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春天,暖金色的夕陽把縣城老街染成溫柔的色調,剛抽出嫩芽的梧桐樹在風里輕輕搖晃。28歲的縣紡織廠技術員王大柱,推著二八自行車走出廠門,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上還沾著些許棉絮——他剛下班,正準備趕去人民公園赴一場母親安排的相親。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場被他視作“任務”的相親,會被一個突然出現的姑娘徹底打亂,而這一打亂,竟成就了往后三十年的相守時光。
“大柱!”母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花白的頭發在春風里飄著。她小跑著追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今晚七點,人民公園門口,穿白襯衫的姑娘就是。你張姨介紹的,小學老師,二十四歲,靠譜!”這已是母親今年第三次為他安排相親,王大柱心頭一沉,剛想找借口加班,就被母親瞪了回去:“上次你就騙我,人家姑娘在電影院等了一個鐘頭!你都二十八了,廠里同齡的都當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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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語氣軟下來:“柱子,媽知道你想找合心意的,可過日子就是搭伙,感情能慢慢培養。”王大柱看著母親蹣跚離去的背影,心里五味雜陳。他不是不想成家,只是總盼著能找個“能說上話、見著就心里亮堂”的人,而不是隨便湊活。回到家,他翻出那件唯一的淺藍色的確良襯衫——前年評先進工作者的獎勵,仔細熨平褶皺,又把磨破鞋尖的舊皮鞋擦得锃亮,六點半準時推著自行車出門。
春天的晚風帶著槐花香,王大柱蹬著車,心里盤算著見了那位叫劉秀英的老師該說些什么。他要穿過兩條街才能到人民公園,路過紡織廠后門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從小路沖出來,直直攔在了自行車前。刺耳的剎車聲劃破寧靜,王大柱定睛一看,竟是車間里比他小五歲的女工李娟。
平日里總穿工裝的李娟,這天格外不一樣。淡粉色的連衣裙、兩條整齊的麻花辮,襯得她清秀的臉龐格外動人,可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卻紅腫著,像是剛哭過,臉上還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李娟?你怎么了?”王大柱趕忙下車,下意識地想到廠里那幾個愛開玩笑的男工,“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李娟咬著嘴唇,雙手緊緊攥著裙擺,胸脯劇烈起伏:“王、王大柱同志……我聽趙大姐說,你今晚要去相親。”她的聲音很小,卻在安靜的街道上格外清晰。王大柱愣住了,老實承認:“是我媽安排的。”話音剛落,李娟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畢生勇氣,紅著臉問道:“那……那你能不當她男人,當我的男人不?”
時間仿佛靜止了。王大柱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街對面的收音機里正播放著李谷一的《鄉戀》,溫柔的歌聲此刻卻顯得格外遙遠。他活了二十八年,從未見過如此直白勇敢的告白——廠里姑娘的好感都含蓄得近乎隱晦,唯有李娟,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攔在他赴相親的路上,說出了心底的喜歡。
“我喜歡你,從你幫我修機器那天就喜歡了。”李娟的眼淚滾落下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技術員,我就是個普通女工……可我不想錯過。你要是和那個老師成了,我就沒機會了。”王大柱手足無措地掏出洗得發灰的白手帕,看著眼前這個倔強又脆弱的姑娘,心里某個堅硬的地方突然裂開了一道縫。
他想起第一次幫李娟修織機的場景,她在旁邊遞工具、擦汗,眼睛亮得像星星;想起在食堂遇到時,她總主動坐到他身邊問技術問題;想起偶然看到她休息時翻看《紡織機械原理》,認真做著筆記的樣子。“你吃飯了嗎?”王大柱突然問了個不相干的問題。在李娟疑惑的目光里,他說:“我還沒吃,離七點還有會兒,要不先去前面那家面館吃碗臊子面?”
李娟的眼睛瞬間亮了,淚光里燃起希望。面館很小,四張舊木桌擦得干凈,王大柱熟練地跟老板娘說:“兩碗臊子面,一碗不要香菜。”他記得李娟在食堂總會把香菜挑出來。夕陽透過玻璃窗灑在桌上,李娟小聲說:“趙大姐和我一個車間,跟你媽住一個院,下午說漏嘴我才知道你相親的事。”她還紅著臉補充,自己在車間坐立不安一下午,才鼓起勇氣沖出來攔他。
“你為什么喜歡我?”吃面時,王大柱忍不住問。李娟放下筷子認真想了想:“你幫我修機器時特別耐心,不像別人嫌女工麻煩;你會讓老師傅先打飯,會把雨衣借給沒帶傘的同事,還幫生病的小王墊醫藥費……還有,你看書的樣子很好看。”這些王大柱自己都沒在意的小事,竟被她一件件記在心里,他的臉不由自主地發燙。
七點十分,王大柱還是去了人民公園。穿白襯衫的劉秀英站在售票處旁,滿臉不耐煩。“劉同志,對不起,我今天狀態不好,咱們改天再約吧。”王大柱誠懇道歉。劉秀英愣了愣,隨即諷刺地笑了:“我也沒看上你,不過是我媽逼著來的。”說完轉身就走。王大柱松了口氣,心里滿是釋然。
回到家,母親沉著臉問相親情況,王大柱打斷她:“媽,我有喜歡的人了,廠里的女工李娟。”母親先是驚訝,隨即追問:“什么時候帶回來看看?”那晚,王大柱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李娟紅著臉告白的樣子、吃面時小心翼翼的樣子,一遍遍在眼前浮現,他突然格外期待明天的到來。
第二天周六,王大柱一早就去了車間,借口檢查機器,實則想多見李娟一會兒。陽光從高窗灑下來,落在操作織機的李娟身上,鍍了一層金邊。他走過去打招呼,李娟的臉瞬間紅了,眼里卻藏不住笑意。“今天下班后有空嗎?我想去新華書店看技術書,一起?”“有空!”李娟的聲音里滿是雀躍。
那天下午,他們并排走在去書店的路上,起初有些拘謹,談起紡織技術卻打開了話匣子。李娟問得認真,王大柱答得細致,他發現這個初中畢業的姑娘格外聰明,一點就通。“我想多學點,以后也能當個技術員。”李娟不好意思地笑了,王大柱認真回應:“我教你。”
80年代的愛情含蓄又緩慢,他們開始了笨拙的戀愛。一起在食堂吃飯,一起在閱覽室看書,周末去公園散步。兩個月后,在電影院里,他們的手第一次牽在一起,李娟手掌的薄繭蹭著他的皮膚,溫暖又踏實。母親見了李娟,喜歡得不得了,夸她勤快懂事;父親也看重她能吃苦。
半年后,廠里有個去省城培訓三個月的名額,培訓后有機會調更好的崗位。王大柱很想去,卻舍不得分開。“你去吧,機會難得,我等你,還能給你寫信。”李娟的眼里滿是不舍,卻依舊支持他。在省城,王大柱遇到了大學生陳靜,對方家世好、見識廣,還暗示能幫他留在省城。但每當收到李娟的信,讀著她寫的車間瑣事、學習進展,他就無比堅定——他要回縣城,回到那個等他的姑娘身邊。
培訓結束前,王大柱在省城最大的百貨商店,用省下來的津貼買了一條紅絲巾——李娟說過喜歡紅色,卻從沒舍得買。回到縣城,李娟在車站等他,穿著第一次攔路時的淡粉色連衣裙。王大柱把絲巾遞給她,她驚喜得淚光閃爍。“幫我戴上?”她小聲說。看著紅絲巾襯得她愈發白皙的臉龐,王大柱拿出她送的筆記本,里面工工整整記著三個月車間機器的運行情況,最后一頁寫著:“你不在的時候,我試著解決了一些小問題,我在努力。”
“李娟,我們結婚吧。”王大柱認真地說。李娟愣住了,隨即眼淚奪眶而出,用力點頭。1986年,他們在廠食堂辦了簡單的婚禮,幾桌酒席,親友作伴。交換戒指時,李娟的手在顫抖,王大柱憋了半天,只說出一句:“我會對你好一輩子。”
婚后的生活平淡又溫馨。十五平米的廠宿舍被李娟布置得井井有條,她學會了做他愛吃的菜,他教她更多技術知識。兩年后,李娟通過考試,真的成了初級技術員,高興得像個孩子。1988年,女兒王念秋出生,名字是李娟取的,因為他們在秋天確定了心意。周末,他們帶女兒去當年王大柱本該相親的人民公園,陽光透過樹葉灑在身上,滿是歲月靜好。
時光匆匆,女兒長大成人,他們搬進了更大的房子,生活一天天好起來。李娟依然會在他看書時悄悄倒茶,記得他不吃香菜;他依然會在下雨天提醒她加衣服,生日時送她紅色的禮物。2015年,他們結婚三十周年,女兒帶他們拍婚紗照。化妝師給李娟化妝時,王大柱看著鏡中她雖有皺紋卻依舊清澈的眼睛,想起了1985年春天的那個傍晚。
拍照時,攝影師讓他們對視,王大柱的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女兒驚訝地問,李娟輕輕擦去他的淚水:“老頭子,哭什么。”“高興。”他握住她的手,粗糙卻溫暖,和三十年前第一次牽手時一樣。那晚翻看老照片,女兒問起誰先表的白,兩人異口同聲,而后相視而笑。李娟說:“是我攔了他的自行車,問他能不能當我男人。”女兒瞪大眼睛:“媽,你這么勇敢?”“因為你爸值得。”李娟笑著握緊他的手。
夜深了,王大柱和李娟坐在陽臺上看星星。“后悔嗎?”他問。李娟靠在他肩上:“不后悔。如果不攔你,我會后悔一輩子。我相信你也會。”王大柱沒說話,只是用力握緊她的手。遠處傳來《鄉戀》的歌聲,溫柔的旋律里,他看著身邊熟睡的妻子,想起二十三歲那年她眼里的星光,想起那句改變兩人一生的告白。
人生有無數岔路,而1985年春天的那個傍晚,當李娟紅著臉攔住他的自行車時,他停下了腳步。這一停,便是一輩子的溫情與相守。這輩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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