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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婚后第二天,岳父要我上交工資,他說:520萬的房子,月租金7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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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我叫林景深,在云港市一家設計公司做圖紙深化。工作五年,薪水漲得比蝸牛爬還慢,扣完稅和雜七雜八,到手勉強夠個八千。這數字說出去有點硌牙,尤其是在云港這種地方。但我有一處安慰,我女朋友楚清羽不嫌棄。她家條件好,父親楚懷遠做建材生意,母親早些年病故了。清羽是在蜜罐和沒有母親的某種微妙的缺失里泡大的,性格有點天真,也有點驕縱,但對我,是實打實的好。我們談了三年,我覺得是時候往前一步了。

      見家長那天,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不是第一次去她家,但這次意義不同。楚懷遠坐在那張寬大的紅木茶海后面,穿著一件質地很好的亞麻襯衫,沒系領口扣子,手里盤著一串油亮的紫檀珠子。他臉上總是掛著一層笑,但那笑不往眼睛里走,眼睛是沉的,帶著審視,在你身上刮來刮去,像在估量一塊木料能出多少板子。



      飯菜是保姆做的,很精致,但吃起來沒什么滋味。話題繞來繞去,最后還是落在了最實在的地方。楚懷遠給我續了杯茶,狀似隨意地問:“小景啊,你們年輕人現在發展快,在公司里,一年下來,到手這個數……”他伸出兩根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能有二十個嗎?”

      我頭皮一麻。二十萬?我連十五萬都夠嗆。清羽在桌下輕輕碰了碰我的腿,眼神里有些安撫,也有些說不清的意味。她大概跟她爸提過我的大概情況,但具體數字,肯定沒細說。那一刻,客廳的燈光好像特別亮,照得我有點暈。楚懷遠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層笑還在,但我感覺后背有點涼。我不能說八千,那太寒酸了,在楚懷遠面前,在清羽面前,我那張薄薄的工資單像是一種恥辱。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沖動,或許只是想在那審視的目光里,為自己掙回一點點可憐的、虛構的體面。話趕話,嘴巴比腦子快。

      “差不多……有的,伯父。績效好的時候,還能多點,平均下來,一個月……一萬九左右是有的。”我說完,喉嚨發干,趕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水燙得舌頭疼。

      “一萬九?”楚懷遠重復了一遍,珠子在手里停了停,然后又開始慢慢地轉,臉上那層笑意似乎深了點,又似乎只是我的錯覺,“不錯,不錯。年輕人,穩扎穩打就好。清羽跟你,我也放心。”

      清羽似乎松了口氣,給我夾了一筷子菜。那頓飯后來的氣氛,好像真的輕松了一些。可我心里卻像墜了塊石頭。一萬九,我為什么要說一萬九?說個一萬二三,不行嗎?現在好了,牛皮吹出去了,怎么圓?我不敢去看楚懷遠那雙沉靜的眼睛,總覺得他那目光后面,藏著點什么。

      婚事就這么定了下來。楚懷遠沒提彩禮具體要多少,只說“你們年輕人自己商量,走個過場就行”,但話里話外,透著一股“我們家不圖這個,但該有的體面不能少”的味道。我跟家里咬牙湊了十八萬八,取個吉利數。楚懷遠接了,點點頭,沒多說。陪嫁呢,是一套房子。不是新房,是楚家早年購置的一套大平層,在城南一個不錯的小區,離清羽上班的地方近。楚懷遠說:“房子舊是舊了點,但地段好,格局也方正。我讓人重新拾掇拾掇,你們小兩口住著寬敞。也省得你們年紀輕輕背一屁股債,壓力大。”

      這話聽著體貼,替我著想了。我父母感激得不行,覺得我攀了門好親家,岳父通情達理。我心里那點因為虛報收入而生的忐忑,也被這實實在在的“好處”沖淡了不少,甚至生出些慚愧來,覺得自己小人之心了。是啊,人家圖我什么呢?不就圖我對清羽好么。

      房子重新裝修,是楚懷遠一手操辦的。風格是清羽定的,簡約現代,花了不少錢。我提出我也出一部分,畢竟是我們倆的家。楚懷遠擺擺手,那串珠子晃了晃:“不用,這點錢我還出得起。你留著,以后用錢的地方多。”他說得不容置疑,我也就沒再堅持。只是每次去看裝修進度,看著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進口材料、智能家電,心里那點虛,又慢慢浮上來。這房子,里里外外,都是楚家的印記。我的那點工資,我的那點積蓄,在這房子面前,輕得像灰。

      婚禮前一周,我拿到新房鑰匙。楚懷遠帶我過去,房子里還有一點點裝修收尾的味道。他背著手,在光可鑒人的瓷磚地上踱步,指著這里那里:“這面墻打通了,視野是不是開闊多了?廚房全套的,牌子你認得吧?好用。主臥的衣帽間,清羽肯定喜歡。這陽臺,我讓他們做了最好的防水和封裝,以后你們在這兒喝茶看風景,舒服。”

      我點著頭,嘴里說著“謝謝伯父,讓您費心了”,心里卻有點不是滋味。這房子很好,好得超出我的預期,也超出我的承擔能力。它不像是我和清羽未來的家,更像是一個精致的、楚懷遠提供的展示柜,而我和清羽,是即將入住展柜的展品。

      “物業費、水電燃氣這些,以后就你們自己負責了,不多。”楚懷遠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的車流,忽然像是隨口一提,“對了,這小區車位有點緊張,你們現在沒車,以后總要買的。一個車位現在掛牌價差不多三十萬。我熟人多,到時候看能不能打個招呼。”

      三十萬的車位。我心里咯噔一下。我那輛開了七八年的二手代步車,買來才六萬塊。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婚禮辦得很體面,在云港一家老牌星級酒店。楚家的親戚朋友來了很多,個個光鮮。我這邊,父母和幾個近親顯得有點拘謹。楚懷遠忙前忙后,招待客人,臉上是得體的、主人翁式的笑容。儀式上,他把清羽的手交到我手里,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幾句“好好過日子”之類的場面話。臺下掌聲很響。可我總覺得,他拍在我肩膀上的手,力度有點沉。

      敬酒的時候,輪到楚家那桌生意上的朋友,有個禿頂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笑嘻嘻地對我大聲說:“小楚女婿,厲害啊!年紀輕輕月入兩萬,前途無量!以后清羽可享福了!楚總好福氣,找了個這么能干的女婿!”桌上其他人都笑起來,附和著。楚懷遠也笑,抿了口酒:“年輕人,肯干就行。”

      我臉上的笑僵著,后背卻瞬間冒出一層冷汗。月入兩萬?我明明說的是一萬九。是傳話傳岔了,還是……我看向楚懷遠,他正側頭和另一個人說話,側臉線條在宴會廳華麗的水晶燈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那天晚上,鬧洞房的人散去后,我和清羽累得幾乎癱倒在新房里。巨大的喜悅和疲憊交織著。清羽靠在我懷里,玩著我襯衫的扣子,輕聲說:“景深,咱們總算有自己的家了。”

      “嗯。”我環顧著這間嶄新、空曠、處處透著不屬于我自身氣息的臥室,心里那股懸浮感又來了。這是我們的家嗎?是的,法律上,我和清羽是夫妻了。可感覺上,它更像一個精美的、我暫時獲準入住的場所。這個念頭讓我有些沮喪,我把它壓下去,親了親清羽的額頭,“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清羽很快睡著了,呼吸均勻。我躺在她身邊,卻毫無睡意。窗外的城市燈火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漏進來一點,在天花板上投下曖昧的光影。一萬九。這個數字鬼魅般在我腦子里打轉。婚禮上那個禿頂男人的話,楚懷遠當時的神情……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肉里,不深,但存在感鮮明。

      我不知道是怎么睡著的,似乎剛合眼沒多久,天就亮了。陽光明晃晃地照進來,有點刺眼。清羽還在睡。我輕手輕腳起床,走到客廳。昨晚狂歡的痕跡還在,彩帶和氣球散落著。紅木茶幾上,那對粗大的龍鳳喜燭已經燃盡,只剩下兩灘凝結的紅淚,顯得有點頹唐。

      書房的門關著。我記得昨晚楚懷遠說,今天早上過來,有點事。我正想著,門鈴就響了。來的正是楚懷遠,手里還提著一個精致的早點食盒。“清羽還沒起吧?我帶了點蟹黃湯包和豆漿,你們年輕人昨晚累,多吃點好的。”他態度很自然,像個關心孩子的普通父親。

      清羽被我們說話的聲音吵醒,揉著眼睛出來,看到食盒歡呼一聲,跑去洗漱了。楚懷遠把食盒放在餐廳桌上,卻沒坐下,而是指了指書房方向:“小景,你來一下,有點小事跟你聊聊。”

      他的語氣很平和,甚至算得上溫和。但我心里那根弦,莫名地繃緊了。我跟著他走進書房。他反手關上了門。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外面客廳的聲音。

      書房很大,靠墻是一整排頂天立地的書柜,里面塞滿了硬殼精裝書,許多連塑封都沒拆。巨大的實木書桌對著窗。楚懷遠在書桌后坐下,沒讓我坐。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黑色的、看起來很普通的計算器,放在光潔的桌面上,推到我面前。

      “小景啊,”他開口,聲音不高,還是那種平穩的調子,手指點了點計算器,“有件事,我覺得還是早點說清楚比較好,免得日后有什么誤會,傷了一家人的和氣。”

      我站著,看著他,沒吭聲,心跳有點快。

      “這套房子,”他抬眼看了看書房四壁,仿佛在欣賞自己的作品,“地段、戶型、樓層,都是當年我精挑細選的。買得早,那時候便宜,但放到現在,市價怎么也得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又加了兩根,“五百二十萬。我是全款付清的。”

      我喉嚨有點發干,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跟我說這個。

      楚懷遠的手指在計算器上按了幾下,液晶屏幕亮起,跳動著綠色的數字。“這附近的租金行情,我了解過。像這樣裝修、這樣面積的房子,月租不會低于一萬五。”他停下手指,目光落在我臉上,那層慣有的笑意淡了些,露出底下更本質的東西,一種平靜的、不容置疑的算計。

      “你呢,現在住進來了。”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每個字都清晰地砸進我耳朵里,“按理說,你該付租金。不過,既然是一家人了,我也不好按市場價來。這樣吧,零頭去掉,就按一萬五的一半算。”

      他的手指又在計算器上點了一下,然后把它掉轉過來,屏幕正對著我。

      上面是一個數字:7500。

      “一個月七千五,不算多吧?”他問,語氣甚至稱得上誠懇,“你工資不是有一萬九嗎?負擔這個,應該綽綽有余。剩下的,你跟清羽過日子,也寬裕。”

      我像被釘在了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凍住了,耳朵里嗡嗡直響。我看著計算器上那個綠色的、冰冷的“7500”,又抬頭看著楚懷遠平靜無波的臉。書房里很安靜,我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也能聽見,隔著厚重的木門,客廳里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是楚清羽,她在哼歌。調子很輕快,是昨天婚禮上,我們牽手走向儀式臺時放的那支鋼琴曲。

      我捏緊了垂在身側的手,指甲掐進了掌心。口袋里,那張工資卡薄薄的邊緣,硌著我的大腿。一萬九……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這三個數字在瘋狂旋轉,然后砰地一聲,撞上另一個數字——七千五。

      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浸水的棉花,又堵又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楚懷遠就那樣看著我,等待著,手里的紫檀珠子不知何時又開始緩緩轉動,發出極輕微的、沙沙的摩擦聲。那聲音鉆進我的耳朵,像鈍刀子割著神經。

      門外的哼歌聲斷續傳來,無憂無慮。

      那串紫檀珠子在楚懷遠指間不緊不慢地轉著,發出一種溫吞的、令人煩躁的沙沙聲。書房里光線很好,早晨的太陽斜射進來,把他身后書柜玻璃映得發亮,也把他臉上那種平靜的、帶著點理所當然的神情照得纖毫畢現。計算器屏幕上綠色的“7500”像個符咒,釘在我眼睛里。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疼,試了幾次,才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伯父……這,這是……什么意思?”

      “還叫伯父?”楚懷遠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仿佛只是糾正一個無關緊要的口誤,“該改口了。我的意思,剛才說得不夠清楚嗎?”他身體往后靠進寬大的皮質椅背里,姿態放松,但目光卻沒離開我的臉,“這房子是我的資產。你們住進來,就是使用我的資產。使用,就該付費,天經地義。考慮到你和清羽的關系,我只收你市價的一半,很公道了。”

      公道?一股火猛地從心底竄起來,燒得我臉頰發燙。我想起父母為湊那十八萬八彩禮低聲下氣找親戚借錢的樣子,想起昨晚婚禮上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祝福,想起半小時前他提著早餐進門時那副慈父面孔。所有的畫面,在這一刻,都被這個“7500”和這套“天經地義”的邏輯攪得粉碎,變成一種黏膩的、令人作嘔的諷刺。

      “可是……”我的聲音在抖,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別的什么,“這是……這是您給清羽的……嫁妝。而且,我們結婚了,這難道不算是……我們的家嗎?”

      “嫁妝是給清羽的保障,”楚懷遠打斷我,語氣依舊平穩,卻多了點不容置疑的硬度,“不是給你林景深的免費宿舍。你們的家?小景,你還年輕,有些道理要明白。親情是親情,經濟是經濟,分清楚,對大家都好,免得以后扯皮傷感情。我這也是為你們長遠考慮。清羽從小沒吃過錢的苦,你們以后柴米油鹽,處處要花銷,你一個月一萬九,聽起來不少,但在云港,不經花。我這里收你一點合理的租金,既是讓你有點承擔的意識,也是幫你做點強制儲蓄,免得你們年輕人大手大腳。剩下的錢,你們過日子,也寬裕,不是兩全其美?”

      他說得頭頭是道,甚至聽起來有那么點為我打算的“苦心”。可每個字都像冰錐,往我心里最沒底的地方扎。一萬九!那個該死的數字!它像個套索,當初是我自己把頭伸進去的,現在,繩子攥在楚懷遠手里。

      “我……”我艱澀地吞咽了一下,掌心全是冷汗。承認自己撒謊?在此時此刻,在這個剛剛成為我岳父、用“租金”給我當頭一棒的男人面前?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像最后的屏障,搖搖欲墜,卻死死撐著。“租金的事……太突然了。而且,七千五……是不是太多了點?我剛結婚,后面用錢的地方還很多……”

      “多嗎?”楚懷遠似乎輕輕笑了一下,但那笑意沒到眼底,他伸手,又把計算器往我這邊推了寸許,“小景,賬不是這么算的。你想想,這房子,我不租給你,隨便掛出去,一個月穩穩的一萬五六。我少收一半,等于每月貼補你們小家庭七八千。這還不是看在清羽面子上?你是男人,成了家,就要有養家的擔當和覺悟。總不能想著空手套白狼,什么都占著吧?說出去,也不好聽,是不是?”

      “空手套白狼”幾個字,像耳光一樣扇在我臉上,火辣辣的疼。我想起這房子里那些昂貴的裝修,想起楚懷遠說“車位三十萬”時的隨意,想起我父母在楚家親戚面前不自覺的瑟縮。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攥住了我,讓我胸口發悶,幾乎喘不上氣。我想大聲反駁,想告訴他我不是要占便宜,我和清羽是真心在一起……可話堵在喉嚨口,看著他那雙平靜無波、仿佛早已計算好一切的眼睛,我所有的話都失去了分量。

      客廳里,清羽哼歌的聲音停了,傳來她走動和擺弄碗碟的輕響,還有她帶著睡意的、嬌憨的喊聲:“爸!景深!湯包要涼啦,你們談完沒有呀?”

      “快了。”楚懷遠揚聲應了一句,語調瞬間變得和煦,仿佛剛才那段冰冷的對話從未發生。他轉回目光,看著我,聲音壓低,卻帶著一種一錘定音的意味:“就這樣吧。我也不跟你按月計較,麻煩。從下個月開始,每個月一號,你把七千五轉給我。支付方式,我晚點發你。都是自家人,我也不給你打欠條立字據了,全憑信任。好了,出去吃早飯吧,別讓清羽等急了。”

      他說完,不再看我,隨手拿起桌上的一份財經雜志翻了起來,仿佛剛才只是敲定了一筆無足輕重的交易。

      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那沙沙的珠子轉動聲又響了起來,規律得令人心悸。我腦子里亂哄哄的,一會兒是“七千五”,一會兒是“一萬九”,一會兒是清羽無憂無慮的哼歌聲。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書房,怎么坐到餐桌旁的。

      蟹黃湯包的香氣濃郁,豆漿滾燙。清羽給我夾了一個,眼睛亮晶晶的:“快嘗嘗,爸特意去‘沁芳齋’買的,可難排隊了。”她又看向楚懷遠,嗔道:“爸,你們說什么悄悄話呢,說那么久。”

      楚懷遠夾起一個小籠包,吹了吹,笑容溫和:“沒什么,就跟小景交代幾句,成了家就是大人了,以后做事要更穩重,多為你考慮。”他看向我,目光里帶著長輩的關切,“是吧,小景?”

      我嘴里含著湯包,鮮美滾燙的汁水在口腔里爆開,我卻嘗不出任何味道,只覺得那熱度灼著我的舌頭,一路燙到胃里,又變成一片荒蕪的冰冷。我勉強扯動嘴角,點了點頭,喉嚨里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看你,爸也是為咱們好。”清羽渾然不覺,笑著用胳膊碰了碰我,“快吃呀。”

      這頓早餐,我吃得味同嚼蠟。楚懷遠和清羽聊著婚禮上的一些趣事,商量著回門宴的安排,氣氛融洽。我像個局外人,坐在他們父女之間,聽著他們的笑聲,感覺自己像個潛入別人家庭的騙子,口袋里揣著那張實際數額與宣稱價值相差甚遠的工資卡,肩膀上壓著每月七千五的巨額“租金”。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和清羽之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她天真爛漫的性格,還有楚懷遠用金錢和算計壘起來的一堵高墻,而我,正被這堵墻壓得喘不過氣。

      接下來的幾天,我過得魂不守舍。新房很大,很漂亮,每一個細節都彰顯著“昂貴”二字。可走在光潔的地板上,躺在柔軟過度的床上,我心里沒有半點安穩,只有一種踩在薄冰上的恐慌。七千五!我卡里所有的活期存款加起來,也就將將夠付兩個月。我的實際收入,每個月還完房貸(我自己那套小小二手房的貸款),扣除基本開銷,能剩下三千已是萬幸。七千五?我去哪里變出來?

      我不能告訴清羽。至少現在不能。她正沉浸在新婚的喜悅里,眼睛里閃著光,規劃著蜜月旅行,琢磨著添置什么家居小物。她拉著我去逛家居店,指著一盞要價八千多的設計感吊燈,說和我們客廳風格很配。我看著價簽,手指蜷縮了一下,只能含糊地說“再看看,不急”。她有些失望,但也沒堅持。那種失望,像細針一樣刺了我一下。我忽然想起楚懷遠的話——“清羽從小沒吃過錢的苦”。是啊,她眼里的世界,和我眼里的,從來就不一樣。

      我開始瘋狂地計算。把能取消的訂閱全部取消,午餐從外賣改成帶最便宜的便當,咖啡戒掉,交通盡量擠公交……即使這樣,極限壓縮,一個月能多攢下兩千塊頂天了。還有五千五的缺口。找父母開口?他們為了我的婚事,已經掏空了積蓄,我開不了這個口。找朋友借?且不說能不能借到,這理由怎么說?說我岳父要我交房租?這太荒謬了,荒謬到我自己都難以啟齒。

      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越收越緊。晚上看著清羽恬靜的睡顏,我內心充滿了負罪感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對楚懷遠,也對我自己。我恨他精明冷酷的算計,更恨我自己當初為什么要虛榮地撒那個謊。一萬九!這個數字成了懸在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而握著劍柄的楚懷遠,正微笑著,等著看我如何掙扎。

      第一次嘗試“反抗”,發生在一個周末的傍晚。楚懷遠叫我們過去吃飯。飯桌上,他狀似無意地問起:“小景,下個月一號,沒問題吧?錢到時候直接轉我卡上就行,我待會把卡號發你。”

      清羽正在喝湯,抬起頭,好奇地問:“什么錢呀爸?”

      楚懷遠笑了笑,給她夾了塊魚:“沒什么,一點小事,我跟小景說好了的。是吧,小景?”

      我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指甲掐進掌心。我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如果不在清羽面前挑明,以后就更難開口了。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些:“爸,關于那個租金……七千五,對我現在來說,壓力確實太大了。您看,能不能……再少點?或者,緩幾個月?等我這邊工作上……有點起色。”

      話一出口,飯桌上安靜了一瞬。清羽眨著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爸爸,滿臉疑惑:“租金?什么租金?”

      楚懷遠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沒回答清羽,而是看著我,目光里帶著一種早有預料的、近乎憐憫的審視:“壓力大?小景,你一個月一萬九,拿出七千五,還剩一萬多,在云港,只要不揮霍,足夠你們小兩口過得挺舒服了。年輕人,不能一點壓力都不承擔。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比這難得多的關口也闖過來了。有點壓力,才有動力嘛。”

      “可是爸,景深他……”清羽似乎想幫我說什么。

      楚懷遠溫和地打斷她:“清羽,這是男人之間的事,你多吃菜。”他又轉向我,語氣加重了一些,帶著不容商量的意味:“小景,這件事,我們之前已經說定了。朝令夕改,不是做事的道理。我知道你剛結婚,開銷大,但基本的承諾要遵守。這樣吧,”他像是做出了巨大讓步,“前三個月,我允許你晚三天,每個月四號之前給我,總行了吧?這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晚三天。這就是我的“反抗”換來的結果。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羞恥感淹沒了我。在楚懷遠面前,我所有的掙扎都像蚍蜉撼樹,幼稚可笑。他甚至不需要動怒,只需要用那種“為你著想”“教你做人”的姿態,就能把我死死按在原地。

      清羽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僵硬,她輕輕在桌下碰了碰我的腿,眼神里帶著詢問和一絲不安。我避開她的目光,低下頭,扒拉著碗里的飯,米飯粒粒分明,卻如同沙礫般難以下咽。我知道,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在清羽面前和楚懷遠徹底撕破臉,我還沒那個勇氣,也沒那個底氣。楚懷遠穩坐釣魚臺,他手里攥著的,不僅僅是那套房子,還有清羽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

      “謝謝爸。”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說。

      楚懷遠滿意地點點頭,又恢復了那種慈祥長輩的模樣,給清羽舀了一勺湯:“這就對了。來,清羽,多喝點湯,你最近都瘦了。”



      第一次嘗試,以我的完敗和更深的屈辱告終。我甚至沒能動搖那“七千五”分毫,只換來一個象征性的、施舍般的“晚三天”。這件事像一根刺,更深地扎進了我和清羽之間。她后來追問我,我支吾著,只說和爸爸有點經濟上的小約定,不想她操心。她有些不滿,覺得我被排除在外,但看我臉色難看,也就沒再追問,只是咕噥著“你們男人真麻煩”。

      我的日子開始變得捉襟見肘。每月工資到賬,還掉自己的房貸,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費,剩下的,連同那點可憐的存款,像填無底洞一樣,在每月四號之前,準時轉到楚懷遠發給我的那個銀行賬戶里。每一次轉賬,看著余額瞬間縮水,我的心都像被剜掉一塊。我給清羽的解釋是,公司最近項目墊付款多,資金周轉有點緊。她將信將疑,但也沒有深究,只是抱怨了幾句不能買看中的新款包包了。

      楚懷遠那邊,似乎很滿意我的“履約”。偶爾過來吃飯,或者清羽打電話時,他會旁敲側擊地問一句“小景最近工作還順利吧?錢夠用嗎?”語氣里的關切,聽在我耳中,全是冰冷的嘲諷。我不得不強笑著應付:“還好,謝謝爸關心。”

      矛盾真正升級,是在三個月后。一個周五晚上,楚懷遠突然過來,說有個老朋友送了極好的海鮮,讓保姆做了,叫我們過去吃。飯桌上氣氛還算融洽,楚懷遠難得喝了點酒,話多了些。吃完水果,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對清羽說:“對了,清羽,你王阿姨昨天跟我提了句,說‘麗景華庭’那邊有套不錯的二手房在放盤,戶型正,樓層也好,關鍵是帶個挺大的露臺。我記得你以前提過,喜歡帶露臺的房子?”

      清羽眼睛一亮:“真的嗎?多大面積?多少錢?”

      “大概一百二十平,報價嘛,稍微有點高,但還能談。”楚懷遠抿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我看你們現在那套,雖然重新裝修了,但畢竟是老房子,格局和小區環境,跟‘麗景華庭’這種新盤還是沒法比。你們要是感興趣,爸可以幫你們看看,湊個首付。貸款慢慢還,以后有了孩子,也寬敞。”

      我心臟猛地一縮。又來了。用更好的、更貴的房子作為誘餌。他明明知道我連七千五的“租金”都付得如此艱難,哪里還有能力承擔一套新房的首付和月供?這根本不是建議,這是試探,是另一種形式的施壓和提醒——提醒我,我住著他的房子,我的一切,都在他的衡量和掌控之中。

      果然,楚懷遠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我,帶著笑意:“小景覺得呢?年輕人,還是要有點追求,換個更好的環境,對你們,對以后的孩子,都好。壓力嘛,剛開始是會大一點,但有壓力才有動力。你工資不錯,努努力,加上清羽的,應該能覆蓋。不夠的,爸到時候再幫襯點。”

      清羽被說得有些心動,期待地看向我。

      我嘴里發苦。那盞沒買的吊燈,那些被我省略的午餐,銀行卡里日益干癟的余額……所有細節翻涌上來。我看著楚懷遠溫和的笑臉,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那笑容下面的冰冷和掌控欲。他不是在為我們打算,他是在用這種方式,不斷確認他的權威,確認我在這段關系、在這個“家”里的位置——一個需要依附他、服從他安排的,租客,或者說,一個需要不斷“證明”自己配得上他女兒的男人。

      “爸,我們現在這套住著就挺好,剛裝修完,也舍不得。”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僵硬,“而且,新房首付不是小數目,月供也高,我們現在……可能暫時還負擔不起。”

      “有什么負擔不起的?”楚懷遠不以為意地擺擺手,“你那工資,每個月拿出……”他故意頓了頓,像在計算,“拿出一萬來還貸,剩下的,加上清羽的,過日子也夠了嘛。爸再支援你們一點,沒問題的。人往高處走,眼光要放長遠。”

      一萬。他輕飄飄地說出這個數字。仿佛我那虛報的“一萬九”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仿佛我每個月拿出超過實際收入兩倍還多的錢去還貸,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我終于確定,他根本不在乎我實際能賺多少,他在乎的,是我必須按照他設定的那個“一萬九”的標準去生活,去支付,去表演。哪怕我內里早已掏空,表面也必須光鮮。

      一種被徹底剝光、被放在火上炙烤的憤怒和絕望沖垮了我最后一絲虛與委蛇的力氣。我猛地抬起頭,直視著他:“爸,我拿不出一萬。事實上,我連現在每個月那七千五,都付得非常吃力。”

      飯廳里瞬間安靜下來。連咀嚼聲都消失了。清羽驚訝地看著我,又看看她爸爸,手里的叉子停在半空。保姆早就收拾完廚房,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楚懷遠臉上的笑容,像潮水一樣緩緩褪去。他放下茶杯,瓷杯底碰在玻璃桌面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咔”。他看著我,目光里沒有了慣常的那層溫和偽裝,露出了底下冰冷的、審視的銳利。

      “哦?”他拖長了語調,“付得非常吃力?小景,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當初可是你自己說,月入一萬九的。難道……你是在騙我?”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很輕,卻像重錘砸在我心口。我臉色瞬間白了。清羽也愣住了,看著我:“景深?什么七千五?什么騙人?你們到底在說什么?”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無從解釋。承認自己當初撒謊?承認這幾個月我一直活在謊言和巨大的經濟壓力下?在清羽震驚的目光中,在楚懷遠冰冷的注視下,我像個被當場捉住的小偷,無地自容。

      楚懷遠沒有等我回答,他緩緩靠向椅背,手指又習慣性地捻動起那串紫檀珠子,目光在我和清羽之間掃了一個來回,然后,用一種近乎嘆息的、帶著失望的語氣說:“小景啊,我一直覺得你是個老實孩子。沒想到……為了點面子,連收入都要虛報。這讓爸爸我很失望啊。清羽跟著你,我能放心嗎?”

      “不是的,爸,我……”我想辯解,卻發現自己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我的虛榮,我的懦弱,在這一刻結成了最苦澀的果實,卡在我的喉嚨里。

      “那七千五的租金,是看在你當初說自己有一萬九收入的份上,我才酌情減半的。”楚懷遠的聲音冷了下來,不再有任何掩飾,“如果你實際收入只有……多少?八千?還是一萬?”他頓了頓,仿佛在給我最后一擊,“那這個租金標準,恐怕就得重新考慮考慮了。畢竟,按市價,一萬五一個月,一分都不能少。我體諒你,你也得體諒體諒我,這房子空著租出去,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對不對?”

      “爸!”清羽終于聽明白了,她猛地站起來,臉色漲紅,“你怎么能這樣!什么租金?你為什么讓景深交租金?這房子不是……”

      “清羽!”楚懷遠打斷她,語氣嚴厲起來,“這是我和林景深之間的事。他一個男人,連自己說的話都不敢認,連這點基本的承擔都沒有,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給他?這件事,你不要管。”

      清羽被父親從未有過的嚴厲態度嚇住了,眼睛瞬間紅了,看看我,又看看楚懷遠,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我看著楚懷遠,他坐在那里,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他用最平靜的語氣,說著最冷酷的話,輕而易舉地揭穿了我的謊言,并將我逼到了絕境。重新考慮租金標準?按市價一萬五?那我將徹底破產,我和清羽的婚姻,也將岌岌可危。

      我知道,我的第二次“反抗”,或者說,我那可憐的、試圖減輕壓力的請求,換來的是更猛烈的打擊和更苛刻的條件。楚懷遠不僅寸步不讓,還趁機撕開了我的偽裝,將我徹底打回原形,踩在腳下。在他面前,我沒有任何秘密,沒有任何籌碼,只有任他拿捏的份。

      那頓飯不歡而散。清羽哭著跑回了臥室。楚懷遠臨走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重,卻讓我渾身一僵。他看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小景,做人,最重要的是誠實,是擔當。下個月一號,我希望看到你的誠意,也看到你的態度。是七千五,還是一萬五,或者……別的,你自己想清楚。清羽是我唯一的女兒,我不想她受委屈。”

      他走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冰冷華麗的客廳里,像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臥室里傳來清羽壓抑的哭聲。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她,不知道怎么解釋這混亂的一切。謊言被戳穿,信任可能崩塌,而前方,是楚懷遠給出的、更加險惡的選擇題。七千五,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一萬五?那將是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別的”?別的又是什么?

      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云港繁華的夜景,燈火璀璨,車流如織。這城市那么大,那么亮,卻仿佛沒有一寸角落,可以容納我的喘息和絕望。口袋里,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銀行的余額變動提醒,告訴我剛剛自動扣款,償還了我自己那套小房子的房貸。數字所剩無幾。

      楚懷遠留下的那個選擇題,像一把生銹的鋸子,日夜切割著我的神經。七千五,一萬五,或者……別的。每一個選項,都通向更深的泥潭。清羽哭了半宿,后來或許是累了,背對著我沉沉睡去,肩膀偶爾還抽動一下。我睜著眼,看著黑暗中昂貴吊燈模糊的輪廓,第一次對這個所謂的“家”,產生了強烈的逃離沖動。可我能逃到哪里去?我那套還在還貸的小破房子?那更是一個醒目的失敗證明。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清羽不再像以前那樣嘰嘰喳喳,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困惑、失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遠。她不再追問我細節,但那種沉默比追問更讓我難受。她照常上班,下班,偶爾和她父親通電話,語氣刻意放輕,避開我。我知道,楚懷遠一定跟她說了什么,也許把我描繪成一個虛榮、無能、連實話都不敢說的懦夫。而我,無力反駁。事實勝于雄辯。

      我不能坐以待斃。屈辱和憤怒像野草一樣在我心里瘋長,但光有情緒沒用。楚懷遠像一座堡壘,而我手無寸鐵。我必須找到點什么,任何可能讓我喘口氣,甚至反擊的東西。那套房子,成了我唯一的,也是最初的突破口。他說是全款五百二十萬買的,真是如此嗎?這“租金”的由頭,到底是他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

      行動從梳理自己的財務開始,雖然這讓我感到加倍羞恥。我翻出所有的銀行卡、支付軟件賬單,打印出最近一年的工資流水。那可憐的、真實的數字,白紙黑字,像無聲的嘲諷。每月稅后八千一百二十七塊四毛,偶爾有幾百塊不等的項目補貼,極不穩定。這就是我虛報“一萬九”的底氣來源。看著這些數字,再對比每月雷打不動轉給楚懷遠的七千五,以及我自己那套房子兩千八的月供,一種荒謬的、瀕臨窒息的感覺牢牢攫住了我。我的生活,被這兩個數字徹底掏空,甚至需要動用微薄的存款來填補日常窟窿。而這一切,都始于那個愚蠢的謊言和楚懷遠看似“公道”的算計。

      我需要更實在的證據。我開始留意家里的各種文件。楚懷遠說房子是“早年購置”,重新裝修也是他一手包辦,所有票據、合同,我從未經手。書房我很少進去,那是楚懷遠來時的“領地”。但清羽有時會在里面找書。一個周末下午,清羽約了閨蜜逛街,出門后,我猶豫再三,推開了書房的門。

      書柜里大多是精裝但嶄新的商業、歷史類書籍,更像是裝飾。書桌抽屜上了鎖。我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墻角一個不起眼的防火保險箱上。很小,家用型號。我試著轉動密碼盤,毫無反應。這不是我能輕易打開的。但我在書桌下方一個半開的矮柜里,有了發現。里面堆著一些舊雜志和裝修剩余的材料樣本冊。我一本本翻看,在幾本過期建材目錄下面,摸到一個硬質的文件夾。

      心砰砰跳起來。我抽出文件夾,打開。里面不是房產證,而是一疊裝修相關的單據復印件:設計合同、部分材料的采購訂單、幾筆較大數額的銀行轉賬回單(付款方是楚懷遠的公司“遠達建材”),還有一份……物業管理費繳納通知的復印件。通知單上的戶主姓名,赫然是“楚懷遠”。日期是去年,也就是裝修啟動前。重點是,物業費繳納周期后面,手寫標注著一行小字:“按建筑面積187.6㎡計收”。

      187.6平方米。我迅速用手機計算器乘以楚懷遠口中的“市價租金”一萬五。得出的月租金遠超一萬五。當然,這不能直接證明租金虛高,但至少讓我對房子面積有了確切概念。我悄悄用手機拍下了這張通知單,尤其是面積和戶名部分。然后把文件夾小心翼翼原樣放回。這不是什么決定性證據,但像一塊小小的拼圖,讓我開始觸碰這棟房子真實輪廓的邊緣。楚懷遠說的“五百二十萬”,是真的嗎?這么大的面積,在那個地段,如果是早年購入,或許有可能。但“早年”是多早?房價飛漲的這些年,這個數字有沒有水分?

      我變得有些疑神疑鬼,開始關注這棟樓、這個小區的一切。在電梯里遇到鄰居,我會下意識地觀察,試圖分辨哪些可能是老住戶。終于,有一次下班,我在電梯里遇到一位下樓遛狗的大爺,牽著一只胖乎乎的柯基。大爺很健談,夸我的柯基可愛(其實我并沒養狗,但他認錯了),我順勢搭話。

      “您住這兒好些年份了吧?這小區環境真不錯。”我遞給他一支煙。

      大爺接過,點上,話匣子打開了:“可不是嘛,我搬來的時候,這小區剛交房沒兩年,那會兒便宜啊!不像現在,貴得上天咯。我當初買才八千多一平,現在你看看,掛牌價都奔七八萬去了!”

      我心里一動:“那您真是有眼光。我是后來才搬來的,租的房子。”我故意這么說。

      “租的?”大爺打量我一下,“現在租可不便宜,你這戶型,得一萬好幾吧?”

      我苦笑一下,沒直接回答,岔開話題:“房東好像也是早年買的,聽說挺劃算。”

      “早買都劃算!不過啊,”大爺壓低了點聲音,“你們那戶原來的業主,好像不是現在這個姓楚的。我記不太清了,好像姓……姓陳?是個做生意的,后來好像資金鏈出了問題,急賣套現。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房價還沒現在這么離譜。接手的老板好像是做建材的?對,我想起來了,有次在樓下碰見,還聊過兩句,說我這老房子裝修可以找他,給優惠。”大爺吐了口煙圈,“后來就沒怎么見過了。怎么,你現在房東是那個建材老板?”

      “嗯,是的。”我含糊應道,心跳加速。楚懷遠是從別人手里買的二手房,并非直接從開發商處“購置”。而且是在對方“急賣套現”的情況下。這意味著,他實際付出的價格,很可能遠低于當時的市場價,更遠低于他現在聲稱的“五百二十萬”。

      “那時候買,真是撿著漏了。”大爺感嘆一句,電梯到了,牽著狗走了。

      我站在原地,電梯門緩緩關閉,映出我有些蒼白的臉。急賣套現……二手房……遠低于市場價……這幾個詞在我腦海里翻騰。楚懷遠用可能遠低于“五百二十萬”的價格買下這套房,現在卻按當前虛高的市場價來計算租金,甚至作為對我施壓、衡量我“價值”的標尺。這不僅僅是精明,這近乎一種冷酷的掠奪。他用一個經過層層粉飾的數字,構建了我無法掙脫的債務牢籠。我的憤怒里,開始摻雜進一絲冰冷的寒意。我需要更確鑿的證據,關于那個真實的購入價。

      公開渠道查不到具體的二手房交易價格,尤其是多年前的。我嘗試在幾個房產中介網站查詢該小區類似戶型的歷史成交記錄,但數據殘缺不全,且沒有具體門牌號。直接詢問楚懷遠無異于自尋死路。清羽或許知道一點,但經歷了上次飯桌風波,她對涉及她父親和錢的話題格外敏感,幾乎一問就炸毛,認為我在“挑撥離間”、“算計她爸爸”。

      就在我幾乎無計可施時,一個偶然的機會來了。清羽的表妹,一個正在讀大學、有些脫線的女孩,來家里玩,用書房電腦下載學習資料。用完電腦后,她忘了退出某個云盤賬號。我晚上需要用電腦處理一點工作,打開時發現了這個情況。賬號是清羽的,我知道密碼(是我們紀念日)。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進去。我知道這不對,窺探隱私,但那種被逼到墻角、急于抓住任何一點線索的焦灼感壓倒了一切。

      云盤里東西很雜,有清羽的旅游照片、工作文件、一些舊的電子書。我快速瀏覽,在一個命名為“家庭·備忘”的文件夾里,發現了一個子文件夾,名字是“房產相關”。點進去,里面有幾個掃描件。我的手心開始出汗。

      其中一份,正是我現在所住這套房子的房產證復印件。權利人:楚懷遠。共有情況:單獨所有。登記日期:八年前。建筑面積:187.6㎡。與物業單對上了。

      另一份文件,是一張泛黃的掃描件,像是某種合同的扉頁。標題是《房屋買賣合同》。出賣人(甲方)處,是一個模糊的簽名,姓似乎真是“陳”。買受人(乙方):楚懷遠。房屋坐落地址,正是這里。在最下面,總價款一欄,有手寫的數字。掃描件有些模糊,但我睜大眼睛,反復辨認——

      那是一個以“2”開頭的七位數。首位數是“2”,后面跟著的,似乎是“8”和“6”?再后面是萬位?因為模糊和角度,具體數字難以百分百確定,但絕對不是“520”或者接近“500”的數字。更像是“2”百多萬!

      二百多萬!八年前,這個面積,這個地段,如果是急售,這個價格完全可能!甚至可能更低!而楚懷遠告訴我的是五百二十萬!他幾乎把購入價翻了一倍,用來作為計算“租金”和對我進行心理壓迫的基數!

      血液轟的一下沖上頭頂。我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是氣憤,而是一種接近戰栗的冰冷。如果說之前只是感到不公和壓抑,那么此刻,我清晰地看到了算計的刻度。他不僅僅是要從我這里攫取超額利益,他是在用一個精心編織的、翻倍的虛假數字,構建一個我永遠無法企及、只能仰視并不斷償還的“恩情”與“債務”。他讓我住在里面,時刻提醒我這份“恩情”的昂貴,而我,連知道真實價格的資格都沒有。

      我迅速用手機拍下這幾張關鍵掃描件,然后手忙腳亂地退出云盤,清空瀏覽記錄,關機。坐在黑暗的書房里,只有電腦指示燈微弱的光。我的心跳如擂鼓,砰砰撞擊著胸腔。證據,我拿到了,雖然還不夠完美,但足以撕開一道口子。二百多萬和五百二十萬,這巨大的差額,像一把鑰匙,猛地插進了銹死的鎖孔。

      接下來幾天,我表面上維持著平靜,甚至對清羽的態度也緩和了一些。但我心里,有一股火在燒,在冷靜地蔓延。我在等待一個時機。楚懷遠沒有再主動聯系我,租金的事也暫時沒提,仿佛在享受這種沉默施加的壓力。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主動去求他,接受那個“七千五”或者更糟的條件。

      時機在一個周日的晚上到來。楚懷遠打電話給清羽,說有個朋友送了新鮮的和牛,讓保姆煎了,叫我們過去吃。清羽接電話時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我點了點頭,平靜地說:“好,去吧。”

      飯桌上,氣氛依然有些微妙。楚懷遠神態自若,談笑風生,仿佛之前的不愉快從未發生。他細致地詢問清羽的工作,叮囑她注意身體,偶爾也把話題拋給我,問些不痛不癢的“工作忙不忙”之類的話,像個真正關心晚輩的長者。牛排煎得恰到好處,紅酒醇厚,但我味同嚼蠟。

      飯后,清羽被楚懷遠支去廚房看保姆切水果。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兩人。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明亮卻冰冷的光。楚懷遠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像是隨口提起:“小景,考慮得怎么樣了?下個月,是照舊,還是……我們按新的、更合理的市場標準來?”

      他用了“合理”這個詞。我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杯,玻璃杯底接觸大理石茶幾面,發出清脆的一聲“叮”。我抬起頭,直視著他。這一次,我沒有躲閃,沒有惶恐。幾個月來的憋屈、憤怒、被算計的冰冷,以及剛剛獲得的、那沉甸甸的證據,混合成一種奇異的鎮定。

      “爸,”我開口,聲音出乎意料的平穩,“關于租金,我確實有一些新的想法,正好也想跟您核實幾個問題。”

      楚懷遠似乎有些意外我如此鎮定,他眉梢微挑,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傾聽的姿態,但眼神里帶著審視:“哦?你說。”

      “您上次說,這套房子是您全款五百二十萬買的。”我一字一句地說,眼睛緊緊盯著他。

      “沒錯。”楚懷遠點頭,語氣理所當然,“當時市場價差不多就這樣,我看地段戶型不錯,就一次性付清了,免得麻煩。”他甚至在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仿佛在回憶一筆成功的投資。

      “可是,”我頓了頓,清晰地看到他那絲笑意凝固了一瞬,“我最近無意中了解到一些情況。這房子,您好像不是在開發商手里買的,是從一位姓陳的先生手里接手的二手房,而且當時對方急于出手。時間嘛,大概是八年前。”

      楚懷遠的臉色微微沉了下來,捻動珠子的手指停住了。他沒有立刻否認,只是看著我,目光變得銳利:“你從哪兒聽來的閑話?”

      “是不是閑話,我們可以查。”我沒有退縮,繼續往下說,心跳如鼓,但語氣努力保持平穩,“我還聽說,甚至看到一些模糊的記錄,八年前這套187平米的房子,在那個急售的情況下,成交總價,似乎并不是五百二十萬。”我特意加重了“似乎”兩個字,觀察著他的反應。

      楚懷遠的面色徹底沉了下去,剛才那點故作的和煦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冷硬:“林景深,你什么意思?調查我?誰給你的膽子?”

      “我不是調查您,爸。”我深吸一口氣,感覺胸腔里那股火越燒越旺,幾乎要噴薄而出,“我只是想知道一個事實。您用這套房子,要我每月支付七千五,甚至威脅要漲到一萬五的‘租金’。這個租金的標準,是基于您聲稱的五百二十萬購入價和當前虛高的市場價計算的。但如果,這房子的真實成本,遠低于五百二十萬呢?如果連‘全款購置’這個說法,都只是您為了強化‘恩情’和‘付出’而刻意營造的呢?”

      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些,廚房里傳來清羽和保姆低低的說話聲,但此刻我已經顧不上了。

      楚懷遠猛地將手里的紫檀珠子拍在茶幾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他身體前傾,目光如同鷹隼般鎖住我,里面翻滾著怒意和一種被戳穿后的凌厲:“林景深!你現在是在質疑我?還是在跟我算賬?我告訴你,房子是我的,我說它值多少錢,它就值多少錢!我愿意多少錢買,那是我的本事!讓你住,是看在清羽的面子上!收你租金,是天經地義!怎么,現在翅膀還沒硬,就想翻天了?還學會暗中查我了?”

      他的憤怒在我的預料之中,甚至讓我有種病態的痛快。我迎著他的目光,沒有像以往那樣退縮,反而也向前傾了傾身,壓低了聲音,但每個字都咬得極重:

      “我不是想翻天,爸。我只是想要一個公平,一個明白。您用虛高的房價做基數,按虛高的市價算租金,逼著我用我根本負擔不起的標準來支付,甚至不惜揭穿我收入上的謊言來施加壓力。這不是長輩對晚輩的關照,這是一場不對等的交易,一場您早就設定好規則、而我只能被動遵守的游戲!”

      我感覺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動。我將幾個月來的壓抑和發現證據后的冰冷憤怒,盡數傾瀉在這番話里。

      “游戲?”楚懷遠嗤笑一聲,眼神里的怒意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冰冷,“林景深,你以為婚姻是什么?是童話?我告訴你,婚姻就是最現實不過的合作!我提供平臺和資源,你至少要證明你有相應的價值,有起碼的誠信和擔當!你連收入都要撒謊,你憑什么讓我相信你能給清羽未來?讓你付點租金,是讓你記住你的位置,讓你有動力去拼!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個跳梁小丑一樣,在這里跟我摳字眼、算舊賬!”

      他的話語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但奇怪的是,這一次,疼痛之后,涌起的不是絕望,而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決絕。

      “我的位置?”我重復著這個詞,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炸開了,“在您眼里,我的位置就是住著您用可能不到三百萬買來的房子,卻要按照您虛構的五百二十萬價值,每月上交我絕大部分收入,來支付所謂‘租金’的租客?還是說,是一個需要用不斷付出來證明自己配得上您女兒、配得上這個‘平臺’的債務人?”

      我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沙發上、臉色鐵青的楚懷遠。廚房里的聲音停了,清羽可能聽到了我們的爭吵,但我已經停不下來。

      “您口口聲聲說為清羽好,為我們的未來考慮。可您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把我往絕路上逼,都在用金錢衡量一切,包括我和清羽的感情!您真的在乎清羽幸福嗎?還是更在乎用這套房子,牢牢控制住她,控制住我,確保一切都在您的掌控和算計之中?”

      楚懷遠也站了起來,他個子比我高,久居上位的威嚴此刻完全釋放出來,氣勢逼人。他指著我,手指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

      “放肆!林景深,這就是你跟長輩說話的態度?我告訴你,沒有我,沒有這套房子,你算什么?你能給清羽什么?一個租來的小單間?一個看不到未來的窮小子?我讓你住進來,是施舍!是恩典!你不但不感恩,反而在這里跟我斤斤計較,反咬一口?看來是我太寬容了,才讓你忘了自己幾斤幾兩!”

      他的話語徹底撕破了最后那層溫情脈脈的遮羞布。施舍。恩典。幾斤幾兩。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自尊上。

      我也豁出去了,所有的恐懼、顧慮都被拋到腦后,幾個月來積壓的怒火和憋屈沖垮了堤壩。我掏出手機,飛快地調出那張模糊的合同扉頁照片,盡管看不清具體數字,但“房屋買賣合同”和總價款欄那以“2”開頭的數字輪廓清晰可見。我把屏幕轉向他,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卻異常清晰:

      “好!就算這是施舍,是恩典!那請您告訴我,楚先生!”

      我第一次沒用“爸”這個稱呼。

      “您這份‘恩典’的成本,究竟是您口中高大上的五百二十萬,還是這張舊合同上,這個以‘2’開頭、連三百萬都可能不到的真實數字?!”

      我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用盡全身力氣質問:

      “您用一套實際價值可能不到三百萬的房子,按照翻倍虛構的五百二十萬市值,來收取高額租金,逼得您女兒的新婚丈夫走投無路——這就是您所謂的‘為清羽好’,所謂的‘公平交易’嗎?!”

      話音落下,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聲,和楚懷遠驟然收縮的瞳孔里,那無法掩飾的震驚與洶涌而來的暴怒。他顯然沒料到我真的找到了東西,更沒料到我敢如此直接、如此尖銳地當面對質,甚至亮出了雖不清晰卻極具威脅的證據。

      廚房門口,傳來一聲壓抑的驚呼。清羽站在那里,手里還拿著半個蘋果,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對準她父親的手機屏幕,看著這劍拔弩張、徹底撕破臉的一幕。

      楚懷遠的臉,在華麗吊燈下,先是漲紅,隨即變得鐵青,最后蒙上一層駭人的寒霜。他死死地盯著我,又緩緩移開視線,看了一眼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清羽,嘴角肌肉劇烈地抽動了幾下。

      然后,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重新坐回了沙發里,拿起那串剛才被他拍在桌上的紫檀珠子,用力地、一圈一圈地捻動著,指節發白。他沒有立刻暴跳如雷,也沒有否認。那種暴怒之后的極端平靜,反而更讓人心悸。他抬起眼,目光像冰錐一樣刺向我,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怖平靜:

      “林景深,你很好。翅膀硬了,會咬人了。”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

      “既然你非要算得這么清楚,那我們就好好算一算。不過,在算這筆賬之前……”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呆立當場的清羽,最終釘回我臉上,嘴角扯出一個冰冷到極點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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