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大明正統年間,朝堂是個爛到了根的泥潭,宦官王振的權勢熏天赫地。
可偏偏有個叫商輅的浙江窮小子,不信邪,硬是憑著一管筆,從這污濁的泥潭里殺出了一條血路。鄉試第一,會試第一!那“三元及第”的千古神話,眼看就要在他身上應驗。
偏偏在登頂的前一夜,一句“好心提醒”,從王振府里陰森森地飄來,瞬間將他捧上了云端,又狠狠地踩向了深淵。
此刻,那張能讓他光宗耀祖的殿試答卷就攤在面前,可那支筆卻重愈千斤。
這一夜,榮耀與墳墓,只隔著一張薄薄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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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正統九年的夏天,日頭毒得像個后娘的巴掌,一下下扇在人的脊梁上。順天府鄉試的貢院里,更是悶得像個大蒸籠。幾百號考生擠在窄小的號舍里,汗水混著墨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清的、混雜著緊張與餿味的酸氣。
蚊蠅“嗡嗡”地叫著,仿佛在嘲笑這群妄圖一步登天的讀書人。不少人已經心浮氣躁,抓耳撓腮,筆桿子在嘴里咬出了深深的牙印,草稿紙上卻還是空空如也。
在這片焦灼的海洋里,角落里卻有一個異常安靜的礁石。
他叫商輅,來自浙江淳安。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漿洗得干凈,領口卻已磨出了毛邊。他不算英俊,但眉眼清亮,鼻梁挺直,透著一股江南山水養出來的秀氣和倔強。他不像別人那樣滿頭大汗,只是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被他用袖子不經意地一抹,便又專注于眼前的考卷。
他的筆尖在粗糙的草紙上“沙沙”作響,聲音不大,卻有一種篤定的節奏。寫的不是時下最流行的、圓潤討巧的館閣體,而是一種糅雜了柳公權風骨和自身勁道的楷書,字字分明,如槍似戟。
考場之外的風,似乎也帶著不安分的味道,絲絲縷縷地鉆進號舍。隔壁幾個號舍的考生,早就沒了心思答題,壓低了嗓子,交頭接耳。他們討論的不是經義子集,而是這次的主考官是誰的門生,誰的叔伯又是朝中哪位大人,更有甚者,已經在盤算著考完后,該往哪位權貴的府上遞帖子、送“冰敬炭敬”。
“王振公公”,這個名字像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整個考場的咽喉。
商輅聽著這些竊竊私語,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來。他將所有的嘈雜都關在了耳朵外面,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家鄉淳安的那片青山綠水。
他的家,窮。窮到什么地步?記憶里,父親總是在他讀書的燈下,默默地編著草鞋,一雙又一雙,直到手指被草料磨得全是血口子。母親為了給他湊齊進京趕考的盤纏,把陪嫁的一對銀耳環都當了,那是她這輩子唯一值錢的東西。臨行前,母親紅著眼圈,往他干癟的行囊里塞了兩個硬邦邦的黑面饅頭,嘴里不停地念叨:“路上吃,路上吃,別餓著……”
他不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他會跟著父親下地,手上磨出的繭子,和筆桿在指間磨出的繭子一樣厚。他知道一粒米是怎么從泥地里長出來的,也知道父母的腰是如何一天天彎下去的。
所以,他讀書。一開始,就是為了一個最樸素的念頭:讓爹娘不再那么辛苦,讓家人能吃上一頓飽飯。后來,書讀得多了,那些“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句子,就像一顆顆種子,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覺得,讀書人,就該是這個樣子的。
“相公,你定能高中的。”臨行前,妻子為他整理行囊,燈光下,她的側臉溫柔得像一汪水。她不懂什么家國天下,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個有本事的人,她一邊縫補著他磨破的衣角,一邊小聲說:“考不上也沒事,大不了……大不了回來教書,咱們也能糊口。”可商輅從她那藏不住期盼的眼神里,讀懂了她所有的牽掛。
這些溫暖的、沉甸甸的記憶,是他內心最堅實的后盾。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雜念都呼出體外,筆下的文章,越發流暢起來。
放榜那天,人群擠得像一鍋煮沸的米粥。當“解元商輅”四個大字被高聲唱出時,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一瞬。商輅站在人群外圍,怔怔地看著那張紅榜,直到身邊的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才回過神來。
他中了,還是第一名,解元!
消息傳回淳安,小小的縣城都轟動了。商輅帶著這份榮耀和鄉親們的期盼,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京城的繁華,讓他這個鄉下來的窮書生看花了眼。高大的城墻,寬闊的街道,車水馬龍,錦衣華服。可在這繁華的表象之下,他卻嗅到了一股腐爛的氣息。
他住在便宜的客棧里,閑時去酒樓茶館,想聽聽京城里的風聲。可聽來聽去,說書人嘴里、茶客們口中,翻來覆去都是一個人的名字——司禮監太監,王振。
人們說,這位王公公,是當今正統皇帝朱祁鎮最信任的人,皇帝甚至不叫他太監,而是親切地稱呼他為“先生”。王振說一,小皇帝絕不說二。他的權勢,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太監應有的范疇,儼然是“立皇帝”。朝中大臣,哪個見了他不得點頭哈腰?哪個想升官,不得先去他的府上拜碼頭?
“聽說了嗎?這次會試的主考官,就是王公公的同鄉,鐵桿的親信!”鄰桌一個商人模樣的胖子,壓低了聲音,臉上卻帶著炫耀的神秘,“這榜上的人名,怕是有一半,早就在王公公的袖子里揣著了。”
這話像一盆冷水,澆在商輅“解元”的喜悅上。
幾天后,一個同鄉的考生找上了門。這人鄉試時名次靠后,此刻卻是一臉的神秘和熱絡。他將商輅拉到客棧的角落,鬼鬼祟祟地從懷里掏出一張帖子,獻寶似的說:“商兄,你的才學,小弟是打心底里佩服。可這年頭,光有才學,那是萬萬不夠的。你看,這是我托了七大姑八大姨的關系,才弄到的給王公公門下管事遞帖子的門路。咱們湊點銀子,一起去拜拜山頭。不然,這‘會元’的位子,怕是輪不到咱們這些沒根沒底的南方士子啊!”
那張帖子,在昏暗的角落里,仿佛帶著一種灼人的溫度。同鄉的眼神里,充滿了對捷徑的渴望和對現實的諂媚。這赤裸裸的“潛規則”,就像一道選擇題,清晰地擺在了商輅的面前。
是低頭,用父母的血汗錢去敲開那扇骯臟的門,換一個可能的前程?還是抬頭,堅守自己心中的那點干凈,哪怕頭破血流?
這不僅僅是一場考試,這分明是他踏入名利場前,人生的第一次“大考”。
商輅看著那張帖子,沉默了許久。他想起父親滿是血口子的手,想起母親那對被當掉的銀耳環。那些錢,是用來讀書的,不是用來喂狗的。
他抬起頭,對著同鄉微微一笑,笑容里沒有鄙夷,只有一種平靜的疏離:“多謝兄臺好意,只是……家母為我縫制的衣衫尚在,還未破到需要另尋門路的地步。我這點微末道行,還是想在考場上試試真章。”
同鄉愣住了,隨即悻悻地收回帖子,嘀咕了一句“不識抬舉”,便轉身走了。
商輅關上房門,靠在門板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拒絕很容易,可拒絕之后涌上心頭的,卻是更大的不確定和一絲后怕。他真的能憑一管筆,去對抗那潑天的權勢嗎?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今天低了頭,那他這輩子,可能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他把自己關在客棧里,不再去聽外面的風言風語。心靜下來,思路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將滿腹的經綸,對時局的思考,對民生的關切,盡數傾注于筆端。那幾日,他寫的文章,酣暢淋漓,一氣呵成。
會試放榜,整個京城的讀書人都炸了鍋。
“會元,商輅!”
又是他!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浙江小子,居然連中兩元!這一下,商輅徹底成了士林中的一個異類,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怪物。有人佩服他的才華橫溢,有人嫉妒他的沖天運氣,更多的人,則是在背后冷笑著,等著看他怎么死。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是皇帝親自主考的殿試。而當今的皇帝,只是王振手里的一個傀儡。
殿試前一夜,月黑風高。
商輅正在燈下溫習,房門被輕輕敲響了。開門一看,是一個面皮白凈的小太監,穿著一身不起眼的青衣,帽檐壓得很低。
小太監沒有進門,只是站在門口,目光在他的書案上掃了一圈,扯著尖細的嗓子,不帶一絲感情地說道:“是商才子吧?咱家是王公公府上的。公公差咱家來給才子傳句話。”
商輅的心猛地一沉,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他躬身行禮:“請公公示下。”
小太監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聲音壓得更低了,像毒蛇在耳邊吐信:“公公說了,商才子文章錦繡,世所罕見。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明日殿試,圣上愛看什么樣的文章,商才子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
說完,小太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商輅僵在原地,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這話里沒有一個字是威脅,可每一個字,都比刀子還鋒利。
王振沒有向他索賄,那比索賄更可怕。這是一種赤裸裸的權力示威。
“圣上愛看什么樣的文章?”這言下之意,不就是“我王振愛看什么樣的文章”嗎?是讓他故意寫得平庸一些,把狀元的風頭讓出去?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一道服從性測試?
若他明日在殿試上鋒芒畢露,一舉拿下狀元,成就“三元及第”的千古美談,那便是公然打了王振的臉。往后的仕途,恐怕是走一步一個坑,步步驚心。
可若是為了避禍而故意藏拙,那他十年寒窗,所學何為?他心中的那點傲骨,那點“求真”的讀書人本分,又置于何地?
這“三元及第”的無上榮耀,此刻看去,竟像一個華麗的陷阱,下面是萬丈深淵。
他回到書案前,提起筆,飽飽地蘸滿了墨。那支陪伴了他無數個日夜的毛筆,此刻卻重逾千斤。墨汁在筆尖凝聚,欲滴未滴。
他該怎么寫?這一個字落下去,決定的,可能就是他的一生。
02
金鑾殿上,莊嚴肅穆。小皇帝朱祁鎮端坐在龍椅上,眼神里帶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倦怠和好奇。他的身旁,垂手侍立著一個中年太監,雙眼微瞇,看似恭敬,實則像一頭蟄伏的猛獸,審視著殿下百官。那便是王振。
輪到商輅呈上他的對策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那些知曉內情的官員,眼神里充滿了看好戲的玩味。
商輅沒有藏拙。
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鋒芒畢露。
他揮毫潑墨,一篇《治安策》洋洋灑灑,一氣呵成。文章從民生疾苦寫到邊防疏漏,從國庫空虛談到吏治腐敗。他沒有點任何人的名字,但字字句句,都像一把無形的錐子,扎向那個站在皇帝身邊的影子。
“……內臣干政,非國之福;宦官專權,乃取亂之道。蒙蔽圣聽,壅塞言路,長此以往,則忠良疏遠,小人得志,國本動搖,社稷危矣!”
寫下最后一句時,他幾乎能感覺到背后王振投來的那道冰冷如刀的目光。
但他不在乎了。昨夜的猶豫和恐懼,在提筆的那一刻,已經煙消云散。他是一個讀書人,筆,就是他的脊梁。若是連筆都彎了,那人也就徹底垮了。
朱祁鎮年輕,聽不太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典故,卻被商輅文章里那股沛然的正氣和犀利的文筆所吸引,看得連連點頭,龍顏大悅。他當場拍板,高聲宣布:“商輅之才,冠絕當世!朕心甚慰!欽點為本科狀元!”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解元、會元、狀元!
大明開國近百年,連中三元者,僅此一人!
商輅跪在殿下,叩首謝恩。山呼萬歲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卻感到一陣恍惚。他成功了,用最決絕的方式。他也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的人生,再無寧靜可言。
狀元及第,游街夸官,何等風光。可商輅的心里,卻始終壓著一塊石頭。他被授予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職,從六品,負責編修史書,起草詔誥。這是一個清貴的閑職,遠離了朝堂權力的中心。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王振對他的敲打和“冷藏”。一個驚才絕艷的三元狀元,不入內閣,不進六部,卻被扔去看故紙堆,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羞辱。
可商輅卻甘之如飴。他正好需要時間,來觀察和學習這個他完全陌生的領域——官場。
他沒有像其他新科進士那樣,急著去拜碼頭、拉關系。他一頭扎進了翰林院的文山書海里。他發現,編修史書,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從那些泛黃的奏章、起居注里,他能看到一個王朝的脈絡,能觸摸到權力的真實運行軌跡。
王振的黨羽很快就找上了門。一個同在翰林院的侍講,也是王振的干兒子,笑呵呵地拿著一份起居注的草稿找到商輅:“商修撰,你看這段,寫王公公陪同圣上閱兵,是不是可以再潤色一下?比如加上‘公公運籌帷幄,深得兵法之妙’,也好讓后人知道公公的功績嘛。”
商輅放下手中的書卷,接過草稿看了看。上面記載的,不過是王振陪著皇帝看了一場操練而已。他抬起頭,臉上掛著溫和卻不容置喙的微笑,說:“馬侍講,你我皆為史官,職責在于據實直書。史筆如鐵,不能曲改。后人自有公論,我等豈能妄加揣測?”
一句話,軟中帶硬,把對方頂了回去。
那馬侍講碰了一鼻子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悻悻而去。
類似的事情發生了好幾次。他們想在商輅負責編修的《宣宗實錄》里,為王振添上幾筆不屬于他的功勞,都被商輅用“于史無據”、“祖宗成法”之類的理由,四兩撥千斤地擋了回去。
漸漸地,翰林院里的人都知道了,這個新來的三元狀元,是個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一位資格很老的老翰林于心不忍,私下里勸他:“商修撰,你還年輕,路還長。史書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公公要的是個臉面,你就給他臉面嘛,咱們大家的日子,也都能好過一點。你這樣硬頂,有什么好處呢?”
商輅給老翰林恭恭敬敬地倒了一杯茶,輕聲說道:“劉大人,您教訓的是。只是,晚生讀了一輩子書,守的就是心里這點‘真’字。若是連史書都可以隨意涂抹,那我們這些史官,和街上講故事的說書先生,又有什么區別呢?我們讀的圣賢書,不就成了一個笑話嗎?”
老翰林看著他清澈的眼睛,長嘆一聲,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從那以后,翰林院的同僚們,看他的眼神就變了。有敬佩,但更多的是疏遠。沒人愿意跟一個“自尋死路”的愣頭青走得太近。
商輅感到了巨大的孤獨。這種孤獨,比在淳安鄉下讀書時更甚。那時候,他窮,但心里是滿的。現在,他官袍加身,心里卻空落落的。朝堂,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和骯臟。
每天散值回家,推開那扇簡陋的院門,看到妻子在燈下縫補的身影,聞到廚房里飄出的飯菜香,他緊繃了一天的心,才能稍稍松弛下來。
妻子不懂朝堂上的事,她只會心疼地看著他日漸消瘦的臉,問他:“相公,今天在衙門里,是不是又不順心了?那些人,是不是又為難你了?”
商輅總是笑著搖頭:“沒有,編史書能有什么煩心事?就是看書看得眼花了。”
他不敢告訴妻子,他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他開始懷疑,自己的這份堅持,會不會有一天,給這個他最想保護的家,帶來滅頂之災?他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恐懼,但緊接著涌上來的,卻是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悲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日子就在這種平靜而壓抑的氛圍中一天天過去。
通過整理檔案,商輅的視野,已經超出了翰林院的圍墻。他看到了王振是如何一步步掏空國庫,在京城為自己和黨羽大興土木,修建奢華的府邸;他看到了王振如何在朝會上,像呵斥奴才一樣呵斥一品大員,而龍椅上的皇帝,卻視若無睹;他看到了北方的瓦剌部落日益強大,邊關的軍報一封比一封緊急,上面全是請求增兵、加固城防的奏報。
商輅憂心忡忡。他將這些關于邊防的警訊整理出來,試圖通過正常的渠道,上書提醒皇帝。可他的奏折,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深不見底的大海,連個回聲都沒有。他知道,這些奏折,全都被司禮監,被王振那只無形的手給攔下了。
王振不想讓這些“不和諧”的聲音,打擾到皇帝“天下太平”的美夢。
正統十四年,瓦剌首領也先,以明朝賞賜的財物減少和拒絕和親為由,大舉入侵。
消息傳來,朝野震動。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王振,這個一輩子沒摸過刀槍的太監,居然向朱祁鎮進言,要“御駕親征”!理由荒唐得可笑——他想在自己的家鄉蔚州(今河北蔚縣)威風一下,讓父老鄉親看看自己如今是何等的富貴榮華。
小皇帝朱祁鎮,對他的“先生”言聽計從,居然真的答應了。
詔書下達,滿朝文武,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在胡鬧,是拿國家命運當兒戲。可是在王振積威之下,竟無一人敢站出來高聲反對。兵部尚書和幾位老臣苦苦勸諫,差點被王振下令當場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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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輅站在翰林院的隊列里,官職低微,人微言輕。他連上殿的資格都沒有。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輛由一個無知的皇帝和一個狂妄的太監駕駛的、載著大明五十萬精銳的瘋狂馬車,浩浩蕩蕩地沖向懸崖。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感。他讀的那些圣賢書,他寫的那手好文章,在赤裸裸的權力和愚蠢面前,顯得如此蒼白。
他仿佛聽見了,十年前自己寫下“國本動搖,社稷危矣”時,那筆尖劃破紙張的悲鳴。
一語成讖。
03
噩耗,像一場來自北方的暴風雪,一夜之間席卷了整個北京城。
土木堡!
皇帝被俘!
五十萬大軍,全軍覆沒!
王振,那個不可一世的“先生”,被憤怒的護衛將軍樊忠一錘砸爛了腦袋,死得像一條野狗。
消息傳回京城,天,塌了。
整個北京城都瘋了。朝堂之上,百官抱頭痛哭,亂作一團。宮里,孫太后和錢皇后哭得死去活來。城里的百姓,更是人心惶惶,拖家帶口地準備南逃。有的大臣,甚至在朝堂上公開提出,要放棄北京,效仿南宋,遷都南京!
“南遷!南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吏部尚書王直,捶胸頓足,老淚縱橫。
一時間,南遷的論調,竟成了主流。整個大明王朝的統治核心,都彌漫著一股絕望和怯懦的氣息。
就在這片混亂和哭嚎聲中,一個并不洪亮,卻異常堅定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可!”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穿六品官服的年輕翰林,從隊列中走了出來。正是商輅。
他的臉色蒼白,眼中布滿了血絲,顯然也是一夜未眠。但他站得筆直,像一桿標槍。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一個翰林院的修撰,在這種場合,有他說話的份嗎?
可商輅不在乎。他那“三元及第”的身份,在此刻,化作了一種無形的道德資本。他是天子門生中的翹楚,他的話,分量天然就比別人重幾分。
他環視著殿中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諸位大人!宋室南渡之恥,難道忘了嗎?金人鐵蹄之下,半壁江山淪喪,至今未雪!京師,乃我大明天下之根本,是天下百姓人心的寄托所在!一旦放棄,國祚將休,天下人心,就散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此時,一個更為激昂的聲音,如平地驚雷般響起。
“誰言南遷,按律當斬!”
說話的是兵部侍郎,于謙。他身形瘦削,面容剛毅,此刻雙目圓睜,須發戟張,宛如一尊怒目金剛。
于謙走上前,與商輅并肩而立。一個是在野多年的兵部重臣,一個是初入官場的文壇新秀,在這一刻,他們的心,是相通的。
商輅看著于謙,心中涌起一股熱流。他不再孤單。
他接著于謙的話,聲淚俱下,向著殿上還處在震驚中的監國——朱祁鈺,深深一揖:“殿下!北京城有百萬軍民,糧草尚足,城防堅固,背靠整個中原腹地,焉能不戰而走?臣請殿下,固守京師,另選新君,以安天下人心,整頓兵馬,誓與瓦剌決一死戰!”
“另選新君”四個字,石破天驚!
這意味著,他們要徹底放棄被俘的皇帝朱祁鎮。在當時,這是冒著“大不敬”的殺頭風險。
可是,國難當頭,個人的榮辱生死,已經算不了什么了。商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里一片坦然。他不再是那個只懂得在故紙堆里尋找真理的翰林修撰,他已經蛻變成一個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為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賭上一次的真正的大臣。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那種屬于政治家的,殺伐決斷的銳氣。
面對主張南遷的大學士陳循,商輅冷冷地直視著他,問道:“陳大人讀了一輩子圣賢書,難道就是為了在國難當頭之際,做個逃跑將軍嗎?我商輅官卑職小,人微言輕,但我知道,我的背后,是北京城里百萬無辜的百姓,是整個大明江山!我,不能退!”
商輅和于謙的慷慨陳詞,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這具幾乎要僵死的軀體。那些原本被嚇破了膽的官員,許多人臉上露出了羞愧之色,繼而燃起了同仇敵愾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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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在孫太后的默許下,在以于謙和商輅為首的主戰派的力主下,監國郕王朱祁鈺,登上了皇位,改元景泰。是為明代宗。
北京,不走了!戰!
國策一定,商輅的人生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被破格提拔,直接越級進入了內閣,以侍講學士的身份,參與機要,成為皇帝身邊最核心的智囊之一。
從一個六品的史官,一躍成為權力中樞的核心成員,商輅沒有絲毫的欣喜。他肩上的擔子,太重了。
他展現出了驚人的實務能力,完全不像一個只會寫文章的文弱書生。
起草詔書,昭告天下,穩定人心,是他。那些安撫人心的文字,出自他的筆下,既有力量,又充滿了真情實感。
調度各地的糧草物資,支援北京前線,是他。他對著地圖和堆積如山的卷宗,通宵達旦地計算、規劃,確保每一粒糧食都能用在刀刃上。
整頓吏治,懲治那些在土木堡之變中臨陣脫逃、貪生怕死的官員,也是他。他的奏報,條理清晰,證據確鑿,讓那些企圖蒙混過關的人,無所遁形。
那段時間,他幾乎是以內閣的值房為家。常常是幾天幾夜都合不了眼,累到極致,就在冰冷的椅子上靠一會兒,打個盹,醒來繼續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
妻子帶著食盒,冒著京城里緊張的戒嚴氣氛,來到宮門外,托人把飯菜送進去。偶爾能見上一面,看著丈夫那張迅速憔悴下去的臉,眼窩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她心疼得直掉眼淚。
“弘載,你……你這是在拿命換啊。”
商輅接過飯盒,狼吞虎咽地扒了兩口飯,抬頭對妻子笑了笑,那笑容里滿是疲憊:“現在,滿城的人,都在拿命換。前線的士兵在城頭流血,我多撐一會兒,他們就多一分力氣。放心吧,我省得。”
北京保衛戰打響了。于謙在前線指揮若定,商輅在后方穩定朝局。文武同心,君臣一體。瓦剌的鐵騎,一次次沖擊著北京高大的城墻,又一次次在軍民的殊死抵抗下,扔下成堆的尸體,狼狽退去。
最終,也先發現,他手中的那張王牌——被俘的明英宗朱祁鎮,已經不值錢了。大明有了新皇帝,而且比原來的那個更強硬。北京城,這塊硬骨頭,他也啃不下來。
瓦剌大軍,終于退了。
北京保衛戰,勝利了!
消息傳來,整個北京城,從皇宮到陋巷,一片歡騰。人們流著淚,笑著,互相擁抱。這是劫后余生的狂歡。
而商輅,作為輔佐新君、力主抗戰、穩定后方的核心功臣之一,聲望日隆,名滿天下。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讀書人的風骨,不僅僅在筆下,更在危難之際,那副敢于挺身而出的鐵肩之上。
04
瓦剌的鐵蹄聲遠去了,北京城上空的陰霾似乎也隨之散盡。景泰朝在一片廢墟之上,奇跡般地站穩了腳跟。百姓們重新開始生火做飯,商販們再次打開了鋪門,朝堂之上,也恢復了往日的秩序。
可是,陽光之下,新的陰影正在悄然滋生。
最大的陰影,來自南宮。
昔日的皇帝,英宗朱祁鎮,被瓦剌當成一個燙手的山芋,給放了回來。他的歸來,讓所有人都陷入了極度的尷尬。一個國家,豈能有兩個太陽?
景泰帝朱祁鈺將他的哥哥尊為“太上皇”,然后客客氣氣地“請”進了南宮,名為頤養天年,實則嚴密看管的軟禁。
從此,朝堂之上,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涌。官員們開始悄悄站隊。一邊,是擁護戰功赫赫、勘定大局的當今景泰皇帝的“擁戴派”;另一邊,則是暗中同情、懷念那位“太上皇”的“南宮派”。
與此同時,新的權貴集團也迅速崛起。
在北京保衛戰中立下赫赫戰功的武清侯石亨、都督張軏等人,開始居功自傲,變得驕橫跋扈。他們結成一黨,在軍中安插親信,在朝中排斥異己,儼然成了一股新的“外戚”勢力,氣焰之囂張,比當年的王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在內廷,宦官曹吉祥,憑借著在擁立景泰帝一事上的功勞,迅速填補了王振死后的權力真空,成為了司禮監的新主人,權勢滔天。
一時間,朝堂之上,形成了景泰帝、南宮太上皇、石亨軍功集團、曹吉祥宦官集團,四股勢力交錯的復雜局面。
而商輅,發現自己被夾在了所有勢力的中間,處境比當年對抗王振時,還要艱難。
他忠于的,不是朱祁鈺,也不是朱祁鎮。他忠于的,是“大明”這個國號,是他親手從懸崖邊上拉回來的這個社稷。
所以,他既不肯完全依附于景泰帝,去做一個排除異己的酷吏;也對石亨等人的飛揚跋扈,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和抵制。這讓他,兩頭都不討好。
景泰帝覺得他不夠“貼心”,石亨和曹吉祥,則直接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很快,沖突就爆發了。
石亨的侄子,仗著伯父的權勢,在京郊強占了上百畝民田,還打傷了前來理論的田主。事情鬧得很大,御史臺遞上了彈劾的奏章。案子,到了內閣。
當天晚上,石亨府上的管家,就抬著兩個沉甸甸的大箱子,來到了商輅簡陋的府邸。箱子一打開,珠光寶氣,差點晃花了人眼。
管家滿臉堆笑地說:“商大人,我家侯爺說了,您是國家的棟梁,日夜為國操勞,實在辛苦。這點小意思,給您和夫人添幾件衣裳,給小公子買點筆墨。至于我那不成器的侄兒,小孩子家不懂事,侯爺已經狠狠教訓過了。還請商大人,高抬貴手。”
商輅的妻子看著那兩箱金銀珠寶,嚇得臉都白了。她活了半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錢。
商輅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淡淡地說道:“請回吧。告訴武清侯,朝廷的俸祿,足夠我給妻兒添衣、給犬子買墨了。至于令侄的案子,國法如山,不是我一個人能‘高抬貴手’的。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他讓人把那兩個箱子原封不動地抬了回去。
第二天,他親自督辦此案,查清事實后,聯合刑部,依法嚴懲了石亨的侄子,不僅讓他退還了所有侵占的田地,還判了他杖責流放。
這一下,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石亨在公開場合,不止一次地咬牙切齒:“商輅這酸儒,敬酒不吃吃罰酒,早晚有一天,我要讓他好看!”
得罪了外戚,內廷那邊也沒落下。
曹吉祥想把自己一個不成器的干兒子,安插到掌管鹽鐵之利的戶部做一個清吏司郎中。按照程序,需要內閣票擬。商輅看到那名字,直接提筆打了回來,批了四個字:“祖制不合。”
曹吉祥氣得在司禮監里摔了杯子,對著手下的小太監尖叫:“好個商輅!他以為他是誰?沒了咱們,他算個屁!這是不把咱們放在眼里!”
就這樣,商輅成了朝堂上一個最獨特的存在。他官居內閣大學士,位高權重,卻又孤立無援。景泰帝雖然還需要倚重他的才能來處理政務,但對他的“不聽話”,也漸漸生出了不滿。
商輅感到了比北京保衛戰時,更深的一種疲憊。
打退瓦剌,敵人是明確的,就在城外。大家可以同仇敵愾,萬眾一心。可現在,敵人就在你身邊,是朝夕相處的同僚,是笑容滿面的權貴,甚至是需要你輔佐的君王。這種斗爭,更隱蔽,更復雜,也更消磨人的心志。
他有時候甚至會懷念起在翰林院編史書的日子。雖然清苦,但至少內心是寧靜的。可他也知道,自己已經回不去了。他站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承擔起這個位置的責任。
景泰七年,景泰帝朱祁鈺病重,纏綿病榻,連上朝都變得困難。而他唯一的兒子,也就是太子朱見濟,不幸夭折。儲君之位,一下子空了出來。
這是一個致命的權力真空。
石亨、曹吉祥這些嗅覺靈敏的豺狼,立刻聞到了機會的味道。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那座被世人遺忘了許久的南宮。
空氣中,開始彌漫起一股陰謀的味道。
商輅察覺到了這股危險的氣息。他心急如焚,多次向病榻上的景泰帝上書,請求盡快從宗室中選擇賢能者,確立新的太子,以安定國本,杜絕小人的窺伺之心。
可病重的朱祁鈺,已經心力交瘁,根本無力處理這樣復雜而敏感的政治問題。他的奏折,再次石沉大海。
政變前的一夜,天色陰沉,寒風呼嘯,吹得窗戶紙“嗚嗚”作響,像鬼哭一樣。
商輅在內閣的值房里,坐立不安。他總覺得,這風聲,像極了八年前土木堡之變前夕的驚雷。歷史,似乎要以另一種方式重演。
他心里煩悶,鬼使神差地,沒有回家,而是策馬去了于謙的府上。
于謙的府邸,比他的還要簡樸。兩人沒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坐在燈下,喝著一壺苦澀的濁酒。
良久,于謙才開口,聲音沙啞:“弘載,看來這天,又要變了。”
商輅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顫。
于謙看著他,眼神里有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和悲憫:“無論如何,守住你我讀書人的本分。”
這句話,成了于謙留給他的,最后的遺言。
那一夜,商輅回到家中,輾轉反側,徹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他仿佛聽見,城南的方向,傳來了一陣細微而雜亂的馬蹄聲和金屬碰撞聲。
他心里一咯噔。
天,真的要變了。
05
天亮了。
當京城里的人們像往常一樣推開家門時,卻發現整個世界都變了。
街道上,布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不是京營的兵,盔甲樣式很陌生。皇城的宮門,緊緊關閉著。氣氛,緊張得能擰出水來。
很快,消息像瘟疫一樣傳開:
昨夜,石亨、曹吉祥、張軏等人,發動了政變!他們撞開了南宮的大門,將太上皇朱祁鎮擁了出來,直接送上了奉天殿的龍椅!
史稱,“奪門之變”。
病重的景泰帝朱祁鈺,被從龍床上拖了下來,廢為郕王,軟禁在西內。
一朝天子,一朝臣。乾坤,在一夜之間,徹底倒轉。
而對于謙、商輅這些景泰朝的重臣來說,這無異于天塌地陷。
消息傳來時,商輅正準備上朝。他僵在原地,手里那頂官帽,“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完了。
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緊接著,更壞的消息傳來:兵部尚書于謙,被捕下獄。罪名,是“意欲迎立外藩,圖謀不軌”。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誣陷!一個笑話!
商輅聽到這個消息,氣得渾身發抖。于謙,那個在北京保舍身忘死、力挽狂瀾的民族英雄,那個兩袖清風、一生清廉的于少保,居然被安上了謀反的罪名?石亨這幫小人,何其歹毒!
作為景泰帝最倚重的內閣大學士,商輅的處境同樣岌岌可危。他被立刻剝奪了所有職務,勒令在家“聽候發落”。他府邸的門口,多了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日夜監視。
他顧不上自己的安危,瘋了一樣地寫奏折,為于謙辯誣。他列舉了于謙在北京保衛戰中的不世之功,痛陳石亨等人羅織罪名、戕害忠良的險惡用心。
可他的奏折,甚至遞不到新皇帝朱祁鎮的面前,就被直接從宮門里扔了出來,像一張廢紙,飄落在冰冷的街道上。
幾天后,一個讓他肝膽俱裂的消息傳來:
于謙,被斬于市。
抄家時,發現他家里,除了皇帝賞賜的蟒袍、寶劍,竟無余財。
行刑那天,據說“天下冤之”,陰云密布,整個京城都為之動容。
商輅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口血噴了出來,當場就病倒了。
他躺在床上,燒得人事不省。他第一次,感到了徹底的絕望。他救得了國,卻救不了友。他看透了權謀,卻看不透人心。這個世界,黑白顛倒,善惡無報。他想不通。
他想到了死。或者,辭官回鄉,永不再踏入這骯臟的名利場。
可是,石亨和曹吉祥,卻不打算放過他。
他們恨商輅的“不識抬舉”,但他們也需要商輅。因為商輅“三元及第”的身份,在天下讀書人心中,是一塊金字招牌。他們這場不光彩的政變,需要這樣一塊招牌來粉飾門面,來證明復辟的“合法性”和“眾望所歸”。
所以,他們只是罷免了他,卻沒有進一步加害。他們在等,等一個讓商輅徹底屈服的機會。
機會,很快就來了。
英宗朱祁鎮復辟之后,面臨一個極其棘手的問題:太子。
當時的太子,還是景泰帝朱祁鈺廢了英宗的兒子朱見深之后,所立的自己的兒子朱見濟(雖然此時已夭折,但法理上廢黜的程序仍在)。英宗想要撥亂反正,重新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深為太子。
可是,這件事,名不正,言不順。
因為景泰帝的皇位,是在國難當頭之際,由百官和太后共同推舉的,是合法繼承。他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也合乎法理。現在英宗復辟,要廢掉景泰朝的一切,包括儲君,這就等于是在否定自己當初被廢的合法性,自己打自己的臉。
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英宗和石亨他們商量,必須發布一道措辭華麗、引經據典、充滿法理依據的詔書,來昭告天下,把這件不光彩的事,辦得光彩照人。
誰來寫這篇詔書呢?
滿朝文武,論才學,論名望,論影響力,沒有人比商輅更合適。
如果這道廢立詔書,是出自大明朝開國以來唯一的一位“三元狀元”之手,那它的分量,將無可辯駁。這就等于,商輅用自己的名聲,為這次廢立做了背書。
一天深夜,曹吉祥親自帶著人,來到了商輅的府上。
他沒有坐馬車,而是步行前來,姿態放得很低。他屏退了左右,親自走進商輅的臥室,看著病榻上形容枯槁的商輅,臉上擠出一絲虛偽的關切。
“商大人,受苦了。圣上心里,一直惦記著你啊。”曹吉祥的聲音又尖又細,聽得人頭皮發麻。
商輅掙扎著想坐起來,曹吉祥連忙按住他:“哎,別動,別動,養病要緊。”
噓寒問暖了幾句之后,曹吉祥終于圖窮匕見。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卷明黃色的空白綾緞,輕輕放在商輅的床頭。
“商大人,圣上體諒你的才華,愛惜你的名聲,特意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曹吉祥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閃著陰冷的光,“這道重立太子的詔書,圣上點名,要你來寫。”
商輅的瞳孔猛地一縮。
曹吉祥繼續說道,聲音里帶著不容拒絕的壓力:“寫好了,你還是我大明的內閣輔臣,官復原職,甚至,首輔之位,也未嘗不可。圣上說了,你的才華,不該埋沒。”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聲音變得像冰碴子一樣:“寫不好……或者,不想寫……”
他湊到商輅耳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吐出幾個字:“于謙的下場,商大人,應該還記得吧?”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進了商輅的心里。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他的妻子,那個一向溫婉柔順的女人,再也忍不住了,“噗通”一聲跪在了曹吉祥的面前,哭著哀求:“曹公公,曹公公開恩!我家老爺他……他還病著,他寫不了啊!”
說著,她又爬到床邊,拉著商輅的手,淚如雨下:“相公,老爺!你就寫吧!不就是寫一篇文章嗎?你最有本事了!跟命比起來,那算什么呀!你得想想我,想想孩子啊!”
門外,他們年幼的兒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恐怖的氣氛,放聲大哭起來。
妻子的哭聲,兒子的哭聲,曹吉祥那毒蛇般的目光,交織成一張天羅地網,將商輅牢牢困在中央。
他的一生,他所堅守的一切,仿佛都濃縮在了這一刻。
寫,就是向殺害摯友的兇手低頭,就是背叛自己的良知,就是用自己的筆,去玷污自己“光明磊落”四個字的名聲。從此以后,他商輅,就是石亨、曹吉祥的同黨,一個沒有脊梁的無恥文人。
不寫,他看到的,是于謙那顆滾落在塵埃里的人頭。他看到的,是妻子和兒子絕望的臉龐。他一個人死不足惜,可他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家,因為自己的固執,而家破人人亡嗎?
深夜,曹吉祥走了。但他留下了兩個小太監,美其名曰“伺候商大人筆墨”,實則是監視。
書房里,只剩下一盞孤燈,豆大的火苗,在寒風中搖曳,忽明忽暗。
商輅披著衣服,坐在書案前。面前,是那卷令人窒息的明黃色綾緞。旁邊的硯臺里,墨已經磨好,濃得像化不開的黑夜。
他回想起殿試之上,自己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他回想起北京城頭,自己是何等的慷慨激昂。可如今,他卻要用這支寫過無數正氣文章的筆,去寫一篇顛倒黑白的無恥檄文。
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悲涼,將他徹底淹沒。
他閉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仿佛吸盡了整個冬夜的寒冷。
再睜開眼時,他那雙原本充滿痛苦和掙扎的眸子,變得異常的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緩緩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支重逾千斤的毛筆。
兩個監視的小太監立刻湊了過來,眼中閃著興奮和警惕的光,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猛地劃破了漆黑的夜空,將他蒼白的面容照得雪亮。緊接著,是一聲沉悶的滾雷。
商輅的手腕,微微一動。
飽含墨汁的筆尖,終于落在了那片光滑的綾緞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