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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下崗瞞著家人搬水泥,女兒沒戳穿偷偷加糖,父親喝水時淚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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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這水剛倒出來的,好像有點燙,你慢點喝。”

      昏黃的白熾燈泡下,沈念頭埋得低低的。

      可她的余光,卻死死地盯著父親的右手。

      沈長河累得眼皮都在打架,那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

      他根本沒聽出女兒聲音里那一絲極力壓抑的顫抖。

      他顫巍巍地端起了那只掉了瓷、露出黑鐵底色的老茶缸,

      緩緩送到了干裂的嘴邊......

      01

      1998年的冬天,似乎比記憶中的任何一年都要來得早。

      位于北方工業重鎮的紅星機械廠,曾是這座城市最強勁的心臟。

      幾十年來,那直沖云霄的煙囪里吐出的白煙,就是這個城市呼吸的節奏。

      每天清晨七點,那一聲雄渾高亢的汽笛聲,能傳出十幾里地,震得人心頭發顫。

      沈長河在這家廠里已經干了整整二十二年。

      從一個只知道用蠻力的小學徒,熬成了全廠數一數二的八級鉗工。

      他這一輩子,最看重的就是那身湛藍色的勞動布工裝。

      即使洗得發白了,他也總要把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

      還有胸前那個紅色的有機玻璃工號牌,那是他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身份證明。

      對于沈長河這一代人來說,工廠不是簡單的上班的地方。

      工廠是家,是依靠,是天,是這輩子注定要捧在手里的鐵飯碗。

      只要機器還在響,只要車輪還在轉,日子就能穩穩當當地過下去。

      可是,不知從哪一天起,那令人心安的機器轟鳴聲變得稀疏了。

      車間里開始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

      原材料進不來,堆積如山的成品在倉庫里落滿了灰塵,卻發不出一輛貨車。

      曾經熱火朝天的食堂,飯菜里的油水也越來越少。

      那幾個月,廠子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工友們碰了面,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大聲咋呼、互相開玩笑了。

      大家的目光都變得游離閃爍,像是在躲避著什么看不見的怪獸。

      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每個人都在等待著那只靴子落地。

      小道消息像長了翅膀的蒼蠅,在職工家屬院那灰撲撲的筒子樓之間亂飛。

      今天說車間要合并,明天說廠子要賣斷。

      沈長河是個老實人,也是個倔強的人,他從來不信這些閑言碎語。

      他總覺得,自己手里握著真本事,八級鉗工的技術在哪都是硬通貨。

      廠子再怎么難,還能離得開干活的人?還能餓死手藝人?

      直到那個陰沉得像是要下雪的周一上午。

      廠辦公樓前那塊平時用來貼喜報的布告欄,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張刺眼的紅紙黑字的大榜,無情地貼在了上面。

      那是“關于職工分流安置的決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一張“判決書”。

      就是那張輕飄飄的紙,決定了成百上千個家庭的命運。

      沈長河擠在人群里,他的個子不高,只能墊著腳尖往里看。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樣,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周圍充滿了汗臭味和焦慮的味道,有人在罵娘,有人在抽泣。

      沈長河在心里默念了無數遍自己的名字,向滿天神佛祈禱不要在上面看見這兩個字。

      視線從上往下掃,在那密密麻麻的人名中,他忽然覺得眼前一黑。

      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二車間,鉗工組,沈長河。”

      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在那一刻變成了三顆帶著倒刺的釘子。

      狠狠地釘進了他的眼球,扎穿了他的心臟。

      周圍嘈雜的人聲在那一刻仿佛徹底消失了,世界變成了真空。

      他只聽見深秋凜冽的風,刮過路邊枯黃的楊樹葉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那聲音凄厲而絕望,像是誰在無法抑制地哭泣。

      他是一個要強了一輩子的男人,在那一刻,卻覺得渾身的血都涼透了,像是掉進了冰窟窿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個奮斗了半輩子的廠門的。

      那條走了二十二年的上班路,那條閉著眼睛都能騎回家的路,忽然變得那么陌生。

      路變得那么漫長,漫長到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他推著那輛老舊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車,手一直在劇烈地顫抖。

      車把手上生了銹,冰冷得如同此時此刻他的心。

      家里只有他和女兒沈念兩個人相依為命。

      老婆走得早,是他既當爹又當媽,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拉扯大。

      沈念今年才上高一,正是花錢讀書的關鍵時候。

      閨女爭氣,成績一直是年級前三名,那是全家的指望,是他活著的奔頭。

      如果沒了每個月那點固定的工資,這個家該怎么轉?

      女兒的學費、書本費、伙食費,從哪里來?

      那一瞬間,巨大的恐慌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回到家屬院的樓下,天已經擦黑了。

      沈長河在單元門口的冷風里,足足站了半個小時。

      他抬起頭,看著自家窗戶里透出的那一抹微弱的暖黃色燈光。

      那是女兒沈念正在窗前復習功課的身影。

      那一小方燈光,是他在這個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溫暖。

      他不想讓這光熄滅,更不想讓冰風吹進那個溫暖的小屋。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煤煙味的冷空氣,用力拍了拍早已凍僵的面頰。

      他努力擠出一個和平時一樣的笑容,雖然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掏出鑰匙,打開門,屋里飄著熱氣和蔥花的香味。

      “爸,回來啦?快洗手,面條剛出鍋。”

      女兒清脆又溫暖的聲音傳了過來,帶著少女特有的朝氣。

      沈長河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疼得他差點彎下腰去。

      到了嘴邊的那句“我不干了”、“我下崗了”,硬生生地給咽了回去。

      那句話太沉重了,會把這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壓垮的。

      他不能說,至少現在不能說。

      女兒正是青春期,心思重,又面臨著考大學的壓力。

      如果讓她知道家里的頂梁柱塌了,她哪還有心思念書?

      更重要的是,沈長河是一個傳統的中國父親。

      他有著男人那份死要面子的尊嚴,也有著父親那份如山的責任感。

      他害怕看見女兒失望、驚恐的眼神。

      他害怕失去作為父親的那份能夠為女兒遮風擋雨的“全能感”。

      那天晚上,沈長河端著飯碗,卻怎么也咽不下去。

      面對女兒關切的目光,他撒了人生中第一個彌天大謊。



      “廠里最近接了大任務,要搞技術攻關,我在食堂吃過了。”

      “以后可能會很忙,回來得晚,你不用等我。”

      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女兒均勻的呼吸聲,沈長河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幾塊發霉的水漬,像極了他此刻斑駁陸離的心。

      那一夜,他想了很多,也想通了一件事。

      瞞著。

      只要自己每天按時出門,按時回家,作息規律。

      只要那份工資還能按時交到家里。

      女兒就不會知道發生了什么,這個家就還是那個完整的家。

      至于錢從哪來?

      沈長河咬了咬牙,翻了個身,床板發出吱呀的響聲。

      只要自己還有一把子力氣,大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他不信這偌大的城市,就沒有一個肯讓他流汗換飯吃的地方。

      哪怕是去扛,去背,去賣最廉價的苦力。

      他也得把這個家的天給死死撐住了。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倔強,也是一個父親最笨拙、最深沉的愛。

      02

      第二天清晨,老式鬧鐘在六點半準時響了起來。

      那刺耳的鈴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也開啟了沈長河的雙面人生。

      他像往常一樣迅速起床,動作利落地穿上了那身工作服。

      那是紅星機械廠的工裝,左胸口印著“紅星”兩個白字。

      他在鏡子前仔細整理了一下衣領,那是他最后的鎧甲,也是他最后的偽裝。

      “念念,早飯在桌上罩子里,熱一下再吃,爸上班去了。”

      他對正在衛生間洗漱的女兒喊了一聲,語氣盡量保持著平日的平靜。

      推車出門,跨上那輛沉重的二八大杠。

      他的背影依舊挺拔,在晨霧中像極了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技術骨干。

      但他并沒有騎向那個熟悉的工廠方向。

      在一個離家兩公里遠、平時罕有人至的死胡同拐角。

      沈長河停了下來,像個做賊的人一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確定沒有任何熟人經過后,他迅速脫掉了那身代表榮耀的藍色工裝。

      寒風瞬間打透了里面的襯衣,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他從車后座的編織袋里,翻出了一套早就準備好的衣服。

      那是他年輕時在民兵連穿過的舊迷彩服,那是壓箱底的舊物,上面還帶著樟腦球的味道。

      他又換上了一雙沾滿泥點、鞋底磨損嚴重的解放鞋。

      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工裝,小心翼翼地塞進編織袋的最底層。

      仿佛那是把另一個光鮮亮麗的自己,給藏了起來。

      這一刻,紅星廠的技術骨干沈長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價的底層苦力。

      他騎車去了城西的自發勞務市場。

      那里聚集著成百上千像他一樣失去了方向、尋找出路的男人。

      有的蹲在馬路牙子上抽著劣質旱煙,有的舉著寫著“木工”、“瓦工”的牌子。

      在這個嘈雜、混亂、充斥著汗臭味和絕望氣息的地方。

      沒有人會在意你的過去是八級鉗工還是車間主任。

      大家只看你的肩膀夠不夠寬,胳膊夠不夠粗,能不能干最累的活。

      沈長河是個技術工,手上的活兒細致精巧,能在大頭針上刻花。

      但他畢竟快五十歲了,有些謝頂,身材也有些佝僂。

      很多招工的工頭看他一眼,搖搖頭就走了,嫌他年紀大,嫌他沒力氣。

      他在寒風中站了整整一上午,腿都凍麻了,卻無人問津。

      最后,只有一個負責火車站卸水泥的工頭肯要人。

      那是真的賣命錢。

      一袋水泥一百斤,要從火車皮上扛下來,再走到卡車邊,碼放整齊。

      搬運一袋,給五分錢。

      那個滿臉橫肉的工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往地上吐了口濃痰。

      “看你這細皮嫩肉的樣子,以前坐辦公室的吧?能干嗎?干不動趁早滾蛋,別耽誤事。”

      沈長河被激怒了,也是被逼急了。

      他咬了咬牙,把袖子猛地一擼,露出小臂上的肌肉。



      “能干!我是鉗工出身,手上有勁兒,不比年輕人差。”

      第一袋水泥壓上肩膀的時候,沈長河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那一百斤的重量,瞬間擠壓著他的脊椎,骨頭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響。

      水泥是有溫度的,也是有脾氣的。

      那種細微的粉塵順著領口往里鉆,像無數把細小的銼刀,摩擦著他的皮膚。

      但他沒有哼一聲,死死咬著牙關站穩了。

      他甚至不敢大喘氣,一步一步往卡車邊挪動。

      一百斤,五分錢;十袋就是五毛錢;一百袋就是五塊錢。

      他在心里默默算著這筆賬,這枯燥的數字成了他唯一的動力。

      每邁出沉重的一步,他就想著,這是女兒的一頓早飯錢。

      每扛起一袋,他就想著,這是女兒的一本參考書錢。

      從上午干到下午,太陽偏西。

      沈長河覺得自己的肺里全是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像是吞了一塊紅炭。

      汗水混合著水泥灰,在他的臉上和了一層泥。

      汗水流進眼睛里,辣得睜不開;流進嘴里,是咸澀帶著土腥的味道。

      他的肩膀磨破了皮,滲出了血水,粘在衣服上。

      那是一種鉆心的疼,特別是汗水浸泡過后,簡直像是在受刑。

      可是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旁邊那些年輕的棒勞力像永動機一樣干著,他一停下來,就會被工頭罵,就會被嫌棄。

      中午吃飯的時候,工友們都買了熱騰騰的肉包子,大口嚼著大蒜。

      只有沈長河躲在背風的角落里,手里攥著早上從家帶出來的涼饅頭。

      他就著水龍頭里刺骨的涼水,硬生生把饅頭咽下去。

      看著別人大口吃肉,他的喉嚨動了動,胃里一陣痙攣。

      但他舍不得那兩塊錢的包子錢。

      他要把每一分錢都省下來,為了女兒的未來,為了那個搖搖欲墜的家。

      下午收工的時候,沈長河感覺整個人都已經散架了,連手指頭都伸不直。

      他在貨運站外面那個臟兮兮的公用洗手池邊,拼命地沖洗著臉和脖子。

      冰冷的水沖刷著皮膚,他用力搓,哪怕把皮搓紅了,搓破了。

      也要把那股刺鼻的水泥味洗掉。

      他不想把這股屬于社會底層的苦澀味道帶回家。

      他不想讓那一塵不染的女兒聞到這生活的狼狽。

      換回工裝,騎車回家的路上,沈長河盡量騎得很慢。

      他需要這十幾分鐘來平復呼吸,恢復一點體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個廢人。

      路過菜市場,他特意狠心買了一塊五花肉。

      回到家門口,沈長河總是先在昏暗的樓道里深呼吸幾次。

      他拍打著臉頰,努力把臉上的疲憊抹去,換上一副輕松、慈祥的表情。

      鑰匙轉動,門開了。

      “爸回來啦,今天累嗎?”沈念接過他手里那個并不重的包。

      “不累,就是車間有點熱,你看這汗出的。”

      沈長河笑著說,聲音卻因為吸入了太多粉塵而有些沙啞。

      晚飯的時候,那是父女倆一天中最溫馨的時刻。

      沈長河把肉片一片一片地都夾到女兒碗里,堆得像個小山。

      “爸在食堂吃了紅燒肉,油大,膩得慌,你正是長身體,多吃點。”

      其實他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了,那是腸胃在抗議。

      但他看著女兒吃得香甜,心里就比吃了山珍海味還要飽,還要暖。

      這種日子,一天兩天還能憑著意志力撐過去。

      可時間長了,沈長河覺得自己正在被一點點掏空。

      鐵打的漢子也經不住這樣日復一日的高強度消耗。

      每天早上的起床變得越來越困難,渾身的骨頭縫都在疼,像是生銹了一樣。

      手掌上原來的老繭被磨掉了,長出了新的血泡,挑破了,結了痂,又磨出新的。

      但他最怕的不是累,也不是疼。

      他是怕被發現。

      這種提心吊膽的感覺,比扛水泥還要讓他心力交瘁。

      每次洗衣服,他都要搶著自己洗,生怕女兒聞到衣服上的那股石灰味。

      每次女兒靠近他說話,想幫他捶捶背,他都會下意識地往后躲。

      他怕她看見自己鼻孔里沒洗凈的灰塵,怕她摸到自己瘦骨嶙峋的脊背。

      他在編織一個巨大的謊言。

      一個用汗水、鮮血和尊嚴支撐起來的肥皂泡。

      他小心翼翼地呵護著這個泡泡,生怕哪一點風吹草動把它戳破了。

      但他忘了,在這個狹小的家里,最了解他的人,就是他的女兒。

      那個十六歲的姑娘,早已不再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了。

      03

      其實,沈念早就察覺到了父親的不對勁。

      女孩子的直覺是敏銳的,尤其是對于相依為命的至親。

      起初,她是覺得父親身上的味道變了。

      那是氣味的變化。

      以前父親回家,身上總是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煙草味的機油味。

      那是機械廠特有的味道,是工業時代的味道,聞著讓人踏實,讓人覺得生活在軌道上。

      可最近,即便父親每天回來都洗得很干凈,甚至用了香皂。

      但那股機油味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土腥味。

      干燥、嗆鼻、充滿了粗糙的顆粒感,那是泥土和石頭被粉碎后的味道。

      然后是父親的手。

      有一天晚飯時,沈念發現父親拿筷子的手有些微微顫抖,夾菜的時候總是夾不穩。

      她假裝不經意地抓起父親的手看了一眼,笑著問:“爸,你手怎么這么粗糙了?”

      父親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猛地把手抽了回去,藏在桌子底下。

      “車間新來了批零件,毛刺多,把手劃了。”父親解釋得有些慌亂。

      但那一瞬間,沈念還是看清了——

      那雙手上全是細密的小傷口,有的還在滲著血絲。

      指甲縫里嵌著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灰白粉末,像是長在了肉里。

      那絕不是拿精密卡尺和銼刀的手,那是一雙在粗糲的沙石里刨食的手。

      還有父親的飯量。

      以前父親晚飯只吃一碗,說晚上吃多了積食。

      現在他兩碗飯下肚,眼神里還透著渴望,卻總是拼命克制著不添第三碗,說是要減肥。

      哪有人越干越累,反而還要減肥的?

      每當沈念問起廠里的事,問起王叔叔、李大爺他們。

      父親的眼神總是閃爍其詞,支支吾吾。

      嘴里永遠是那幾句早就聽膩了的“技術攻關”、“保密任務”。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在心里瘋長,長成帶刺的藤蔓,纏得沈念喘不過氣。

      一個周二的下午,學校因為電路檢修,臨時提前放學。

      沈念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家,她推著自行車,在校門口猶豫了很久。

      最后,她鬼使神差地騎車去了城北的紅星機械廠。

      她想去給父親一個驚喜,或者說,去驗證那個讓她心慌的猜想。

      到了廠門口,眼前的景象讓她心里咯噔一下。

      廠區靜悄悄的,那扇氣派的大鐵門上掛著一把生銹的大鎖。

      看門的大爺正坐在太陽底下的馬扎上,垂著頭打瞌睡。

      “大爺,醒醒。”沈念輕輕晃了晃鐵欄桿。

      大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這個穿著校服的女孩。

      “大爺,我爸還在車間嗎?他是二車間的沈長河,我是來給他送鑰匙的。”

      大爺愣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丫頭,你還不知道?廠里都停產個把月了,除了留守看設備的,哪還有人上班啊。”

      “工人都分流了,沈長河那個車間,上個月就全散了。”

      大爺的話,像是一道晴天霹靂,瞬間擊中了沈念。

      那一刻,沈念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全是嗡嗡的耳鳴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工廠的,她像個游魂一樣在街上亂逛。

      如果父親沒上班,那他每天早出晚歸去了哪里?

      如果工廠停產了,那家里每個月的生活費是哪來的?

      她騎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路過城西那個正在建設的大型立交橋工地時,一陣喧鬧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輛運水泥的斯太爾大卡車正在卸貨,灰塵漫天飛舞,遮天蔽日。

      沈念下意識地捂住口鼻,準備快步通過這個嗆人的地方。

      就在這時,透過藍色圍擋的縫隙,她看到了一個無比熟悉的背影。

      那個背影穿著一件不知從哪撿來的舊迷彩服,只有一只袖子是好的。

      他佝僂著腰,幾乎彎成了九十度。

      他的背上,扛著兩袋沉重的水泥,那是整整兩百斤的重量。

      雖然那個背影被灰塵染成了土灰色,雖然那人戴著臟兮兮的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雙眼睛。

      但沈念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她的父親。

      那雙解放鞋,是她上個月幫父親刷干凈曬在陽臺上的,右腳后跟有一塊磨損。

      那個走路時右腳微跛的姿勢,是父親年輕時在車間被鋼板砸傷落下的病根。

      沈念呆呆地站在那里,隔著一道鐵絲網,看著父親一步一步地挪動。

      每走一步,他的身子都要往下沉一沉,雙腿在劇烈地打顫。

      旁邊的一個包工頭還在大聲吆喝:“那個老沈!快點!磨磨蹭蹭的,沒吃飯嗎?”

      “這車卸不完,誰也別想結賬!”

      父親沒有回嘴,沒有反抗。

      他只是更用力地低下頭,把脊背彎得更低,加快了腳步,仿佛要鉆進地里去。

      沈念的眼淚,終于決堤了,“唰”地一下流了下來,沖刷著臉上的灰塵。

      她想沖進去,想大聲喊“爸,別干了,我們回家!”

      “我不上學了,我不花錢了,我不讓你這么受罪!”

      她的手抓住了鐵絲網,指節發白。

      但她的腳像被釘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動。

      那一刻,早慧的她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么要撒謊。

      為什么要每天假裝去上班,為什么要每天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再回家。

      父親在用他那不再年輕、不再挺拔的脊梁,死死地扛著這個家的體面。

      他在扛著在她面前作為父親的最后一絲尊嚴。

      那是他作為一個男人,在這個崩塌的世界里最后的驕傲。

      如果這時候沖進去,當著工友和包工頭的面戳穿這一切。

      父親那點小心翼翼維護的遮羞布就被徹底撕碎了。

      那個曾經驕傲的八級鉗工沈長河,就會徹底“死”在這個塵土飛揚的工地上。

      沈念死死地咬著嘴唇,直到嘴里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她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轉過身,擦干眼淚,騎上車,拼了命地往家的方向騎。

      仿佛身后有怪獸在追趕。

      她不能讓父親知道她看見了。

      裝作不知道,這是她作為一個女兒,唯一能為父親做的事情。

      這也是她對父親那份笨拙深沉的愛,最心痛的回應。

      回到家,沈念像往常一樣做飯、掃地、燒水。

      但她的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油鍋里煎熬。

      天黑透了,樓道里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沉重、拖沓,每一步都像是在拖著千斤巨石。

      門開了,父親那張帶著疲憊笑容的臉出現在門口。

      “念念,爸回來了。”

      沈念背對著門口,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淚逼回去,擠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爸,快洗手,今天有魚,我特意去早市買的。”

      看著父親洗完臉,癱坐在舊沙發上,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只是大口喘著氣。

      那一刻,沈念的心疼得像被針扎了無數個洞。

      “念念,給爸倒杯水吧,渴得慌,嗓子里冒煙了。”

      沈長河嗓音沙啞,那是被水泥灰嗆了一天的嗓子,像是吞了沙礫。

      沈念走進廚房,拿起了那個父親用了十幾年的搪瓷茶缸。

      茶缸內壁已經積了一層厚厚的茶垢。

      平日里,為了省錢,家里喝水都是涼白開,父親從不舍得喝茶葉,更別說飲料。

      沈念看著旁邊架子上的糖罐子。

      那是過年時親戚送的白糖,平時只有來客人才舍得拿出來待客。

      她顫抖著手,揭開蓋子,拿勺子舀了滿滿兩大勺白糖。

      白雪一樣的糖粒落進了黑乎乎的茶缸底。

      熱水沖下去,白糖在杯底旋轉、融化,升騰起一股甜絲絲的熱氣。



      沈念用力攪了攪,看著透明的水變得微微有些渾濁,那是糖分飽和的樣子。

      她希望這杯水,能哪怕一點點,沖淡父親心里的苦。

      沖淡那喉嚨里頑固的水泥灰,沖淡這生活的艱難。

      她端著茶缸,一步一步走出了廚房。

      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屋里很靜,只有墻上那座老式座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走針聲,那是時間流逝的聲音。

      父親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眉頭緊鎖。

      他的手不自覺地捶打著腰,似乎在忍受著腰背那鉆心的酸痛。

      沈念走到父親面前,把茶缸輕輕遞了過去,輕聲說:“爸,喝水。”

      然后,她像是怕被發現什么秘密一樣,迅速轉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小書桌前。

      她背對著父親坐下,拿起筆,假裝在那本并沒有翻開的作業本上寫寫畫畫。

      但她的整個背脊都僵硬得像塊鐵板,耳朵豎得高高的,捕捉著身后的每一個細微動靜。

      她在發抖,那是緊張,也是心疼。

      沈長河聽到聲音,緩緩睜開眼,并沒有多想。

      他實在是太渴了,嗓子眼里像著了火,每一寸粘膜都在干裂。

      他接過那個熟悉的茶缸,大概是以為這只是一杯普通的涼白開。

      他甚至沒有試探溫度,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吹一吹氣。

      他端起茶缸,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的旅人見到了綠洲,猛地仰起頭,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04

      那一瞬間,沈長河的動作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停了。

      那不是白開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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