口,打破了這片寂靜。
“秀蘭。”
她身子一顫。
“往后,你就是我陳大山的媳婦了。”
“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在這個家里,沒人敢再欺負你。”
我的話音剛落,她突然抬起了頭。
她的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在燭光下閃著破碎的光。
她看著我,嘴唇翕動了半天,終于發出了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顫抖。
“大山……”
“有件事,我……我一直沒敢告訴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了上來。
難道……她真的有什么事瞞著我?
她看著我,眼淚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滴在那件大紅色的棉襖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我怕……我怕你知道了,也會像他們一樣……”
“也會嫌棄我,離開我……”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
沒等我說話,她的手,顫抖著,伸向了自己棉襖的衣領。
她開始解胸前的扣子。
一顆。
兩顆。
三顆……
她的手指因為緊張和用力,泛著蒼白。
屋外的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大了起來,吹得窗戶上的紅紙嘩嘩作響。
燭火在風中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差點熄滅。
我看著她蒼白的手指,看著她臉上決絕又痛苦的表情,心跳得越來越快。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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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知道她想讓我看什么。
屋子外面,不知道哪家的狗突然狂叫了兩聲,又很快沉寂下去。
襯得這屋里的氣氛,愈發詭異和壓抑。
她終于解開了棉襖的最后一顆扣子。
那件大紅色的棉襖,從她瘦弱的肩膀上滑落。
她緩緩褪下那件借來的紅棉襖。
里面是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衣,領口和袖口都洗得有些發黃了。
在搖曳的燭光下,那片白色顯得格外刺眼。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大山……你看看吧……”
“你看了……看了就知道了……”
“你就知道,為什么那些人都說我是掃把星……為什么他們都躲著我……”
她說著,慢慢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蒼白的臉頰無聲地滑落。
她的手,又一次抬了起來,開始解那件白色襯衣的扣子。
一顆。
兩顆。三顆。
我的心,隨著她的動作,被提到了嗓子眼。
我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僵住了。
襯衣的領口,漸漸敞開。
露出了她蒼白瘦削的脖頸,和清晰可見的鎖骨。
然后,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停滯了。
我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燭火“噗”地猛跳了一下,拉出一道長長的黑煙。
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的鎖骨。
不,是鎖骨上方的那個東西。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現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我臉上的血色,一定在一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我終于明白了。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不管多熱的天,她都穿著那件領口扣得嚴嚴實實的舊棉襖。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在磚窯廠,她從不敢在別人面前脫下外衣,哪怕汗流浹背。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之前那三個男人,在訂婚后,甚至領證后,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退婚,選擇了用各種借口逃離她。
而我,陳大山,在她新婚的丈夫,在看清楚她鎖骨上那個東西的這一刻……
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瞬間一片空白。
“不……不可能……”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的,“這……這是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