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e id="ffb66"></cite><cite id="ffb66"><track id="ffb66"></track></cite>
      <legend id="ffb66"><li id="ffb66"></li></legend>
      色婷婷久,激情色播,久久久无码专区,亚洲中文字幕av,国产成人A片,av无码免费,精品久久国产,99视频精品3

      岳母在我家10年,那天聽到她給小姨子打電話:放心,媽都安排好了

      分享至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廚房水龍頭又在漏水了。滴答,滴答,像老式掛鐘的秒針,夜里聽得特別清楚。這毛病斷斷續(xù)續(xù)三年了,岳母提過幾次,我都說“好,周末就修”,可周末總是有別的什么事。不是女兒朵朵的補習班要接送,就是公司臨時加班。其實擰個閥門的事兒,十分鐘就能解決,但我就是拖著。好像那水聲成了這個家里某種心照不宣的節(jié)奏,提醒著我們時間是怎么一天天淌過去的。

      岳母周素琴住進我家,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剛退休,縣城中學語文老師的身份褪下來,帶著兩只褪色的紅漆木箱來到市里。我開著那輛二手桑塔納去車站接她,她站在出站口,灰呢子外套在秋風里顯得單薄。見到我,她先看了眼車,然后才看我,說:“文淵,麻煩你了。”語氣里的客氣,像一層薄冰,這十年都沒化開。



      房子是沈清我倆咬牙買的。一百二十平,三室兩廳,當時看中的就是主臥帶獨立衛(wèi)生間。岳母來后,我們把主臥讓給了她,說老年人起夜方便。我和沈清搬到次臥,朵朵還小,住書房改的兒童房。這一住,就是十年。

      十年。墻上的乳膠漆從米白泛成了蛋殼黃,沙發(fā)布套換過三次,岳母從五十七歲變成了六十七歲。她頭發(fā)白得很體面,整整齊齊在腦后挽個髻,銀絲在黑發(fā)里穿插著,像精心設(shè)計的裝飾。她保持著教師的作息,早晨六點半準時起床,在陽臺做一套自編的體操,七點整早餐上桌——清粥、小菜、水煮蛋,周末會加蒸饅頭或花卷。十年如一日。

      起初兩年,家里氛圍是融洽的。岳母包攬了大部分家務(wù),我和沈清剛創(chuàng)業(yè),每天忙到深夜回家,總有一盞燈亮著,鍋里溫著飯菜。朵朵那時四歲,正是黏人的年紀,外婆的故事和兒歌塞滿了她童年的縫隙。逢年過節(jié),我會封個紅包塞給岳母,她總推辭,最后收下時要說一句“給你們添麻煩了”,然后仔細地收進她臥室五斗柜最底下的抽屜里。那個抽屜常年上著鎖,黃銅小鎖,鑰匙用紅繩系著,掛在她脖頸上,藏在衣領(lǐng)里。

      變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大概是小姨子沈曉蕓結(jié)婚那年。

      曉蕓比沈清小八歲,岳母三十五歲上生的她,算是老來得女。她在縣城衛(wèi)生局上班,嫁了個開裝修公司的男人。婚禮辦得風光,岳母掏了八萬塊嫁妝——這事是后來我才偶然知道的。那天岳母從縣城喝完喜酒回來,臉上泛著紅光,說話聲調(diào)都比平時高:“曉蕓那孩子,打小就有福氣。女婿特意買了套大房子,一百五十平呢,陽臺朝南,敞亮。”她說這話時,正擦著我家朝北廚房的瓷磚,那瓷磚是十年前的老款式,接縫處已經(jīng)發(fā)黑。

      我沒吭聲。沈清在餐桌邊剝毛豆,手指用力,豆莢“啪”地脆響。

      又過兩年,曉蕓生孩子,岳母去縣城照顧了三個月。回來那天,我發(fā)現(xiàn)她多了個新習慣:總愛拿手機算賬。不是明目張膽地算,而是趁我們不注意,用計算器按幾下,然后對著屏幕發(fā)呆。她用的還是那種老式按鍵手機,屏幕小,綠瑩瑩的光映在她臉上,像潭水深處的倒影。

      “媽,看什么呢?”有一次我問。

      她慌了一下,手機差點掉地上。“沒、沒什么,算算這個月電費。”

      可電費單明明在我手里捏著。

      去年春天,岳母說老寒腿犯了,要去省城醫(yī)院看看。我請了假,開車送她去。掛號,排隊,做檢查,樓上樓下地跑。候診時,她坐在藍色塑料椅上,忽然說:“文淵,要是有一天我走了,這家里就全靠你了。”

      我說:“媽您說什么呢,您身體硬朗著。”

      她搖搖頭,目光穿過走廊盡頭臟污的窗戶,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曉蕓性子軟,她那個丈夫,生意人,精明。我不放心。”

      我當時沒深想。直到三個月后,朵朵過生日,岳母給了個厚紅包。朵朵拆開,高興地喊:“一千塊!謝謝外婆!”我愣了愣,往年都是五百。晚飯后,我洗碗,岳母在客廳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大。我聽見她給曉蕓打電話:“……給了,一千。你姐這邊條件好,不差這點。你那邊別聲張,啊?”

      水龍頭又漏水了。我用力擰閥門,銹蝕的螺紋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今年開春,岳母開始頻繁地回縣城。有時說老同事聚會,有時說房子要通風——她在縣城有套單位分的舊房,六十來平,空了十年。每次回去,她都帶著那個用了多年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鼓鼓囊囊的。回來時,包就癟了。

      沈清問過:“媽,您老帶些什么回去啊?”

      岳母答得含糊:“一些舊衣服,放著也是放著,捐給街道。”

      可那些“舊衣服”需要每月捐一次嗎?

      真正的裂痕出現(xiàn)在上個月。那天我公司有事,下午臨時回家取文件。打開門,聽見岳母在陽臺打電話,聲音順著風飄進來:

      “……放心,媽都安排好了。三十萬定期,下個月到期,全轉(zhuǎn)到你卡上。你姐這邊什么都不缺,文淵年薪現(xiàn)在有四十多萬吧?朵朵上學他們早就存了教育基金。你不一樣,你男人生意不穩(wěn),孩子又小……媽就這點積蓄,得用在刀刃上。”

      我站在玄關(guān),鑰匙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鞋柜上擺著朵朵上周給外婆畫的畫:一個笑臉太陽,下面三個人,大手牽小手。朵朵用歪扭的字寫著“我的一家”。

      我沒動,等陽臺聲音停了,才故意加重腳步進門。岳母從陽臺出來,神色如常:“今天這么早?”

      “忘拿文件了。”我朝書房走。

      “晚上想吃什么?我買了條鱸魚,清蒸?”

      “都行。”

      我拿了文件出門,電梯鏡面映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眼角有細紋,鬢角泛白。十年了。這十年,岳母的退休工資卡一直她自己拿著,我們沒要過一分錢。家里吃喝用度、水電煤氣、她的衣物保健品、每年體檢旅游,全是我們出。她偶爾要給點買菜錢,沈清總推回去:“媽,您留著打麻將。”

      不是計較錢。真的。只是那種被理所當然地排除在外的感覺,像一根細針,悄無聲息地扎進肉里。

      晚上吃魚時,岳母把最肥的肚腩夾給我。“文淵最近瘦了,多吃點。”

      我看著碗里的魚肉,雪白,嫩滑,淋著豉油和蔥花。忽然想起十年前她剛來時,也是夾魚肚腩給我,說:“女婿頂半邊天,辛苦了。”那時候她的笑是暖的,不像現(xiàn)在,浮在臉上,像一層油膜。

      沈清似乎察覺了什么,在桌下碰了碰我的腿。我低頭扒飯,把魚肉和米飯一起咽下去,有點腥,可能蒸的時候料酒放少了。

      夜里,沈清背對著我,忽然說:“媽最近有點奇怪。”

      “嗯?”

      “她好像在收拾東西。我今天看見她把冬天的厚衣服都拿出來曬,可現(xiàn)在才五月。”

      “可能要回縣城過夏天吧,那邊涼快。”我說。

      沈清轉(zhuǎn)過身,黑暗里她的眼睛有微弱的光。“文淵,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我沉默了很久。空調(diào)外機在窗外嗡嗡作響,像某種巨型昆蟲。最后我說:“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可我沒睡。我在想那三十萬。岳母當老師,退休金一個月四千多,十年不吃不喝也就五十萬。這三十萬,大概是她畢生積蓄的大部分。她想全部給曉蕓。

      為什么呢?因為曉蕓過得不如我們?可曉蕓夫妻倆在縣城有房有車,去年還換了輛二十多萬的SUV。因為曉蕓是妹妹,需要照顧?可沈清也是她女兒,這十年晨昏定省,病時侍藥,難道就因為是姐姐,就應(yīng)該被理所當然地忽略?

      又或者,只因為我是女婿。

      一個外人。

      這個念頭像冷水澆下來,讓我打了個寒顫。十年同住,一個屋檐下吃飯,一個電視前看電視,朵朵叫她外婆叫得比奶奶還親。可到最后,我依然是個外人。沈清或許好些,但也好得有限——至少在那三十萬面前,母女的天平傾斜得毫不掩飾。

      第二天是周六,岳母說要回縣城一趟,老房子水管有點問題。我開車送她去車站。路上等紅燈時,她忽然說:“文淵,你和沈清對媽好,媽心里有數(shù)。”

      我沒接話。

      她又說:“這人啊,有時候就得看長遠。眼前好的,未必一直好。眼前難的,拉一把,就過去了。”

      綠燈亮了。我松開剎車,車子緩緩滑出去。“媽,您說得對。”

      她似乎松了口氣,靠回座椅,開始說些鄰里閑話。我聽著,偶爾應(yīng)一聲,目光落在后視鏡上。鏡子里,她的臉在晨光里顯得柔和,甚至有些慈祥。可我知道,在那張臉上,在那雙時常含笑望著朵朵的眼睛后面,有一個完整的、與我無關(guān)的盤算。

      送她進站后,我沒立刻離開,坐在車里抽了根煙。手機響了,是沈清:“媽上車了?”

      “嗯。”

      “她那個包,今天特別鼓。我悄悄掂了下,不像衣服。”

      我沒說話。

      沈清的聲音低下來:“文淵,我覺得……媽在搬東西。一點一點地,把東西往縣城挪。”

      “也許吧。”

      “你不問問?”

      “問什么?”我彈掉煙灰,“問媽是不是在轉(zhuǎn)移財產(chǎn)?問那三十萬打算給誰?”

      電話那頭沉默了。長久的沉默后,沈清說:“你知道了。”

      “偶然聽見的。”

      “全部給曉蕓?”

      “聽口氣是。”

      沈清笑了,很短促的一聲,像什么東西碎了。“真好。十年,我每天下班趕著回家做飯,怕她一個人吃不好。她住院我陪夜,端屎端尿。朵朵從小到大,她開家長會的次數(shù)還沒我一半多。真好。”

      “沈清——”

      “我沒事。”她打斷我,“你回來路上買點菜,朵朵想吃可樂雞翅。”

      掛了電話,我把煙抽完,看著車站門口人來人往。有個老太太拖著行李箱,一個年輕姑娘來接,摟著又笑又跳。陽光很好,曬得車前蓋發(fā)燙。

      我想起十年前岳母剛來時,也是在這個車站。那時朵朵還小,騎在我脖子上,揮舞著小手喊“外婆外婆”。岳母仰頭笑,眼角的皺紋像綻放的菊花。她打開一個塑料袋,里面是煮雞蛋,還熱著。“路上吃,路上吃。”

      雞蛋用毛巾裹著,揣在懷里一路捂過來的。

      那時候的真情實意,和現(xiàn)在的算計,到底哪一個更真實?又或者,人本來就是復(fù)雜的,愛可以同時存在,算計也可以同時進行。就像那水龍頭,一邊給我們供水,一邊自顧自地滴漏。

      回到家,朵朵撲上來:“爸爸,外婆說給我買了新拼圖,在哪兒呢?”

      我一愣。岳母沒提這事。

      沈清從廚房出來,手里拿著把芹菜,表情很淡:“媽早上給的,說在縣城買的,忘拿了。下次帶回來。”

      “哦。”朵朵有點失望,但很快又高興起來,“那下次是什么時候?”

      “很快。”沈清說,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我跟進去,廚房里彌漫著燉湯的香氣。沈清站在灶臺前,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我走過去,手放在她肩上。她沒回頭,聲音悶悶的:

      “文淵,我覺得冷。”

      “嗯。”

      “不是身上冷,是這里。”她指了指心口。

      我沒法說什么安慰的話,因為我也冷。那種冷不是突如其來的寒流,而是經(jīng)年累月的、緩慢的失溫。像一盆炭火,你以為它燒得正旺,可某天伸手去烤,才發(fā)現(xiàn)余溫尚存,但火種已經(jīng)悄悄移到了別處。



      晚上,岳母從縣城打來電話,說房子水管修好了,但要晾兩天,周一再回來。朵朵搶著接電話:“外婆,我的拼圖呢?”

      不知那頭說了什么,朵朵高興得直跳:“好!我要艾莎公主的!”

      掛了電話,朵朵去寫作業(yè)了。沈清收拾碗筷,忽然說:“她給朵朵買東西,從來都是便宜的。拼圖,文具,小發(fā)卡。但曉蕓家的孩子,去年生日送了個真金的長命鎖,我親眼見過。”

      “也許是我們沒看見的時候,給了朵朵貴的。”

      “沒有。”沈清很肯定,“朵朵的東西,每一件我都知道來歷。”

      我沒再爭辯。爭這個沒意思,像在泥潭里拔河,只會讓雙方都更狼狽。

      臨睡前,我去陽臺收衣服。岳母的臥室門沒關(guān)嚴,里面黑著燈。我猶豫了一下,推門進去,打開燈。房間收拾得很整潔,床單沒有一絲褶皺,梳妝臺上的護膚品擺成一條直線。窗戶開著,夜風吹動淺藍色的窗簾。

      我站在房間中央,第一次認真審視這個住了十年的空間。我們的主臥,帶獨立衛(wèi)生間,朝南,冬天陽光能灑滿半張床。岳母搬進來后,我們只在她回縣城時進來打掃。這里成了她的絕對領(lǐng)域。

      五斗柜最底下的抽屜,鎖著。

      書桌抽屜沒鎖。我拉開,里面是針線盒、老花鏡、一沓藥店小票。還有一本舊相冊,我隨手翻開,第一頁就是沈清和曉蕓的合照。沈清大概十來歲,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裙子,曉蕓還是嬰兒,被沈清抱在懷里,笑得口水直流。照片背后有行小字:清清六歲,蕓蕓滿月。

      再往后翻,沈清的照片越來越少,曉蕓的越來越多。沈清的小學畢業(yè)照,初中成績單,高中錄取通知書——都被仔細貼在相冊里,但也就到此為止。曉蕓的部分則豐富得多:幼兒園跳舞的照片,小學當升旗手,中學獲獎,大學錄取,工作,結(jié)婚,生子……像一部完整的成長史。

      沈清的那部分,在十八歲那年,戛然而止。好像從她離開家去上大學開始,就不再是相冊的主角。

      我合上相冊,放回原處。關(guān)抽屜時,看見角落里塞著個牛皮紙信封。沒封口,我抽出來,里面是幾張銀行轉(zhuǎn)賬回單。最近的一張是三個月前,轉(zhuǎn)給沈曉蕓,金額五萬,備注“裝修款”。再往前翻,有“買車”、“孩子學費”、“過節(jié)費”,零零總總,這三年大概有十五六萬。

      而給沈清的,只有去年春節(jié)的一萬塊,備注“壓歲錢(含朵朵)”。

      我一張張看完,又按原順序塞回去,信封放回角落。關(guān)燈,帶上門。陽臺上的衣服已經(jīng)干了,摸上去暖烘烘的,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我一件件收下來,抱了滿懷。

      沈清在臥室疊衣服,看我進來,問:“媽房間窗戶關(guān)了嗎?夜里可能下雨。”

      “關(guān)了。”

      “那就好。”她低頭,把朵朵的T恤攤平,對折,再對折,動作慢而仔細。

      我坐在床邊,看著她的背影。結(jié)婚十二年,她的肩線還是瘦削,但背微微有些駝了,是常年伏案工作落下的。這十年,她沒和岳母紅過一次臉,沒說過一句重話。岳母口味淡,她就少放鹽;岳母腰不好,她買了按摩椅;岳母喜歡看家庭倫理劇,她陪著看,哪怕自己更愛紀錄片。

      可相冊停在十八歲。轉(zhuǎn)賬單上空空如也。

      “沈清。”我叫她。

      “嗯?”

      “下個月你生日,想要什么?”

      她動作頓了一下,沒回頭。“怎么突然問這個?都好幾年不過了。”

      “今年過。我們帶朵朵出去吃,就我們?nèi)齻€。”

      她終于轉(zhuǎn)過身,眼睛有點紅,但嘴角是彎的。“好啊。我想吃日料,就公司樓下那家,貴的那家。”

      “行,就那家。”

      窗外真的下起了雨,先是幾滴,很快就連成線,順著玻璃蜿蜒而下。我起身去檢查窗戶,看見樓下路燈的光暈在雨幕里化開,濕漉漉的一片暖黃。

      手機亮了,是岳母發(fā)來的短信:“文淵,睡了沒?客廳茶幾下面有盒茶葉,朋友送的,你拿去喝。別給沈清說,她總說我亂買東西。”

      我看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回復(fù):“好的媽,您也早點休息。”

      放下手機,雨下得更大了。嘩嘩的聲響淹沒了一切,也淹沒了廚房那持續(xù)不斷的水滴聲。但我知道,它還在那兒,滴答,滴答,像一顆固執(zhí)的心臟,在這個家的深處,不知疲倦地跳動。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但天還陰著,灰蒙蒙的像塊沒擰干的抹布。我醒來時,沈清已經(jīng)不在床上了。廚房傳來煎蛋的滋啦聲,還有朵朵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

      我走到客廳,看見岳母坐在餐桌主位,慢條斯理地喝著一小碗白粥。那本暗紅色的存折,就放在她手邊,底下墊了張抽紙,怕沾了水漬。封皮上“儲蓄存折”四個燙金字有點褪色了。

      “爸,早上好!”朵朵嘴里塞著面包,含糊地喊。

      “早。”我拉開椅子坐下。沈清端了煎蛋和牛奶過來,放在我面前,沒說話,也沒看岳母。她眼皮有點腫。

      空氣像是凝固的豬油,又厚又膩。只有朵朵無憂無慮地晃著腿,念叨著今天美術(shù)課要畫什么。

      岳母喝完最后一口粥,用紙巾擦了擦嘴角,動作很輕,很慢。然后,她拿起那本存折,用指尖摩挲了一下邊緣。

      “昨晚的話,可能說得急了點。”她開口,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我的意思是,這錢先緊著曉蕓用。她那邊最近確實困難,房子貸款壓力大,孩子又要上私立幼兒園,一年好幾萬。你們條件好些,這錢對你們是錦上添花,對她那是雪中送炭。”她頓了頓,看向沈清,“清清,你是姐姐,從小就讓著妹妹,這次也體諒體諒媽,行不?”

      沈清背對著我們在灶臺前沖杯子,水流開得很大。嘩嘩的水聲蓋過了其他動靜。過了好幾秒,她才關(guān)上水龍頭,轉(zhuǎn)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

      “媽,錢是您的,您愛給誰給誰,不用跟我們商量。”她說完,端起自己的杯子進了臥室,關(guān)上了門。

      砰的一聲,不重,但很清晰。

      朵朵嚇了一跳,看看關(guān)上的房門,又看看我和岳母。岳母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她拿起存折,站起身:“我吃飽了。今天約了老姐妹去公園走走。”

      她回自己房間,換了身出門的衣裳,把存折仔細地放進她那個黑色手提包的夾層里,拉好拉鏈,然后拎著包出門了。自始至終,沒再看我一眼。

      門關(guān)上后,我走到女兒身邊,摸摸她的頭:“快吃,要遲到了。”

      “爸爸,媽媽和外婆吵架了嗎?”朵朵小聲問。

      “沒有。媽媽可能有點累。”我撒謊撒得自己都覺得沒勁。

      送朵朵上學的路上,她坐在后排安全座椅里,忽然說:“爸爸,我不喜歡外婆了。”

      我心里一緊:“為什么?”

      “外婆上次來學校接我,給我買的冰淇淋是最小最便宜的那種。可是蕓蕓阿姨家的小寶跟我說,外婆給他買的是那種有巧克力脆皮的,很大一個!”朵朵撅著嘴,“外婆偏心。”

      童言無忌,卻像根針,冷不丁扎進最軟的地方。我只能說:“外婆可能那天沒帶夠錢。”

      “才不是呢!”朵朵反駁,“我看見外婆錢包里有很多紅票票!”

      我啞口無言。后視鏡里,女兒氣鼓鼓的小臉,讓我想起昨晚沈清發(fā)紅的眼眶。有些東西,連孩子都瞞不過。

      那天上班,我心神不寧。開會時走神,被領(lǐng)導(dǎo)點了名。中午吃飯,筷子拿起又放下,對著油膩的食堂飯菜毫無胃口。腦子里翻來覆去就是那本存折,岳母平靜的臉,還有沈清關(guān)門時那一聲悶響。

      下午,我提前請了假。沒回家,開車去了老城區(qū)的銀行。岳母的退休工資卡是這家銀行的,我知道密碼,是她生日。十年前她來市里,是我陪她辦的卡,密碼也是我建議設(shè)的,說好記。那時候,她還拍著我的胳膊說:“文淵心細。”

      我把車停在街對面,沒進去。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在踩一條模糊的線。最終,我沒下車。有些事,做了,就真的回不去了。

      回到家,才四點多。岳母還沒回來,沈清也不在。家里空蕩蕩的,只有廚房水龍頭那該死的滴答聲,在寂靜中被放得無限大。我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目光落在書柜最上層的一個鐵皮盒子上。

      那是沈清放老物件的地方。我搬了椅子,把盒子拿下來。打開,里面是一些舊照片、信件、沈清小時候的獎狀。我翻找著,手指觸到一個硬硬的筆記本。棕色的軟皮封面,邊緣已經(jīng)磨損。

      是岳母的日記。或者說,是記賬本兼一些瑣事記錄。不知怎么混在了這里。

      我猶豫了幾秒,翻開了。前面大多是日常開銷,一筆一筆,字跡工整。“青菜3.5元”“豬肉28元”“朵朵鉛筆盒12元”……偶爾夾雜幾句:“清明回縣城,給老周掃墓。”“曉蕓電話,說想換工作,愁。”

      翻到近兩年的部分,關(guān)于錢的記錄多了起來,但不再是買菜錢,而是一筆筆轉(zhuǎn)賬、存款。

      “3月12日,到期轉(zhuǎn)存三年定期5萬,卡號尾號8713(曉蕓)。”

      “6月8日,曉蕓說買車位,取2萬。”

      “9月1日,小寶幼兒園學費,補貼8千。”

      “12月25日,給清清1萬(春節(jié)開銷及朵朵壓歲)。”

      一筆筆,清晰,冷靜。給沈曉蕓的,數(shù)額大,名目具體。給沈清的,只有籠統(tǒng)的“春節(jié)開銷”,像一筆不得不走的、敷衍的人情賬。

      最近的一頁,就在上周:“咨詢理財經(jīng)理,三十萬到期后轉(zhuǎn)出流程。預(yù)留五千自用,其余全部轉(zhuǎn)至曉蕓賬戶(尾號8713)。文淵收入穩(wěn),清清有工作,不缺。曉蕓難,女婿生意不定,需扶持。此事不必與清清多言,易生誤會。”

      “易生誤會”。四個字,輕描淡寫,卻像一記悶棍敲在我太陽穴上。原來她都知道這是“誤會”,但依然選擇這么做。而且,早就計劃好了,連“不必多言”的策略都想好了。

      我把本子合上,手有點抖。不是生氣,是一種更深的無力感。你明明看見一堵墻朝你倒下來,卻連伸手去推的力氣都沒有,因為砌墻的人,是你喊了十年“媽”的人。

      我正想把本子放回去,門口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我趕緊把盒子放回書柜上層,剛坐回電腦前,岳母就進來了。

      “今天這么早?”她有些詫異,隨即看到我桌上的鐵皮盒子一角,眼神閃爍了一下。

      “嗯,公司沒事就回來了。”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她“哦”了一聲,沒再多問,拎著那個鼓囊囊的黑色手提包進了自己房間,關(guān)上了門。我聽見里面?zhèn)鱽砑毼⒌墓耖T開合聲,還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輕響。她在藏東西。或許,是剛從銀行取出來的現(xiàn)金?給曉蕓的“雪中送炭”的一部分?

      那天晚飯,氣氛比早上更僵。沈清做了三菜一湯,但大家吃得味同嚼蠟。岳母試圖找話題,說今天公園里玉蘭花開了,說老姐妹的孫子考上了好大學。沒人接話。只有朵朵偶爾問一句“玉蘭花是什么顏色的”,才讓餐桌不至于徹底死寂。

      飯后,岳母主動去洗碗。沈清拉著朵朵進了兒童房輔導(dǎo)作業(yè)。我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開著,演著什么綜藝,嘻嘻哈哈的聲音填滿了屋子,卻更顯得空洞。

      手機震了一下,是沈曉蕓發(fā)來的微信。一張照片,她兒子小寶坐在嶄新的兒童學習桌前,笑得見牙不見眼。后面跟著一條語音。

      我點開,沈曉蕓那帶著點縣城口音的、甜膩的聲音外放出來:“姐夫,看我家小寶的新桌子!我媽給買的,實木的,一點味道都沒有,對孩子好!花了三千多呢,我說不用買這么貴的,媽非說不能虧了孩子。哎呀,真是,我媽就愛亂花錢。”

      語音播放完,客廳里只剩下電視里虛偽的笑聲。廚房的水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岳母站在廚房門口,擦著手,表情有點不自然。

      我抬頭看她,扯了扯嘴角:“曉蕓說,您給小寶買了張很好的學習桌。”

      “啊……是,是。”岳母走過來,在側(cè)面的單人沙發(fā)坐下,“小孩子,用點好的應(yīng)該的。朵朵小時候,不也買過好的么。”

      朵朵小時候用的學習桌,是我和沈清花了半個月工資買的。岳母當時說:“買這么貴的干嘛,小孩長得快,以后還得換。”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沒再說話,低頭擺弄手機,給沈曉蕓回了兩個字:“挺好。”

      岳母坐了一會兒,起身回了自己房間。關(guān)門聲比平時重了一點。

      夜里,我睡不著,起身去陽臺抽煙。發(fā)現(xiàn)沈清也在,抱著手臂,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城市的燈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

      “看到了?”她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

      “什么?”

      “曉蕓發(fā)的朋友圈。”沈清的聲音很冷,“新桌子,新書包,還有上周,小寶腳上那雙耐克兒童鞋,我看也得六七百。媽買的。”

      我這才想起,我很少看朋友圈。“你都看見了?”

      “想不看見都難。”沈清苦笑,“一天發(fā)三四條,全是‘我媽給我買的’‘我媽心疼我’‘我媽說這個好’。以前只覺得她愛炫耀,現(xiàn)在想想,那是炫耀給我看的。告訴我,媽有多疼她。”

      我吸了口煙,尼古丁也壓不住心里的煩躁。“媽今天說,曉蕓困難,需要雪中送炭。”

      “她困難?”沈清轉(zhuǎn)過頭,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驚人,“她老公去年接了兩個政府辦公樓的項目,賺了多少你知道嗎?她上個月還在朋友圈曬去海南度假的照片。她困難?”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是,我是不困難。我每天加班到八九點,回到家還要操心孩子作業(yè),操心房貸,操心你爸媽的身體,操心她喜歡吃什么!我不困難!所以我活該被當成那個‘不需要’的人,是吧?”

      “沈清……”

      “文淵,我不是圖她那點錢。”她打斷我,眼淚終于掉下來,但被她飛快地抹去,“我就是覺得……沒意思。真沒意思。十年,我到底在干什么?我以為我是在照顧我媽,盡孝心。可在她眼里,我大概就是個不花錢的保姆,還得倒貼水電伙食費的那種。曉蕓嘴巴甜,會撒嬌,隔三差五打個電話說想媽媽了,就是貼心小棉襖。我天天在身邊,端茶倒水,就是應(yīng)該的。”

      我掐滅煙,把她摟進懷里。她身體僵硬,沒有像往常一樣靠過來,只是直挺挺地站著,任由我抱著。

      “明天,我去跟媽談?wù)劇!蔽艺f。

      “談什么?”她抬起頭,臉上是淚痕,也是嘲弄,“談她不該把錢都給曉蕓?她一句‘我的錢我做主’就能把你堵回來。談她偏心?她會說‘你是姐姐,要讓著妹妹,你條件好,要多幫襯’。文淵,沒用的。心長偏了,道理就是歪的。”

      我知道她說得對。有些話,說開了,可能連現(xiàn)在這層勉強維持的平靜都沒有了。

      第二天是周日,岳母說要去逛超市,買點東西。沈清說帶朵朵去上鋼琴課,中午不回來吃。家里就剩我一個。

      我坐在客廳,聽見岳母房間里傳來講電話的聲音,門沒關(guān)嚴。

      “嗯,取了,兩萬。你先用著……不夠再說。你姐這邊?沒事,他們不知道……嗯,你收好就行,別到處說……媽就你們倆女兒,不給你們給誰?……你姐?她不一樣,她能力強,文淵又能干,不缺這點。你好好過日子,媽就放心了……小寶上學是大事,該花錢的地方別省……媽還有,放心。”

      聲音壓得很低,但斷斷續(xù)續(xù)還是能聽清。我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尊泥塑。心里翻騰的不是怒火,是一種黏稠的、冰冷的悲哀。原來,連“你們倆女兒”都不是,在她心里,需要被惦記、被扶持的,只有“你”——沈曉蕓。

      岳母打完電話出來了,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恢復(fù)自然:“沒出去啊?”

      “媽,”我放下手機,盡量讓語氣平和,“坐,聊兩句?”

      她遲疑了一下,在對面的沙發(fā)坐下,腰板挺直,帶著一種教師面對學生家長時的、習慣性的端莊。

      “什么事?”

      “關(guān)于那三十萬,還有您平時補貼曉蕓的事。”我開門見山。

      岳母的臉色立刻變了,那層端莊出現(xiàn)了裂縫,露出一絲惱怒和警惕:“你偷聽我打電話?”

      “門沒關(guān)嚴,我正好聽見。”我迎著她的目光,“媽,我不是要干涉您怎么處理自己的錢。我只是覺得,沈清也是您女兒,這十年,她對您怎么樣,您心里有數(shù)。有些事,做得太明顯,會傷人心。”

      “我做什么了?”岳母的聲音尖了起來,“我給我小女兒點錢,怎么了?犯法了?沈清是我女兒,我少她吃還是少她穿了?住在這里十年,我給她添過麻煩嗎?我?guī)退龓Ш⒆樱黾覄?wù),她給我什么了?不就是出了點生活費嗎?那是應(yīng)該的!我是她媽!”

      她的邏輯如此自洽,如此理直氣壯,竟讓我一時語塞。在她看來,十年的付出是“應(yīng)該的”,而她的錢,她的“母愛”,是需要額外獎勵的稀缺資源,只能給她認為“更需要”的那個孩子。

      “媽,不是這么算的……”

      “那怎么算?”她打斷我,胸口起伏著,“文淵,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沒想到你也跟你媳婦一樣,盯著我這點棺材本!我告訴你,這錢,我愿意給誰就給誰!曉蕓不容易,她男人靠不住,我不幫她誰幫她?你們過得舒舒服服的,有房有車,年薪幾十萬,還要跟我這個老太婆爭這點小錢?你們良心過得去嗎?”

      “我們從來沒想過要您的錢!”我也提高了聲音,壓了很久的情緒終于竄了上來,“我們要的是公平!是您把沈清也當女兒看!不是一邊享受著沈清的事無巨細的照顧,一邊把所有的好處都偷偷塞給曉蕓!您自己想想,這公平嗎?”

      “公平?什么公平?”岳母猛地站起來,臉漲紅了,“我是當媽的,我想對誰好就對誰好!輪得到你來說三道四?這個家我住不下去了!我明天就回縣城!”

      “媽,您別激動……”

      “我沒激動!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十年我是寄人籬下!看你們臉色過日子!現(xiàn)在嫌我礙眼了,想趕我走是吧?行,我走!不礙你們的眼!”

      她說完,轉(zhuǎn)身沖回自己房間,砰地關(guān)上了門,緊接著是反鎖的聲音。

      我站在原地,渾身的力氣像被抽干了。談話徹底失敗,不僅如此,還把事情推向了更糟的境地。我成了那個“逼走岳母”“覬覦遺產(chǎn)”的惡人女婿。

      中午,沈清帶著朵朵回來了,手里拎著外賣。她察覺氣氛不對,看看我,又看看岳母緊閉的房門。

      “怎么了?”

      “吵了一架。”我疲憊地揉著額角,“她可能覺得我們要趕她走。”

      沈清聽完我的簡單敘述,沉默了許久,把外賣袋子放在餐桌上。“先吃飯吧。”

      那頓飯,岳母沒出來吃。我們?nèi)齻€默默地吃完。朵朵看看爸爸媽媽的臉色,乖乖地自己玩去了。

      下午,岳母房間門一直關(guān)著。傍晚時分,她出來了,拎著那個黑色手提包,眼睛紅腫,但下巴昂著,恢復(fù)了那種帶著冷意的平靜。

      “我買了明天的車票,回縣城。”她宣布,“這些年,謝謝你們的照顧。我老了,不中用了,還是回自己老窩待著清凈。”

      “媽,您別這樣,文淵他不是那個意思……”沈清試圖勸解。

      “我意已決。”岳母擺擺手,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晚飯不用做我的,我收拾東西。”

      她轉(zhuǎn)身又回了房間。沈清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有責怪,有無奈,也有更深重的疲憊。

      晚上,我接到岳父生前老同事陳叔的電話。陳叔是岳母在縣城的老鄰居,也是岳父的老朋友,為人正派。

      “文淵啊,我聽素琴說了點……哎,你們怎么回事啊?”陳叔語氣很為難,“她打電話跟我哭,說在女兒家住不下去了,女婿要霸占她的錢……這話說得,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接。文淵,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你不是那樣人。但這中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我嘴里發(fā)苦,把事情簡單說了一下,強調(diào)我們并非要錢,只是覺得老人處事不公,傷了沈清的心。

      陳叔在電話那頭長長嘆了口氣:“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啊。素琴這人……哎,有點老觀念,總覺得小的那個弱,要多幫襯。她也不是不疼沈清,就是方式……文淵,你是男人,是女婿,有些事,看開點。她畢竟是老人,是長輩。真要讓她這么哭著回縣城,街坊鄰居說起來,不好聽啊。對你,對沈清,對朵朵,名聲都不好。”

      “陳叔,我明白。可沈清她……”

      “沈清是懂事的孩子,你多勸勸。這樣,明天你先別讓素琴走,我給她打個電話,勸勸她。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坐下來好好說?”

      掛了電話,我心里像堵了一團濕棉花。陳叔的話在理,人言可畏。岳母要是真這么走了,在外人眼里,那就是我們不孝,容不下老人,還惦記老人的錢。我們這些年辛苦經(jīng)營的一切,家庭,事業(yè),名聲,都可能被潑上污水。

      可如果留下她,那本存折,那筆注定與我們無關(guān)的三十萬,還有日后源源不斷的“補貼”,就像一根刺,會永遠扎在這個家的肉里,化膿,發(fā)炎,永遠不得安寧。

      我走到岳母房門前,敲了敲門。

      里面沒聲音。

      “媽,”我對著門板說,“今天是我態(tài)度不好,我道歉。您別急著走,我們再談?wù)劇j愂鍎偛乓泊螂娫拋砹耍軗哪!?/p>

      過了好一會兒,門里傳來岳母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但很強硬:“沒什么好談的。我累了,要睡了。”

      我站在門口,半晌,只能轉(zhuǎn)身離開。

      回到臥室,沈清靠在床頭,看著天花板發(fā)呆。

      “陳叔打電話來了。”我把情況說了。

      沈清聽完,冷笑一聲:“看,來了。道德綁架。只要我們有一點不順她的意,不孝的帽子立馬扣下來。她永遠站在‘弱勢’、‘老人’的制高點上。文淵,你信不信,明天她就算不走了,這件事也會成為她拿捏我們的把柄。以后,她給曉蕓再多,我們都得忍著,不能說,否則就是不孝,就是容不下她。”

      我無言以對。沈清把人性看得太透,或者說,她把她的母親看得太透。

      那一夜,我和沈清背對背躺著,誰也沒睡著。中間,我聽到岳母房間傳來很輕的開門聲,腳步聲去了客廳,接著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整理東西。過了很久,才又回去,關(guān)上門。

      她在收拾行裝,看來是真的決心要走了。用離開作為武器,來捍衛(wèi)她“處置自己財產(chǎn)”的權(quán)利,來鞏固她“偏心”的正當性。

      窗外的天色,從濃黑慢慢變成沉郁的灰藍。新的一天要來了,但這個家的裂縫,在這一夜之后,已經(jīng)清晰得無法忽視。我知道,岳母暫時可能不會走了,陳叔的勸說,社會的眼光,都會成為牽絆。但這根刺,已經(jīng)深深扎下。矛盾沒有解決,只是被強行按進了水里,下一次浮起來,只會更加尖銳,更加洶涌。

      而我不知道,當它再次浮起時,我們是否還能勉強維持表面上的平靜。沈清那紅腫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正在慢慢熄滅,那是我最害怕看到的。

      岳母最終沒有走成。

      陳叔的電話起了作用,或者說,是“街坊鄰居會說閑話”這根軟肋起了作用。第二天早上,岳母的眼睛還是腫的,但不再提車票的事,只是沉默地坐在餐桌邊喝粥,仿佛昨晚的激烈爭吵只是一場幻夢。沈清也沉默,給朵朵剝雞蛋,遞牛奶,動作機械。我夾在中間,像個蹩腳的潤滑劑,找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說,比如天氣,比如朵朵學校要開運動會。我的話掉在凝固的空氣里,連個回響都沒有。

      日子似乎恢復(fù)了原貌,水龍頭還在滴答,三餐照舊,岳母依舊六點半起床做操。但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那本存折從餐桌上消失了,岳母也不再當著我們的面給曉蕓打電話。她把自己那點心思,藏得更深,鎖得更嚴。家里開始出現(xiàn)一種奇怪的默契:我們不提那三十萬,不提曉蕓,岳母也不再炫耀曉蕓又得了她什么好處。表面的和平下面,是冰冷的暗流。沈清的話更少了,下班回家就鉆進書房,或者陪朵朵做作業(yè)。她不再像以前那樣,飯后陪岳母看電視,聊些家長里短。岳母有時對著電視發(fā)呆,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我知道,沈清在忍。用一種近乎自虐的冷靜在忍。她把委屈、失望、還有被至親輕視的痛楚,都嚼碎了咽下去,只在夜深人靜時,背對著我,肩膀微微顫動。我摟住她,她不動,也不出聲,像一尊有了裂縫的瓷像。

      我不能讓她這么忍下去。那三十萬像一根刺,不拔出來,這個家永遠好不了。可怎么拔?硬搶是強盜,講理是對牛彈琴。岳母的邏輯自洽而堅固:我的錢,我愛給誰給誰;你們過得好了,就不該爭;我偏心,但我偏心得有理有據(jù)。

      我得找到別的辦法。不是為了那筆錢,是為了討一個道理,為沈清討一個公道。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法律。咨詢了一個做律師的朋友,很隱晦地問,如果老人把財產(chǎn)全給一個子女,其他子女能否主張權(quán)利。朋友在電話那頭笑了:“文淵,這得分情況。如果老人意識清醒,自愿處分,法律上很難干涉。除非能證明她是在受脅迫、欺詐,或者處分行為明顯影響其自身生活保障。而且,你們是女婿兒媳,從繼承順序上說,隔得更遠。除非沈清主張,但前提是,沈清得愿意去撕破臉打這個官司。為三十萬,打一場親情官司,值嗎?”

      不值。律師費、時間成本、情感消耗,還有徹底破裂的母女關(guān)系。這條路,堵死了。

      我變得有些疑神疑鬼。岳母出門,我會下意識想她是不是又去銀行轉(zhuǎn)賬。她接電話聲音低,我會豎起耳朵,雖然聽不清。那個黑色的手提包,像潘多拉的魔盒,每次看到她拎著,我心里就一沉。

      機會在一個周末的下午來了。岳母說要去老年大學上課,書法班。她走后不久,天空忽然陰沉下來,緊接著下起了瓢潑大雨。沈清在單位加班,朵朵在同學家玩。家里只有我一個人。

      雷聲隆隆。我忽然想起,岳母房間的窗戶好像沒關(guān)嚴。我走到她房門口,手放在門把手上——沒鎖。這很少見,她通常出門都會鎖門。也許今天走得急,忘了。

      推開門,房間里彌漫著老人特有的、淡淡的藥味和樟腦丸氣味。窗簾被風吹得鼓起來,雨點斜打進來,窗臺濕了一片。我趕緊過去關(guān)窗。就在關(guān)窗的瞬間,我的目光掃過書桌。桌上攤開著一個本子,正是我之前見過的那個棕色軟皮記賬本。旁邊,還放著一個打開的紅色絨布首飾盒,里面是些金銀首飾,還有幾張銀行的定期存單。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雨聲很大,敲打著玻璃窗,也敲打著我的耳膜。我告訴自己,關(guān)好窗就走。可是腳像釘在了地上。那些存單,像有魔力一樣吸引著我的目光。

      我做了個決定。一個讓我事后愧疚,但當時覺得必須做的決定。我輕輕走到書桌旁。記賬本翻開的那一頁,墨跡很新,是這兩天的記錄。上面寫著:

      “5月18日,曉蕓來電,小寶報暑期鋼琴班,費用八千,已答應(yīng)。”

      “5月19日,取現(xiàn)五千,預(yù)備給曉蕓(下周她生日)。”

      下面一行,字跡有些潦草,像是心情激動時寫的:“清清近日冷淡,想必為錢事心生怨懟。女兒亦不懂為母之心!我與她父一生積蓄,本欲公平分配。然文淵收入豐厚,清清工作安穩(wěn),房產(chǎn)已有,未來無憂。曉蕓不同,嫁人猶如二次投胎,所托非良,生活起伏。為母者,豈能眼看一女高樓起,一女無瓦遮頭?偏心也罷,不公也罷,我只求問心無愧,兩女余生皆能安穩(wěn)。錢財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求用得其所,解我真憂。”

      “問心無愧”。四個字,像燒紅的針,扎進我的眼睛。原來,她心里跟明鏡似的。她知道這是偏心,是不公,但她用“為母之心”“解我真憂”給自己打造了一件無懈可擊的盔甲。在她看來,她的不公,是出于更高層次的“公平”——一種基于她個人判斷的、“劫富濟貧”式的公平。而沈清的“怨懟”,成了不懂事、不體諒。

      憤怒和悲哀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我顫抖著手,輕輕掀開旁邊的存單。一張,兩張,三張……都是不同銀行的定期存單,戶名是周素琴,金額從三萬到八萬不等,到期日最近的在下個月,最遠的在兩年后。加起來,正好差不多三十萬。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單獨的、略顯陳舊的存折,開戶行是縣城的儲蓄所。我翻開,最后一筆交易是五年前,余額:零。看來,那筆錢早已轉(zhuǎn)移。

      我的目光落在首飾盒里。最上面是一對分量不輕的金鐲子,下面壓著幾張保單。我抽出來看,是人壽保險,被保險人是岳母,受益人一欄,赫然寫著:沈曉蕓。

      連身后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滴水不漏。沈清的名字,從頭到尾,沒有出現(xiàn)。

      雨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我把東西按原樣放好,盡量不留翻動痕跡,然后退出了房間,輕輕帶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我大口喘氣,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做了什么虧心事,而是因為親眼目睹了一場精心策劃的、溫柔的掠奪。掠奪者是我的岳母,被掠奪的是我的妻子,而罪名,是“過得比較好”。

      我走到陽臺,點燃一支煙。雨后的空氣潮濕清冷,卻壓不住我心頭的燥熱和寒意。證據(jù),我拿到了。可然后呢?拿給沈清看?讓她更痛,更絕望?還是拿去跟岳母對質(zhì),換來又一場“你們就是圖我的錢”的咆哮,和她更加理直氣壯的“我為你們好”?

      不,這不夠。這點證據(jù),只能證明她偏心,證明她打算把錢都給曉蕓。但這改變不了什么。錢是她的,她仍有絕對的支配權(quán)。我們需要更有力的東西,能真正動搖她決定,或者至少,能讓她無法再如此心安理得地傷害沈清的東西。

      接下來的幾天,我像著了魔。工作心不在焉,腦子里全是那些存單、保單、記賬本上的字句。我開始有意識地收集“證據(jù)”。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證據(jù),而是能拼湊出真相全貌的碎片。

      我“無意中”問起岳母以前在縣城的房子。她說早就舊了,不值錢。但我偷偷托縣城的朋友打聽,朋友回復(fù)說,那片區(qū)雖然老,但可能劃入學區(qū)范圍,房價悄悄在漲,她那套六十平的小房子,現(xiàn)在市值估計接近四十萬。而她一直說,房子又老又破,留著也沒用。

      我“偶然”看到岳母手機屏幕亮起,是曉蕓發(fā)來的微信,抱怨老公生意又賠了,壓力大。岳母立刻回:“別急,媽這兒有。”過一會兒,又一條:“下個月定期到期,媽給你轉(zhuǎn)過去,先把窟窿堵上。”

      我“幫忙”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了岳母十幾年前的一個病歷本。里面記錄她做過一次不大不小的手術(shù)。當時我和沈清剛工作,沒什么積蓄,但二話不說拿出了三萬塊錢。岳母推辭,我們說:“媽,治病要緊,錢以后再說。”后來,岳母陸續(xù)還過一些,但總說家里開銷大,慢慢還。直到前兩年,才說“總算還清了”。我當時還挺感動,覺得老人不容易。現(xiàn)在想來,那筆“借款”,恐怕和源源不斷流向曉蕓的“補貼”相比,九牛一毛。而曉蕓,從未在岳母身上有過任何大額支出,反而一直是接收方。

      我還“記起”一些細節(jié)。朵朵出生時,岳母給了一個兩千塊的紅包。曉蕓的兒子小寶出生,岳母打了一個沉甸甸的金鎖,當時金價每克三百多,那鎖我看過,不下三十克,就是近萬。朵朵每年生日,岳母封五百紅包。小寶生日,不是最新款的玩具,就是名牌衣服,花費遠超五百。以前覺得是老人疼小輩,方式不同。現(xiàn)在串聯(lián)起來,是赤裸裸的差額對待。

      每多發(fā)現(xiàn)一點,我心里的寒意就加深一層。這不是一時的糊涂,而是經(jīng)年累月、融入骨子里的偏袒。她用“你們條件好”作為萬能擋箭牌,理所當然地剝削著沈清的付出和我的容忍,去灌溉另一個女兒的生活。

      沈清察覺到了我的異常。“你最近怎么了?老是魂不守舍的。”一天晚上,她問我。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疲憊,有深藏的傷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她在期待我能做點什么,哪怕只是說出來,和她一起痛罵這不公。

      但我不能。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握了握她的手,冰涼。“沒事,公司有點煩心事。”

      她看著我,顯然不信,但也沒再追問,只是抽回手,翻了個身。“睡吧。”

      又過了幾天,周末,岳母說老年大學有活動,要去鄰市一天,晚上才回來。沈清帶朵朵去上興趣班。家里又只剩我一個。

      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腦子,再也趕不走。岳母的房間里,會不會有更多東西?更確鑿的,能打破她那套“為母之心”邏輯的東西?我知道這很越界,很卑劣。可想到沈清夜里無聲的眼淚,想到朵朵說“外婆偏心”時天真的臉,那股邪火就壓不住。

      我再次走進了岳母的房間。這一次,我目標明確。書桌抽屜,衣柜深處,床底下那個上了鎖的小箱子……我像個賊,不,我就是個賊,在岳母的私人領(lǐng)地里翻找。汗水浸濕了我的后背,每次一點風吹草動都讓我心驚肉跳。

      在衣柜最上層,一個舊棉襖的口袋里,我摸到了一個硬硬的筆記本。比之前那個記賬本更舊,塑料封皮,邊角卷起。打開,里面是更早的流水賬,夾雜著日記般的隨筆。時間可以追溯到七八年前,甚至更早。我快速翻看著,前面的內(nèi)容瑣碎平淡。直到翻到中間部分,我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頁的日期,是沈清懷孕,朵朵出生前后。

      “清清孕吐厲害,文淵工作忙,我得多照顧。未來外孫的衣物用品,也需準備。手頭緊,曉蕓又嚷著要買新手機,愁人。”

      隔了幾頁:“清清生了個女兒,母女平安。文淵高興,我也高興。只是親家母那邊,聽說臉色不大好,怕是嫌不是孫子。唉,女人不易。”

      “曉蕓打電話,說談了個對象,家里開廠的,很有錢。要我給她兩萬塊置辦行頭,不能丟面子。這孩子,心氣高。可我手頭……先把給清清攢的產(chǎn)后營養(yǎng)費挪給她吧,反正文淵收入可以,不會虧了清清。”

      “曉蕓婚事定了,彩禮要了八萬八,但嫁妝不能寒酸,否則婆家看不起。清清當年結(jié)婚簡單,我也沒給什么。這次,得給曉蕓撐足臉面。存款不夠,把清清爸留下的那塊老懷表當了吧,反正她也不記得了。”

      “朵朵滿月,給了兩千紅包。曉蕓下月結(jié)婚,嫁妝準備了六萬,加上買的金器,差不多八萬了。清清這邊……以后再說吧。她是姐姐,該體諒。”

      我一頁頁翻著,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本子。原來,從那么早開始,偏心的種子就已經(jīng)埋下,并且茁壯成長。沈清懷孕生產(chǎn)的艱難時刻,她挪用了給沈清的錢去滿足曉蕓的虛榮。沈清結(jié)婚的簡樸,成了她厚此薄彼的理由。甚至沈清父親留下的遺物,也能為了曉蕓的“臉面”而典當。而沈清得到的,只有一句輕飄飄的“以后再說”、“她是姐姐,該體諒”。

      怒火在我胸中燃燒,但更讓我渾身發(fā)冷的,是字里行間那種理所當然。仿佛沈清的犧牲、沈清的懂事、沈清“過得去”的生活,都成了她剝削沈清、供養(yǎng)曉蕓的天然理由。沈清的存在價值,似乎就是為了襯托曉蕓的“需要”,為了成就她作為母親“劫富濟貧”的自我感動。

      我繼續(xù)往后翻。最近的記錄,就在上個月。

      “曉蕓哭訴,女婿生意又遇挫,可能需資金周轉(zhuǎn)。我那些定期,下月到期一部分,先給她救急。只是清清那邊……近日愈發(fā)冷淡,怕是為錢事心生芥蒂。文淵似也有不滿。罷了,他們終究是外姓人,靠不住。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幾年?最后這點東西,得留給真正需要我、念著我好的孩子。曉蕓雖嬌氣,但嘴甜,貼心。清清……太像她爸,性子倔,心里有話也不說,隔著一層。錢財給了她,怕是也落不到一句好。不如都給曉蕓,她日子好過了,記得我這個媽的好,我也能安心閉眼。”

      看到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將筆記本摔在地上!外姓人!靠不住!原來,十年的付出,十年的朝夕相處,抵不過一句“外姓人”!原來,沈清的沉默和忍耐,在她眼里是“性子倔”、“隔著一層”!原來,她早就把我們,把沈清,劃在了她的真心之外!她算計的,不僅僅是誰更需要錢,更是誰更會“記得她的好”!她在進行一場情感投資,而沈清,因為不夠“嘴甜貼心”,早就被判定為不良資產(chǎn)!

      我喘著粗氣,撿起筆記本,把最后那幾頁,用手機清晰拍了下來。還有之前看到的存單、保單,也一一拍照。我的手在抖,但腦子卻異常清醒。這些,就是證據(jù)。不是證明她偏心的證據(jù),是證明她心是如何長偏的證據(jù)!是證明她如何將沈清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如何用“為你好”的刀子,一遍遍凌遲親生女兒的證據(jù)!

      我把一切恢復(fù)原狀,退出房間。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灰缸很快堆滿了。我知道,我拿到了足夠有分量的東西。這些東西一旦攤開,將足以撕裂任何虛偽的和平,足以讓岳母那套“為母之心”的盔甲四分五裂。

      但我還在猶豫。攤牌的后果是什么?是這個家徹底分崩離析?是沈清和岳母母女情分徹底斷絕?還是僅僅換來岳母一場更激烈的哭鬧,然后一切照舊?

      就在我思緒紛亂如麻時,門口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是沈清和朵朵回來了。

      “爸爸,你又抽煙!臭死了!”朵朵捂著鼻子跑開。

      沈清放下包,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緊閉的岳母房門,眉頭微蹙:“媽還沒回來?”

      “嗯,說晚上回。”我的聲音有些沙啞。

      沈清沒再說什么,去廚房準備晚飯。我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單薄,疲憊。十年了,這個家,這個房子,大部分的重擔其實壓在她肩上。岳母的日常起居,朵朵的成長教育,還有我這個常常加班丈夫的情緒。她像個陀螺,不停地轉(zhuǎn),以為身后有母親的理解和支持。可實際上,她最信任的親人,一直在背后,冷靜地計算著如何把資源輸送給另一個“更需要”的女兒,并且認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

      我掐滅煙,走進廚房。水池里放著沈清剛洗好的青菜,水珠翠綠。我忽然從背后輕輕抱住了她。她身體一僵,沒有掙開,也沒有回應(yīng)。

      “沈清,”我把頭埋在她頸窩,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洗發(fā)水味道,混著一絲油煙味,“如果……我是說如果,媽真的把所有的錢,所有的東西,都留給曉蕓,你怎么辦?”

      沈清洗菜的手停住了。水流嘩嘩地沖過她的手指,冰涼。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回答,她才用一種空洞的、仿佛從很遠地方傳來的聲音說:

      “我能怎么辦?那本來就是她的錢。”

      “可是……”

      “沒有可是。”她打斷我,關(guān)掉水龍頭,廚房里驟然安靜下來,“文淵,道理我懂。法律上,道德上,我都沒資格去爭。爭了,我就是貪圖老人錢財?shù)牟恍⑴褪侨莶幌旅妹玫膼憾窘憬恪?墒恰彼穆曇糸_始發(fā)抖,肩膀在我懷里輕輕顫動,“可是我這里,難受。”

      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的心口。那里,心跳急促而沉重。

      “這里,像被挖走了一塊。不是錢,是……是她從來沒把我放在和她平等的位置上。在曉蕓那里,她是母親。在我這里,我是什么呢?一個不用操心、可以無限索取的提款機?還是一個因為‘過得去’所以就活該被忽視的傻瓜?”

      她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我手背上,滾燙。

      “十年,文淵,十年啊……我每天下班趕著回來做飯,怕她一個人吃不好。她腰疼,我給她買按摩儀,學按摩手法。她睡不著,我給她熱牛奶,陪她說話。朵朵從小到大,她開家長會的次數(shù),一只手數(shù)得過來。曉蕓一個電話,說想媽媽了,她就能收拾東西去縣城住一個月。我呢?我生病發(fā)燒到39度,自己掙扎著去醫(yī)院掛水,都不敢麻煩她,因為她要跳廣場舞……”

      她泣不成聲,轉(zhuǎn)過身,把臉埋在我胸口,淚水迅速浸濕了我的襯衫。

      “我不在乎錢,我真的不在乎……我在乎的是,為什么啊?文淵,你告訴我,為什么我做得再多,都比不上曉蕓幾句甜言蜜語?為什么我的懂事,就成了她輕視我的理由?我也是她女兒啊!”

      我緊緊抱著她,心如刀絞。我想告訴她,我都知道,我看到了那些冰冷的記錄,我明白她的委屈。我想把手機里的照片給她看,想告訴她,不是她的錯,是那個她叫了三十多年“媽”的人,心早就歪了。

      但我還沒開口,門口傳來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岳母回來了。

      沈清猛地從我懷里掙脫,迅速用袖子擦了把臉,低下頭,繼續(xù)洗菜,仿佛剛才的崩潰從未發(fā)生。只是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出賣了她。

      岳母推門進來,手里拎著個袋子,看起來心情不錯。“回來了?今天活動挺熱鬧,還發(fā)了袋米。”她把袋子放在地上,換鞋,抬頭看到我們,頓了頓,“怎么了?吵架了?”

      “沒有。”沈清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岳母走過來,看了看沈清,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帶著審視。“清清眼睛怎么紅了?”

      “切洋蔥辣的。”沈清搶在我前面回答,聲音已經(jīng)恢復(fù)了些許平靜,但依舊冷淡。

      岳母“哦”了一聲,沒再追問,但眼神里的懷疑沒散。她走進客廳,打開電視。新聞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填滿了屋子,卻驅(qū)不散那無處不在的壓抑。

      晚飯時,氣氛比往常更僵。岳母試圖講老年大學的趣事,無人搭腔。朵朵似乎也感到了不對勁,安靜地扒飯。只有碗筷碰撞的輕微聲響。

      吃完飯,沈清默默收拾碗筷進了廚房。岳母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忽然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

      “人老了,就招人嫌了。話沒人愛聽,事也做不好。還是早點回自己老窩清凈。”

      我沒接話。我知道,這是以退為進,是試探,也是施壓。

      岳母等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yīng),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文淵,你說是不是?我現(xiàn)在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放下手機,抬起頭,迎著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老人的渾濁,也有一種銳利的、審視的光。十年了,我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不回避地與她目光對峙。

      “媽,”我開口,聲音很平靜,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被剛才沈清的眼淚,和我手機里的照片,燒成了灰燼,“您想回縣城,是因為我們給您添麻煩了,還是因為,您覺得在這里,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毫無負擔地把所有東西都留給曉蕓,而不用考慮沈清的感受了?”

      岳母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電視機里的歡聲笑語顯得無比刺耳。沈清從廚房探出身,手里還拿著濕漉漉的抹布,臉色煞白。



      岳母盯著我,嘴唇開始哆嗦,手指著我說:“你……你什么意思?文淵,你把話說清楚!什么叫‘毫無負擔’?什么叫‘不用考慮沈清感受’?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對不起你們的事了?啊?”

      她的聲音尖利起來,帶著被戳破心事的驚怒。

      我沒有躲閃,繼續(xù)說,語氣依舊平穩(wěn),但每一個字都像石頭一樣砸出去:“您做了什么,您心里清楚。需要我提醒您嗎?您那本棕色記賬本,您衣柜里那個舊本子,里面記得清清楚楚。沈清懷孕時您挪用的營養(yǎng)費,我爸留下的那塊您當了的懷表,朵朵和小寶從出生到現(xiàn)在每一筆不平等的花費,還有您下個月到期要全部轉(zhuǎn)給曉蕓的三十萬定期,受益人只有曉蕓的保單……”

      岳母的臉由紅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青,她猛地站起來,身體搖晃了一下,手指顫抖地指著我:“你……你翻我東西?!你居然偷翻我的東西!文淵,你這個……你這個……”

      “我這個什么?小偷?無恥之徒?”我也站了起來,多年的隱忍、憋屈,還有為沈清感到的痛心,在這一刻沖破了堤壩,“對,我是翻了!因為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看著沈清每天像個傻子一樣付出,然后像個傻子一樣被您輕視、被您算計!媽,您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這十年,沈清對您怎么樣?我文淵,對您又怎么樣?我們可曾有過一絲一毫慢待您的地方?可您呢?您把我們當什么?把沈清當什么?一個可以無限索取、還不用付任何情感對價的冤大頭嗎?!”

      “你胡說!你血口噴人!”岳母胸口劇烈起伏,眼淚涌了出來,但那是憤怒和羞惱的眼淚,“我對清清怎么了?我少她吃還是少她穿了?我住在這里,是幫她帶孩子,是做牛做馬!你們給我什么了?不就是出了點生活費嗎?那是你們應(yīng)該的!我是你媽!”

      “您是沈清的媽,不是我的!”我吼了回去,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朵朵從房間里跑出來,嚇得哭了起來,沈清連忙過去抱住她。“但這十年,我喊您媽,我把您當親媽一樣敬著!可您呢?您把我們,把沈清,當外姓人!當靠不住的外人!在您心里,只有沈曉蕓是您的女兒,只有她需要您,記得您的好!沈清就是個工具,是個因為‘過得去’所以活該被您敲骨吸髓的工具!”

      我把手機掏出來,點開照片,舉到她面前:“您自己看!這是您寫的!‘他們終究是外姓人,靠不住’!‘清清性子倔,心里有話也不說,隔著一層’!‘錢財給了她,怕是也落不到一句好’!這都是您寫的!白紙黑字!媽,您寫這些的時候,心里有過一絲一毫對沈清的愧疚嗎?您看著她每天忙里忙外,看著她在您生病時端茶送水徹夜不眠,您心里想的,就是她‘靠不住’,她‘隔著一層’嗎?!”

      岳母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字,像被雷劈中一樣,僵在原地,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她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粗重的、破風箱一樣的喘息。

      沈清緊緊抱著哭泣的朵朵,看著這一幕,看著岳母慘白的臉,看著我因憤怒而扭曲的表情,她的眼淚無聲地狂流,卻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岳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嘶啞、顫抖,卻依然帶著最后一絲頑固:“我……我那是……我那是為自己打算!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得想想以后!曉蕓她……她需要我!你們不需要!你們過得這么好……”

      “我們需要!”沈清終于尖叫出聲,那聲音充滿了絕望和破碎,“我們需要您把我們當家人!當女兒女婿!而不是提款機,不是墊腳石!媽,我也是您女兒啊!我從小聽話,我努力學習,我工作掙錢,我結(jié)婚生孩子,我努力過得‘好’,不讓您操心……難道我過得‘好’,就成了您不愛我、不在乎我感受的理由嗎?!難道就因為我比曉蕓堅強,比曉蕓能扛事,我就活該被您忽略,活該看著您把所有的愛、所有的錢,都捧給那個只會撒嬌賣慘的妹妹嗎?!”

      “您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嗎?!”沈清哭喊著,積壓了十年,或許更久的委屈和痛苦,在這一刻山洪般爆發(fā),“我看著您給小寶買金鎖,我想著朵朵只有一個小小的銀鐲子!我看著您偷偷給曉蕓塞錢,我想著您連朵朵的學費都從來沒問過一句!我看著您為了曉蕓的一句話,就能收拾行李去縣城住一個月,我想著我生孩子時您只來了三天就說住不慣要回去!媽,我也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啊!為什么?您告訴我為什么啊?!”

      朵朵被媽媽的樣子嚇壞了,哭得更大聲。岳母踉蹌著后退一步,跌坐在沙發(fā)上,捂著臉,發(fā)出嗚咽聲,不知是悔恨,還是僅僅因為被撕下了最后的遮羞布。

      我走過去,把哭泣的沈清和朵朵一起摟進懷里。然后,我看著癱在沙發(fā)上、瞬間老了十歲的岳母,用盡全身力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媽,今天,咱們就把話徹底說開。那三十萬,您愛給誰給誰,我們一分都不會要。但是,從今天起,也請您別再拿著‘母親’的身份,來綁架沈清,來綁架這個家。您的‘為母之心’,我們承受不起。既然您覺得曉蕓更需要您,既然您認為我們‘靠不住’,那……”

      我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句在我喉嚨里翻滾了無數(shù)遍,但始終未曾說出口的話:

      付費解鎖全篇
      購買本篇
      《購買須知》  支付遇到問題 提交反饋
      相關(guān)推薦
      無障礙瀏覽 進入關(guān)懷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精品欧美亚洲韩国日本久久| 无码国模国产在线观看免费| 波多野结衣的av一区二区三区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国色天香| 乱色欧美激惰| 免费国产一级 片内射老| 51自拍视频| 国产com| 太仆寺旗| yy111111少妇无码影院| 99久久人妻无码精品系列蜜桃| 一区二区三区AV波多野结衣| 久草综合视频| 成人乱人伦精品小说| 亚洲自国产拍揄拍| 日本熟妇色xxxxx日本免费看| 你懂的国产在线| 中文字幕二区| 99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2021| 免费99精品国产自在在线| 九九在线精品| 英德市| 天堂中文最新版在线官网在线| 久久精品熟妇丰满人妻99| 内射少妇18| 响水县| 被灌满精子的波多野结衣| 丁香五月情| 国产丝袜AV| 中文字幕熟女人妻丝袜 | 超碰66| 黄瓜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国产综合视频| 国产VA网站| 日韩成人综合| 色综合天天综合网国产| 亚洲中文字幕无码一久久区| 91视频大全| 九色综合狠狠综合久久| 国产精品美女久久久免费| 中文字幕四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