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理困境來臨時,我們最常陷入的一種思維模式是:將問題等同于自己。抑郁襲來,我們認定“我是個抑郁的人”;焦慮纏繞,我們相信“我是個焦慮的人”;注意力難以集中,我們自責“我是個散漫的人”。這種將問題內化為身份認同的認知,如同一個無形的牢籠,不僅鎖住了解決問題的可能,更蠶食著我們對自身價值的判斷。然而,敘事療法中的外化對話實踐揭示了一條不同的路徑:問題并非你本身,問題只是你正在應對的困境。理解這一根本性的區分,并學會實踐它,是一場深刻的認知解放。
問題的內化:我們如何成為困境的囚徒
將問題內化,是人面臨困境時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在長期的文化與社會建構中,我們習慣了通過定義“你是誰”來解釋“你為何如此”。這種思維定勢有其深刻的根源。哲學家米歇爾·福柯指出,現代社會的“規范化評判”機制,系統地鼓勵人們用“正常”與“異常”的標尺衡量彼此,將復雜的行為與情緒體驗簡化為個人內在的、固化的特質標簽。世俗都在無形中強化這種邏輯:當孩子難以安靜,我們迅速貼上“多動癥”的標簽;當成人持續情緒低落,我們輕易歸因于“他性格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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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歸因方式看似直接高效,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它忽略了個體生命故事的豐富性與情境的流動性,將人從具體的生活脈絡中剝離出來。更重要的是,它悄然完成了一次認知上的偷換:將“一個人遇到了問題”轉變為“一個人本身就是問題”。這種內化認知一旦形成,便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我們開始不自覺地按照“問題人物”的劇本生活,行為與情緒努力與那個標簽吻合,從而進一步“證實”了最初的判斷,讓標簽顯得愈發真實可信。
內化認知的困境:為何我們越努力,越深陷
“我是問題”的認知一旦建立,便構成了問題持續存在甚至惡化的核心心理機制。當你認為自己就是問題本身時,任何試圖改變的努力都蘊含著對自我的否定與攻擊。這好比試圖揪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面,注定是一場令人精疲力竭且充滿挫敗感的內部戰爭。例如,一個深信“我是個毫無價值的人”的來訪者,其任何自我提升的嘗試,都會在“我本質上就不好”的信念下變得蒼白無力。每一次小小的挫折,都會被解釋為自身缺陷的又一鐵證,從而強化其無價值感,形成自我懲罰的惡性循環。
此外,這種內化認知會深刻地扭曲人際關系場域。當家庭或社會系統也將個體與其問題等同,所有的互動都可能演變為對“有問題的人”的監督、矯正或含蓄的排斥,而非對“人所面臨的問題”的共同探索與應對。個體被孤立在“問題身份”的孤島上,所感受到的不僅是困境本身的壓力,還有周遭目光帶來的羞恥與疏離。這種氛圍進一步侵蝕了人的心理支持系統,讓問題變得更加頑固和孤立無援。因此,打破“人即問題”的等式,不僅是治療的技術起點,更是中止這種自我延續、自我傷害循環的邏輯前提。
外化對話:將問題置于身外的認知藝術
外化對話,正是為了切斷上述循環而設計的認知與實踐工具。它的核心操作,是借助語言、隱喻和想象,主動將問題從人的內部認同中抽離出來,將其視為一個獨立的、外在的“客體”進行觀察和描述。這個過程絕非逃避責任,恰恰相反,它通過劃清清晰的邊界——人才是生活的主體與責任的承擔者,問題只是需要主體去審視和管理的客體——來重塑一種更健康、更具建設性的責任關系。
在實踐中,咨詢師會引導來訪者為問題賦予一個外在的“身份”。例如,將彌漫性的“抑郁”稱為“黑狗”,將糾纏不休的“強迫思維”稱為“挑剔先生”,或將“注意力分散”稱為一個愛搗亂的“小精靈”。如同案例中的杰弗里,他與家人開始談論“AHD”這個淘氣的“雙胞胎弟弟”,而非“我是個多動癥孩子”。這一命名的轉變具有象征性的解放力量:它創造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心理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人得以從與問題的“融合”狀態中轉身,獲得一個觀察者的位置。你可以開始描述“它”何時出現、“它”喜歡什么把戲、“它”如何影響你,而不是只能沉浸于“我就是這樣”的無力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