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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叔子一家每周來我家吃飯,這次臨走時,弟媳說:下周做點清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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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叫林建明,五十八歲,去年剛從市紡織機械廠辦了內退。退休金每月六千一百二十塊,在這個南方的城市里,一個人過,能活得挺滋潤。可惜,我不是一個人過。我二婚娶了沈靜,她四十六歲,在超市當理貨員,人長得白凈,話不多,做事利索。我們結婚快兩年了,日子本來也算平靜,直到她弟弟沈浩,把我們家當成了每周必打卡的免費高級餐廳。

      沈浩比我小一輪,開了家小裝修公司,據說業務時好時壞。他老婆叫王莉,沒工作,全職帶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五歲。每周六,雷打不動,中午十一點半,門鈴準時響。就像今天。



      我正坐在客廳舊沙發上看報紙,其實也沒看進去,耳朵聽著掛鐘的滴答聲。沈靜一早就在廚房忙活了,燉湯的香味飄出來,是排骨玉米湯。她說她弟媳婦愛喝這個。

      門鈴“叮咚叮咚”響得有點急。我起身去開門。

      “姐夫!”沈浩嗓門洪亮,擠了進來,帶著一股室外的燥熱氣。他穿著緊繃的POLO衫,肚子微微腆著,手里只拎了一小袋看起來蔫了吧唧的蘋果。王莉跟在后頭,燙著時髦的卷發,畫著精致的妝,手里牽著小的,大的已經自己蹬掉鞋子,喊著“餓死了”,炮彈一樣沖向客廳電視柜下面的零食抽屜——那是沈靜每周特意為兩個孩子準備的。

      “快進來,外面熱吧。”沈靜擦著手從廚房出來,臉上堆著笑,接過那袋蘋果,“來就來,還買什么東西。”

      “姐,跟我還客氣啥,路過水果攤看著便宜就買了點。”沈浩一屁股陷進沙發里,占了我剛才的位置,順手拿起我放在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換到了體育頻道。王莉矜持地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就拉著小的去洗手,聲音不大不小地叮囑:“樂樂,在別人家別亂摸啊,不干凈。”

      我喉頭哽了一下,沒說話,轉身去陽臺把晾著的衣服收進來。沈靜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穿梭,端茶倒水,拿水果洗給孩子吃。那袋蘋果被她仔細地收進了廚房角落。

      飯菜上桌了。四菜一湯:糖醋排骨,油燜大蝦,清蒸鱸魚,蒜蓉空心菜,還有那鍋排骨玉米湯。蝦是活的,魚是現殺的,都是今天一早沈靜拉著我去菜市場挑的。她說沈浩一家來,不能太寒酸。

      “吃飯了吃飯了!”沈靜招呼著。

      沈浩這才慢悠悠地從沙發上起來,湊到桌邊一看,眉頭習慣性地皺起又松開:“喲,今天有蝦。樂樂,陽陽,多吃點蝦,補鈣!”說著,自己先夾了一只最大的,熟練地剝起來。

      王莉先給兩個孩子碗里各夾了兩只蝦,挑了魚肚子上沒刺的肉,然后自己才慢條斯理地開動。她吃東西很講究,蝦殼魚刺在面前堆得整整齊齊。

      “姐,這鱸魚蒸得有點老了。”沈浩吃了一口魚,點評道。

      “是嗎?我看看火候……”沈靜有點窘。

      “還行還行,湊合吃。”沈浩筷子不停,又伸向排骨。

      兩個孩子吃得嘴邊手上都是油,飯粒掉了一桌子。王莉偶爾輕聲斥責一句,但更多時候是忙著給他們剝蝦挑刺。

      我和沈靜坐在靠廚房那邊,默默地吃著。沈靜不停地給沈浩和王莉夾菜,自己卻沒吃幾口。我吃著空心菜,嘴里發苦。這一桌菜,材料錢少說三四百。我的退休金是每月十號到賬,今天才八號,上周他們來吃的海鮮,上上周點名要的羊肉鍋,再加上平時沈靜貼補她娘家的零零碎碎,這個月剩下的錢,得精打細算才夠我們倆日常開銷。

      飯桌上主要是沈浩在說話,吹噓他最近又接了哪個小區的幾單生意,抱怨材料漲價工人難找。王莉偶爾插一句,說看中了商場里一件裙子,太貴沒舍得買。沈靜應和著,勸她弟別太累,又對王莉說喜歡就買,女人要對自己好點。

      我多半是聽著。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

      飯吃了一個多小時,盤子見了底,湯也喝得差不多了。沈浩滿足地打了個嗝,用牙簽剔著牙。王莉拿出濕巾,仔細地給兩個孩子擦手擦臉。

      沈靜起身準備收拾碗筷。

      “姐,別忙,坐下歇會兒。”沈浩擺擺手,但屁股沒動地方。

      “沒事,很快的。”沈靜笑著,開始摞盤子。

      王莉也站起身,假意要幫忙:“靜姐,我來洗碗吧。”

      “不用不用,你們看電視去,坐了一上午也累了。”沈靜連忙攔住,動作麻利地把剩菜歸攏到一個碗里——其實也沒什么可留的,主要是點湯汁和一點青菜。

      我幫著把油膩的盤子碗端進廚房。水槽里瞬間堆滿了。沈靜系上圍裙,打開水龍頭。我拿起抹布擦桌子,桌子上有油漬、飯粒、魚刺、蝦殼,還有孩子潑灑的湯水。抹布是舊的,洗得發白,擦過桌面,留下一片濕漉漉的痕跡,油膩膩的感覺卻好像永遠擦不掉。

      客廳里,電視聲音開得有點大,是綜藝節目的喧鬧笑聲。沈浩又在沙發上歪著了,兩個孩子在地板上玩玩具,把一個拼圖扔得到處都是。王莉拿著手機,靠在沙發另一頭,手指滑動著,大概是在看那件“太貴”的裙子。

      我擦著桌子,看著這一屋子的狼藉和理所當然的閑適。每周都是這樣。吃飯,挑剔,閑聊,然后留下滿地狼藉,抬腿走人。菜錢是我們出,力氣是沈靜出,他們付出的大概就是那袋品相不佳的水果,和幾句不痛不癢的“姐夫破費了”、“姐你辛苦了”。

      沈靜在廚房里洗碗,水聲嘩嘩,夾雜著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響。她腰不好,站久了會疼。我進去想換她,她搖頭:“馬上好了,你出去陪他們說說話。”

      陪他們說話?說什么呢?聽沈浩吹牛?還是聽王莉暗示想要什么?

      我退出來,看到沈浩把腳擱在了我的小茶幾上,新換的茶幾布被他鞋底蹭上了一塊灰印。我深吸一口氣,沒言語,拿起掃帚,開始清掃地上的飯粒和玩具碎片。

      大概又過了半小時,沈浩像是終于歇夠了,伸了個懶腰,站起身:“行了,下午還有點事,我們先走了。”

      王莉也收起手機,招呼孩子:“樂樂,陽陽說再見,把玩具收好。”

      兩個孩子磨磨蹭蹭,玩具收得一地都是,最后還是沈靜過去幫著收拾進了玩具箱。

      走到門口,沈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頭對正在解圍裙的沈靜說:“對了姐,下周王莉他們娘家人可能要過來玩兩天,到時候說不定一起過來吃飯,你多準備點菜啊。咱媽也說可能過來看看。”

      沈靜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哦……好,媽要來啊,行,我知道了。”

      王莉補了一句:“靜姐,下周我想吃點清淡的,不過孩子正在長身體,排骨啊蝦啊也不能少。”

      “好,好的。”沈靜應著。

      沈浩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帶著一家四口,浩浩蕩蕩地走了。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說笑聲,屋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廚房沒關緊的水龍頭滴答的水聲,和滿屋子尚未散去的飯菜油膩氣。

      我站在玄關,看著瞬間空蕩卻混亂的客廳,地沒掃完,桌子也沒擦完。沈靜走過來,臉上帶著忙碌后的疲憊和一絲茫然,她看著關上的門,輕聲說:“媽下周要來……得好好準備一下。建明,下周……”她看向我,眼神里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像是歉然,又像是習慣性的無奈。

      我嗯了一聲,打斷她:“先收拾吧。”

      我繼續掃地,把那些碎片和垃圾掃進簸箕。沈靜轉身回到廚房,水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在洗抹布。

      窗外陽光正烈,曬得人發暈。屋子里很安靜,只有我們兩人打掃的聲音。六千一百二十塊,這個數字又浮現在我腦海里。下周六,還有下下周,也許還有下下下周。這每月六千一百二十塊的退休金,就這么順著下水道,連同這些殘羹冷炙、油膩碗盤,一起嘩嘩地流走了嗎?

      我彎著腰,一下一下地掃著地,沒再說話。沈靜在廚房里,也沒再說話。

      沈浩那句“媽下周要來”和“多準備點菜”,像兩顆石子投進我本來就不太平靜的心湖里,漾開的不是漣漪,是沉甸甸的淤塞。接下來的幾天,家里的氣氛有點微妙。沈靜變得格外勤快,提前開始大掃除,角角落落都不放過,嘴里念叨著婆婆愛干凈。她跟我商量菜單的次數也多了,每次都要加一句:“媽年紀大了,牙口不好,得做點軟的”,“小浩他們愛吃海鮮,孩子們也饞”,最后往往以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結束。

      我知道她在為難。我也在為難。六千一百二十塊,上次聚餐后,已經明顯瘦下去一截。下周不止沈浩一家,還有岳母,甚至可能還有王莉的娘家人。這“多準備點菜”,是個無底洞。

      我決定試著跟沈靜談談。不是抱怨,而是想找個解決的辦法。那是個晚飯后,我們倆坐在客廳里,電視開著,聲音調得很低,放著一個我們都沒看的電視劇。

      “靜,”我清了清嗓子,開口有點干澀,“下周……媽他們來,人多了,家里坐不下,做飯也累。要不,咱們去外頭飯店吃一頓?我請。”

      我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像是體貼她辛苦,而不是計較錢。沈靜正在織一條冬天用的毛線褲腿,說是給沈浩的,他開車腿容易涼。她手指頓了一下,沒抬頭,毛線針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去外面吃干嘛,多貴啊。”她聲音不高,“家里吃自在,媽也肯定愿意在家里吃,熱鬧。沒事,我一個人忙得過來,到時候你幫著招呼就行。”

      “不是忙不忙得過來的問題……”我試圖組織語言,“我是覺得,每周這樣,開銷不小。你看,咱們倆也要過日子。我的退休金……”

      “我知道。”沈靜打斷我,終于抬起頭,眼睛里有些紅血絲,可能是白天上班累的,“小浩他們……也不容易。王莉沒工作,兩個小孩花銷大,小浩那生意,看著風光,其實壓款壓得厲害,前陣子還跟我念叨資金周轉不過來。媽那邊,也沒什么積蓄,就指望著小浩,可小浩他……唉。咱們好歹有份穩定的收入,能幫襯點就幫襯點吧,一家人。”

      她的話像一堵軟墻,把我所有關于“開銷”、“負擔”、“不公平”的言辭都堵了回去。道理似乎總站在她那一邊:親情,幫襯,不容易。我的退休金“穩定”,成了原罪。

      我張了張嘴,看著她又低下頭去織毛線,側面在節能燈下顯得有些單薄和固執。剩下的話,在喉嚨里滾了幾滾,最終還是咽了回去。第一次嘗試溝通,還沒真正觸及核心,就悄無聲息地沉沒了。心里那點憋悶,不但沒散,反而摻進了一絲冰涼的失望。沈靜不是不明白,她是選擇性的看不見,或者,看見了,但覺得理所當然,因為我“穩定”。

      周六轉眼又到。這次的氣氛和以往略有不同。還不到十一點,門鈴就響了。開門一看,岳母果然來了,提著一個小布包,臉上笑呵呵的。沈靜連忙迎上去,攙著胳膊。后面跟著沈浩一家四口,王莉今天打扮得格外光鮮,兩個孩子也穿了新衣服,像是要出席什么場合。

      “媽,您怎么提前來了,也不說一聲,我好去接您。”沈靜說。

      “接啥,坐公交直達,方便得很。”岳母說著,眼睛在屋里打量,看到我,笑著點點頭,“建明氣色不錯。”

      我擠出笑招呼。岳母是個瘦小的老太太,話不多,但眼神里總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尤其是對我這個年紀比她女兒大不少的二婚女婿。

      人一多,屋子頓時顯得擁擠熱鬧起來。岳母拉著沈靜說話,問長問短。沈浩和王莉熟門熟路,沈浩又占據了沙發最佳位置,王莉則領著孩子在屋里轉,點評我養的那幾盆半死不活的綠植:“這綠蘿該澆水了,葉子都黃了……姐夫,你這客廳光線有點暗,對孩子眼睛不好。”

      我沒接話,去廚房給岳母倒水。沈靜已經在里面忙開了,灶臺上擺滿了處理了一半的食材:雞、魚、肉、蝦,還有各種配菜。比上周更豐盛。她額頭已經見了汗。

      “不是說就吃頓便飯嗎?怎么弄這么多?”我壓低聲音問。

      沈靜手下不停,麻利地切著姜絲:“媽難得來,小浩他們也在,簡單了不像話。沒事,我都準備好了。”

      我看著那些食材,粗略估算,今天這頓,沒有五百塊下不來。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

      午飯時間拉得很長。岳母上了桌,話多了起來,不過多半是跟沈浩和王莉說,問問孫子孫女的學習,問問沈浩的生意。對我,只是偶爾客氣地讓讓菜。沈浩依舊是大爺做派,點評著菜的味道:“姐,這白切雞火候過了點,肉有點柴。”“今天的蝦個頭小了啊,是不是沒買著好的?”

      王莉一邊給婆婆夾菜,一邊附和:“可不是,現在菜市場好東西少,還死貴。”說著,給她兒子夾了一只最大的蝦,“寶寶多吃點,當自己家,別客氣。”

      岳母吃著,對沈靜說:“靜靜手藝還是好,就是過日子別太鋪張,這些菜,得花不少錢吧?”眼睛卻瞟了我一下。

      沈靜忙說:“沒花多少,建明體貼,說媽您來,不能馬虎。”

      我嘴里嚼著一塊雞肉,果然有點柴,咽下去有些堵得慌。

      飯吃到后半程,沈浩接了個電話,嗯嗯啊啊幾句,掛了之后對岳母和沈靜說:“對了,差點忘了。下午我有個客戶,也是拖家帶口的,談點事兒,約的地方離這不遠。我想著,反正家里有現成飯菜,媽也在,不如叫過來一起吃點,顯得親近,生意也好談。姐,你再加兩道菜,隨便弄點就成。”

      客廳里安靜了一瞬。沈靜顯然沒料到這一出,有些無措地看著滿桌的杯盤狼藉:“現加菜?這……冰箱里可能沒什么合適的了,而且……”

      “有什么做什么唄,添雙筷子的事。”沈浩不以為意,“又不是外人,客戶嘛,吃個家常便飯更能拉近關系。姐,幫幫忙。”

      王莉也笑著說:“靜姐手藝好,正好讓人家嘗嘗,說不定還能給我們小浩介紹生意呢。”

      岳母也開口了:“靜靜,能幫就幫幫你弟,他做生意不容易,拉扯客戶是正經事。”

      沈靜看向我,眼神里滿是歉意和為難。我看著沈浩那理所當然的臉,看著岳母偏向的眼神,看著一桌子狼藉和廚房里還在忙碌的沈靜的背影,一股火氣猛地頂了上來。這算什么?我的家,成了他的免費餐廳兼商務會所?

      我放下筷子,聲音可能有點硬:“現在準備,恐怕來不及了吧。而且,我們下午還有點事。”

      話一出口,桌上氣氛頓時僵了。沈浩臉上的笑容淡了,看著我。岳母也停下筷子。王莉則挑了挑眉,低頭給孩子擦嘴,仿佛沒聽見。



      沈靜急忙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腿,打圓場道:“建明是說我們下午原本打算去超市……不過也沒啥要緊的。小浩,客戶大概幾個人?什么時候到?我看看冰箱里還有什么能湊合一下的。”

      “就一家三口,馬上就到了。”沈浩語氣淡了些,重新拿起筷子,“姐你要是為難就算了,我另外找地方也行,就是可能這筆單子……”

      “不為難不為難,”沈靜立刻說,“我這就去看看,隨便炒兩個快的。建明,你幫我收拾一下桌子,騰點地方。”她幾乎是懇求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讓我胸口發悶。我默默站起身,開始收拾面前的碗碟。第一次明確表達不滿,結果被沈靜輕輕一撥,就化解于無形,反而顯得我不通情理,不支持小舅子的事業。反抗的嘗試,不僅無效,還讓我陷入了更尷尬的境地。

      最后,沈靜還是手忙腳亂地湊出了三個菜:一個韭菜炒蛋,一個午餐肉罐頭,一個涼拌黃瓜。沈浩的客戶一家果然來了,是一對年輕夫妻帶著個小女孩。沈浩熱情介紹,把家里說得像是他自己的地盤。那對夫妻客氣而疏離地吃了點東西,夸了句“家常菜好吃”,坐了不到半小時就走了,生意的事似乎也沒深談。

      客戶一走,沈浩一家和岳母又坐了一會兒,也告辭了。岳母臨走前,拉著沈靜的手,小聲說了幾句,我沒聽清,但看見沈靜不住點頭,臉色有些發白。

      送走所有人,關上門,巨大的疲憊和空虛感襲來。屋子里彌漫著復雜的飯菜味、煙味、還有孩子留下的甜膩零食氣味。戰場再次留下,需要收拾。

      沈靜沒有立刻去洗碗,她坐在還沒收拾完的飯桌旁,低著頭,肩膀微微塌著。

      我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媽剛才跟你說什么?”我問。

      沈靜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媽說……說咱們是二婚家庭,更要互相體諒,要我把心思多放在維護家庭上,別太小氣,讓人看了笑話。說小浩是咱家唯一的男丁,現在困難,我做姐姐的多幫襯是應該的。還說……”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了,“還說你的退休金反正一個人也花不完,補貼點家里,是情分,也是本分。”

      本分。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了我一下。原來,在他們眼里,我的付出不是情分,而是本分。我的退休金,成了這個“家”可以隨意支取的公用資源。

      我看著沈靜疲憊的側臉,她夾在中間,或許也為難。但她的為難,每一次都以我的妥協和付出為代價。我的嘗試溝通和微弱反抗,像石子投入深潭,連個像樣的回聲都沒有,就被她那份“一家人”的沉重感和岳母所謂的“本分”吞沒了。

      矛盾沒有解決,反而因為我的那次開口和后續客戶的到來,變得更加微妙和尖銳。沈浩他們或許察覺了我的不滿,但那只會讓他們更加理所當然——因為沈靜和岳母站在他們那邊。而我,像是個局外人,守著這個名為“家”的客棧,看著他們每周定時來消耗,卻無力改變規則。

      岳母那番“本分”的話,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我心里,拔不出來,慢慢化膿。日子看似照舊,沈靜依舊忙碌,每周六依舊準備豐盛菜肴,沈浩一家依舊準時登門,挑剔、吃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但我能感覺到,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沈靜跟我說話更加小心,眼神躲閃,似乎有些愧意,但更多的是一種固執的堅持,在維護她那套“一家人必須幫襯”的邏輯。而我,不再試圖溝通,沉默成了我大部分時間的表情。我依舊幫忙收拾殘局,但擦桌子的手勁大了,掃地時簸箕磕碰的聲音響了。我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抗議這令人窒息的“本分”。

      我的退休金,那每月十號準時到賬的六千一百二十塊,不再僅僅是一個數字。它變成了日歷上每周六被撕掉的一角,變成了菜市場里沈靜拎回來的越來越沉的塑料袋,變成了沈浩兒子玩具箱里新添的、很快就會被玩壞扔在角落的塑料機器人,變成了王莉手腕上若隱若現的新鐲子(她“無意”中說起是小浩生意有點起色給她買的,但我知道沈浩上周還跟沈靜念叨過資金緊)。我開始下意識地記賬,不是用紙筆,是用心。一筆筆,一樁樁,像鈍刀子割肉。

      反抗的念頭并未消失,只是沉潛下去,變成了更冷硬的東西。我知道,直接沖突只會讓沈靜更加為難,讓局面更難堪,我需要別的什么東西。機會,或者說,突破口,會自己出現嗎?

      那是一個周三的晚上,沈靜上晚班。我獨自在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小區物業打來的,說樓下鄰居投訴我家周六中午噪音太大,孩子跑跳、大人喧嘩,影響休息。我道了歉,掛了電話。這不是第一次,但這次,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只是感到煩躁和抱歉。我拿著電話,在安靜的客廳里站了一會兒,目光掃過那些被孩子磕碰出細微痕跡的家具邊角,地板上顏色略淺的一塊,上次打翻果汁留下的印記,還有空氣中仿佛還未散盡的、屬于沈浩的煙味。這不再僅僅是我的家,這是一個每周被入侵、被消耗、被干擾的場所。鄰居的投訴,像一份外部認證,證實了我所承受的侵擾并非我的敏感或多心。我打開手機備忘錄,簡潔地記下了日期和“物業投訴噪音”幾個字。這是一個小小的、冰冷的證據,證明他們的到來,已構成對外界的干擾。

      周五晚上,沈靜在廚房提前準備一些半成品。我坐在客廳,看似看電視,耳朵卻聽著廚房的動靜。沈靜在打電話,聲音壓得低,但夜深人靜,還是能聽到幾句。

      “……媽,我知道……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建明他……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是,他是沒說,但我能感覺到……六千多看著不少,可每周這么花……下個月?下個月再說吧,媽,小浩那筆款子還沒結回來嗎?……又拖了?唉……行,我知道了,明天我少做兩個硬菜,就說天氣熱,吃清淡點……”

      電話掛斷后,廚房里安靜了好一會兒,只有水龍頭細微的滴水聲。我盯著電視屏幕上閃爍的光影,心里一片冰涼。沈靜不是完全麻木,她感覺到了我的不滿,也知道開銷的問題。但她選擇的方式,是和岳母訴苦,是試圖在菜量上做微不足道的削減,而不是正面回應或制止她弟弟一家。岳母的態度也很明確:繼續,熬著,等我“消化”掉這種不滿,或者,等到我的退休金真的撐不住那天?她們母女間的這次通話,讓我徹底明白,我的感受和壓力,在她們“幫襯自家男丁”的大局面前,是可以被商討、被權衡、被試圖“蒙混過關”的東西。我在這個“家”里的真實處境,比我想象的更加邊緣和無力。我把電視聲音調大了一些,蓋過了心里某種東西碎裂的輕響。

      周六早上,我“碰巧”需要去銀行辦事。在自助查詢機上,我仔細打印了最近三個月的退休金賬戶流水。一筆筆支出清晰明了。十號入賬,緊接著就是若干筆超市、菜市場的消費,金額明顯高于平日,時間點集中在每周五和周六上午。還有一些網上購物記錄,是沈靜的賬號,買的是兒童用品、零食,收貨地址是我家。我把流水單折好,放進貼身口袋。紙質的東西,比心里的賬本更有分量。這不是懷疑,這是確認。確認我的養老金,正以“家庭”的名義,穩定地流向另一個無底洞。

      下午,沈浩一家又來了。這次岳母沒來。飯桌上,氣氛有些微妙。沈靜果然“聽從”了建議,菜色依舊不少,但貴價硬菜少了,多了一兩個家常素菜。沈浩吃著飯,沒說什么,但眉頭時不時皺一下。王莉的話明顯少了,給孩子夾菜時,說了句:“樂樂,將就吃點,姨媽今天可能沒來得及買好吃的。”

      沈靜臉上有些掛不住,勉強笑道:“天氣熱,吃點清淡的好。”

      沈浩“嗯”了一聲,放下筷子,拿起手機劃拉了幾下,忽然開口道:“對了姐,下周我可能得請幾個重要客戶吃飯,地方還沒定。想著家里氛圍好,你手藝也好,要不就定這兒?顯得親切。就下周六中午,大概六七個人吧。菜嘛,得像樣點,鮑魚海參什么的不能少,酒水我自帶。”

      他語氣隨意,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但這話像一塊冰,砸進了本就微瀾的湖面。

      沈靜顯然沒料到這個,切菜的手一抖,差點切到手指,她慌忙放下刀,有些無措地看向沈浩,又迅速瞟了我一眼:“下周六?還、還要請客戶?家里……家里可能坐不下吧?而且我……”

      “擠擠就行,熱鬧。”沈浩打斷她,又看向我,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隨意和試探的笑,“姐夫,你說呢?不就多幾雙筷子嘛,我姐辛苦點,回頭生意談成了,我也忘不了姐夫的好。”

      王莉也笑著幫腔:“就是,靜姐做飯比外面飯店強多了,干凈又實惠。客戶吃了肯定高興。”

      所有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落到了我身上。沈靜的眼神里有慌亂和懇求,沈浩是理所當然的等待,王莉是略帶審視的旁觀。廚房的油煙機嗡嗡響著,飯桌上的菜冒著微弱的熱氣。

      我知道,不能再沉默了。忍讓、記賬、冷眼旁觀,所有的鋪墊,似乎都在將我和這個“家庭”推向某個臨界點。沈浩的得寸進尺,王莉的推波助瀾,沈靜的軟弱妥協,還有那份冰冷的銀行流水,鄰居的投訴,深夜的電話……所有的一切,像繩索一樣慢慢收緊。

      我看著沈浩那張因為長期飯局而有些浮腫的臉,看著王莉精心描繪的眉眼間那點藏不住的算計,最后,目光落在沈靜蒼白疲憊、帶著祈求神情的臉上。

      我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然后,我抬起頭,迎著沈浩的視線,嘴角非常非常緩慢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開心的笑,也不是禮貌的笑,那是一種積壓了太久、混合了冰渣、諷刺和某種終于決堤的情緒的、極其怪異的表情。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有些陌生,一字一句,清晰地問道:

      “沈浩,你姐沒跟你說嗎?”

      沈浩愣了一下:“說什么?”

      我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掃過桌上那些杯盤,掃過沈浩,掃過王莉,最后又落回沈浩臉上,那個古怪的“笑容”依舊掛在嘴角:

      “我上個月去做了體檢,查出來點問題。醫生說我這心臟,以后可能干不了重活,也受不得累,更受不得氣。” 我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吐出后半句,

      “所以,我那六千塊退休金,從下個月起,得留著給我自己買藥,還有,” 我故意停了一下,讓每個字都砸在驟然死寂的空氣里,

      “攢著換心臟了。”

      “你們這每周一場的大戲,鮑魚海參,客戶宴請……” 我臉上的笑容終于徹底斂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靜,“我那點買命錢,還夠請你們幾回?”

      話音剛落——

      沈浩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被凍住了,緊接著,一層惱怒的紅色涌了上來。王莉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沈靜手里的鍋鏟“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臉色煞白如紙。

      “林建明!你什么意思?!”沈浩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刮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響,他指著我的鼻子,聲音因為驚怒而拔高,“你咒我呢?還是不想認這門親戚了?吃你幾頓飯怎么了?那是我姐家!”

      我沒動,依舊坐在那里,仰頭看著他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臉,心臟在胸腔里平穩地跳動著,甚至感覺比剛才更平穩了一些。

      “你姐家?”我重復了一遍,語調沒有任何起伏,目光轉向呆若木雞的沈靜,“沈靜,你告訴他,這房子的房產證上,寫的是誰的名字?每個月的水電煤氣物業費,是從誰的卡上劃走的?”

      沈靜嘴唇哆嗦著,看看我,又看看她弟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沈浩喘著粗氣,顯然沒料到我會如此直接地撕破臉,而且是在“錢”和“產權”這個最實際的問題上。他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突然冷笑一聲,那笑容里充滿了嘲諷和某種篤定:

      “行,林建明,你行!跟我算這個是吧?好,真好!” 他一把拉起還在發懵的王莉和兩個孩子,眼神像刀子一樣剮過我,最后釘在沈靜身上,

      “姐,你聽見了!這就是你找的好男人!我們走!以后你這門檻高,我們姓沈的攀不起!”

      “小浩!你別……” 沈靜終于哭出聲,想要去拉他。

      沈浩狠狠甩開她的手,走到門口,又回過頭,那眼神狠厲得像要殺人,他盯著我,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

      “林建明,你別后悔。有些賬,咱們慢慢算!你以為這房子,這日子,就真的都是你說了算?”

      說完,他摔門而去,巨響震得整個屋子都似乎顫了顫。王莉拉著孩子,慌慌張張地跟了出去。

      屋子里瞬間死寂。只剩下沈靜壓抑的、破碎的哭聲,和地上那柄孤零零的鍋鏟。

      我坐在一片狼藉的飯桌旁,沒有去看沈靜,目光落在窗外明晃晃的午后陽光上。沈浩最后那句話,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響在空氣里。

      “有些賬,咱們慢慢算?”

      他指的,是什么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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