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你,你是我在黑龍江下鄉時生的兒子?”
上海老太太震驚的看著面前的中年男人,目光凝視著他左耳下那塊楓葉狀的紅色印記,泣不成聲。
“為什么,45年來你沒有一點消息?為什么你不來黑龍江找我?”
中年男人悲憤的問:“你明明告訴爸爸,你會回來接我們的!”
這是怎樣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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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的深冬,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連隊,寒風呼嘯著穿過白樺林,卷起地上的積雪,打在知青點簡陋的木板房上,從糊窗戶的舊報紙縫里灌進去。
林曉蕓披頭散發的蜷縮在土炕一角,身下鋪著一層麥草,劇烈的陣痛幾乎要將她撕碎,汗水浸透了她的棉襖。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卻不敢發出一絲呻吟。
未婚先孕,這在“階級斗爭為綱”的年月里,是足以毀掉一生的污點,若不是孩子的父親趙鐵柱提前打點好接生婆和幾個知情的知青,她早就被送去批斗了。
2年前,林曉蕓從上海下鄉到兵團,村里的青年趙鐵柱對她照顧很多,她也很喜歡濃眉大眼、健壯魁梧的他,二人日久生情,偷吃了禁果。
發現懷孕后,趙鐵柱要和她結婚,林曉蕓卻沒有答應,她知道上海的父母正在為她回城招工到處找關系,而未婚是招工的必需條件。
她舍不得打掉孩子,這是她和趙鐵柱愛情的結晶,她想先生下來,以后找機會把趙鐵柱和孩子帶到上海團聚......
又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傳來,打斷了林曉蕓的回憶,接生婆王嬸用粗糙皸裂的手用力按在林曉蕓圓滾滾的肚子上,壓低聲音說:“丫頭,再使點勁!孩子頭快出來了!”
林曉蕓眼前陣陣發黑,所有的力氣都匯聚到小腹,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土炕泥里,喉嚨深處滾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就在意識即將被劇痛徹底淹沒的剎那,一股撕裂般的劇痛之后,她感到身體猛地一空。
“哇——”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穿透了破敗的木板房,卻又立即被屋外呼嘯的風雪聲淹沒。
“是個帶把兒的小子!嗓門真亮!”,屋里守著的鐵柱媽喜滋滋的說。
王嬸麻利地用一把在油燈上燎過的剪刀剪斷臍帶,再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小棉被裹住渾身血污的小身體,小心翼翼地把襁褓遞到林曉蕓面前。
林曉蕓滿臉都是淚水和汗水,她虛弱地喘息著,顫抖著伸出手臂,撥開襁褓一角,借著昏暗搖曳的油燈光,看清了那張皺巴巴的小臉,目光最終凝固在嬰兒的左耳下——那里有一塊小小的、形狀奇特的紅色印記,像秋天的楓葉。
看著看著,她突然將臉埋進襁褓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浸濕了包裹嬰兒的棉被。
她知道,自己無法照顧這個孩子長大,這初見的時刻,就已預見了訣別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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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前,父母一封電報從上海發到兵團,要她盡快回上海,下個月就正式招工了。她知道,這是父母求爺爺告奶奶,才給爭取到的招工機會。
林曉蕓又喜又悲,喜的是終于可以回上海了,悲的是她即將臨盆,孩子剛生下來,就要母子分離......
返城前夜,風雪似乎小了些,趙鐵柱裹著一身寒氣,悄然閃進這間彌漫著血腥和奶腥味的小屋。
他帶來一小包珍貴的紅糖和幾個雞蛋,這幾乎是那個年代能拿出的最奢侈的東西。
油燈如豆,跳躍的火苗在兩人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林曉蕓抱著熟睡的孩子,坐在炕沿,淚如雨下:“鐵柱,我不想走,我舍不得孩子......”
“曉蕓,我也舍不得你走......可我知道,回上海一直是你的心愿......”
趙鐵柱蹲在她面前,粗糙黝黑的大手,帶著常年握鋤頭、開荒留下的厚繭,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冰涼的、微微顫抖的手,沙啞著嗓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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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的走吧,孩子交給我和爹娘撫養,我們肯定會把咱兒子當成眼珠子疼愛的。你回上海后好好工作,等風頭……等以后,總有法子,我們總有法子在一起……”
他重復著,像是在說服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那渺茫的希望。
林曉蕓的眼淚大顆大顆滴在趙鐵柱的手上,她哆嗦著,從貼身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張兩寸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她,穿著臃腫的棉襖,站在連隊門口,笑容青澀靦腆,眼神里是對未來的憧憬,照片背面,是她流著眼淚寫下的一行字:“兒子,媽媽永遠愛你。1972年12月5日。”
她把照片仔細地塞進襁褓最里層,緊貼著孩子溫熱的小胸脯,做完這一切,她就像用盡了全身力氣,顫抖的說:“鐵柱……告訴兒子……告訴他,媽媽不是不要他……不是……”話音未落,已泣不成聲。
趙鐵柱猛地把她和孩子一起緊緊摟進懷里,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碎,他笨拙地拍著她的背,下巴抵著她汗濕的頭發,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冰冷的炕沿上,兩顆年輕的心在時代無情的巨輪下,被碾壓得支離破碎。
第二天拂曉,雪停了,但風依舊凜冽,卷起地上的雪沫,刮在臉上生疼。一輛破舊的拖拉機突突的冒著黑煙,停在知青點外的土路上。
林曉蕓抱著孩子慢慢的走出來,趙鐵柱低著頭跟在她身后。
在拖拉機旁,林曉蕓最后一次把臉深深埋進襁褓,顫抖的唇,印在那塊小小的楓葉胎記上,久久沒有離開。
然后,她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把孩子塞進趙鐵柱懷里,不敢再看他一眼,也不敢看孩子一眼,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上了拖拉機冰冷的車斗。
拖拉機猛烈地顛簸著,突突的噪音震耳欲聾,趙鐵柱抱著孩子,血紅著眼睛,踉踉蹌蹌的跟在身后追趕。
林曉蕓蜷縮在車斗角落,臉死死埋在臂彎里,肩膀劇烈地抽動,雪花落在她身上、頭上和淚水混在一起,凍成了冰晶......身后熟悉的村莊,離她越來越遠,她不敢回頭看趙鐵柱和兒子,怕自己會忍不住跳下車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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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機駛出很遠很遠,在道路盡頭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時,趙鐵柱終于停下腳步,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爆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長嚎:“曉蕓——!”那聲音被寒風瞬間撕碎、吞沒......
林曉蕓走后,趙鐵柱和父母一起撫養兒子,對外就說孩子是撿來的,給他取名向陽,希望他像向日葵一樣永遠向著陽光健康茁壯生長。
他把林曉蕓的照片仔細地包好,藏在一個舊鐵皮煙盒里隨身攜帶。小向陽的笑聲,成了他和父母貧窮灰暗的日子里唯一的亮光。
時間一天天過去,向陽也一天一天長大,回到上海的林曉蕓,最初還有幾封信來,說招工遇到困難,可能暫時上不了班;母親重病,她只能先在家里照顧......
漸漸地,林曉蕓的信越來越少,到向陽1歲多時,就再也沒有來過信,趙鐵柱給她寫信,也是”查無此人”被退回。
趙鐵柱更加沉默了,他不知道未來的路該怎么走,只能用拼命干活來忘記對林曉蕓的思念。
然而,不幸再次降臨到失去母親的可憐的小向陽身上。
那年秋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山火吞噬了連隊邊緣的防護林。趙鐵柱和知青、村民們一起沖進了火海。
濃煙蔽日,烈焰灼人,趙鐵柱為了推開一個被燃燒的樹干砸到的年輕知青,自己卻被另一根轟然倒塌的焦木砸中,昏迷中火舌吞沒了他......
當人們在一片焦黑的余燼中找到他蜷縮的遺骸時,他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舊鐵皮煙盒,已經被高溫烤得變形。
盒子里,那張照片的邊角有些焦卷,但林曉蕓年輕的臉龐依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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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鐵柱被安葬在連隊后山的坡地上,他的姐姐趙春梅,紅腫著眼睛,從年邁的父母手里接過了向陽和林曉蕓的照片,對著冰冷的墓碑起誓:
“鐵柱……你放心走……向陽就是我親兒子!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我把他拉扯大……讓他……去找他娘……”
山風的嗚咽聲中,她抱著孩子,踉踉蹌蹌的走向幾十里外自己那個同樣貧困的家。
趙春梅的丈夫李德福,看著妻子抱回來的“兒子”,臉沉得像鍋底。他們自己已經有了一個5歲的女兒和一個3歲的兒子,家里常常是玉米糊糊都喝不飽。
“你瘋了?咱家啥光景你不知道?”
李德福壓低聲音吼著,怕驚醒了炕上熟睡的兒女:“多一張嘴,拿啥喂?你哥的孩子,就應該你爹媽來養!”
“因為我弟的事,我媽一病不起,我爹年紀也大了,咋養?”
趙春梅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像護崽的母獸,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這孩子,我養定了!你要容不下,我帶他走!”
李德福看著妻子眼里那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又看看她懷中瘦弱的小向陽,最終重重嘆了口氣,背過身去,算是默認了。這個家,從此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艱難。
趙春梅把那張帶著煙味和焦痕的照片,用一小塊紅布仔細包好,塞進炕席下最深的縫隙里。
她給向陽喂家里人舍不得吃的雞蛋羹,看著兒女眼巴巴地盯著碗,心里像刀割一樣。她和丈夫微薄的工分,要養活5口人,捉襟見肘。
饑餓是常態,最煎熬的是孩子生病。
東北的冬天漫長酷寒,向陽2歲那年冬天,一場兇險的肺炎差點要了他的命。看著高燒不退,小臉燒得通紅,呼吸像破風箱一樣急促的他,村里的赤腳醫生直搖頭嘆氣。
趙春梅二話不說,用家里僅剩的一床厚棉被把向陽裹得嚴嚴實實,背在背上,頂著零下三十多度的嚴寒和沒膝深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幾十里外的公社衛生院趕。
寒風像刀子割在臉上,雪灌進破棉鞋里,凍得腳趾早已麻木,她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孩子死!這是弟弟的命根子!是她對父母的承諾!
幾乎走了一夜,天蒙蒙亮趕到衛生院時,醫生看到快要凍僵的趙春梅,都驚呆了。向陽撿回了一條命,趙春梅卻落下了嚴重的凍瘡和關節痛,每到陰雨天就鉆心地疼。
“姑媽……”向陽懂事早,5歲那年,看著趙春梅用燒熱的磚頭焐著疼痛的膝蓋,他怯生生地依偎過去,小手笨拙地替她揉著:“我長大掙錢,給你買新棉褲,買好多好多肉包子。”
趙春梅一把將他摟進懷里,眼淚無聲地淌進他柔軟的頭發里:“好孩子……姑等著……等著我向陽長大有出息……”
日子就在這黃連般的苦水里泡著,艱難地往前淌。
向陽一天天長大,瘦,但結實,眉眼間依稀能看到趙鐵柱的輪廓,偶爾沉思時,嘴角抿起的弧度又莫名地像照片上的林曉蕓。
趙春梅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那個藏在炕席下的紅布包,成了她心底最沉重的秘密。她盼著向陽長大,也怕那個遙遠的上海女人早已忘了這苦寒之地還有她的骨血。
向陽7歲那年,跟著李德福去鄰村的小學上學。他天資不算聰穎,但有一股子死磕的倔勁兒,沒有像樣的鉛筆和本子,他就用燒過的樹枝在泥地上劃拉;天不亮就起來幫家里喂豬、劈柴,然后跑著去上學,從不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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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課間,幾個調皮的孩子圍住他,指著他的破棉襖嘲笑:“趙向陽,撿來的娃!沒爹沒娘,破襖開花!”
向陽像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撲上去,和對方扭打成一團,臉上掛了彩,卻死死咬著牙不哭。
晚上,趙春梅一邊給他腫起的眼眶冷敷,一邊忍不住抹淚:“傻孩子,跟人打啥架?咱不跟他們置氣。”
向陽低著頭,悶悶的說:“他們說我沒爹沒娘……是野孩子……”
他忽然抬起頭,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趙春梅,帶著一種不屬于7、8歲孩子的執拗和探究:“姑,我爹娘……到底在哪兒?是不是……真不要我了?”
趙春梅的手猛地一抖,毛巾掉在地上,她慌亂地避開向陽的目光,彎腰去撿,聲音干澀發緊:
“瞎說啥!你爹……你爹是英雄!救火……沒了……你娘……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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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吭哧了半天,終究沒能編出一個圓滿的謊言,只能含糊地搪塞:“你娘……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苦處……不是不要你!”聲音里帶著悲痛和無奈。
向陽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地拿起毛巾,自己按在臉上。夜深人靜時,他常常睜大眼睛望著漆黑的房梁,心中一遍遍的想著姑姑的話,父親是救火英雄,死了。母親呢?在很遠的地方?那到底有多遠?為什么不來看看他?那個“苦處”是什么?
無數個問題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幼小的心,勒得他喘不過氣,他盼著自己快點長大,能去那個遙遠的“地方”找母親,問問他為什么不要自己!
日子像村前那條小河里的水,無聲的流淌......向陽漸漸長成了沉默寡言的少年,像一株生長在貧瘠鹽堿地上的白楊,瘦削、挺直,帶著一股壓抑的韌勁。
他為人實在憨厚,干活不惜力氣,姑父也由最初的厭棄,慢慢變成了對他的喜愛。
向陽19歲那年,姑父托了關系,把高中畢業的他送進了縣里的運輸公司當學徒,開大卡車。
臨行前的晚上,趙春梅把那個珍藏了十幾年的紅布包塞進他手里,油燈下,她的頭發花白,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
“向陽……這是……你娘留下的照片。姑……對不住你……瞞了你這么多年……你爹是英雄……你娘……”
她哽咽著,渾濁的淚水沿著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她叫林曉蕓,是上海知青……當年……也是沒法子……她走的時候……哭得……不成人樣……她不是不要你……不是啊!”
趙春梅顛三倒四地講述著那段塵封的往事,風雪夜里的出生,加急的電報,拖拉機上的訣別,趙鐵柱的犧牲……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砸在向陽心上。
向陽顫抖著打開了紅布包,那張泛黃的、邊角微焦的照片露了出來,照片上的年輕女人,穿著臃腫的花棉襖,笑容和藹,眼神溫柔。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尖,向陽死死咬住牙關,才沒讓眼淚掉下來。照片背面,是行已經有些模糊的鋼筆字跡:“兒子:媽媽永遠愛你。1972年12月5日。”
“永遠愛我?”
向陽猛地抬起頭,眼睛赤紅,聲音嘶啞,積壓了19年的委屈、憤怒、不解和渴望,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爆發:
“那她人呢?!她在哪兒?!19年了!她為什么不來看看我?!為什么一個字都沒有?!上海……上海就那么遠嗎?!她寫封信會死嗎?!”
他像一頭受傷的困獸,拳頭狠狠砸在土墻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趙春梅只是流淚,反復地說著:“她有苦處……孩子……那年月……不一樣……”
可這蒼白的辯解,在向陽19年來缺失的母愛面前,顯得如此無力。
那一夜,向陽把那張照片緊緊攥在手心,枯坐到天明,照片上的女人,成了他心底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一個必須找到答案的執念。
上海,那個遙遠得如同天際的城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他的生命里,帶著血與淚的溫度。
卡車司機的生活單調而艱苦,巨大的方向盤磨礪著向陽掌心的老繭,漫長的國道線延伸著他無盡的孤獨。
他把那張泛黃的照片塑封好,用一根紅繩串了掛在脖子上,有朝一日去上海找母親,成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事。
他跑過很多地方,東北的深山老林、華北的平原、南方的港口,每到一個大城市,尤其是上海周邊,他都會向路邊小店、加油站的人打聽:“師傅,打聽個人,叫林曉蕓,上海知青,大概……大概七十年代從黑龍江回去的……
得到的回答多半是搖頭,或者帶著同情和敷衍的“上海,那人多了去了,難找......!”
他也曾鼓起勇氣,在跑上海線的間隙,憑著姑姑提供的當年聽弟弟說過的一點模糊的地址信息,像沒頭蒼蠅一樣在迷宮般的上海弄堂里轉悠。
那些狹窄的里弄,晾滿衣服的竹竿,生著銹跡的鐵門,說著他聽不懂的吳儂軟語的老阿姨……一切都讓他感到巨大的陌生和格格不入的恐慌。
一次,他剛向一個弄堂口乘涼的老伯開口詢問,就被一個警惕的中年婦女打斷,上下打量著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他,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戒備和不屑:
“儂這個鄉下人,做啥的?伐要瞎尋尋!”
向陽頓時面紅耳赤,窘迫得無地自容,倉皇地逃開了。
上海,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在他眼中,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冰冷和高墻。
3年后,他結了婚,妻子是同縣一個老實本分的紡織女工。
兒子出生時,他看著那個皺巴巴的小生命,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血脈相連的巨大沖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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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兒子取名趙明,希望他的前路能光明坦蕩,不再像自己一樣迷失在尋找“來處”的迷霧里。
妻子賢惠,兒子健康,生活似乎終于向他展露了一點溫情。然而,心底那道關于母親的傷痕,從未真正愈合。
夜深人時靜時,他常常會拿出那張貼身藏著的照片,就著窗外微弱的光線,一遍遍地看。
照片上母親的笑容依舊年輕,而他自己,眼角已經有了細密的皺紋。
他撫摸著照片冰冷的塑封表面,無聲地問:媽,你在哪兒?你……還記得我嗎?你還……活著嗎?
命運并未眷顧他太久。兒子趙明10歲那年,妻子在一次工廠事故中意外去世,生活的重錘再次狠狠砸下,把他剛剛筑起的一點溫暖砸得粉碎。
他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咬著牙撫養兒子,跑長途的時間更長,更拼命,只為多掙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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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成了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亮色,也成了他心底那道傷疤最直接的見證者。孩子懂事早,從小就敏感地察覺到父親眉宇間化不開的沉郁,和偶爾對著那張舊照片出神時的哀傷。
時間像車輪一樣滾滾向前,碾過歲月的溝壑,趙向陽的眼角也被刻上了深深的皺紋,鬢角染上了白霜,終于熬到趙明大學畢業,在省城找了工作。
姑姑趙春梅臨終前,緊緊抓住向陽的手,渾濁的眼睛望著他,嘴唇翕動,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向陽把耳朵湊近,只聽到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節:“……找……你娘……上海……”
料理完姑姑的后事,回到空蕩蕩的家,趙向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蒼涼,想起姑姑的遺言,他再次拿出那張已經發黃、顏色愈發黯淡的照片,久久凝視。
照片上的母親,一如既往的年輕和美麗,他被一種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也許,他永遠也找不到她了;也許,她早已不在人世了.....這輩子,他和她還有見面的那一天嗎?
“爸......”回來參加姑奶喪事的趙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看著那張照片,趙明堅定的說:“我們試試吧,用現在的方法,找奶奶。”
趙向陽疲憊地搖搖頭:“算了,大海撈針……都過去45年了……你奶奶她……說不定早就不在了……或者……早有了新家……”他想起那些年尋找母親的艱辛,那些在上海弄堂里遭遇的冰冷目光,心有余悸。
“不試試怎么知道?”趙明信心滿滿的說:“爸,時代不一樣了。我們有網絡,有數據庫,有各種尋親平臺!這張照片,奶奶的名字,還有知青這個身份,都是線索!我來操作!”
趙明翻拍了那張珍貴的照片,在電腦上盡可能做了修復和清晰化處理,然后,他在各大尋親網站——“寶貝回家”、“等著我”等平臺分別上傳了尋親信息和修復后的照片,并留下了自己和父親的聯系方式。
同時,他利用自己的技術背景,搜索上海知青聯誼會的信息,幾經周折,他加入了1個成員眾多的“上海老知青”群。
在群里,他過幾天就發布一條尋人啟事:
“各位知青前輩您們好!晚輩代父尋親。
奶奶林曉蕓,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X師X團知青,上海人,約1948-1953年間出生,1972年招工返滬,現僅存生母當年照片一張。懇請各位前輩如有線索,萬望告知!叩謝!”
帖子發出后,如同石沉大海;而知青群里多是懷舊閑聊,偶爾有人感慨一句“當年這種事不少,唉,造孽”,便再無下文。
趙向陽看著兒子對著電腦和手機忙碌,眼神從最初的希冀漸漸黯淡下去,最終只剩下認命般的平靜。
他照常出車,跑那條熟悉的、漫長而枯燥的線路,只是胸口的照片,貼著皮膚的地方,似乎更涼了。
半年后的一個深夜,趙向陽跑完車回到家剛疲憊地倒在沙發上。手機突然響起,是趙明打來的視頻電話,聲音激動得變了調:“爸!奶奶有消息了!”
趙向陽的心猛地一跳,看著屏幕上兒子興奮的臉,激動的問:“真的?你奶奶她......”
“爸!你看!看這個!”趙明打斷他的話,發起了共享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聊天窗口,對方的昵稱是“老石頭”,聊天記錄里,“老石頭”發來幾段話:
“小趙同志,你好。我是上海知青聯誼會的聯絡員,姓石。看到你在論壇的帖子,又聽幾個老戰友提起,輾轉才聯系上你。關于林曉蕓,我有些印象。”
“1972年從黑龍江X師X團返滬的女知青里,叫林曉蕓的,我們登記在冊的有三位。一位93年病故了,一位98年隨丈夫移民去了澳洲。
剩下的一位,返城后住在靜安區,后來在靜安區一所中學當老師,現在已退休。名字、返城時間、原籍兵團都對得上!”
“這位林老師退休后很低調,不太參加聯誼活動。我托人打聽了一下,她老伴好像前幾年去世了,有個女兒在國外,現在一個人住在靜安區XX路XX弄XX號。這是十幾年前的地址了,不知道有沒有搬,但總歸是個方向!”
聊天窗口下面,“老石頭”還發來一張翻拍的集體老照片,其中一個人的頭被紅圈圈了出來:
“這是75年左右一次知青聚會拍的,圈出來的這位,應該就是你要找的林曉蕓。”
趙向陽的呼吸瞬間停滯了,他死死的盯著屏幕上那個被紅圈圈住的女人。照片是黑白的,有些模糊,女人看起來30歲左右,穿著那個年代常見的灰色翻領外套,留著齊耳短發,面容清秀,眼神溫柔沉靜。
趙向陽立刻拿出貼身珍藏的那張照片對比,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他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她,一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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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用手捂住臉,滾燙的淚水從指縫里洶涌而出,壓抑了半生的嗚咽聲,像受傷野獸的悲鳴,在寂靜的深夜里爆發出來。
“爸!我們去找奶奶!明天我們就去上海!”視頻那頭,趙明也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
3天后,上海虹橋機場,趙向陽穿著自己最好的一套藏藍色夾克衫,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摸著左耳邊那塊楓葉胎記,仿佛那是他找到母親的通行證。
趙明背著包,緊緊跟在父親身邊,能感受到父親身體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
按照“老石頭”提供的地址,父子倆輾轉地鐵和公交,來到了靜安區一條略顯陳舊卻充滿生活氣息的弄堂,站在一棟典型的上海老式石庫門房子前。
看著那扇油亮的黑漆木門,趙向陽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去,手腳冰涼。
45的光陰,3000多公里的距離,此刻都凝聚在這咫尺之間。門后,是生離?是死別?還是……一個他幾乎不敢奢望的圓滿?
巨大的恐懼和渴望交織著,讓他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震耳欲聾。
“爸?”趙明擔憂地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
終于,趙向陽深吸一口氣,抬起那只布滿老繭、握慣了巨大方向盤的手,顫抖著觸碰到了冰涼的門板。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按響門鈴的剎那,“吱呀”一聲輕響,那扇緊閉的木門,竟從里面被人拉開了。
一個佝僂的老太太身影出現在門口,手里拎著一個裝滿了菜葉的舊塑料袋,顯然是要出門倒垃圾。
她比他想象中要矮一些,很瘦削,銀白的頭發整齊地在腦后挽了一個小小的髻,穿著一件紅色薄毛衣,臉上細密的皺紋像被歲月精心雕琢過,眉宇間依稀殘留著照片上清秀的輪廓,特別是那雙眼睛里透出的沉靜,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趙向陽記憶最深處的閘門!
是她!就是她!歲月改變了容顏,卻無法磨滅她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神韻!
老太太顯然也被門口這兩個陌生的、風塵仆仆的男人驚了一下,下意識的后退了半步,臉上浮現出一絲戒備和詢問。
當她的目光在趙明年輕的臉龐上掠過,最后落在了趙向陽的臉上時,眉頭輕輕蹙起,像是在費力地辨認著什么,又像是想起某個模糊而遙遠的回憶。
忽然!
她的目光猛地一凝!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牢牢地釘在了趙向陽的左耳處!午后明亮的陽光下,那塊紅色的、小小的楓葉狀印記,清晰的出現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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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中的垃圾袋“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整個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那里,臉上的困惑和戒備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巨大的震驚!
“你......你是......”
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想說話,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抽氣聲,那聲音里充滿了痛苦、狂喜、愧疚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確認!
“向……陽……”兩個字,像耗盡了她所有的生命力,從劇烈顫抖的唇齒間艱難地擠了出來,帶著泣血的嘶啞:“我……我的……兒子……”
話音未落,她雙腿一軟,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直直地向前撲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