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聯網,部分圖片非真實圖像,僅用于敘事呈現,請知悉
盛家的五姑娘如蘭,大概是全京城最會給自己“找罪受”的嫡女了。
大姐華蘭嫁入伯爵府,六妹明蘭入主寧遠侯,潑天的富貴她瞧不上,偏要捂著耳朵,信了那套“有情飲水飽”的鬼話,一頭扎進窮書生文炎敬的懷里,美其名曰: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惜,現實的巴掌總是來得又快又響。
當丈夫的前程需要一筆巨款“打點”,她那點可憐的驕傲終于被磨得一干二凈。
她放下身段,硬著頭皮,第一次踏進了六妹明蘭那金碧輝煌的侯府,準備開口“借”錢。還沒等她那句“借”字說出口,一個丫鬟輕飄飄的稟報,竟像一塊千斤巨石,瞬間擊潰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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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忠勤伯爵府今日張燈結彩,人聲鼎沸,比逢年過節還要熱鬧三分。府里的大公子,也就是盛家大小姐華蘭的長子,今日大婚,迎娶的是言官張大學士的孫女,可謂是門當戶對,錦上添花。
為了這場喜宴,盛如蘭已經忙活了小半個月。
她嫁給文炎敬已經五年了。五年,足以讓一個嬌生慣養的盛家嫡女,變成一個為三餐油米操心的尋常婦人。
赴宴的衣裳讓她犯了難。箱籠翻了個底朝天,里面的衣裳不是料子過時,就是顏色黯淡,唯一幾件看得上眼的陪嫁,早就在日復一日的漿洗中失了原有的光澤。她想起出嫁前,自己的衣柜里掛滿了四季新衣,什么織金、云錦、妝花緞,應有盡有,別說穿了,就是看也看不完。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她嘆了口氣,取出一件水藍色的舊衫裙。這是前年回娘家時,母親王氏送的料子,當時沒舍得穿,一直壓在箱底。她對著昏暗的銅鏡比了比,腰身有些寬了,生完孩子后她清瘦了不少,終究是日夜操勞,不比從前那般豐腴。
也好,省些布料。她找出針線笸籮,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小心翼翼地將衣裳拆開,一點點裁小了,再一針一線地縫合起來。她的手指早已不復當年的纖細白嫩,指腹上落了一層薄繭,還帶著幾個被針尖扎出的細小黑點。
忙活了兩個下午,衣裳總算是改好了。看著平整的針腳,如蘭心里有了一絲滿足感。她又打開首飾匣子,里面空蕩蕩的,只剩下幾支銀簪和一對成色普通的耳墜。她拿起一支分量最重的金累絲嵌紅寶石的簪子,這是她出嫁時,老太太親手為她戴上的。她摩挲了許久,那紅寶石在光線下依舊璀璨,映著她眼底的猶豫。
“娘,你在看什么呀?”三歲的兒子聰兒搖搖晃晃地跑進來,抱住她的腿。
如蘭回過神,笑著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心里那點猶豫瞬間煙消云散。她將簪子用帕子仔細包好,藏進袖袋里。
第二天,她背著丈夫文炎敬,去了城西的當鋪。當鋪的朝奉是個精明的中年人,接過簪子掂了掂,又拿在眼前細細瞧了,嘴里嘖嘖稱贊:“好東西,盛家出來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少廢話,能當多少?”如蘭板著臉,不想跟他多啰嗦。
“夫人,這簪子手工極好,寶石也正。只是……您這是死當還是活當?”
“活當。”她咬了咬牙,她還想著,等將來手頭寬裕了,一定要把這支簪子贖回來。
最終,簪子當了三十兩銀子。如蘭攥著那沉甸甸的銀子,心里五味雜陳。她用這筆錢,給丈夫文炎敬裁了一身靛藍色的新儒袍,料子不算頂好,但勝在挺括,能遮掩住他因苦讀而過分單薄的身形。又給兒子買了一雙嶄新的虎頭鞋,鞋面上繡著威風凜凜的虎頭,針腳細密,一看就不是凡品。
做完這一切,她手里只剩下幾百個銅板。她小心地將銅板放進錢袋,盤算著回去的路上給孩子買串糖葫蘆。
她覺得這筆錢花得值。大姐家長子成婚,這是何等風光的大事,她們一家三口回去,總不能太寒酸,丟了盛家的臉面,也讓丈夫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她早已不是那個只知撒嬌任性的小姑娘了,她現在是文炎敬的妻子,是聰兒的娘,凡事都要為他們爺倆打算。
她時常會想起出嫁前,六妹妹明蘭拉著她的手,一臉認真地勸她:“五姐姐,日子不是光有情意就夠的。貧賤夫妻百事哀,這話雖俗,卻是實實在在的道理。”
當時她是怎么回答的?她好像是揚著下巴,滿不在乎地說:“你懂什么?你嫁進侯府,規矩大,婆母厲害,妯娌眾多,那才叫累呢。我嫁給敬哥哥,他家里簡單,沒有嫡庶之別,沒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我當家做主,自在得很。這才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呢!”
如今想來,明蘭的話就像一根細小的針,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輕扎一下她的心。自在是自在,可這自在的代價,卻是捉襟見肘的窘迫。
喜宴當日,文炎敬穿著新裁的袍子,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又看看身邊一身水藍衣裙、荊釵布裙卻難掩秀麗的妻子,眼里流露出幾分愧疚:“如蘭,委屈你了。”
如蘭正忙著給兒子整理衣領,聞言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說什么傻話呢?快走吧,咱們租的馬車還在外頭等著呢,去晚了可不好。”
一家三口坐著吱吱呀呀的馬車,晃晃悠悠地往忠勤伯爵府駛去。聰兒第一次坐馬車,興奮地趴在車窗上,小嘴里不停地問著“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如蘭抱著兒子,心里既有回娘家的期盼,又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
伯爵府門前車水馬龍,高頭大馬配著華麗車轎,幾乎堵住了整條街。他們租來的那輛半舊馬車夾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車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下,如蘭抱著兒子,文炎敬跟在身后,一家人從那些衣著光鮮的賓客縫隙中擠了過去。
門口的管事眼尖,一眼就認出了如蘭,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哎喲,是五姑奶奶來了!快請進,快請進!大小姐和六姑奶奶早就念叨您了!”
踏進那高高的門檻,喧囂和富貴之氣撲面而來。滿目的紅綢金飾,空氣中彌漫著上等熏香和佳肴的混合氣味。丫鬟仆婦們穿梭如云,個個衣著體面,舉止有度。如蘭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神態看起來更從容一些。
她被引著穿過幾重庭院,來到女眷們所在的后堂。還未進門,就聽見里面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華蘭正被一群貴婦人圍在中間,她穿著一身石榴紅的遍地金通袖袍,頭戴赤金點翠鳳冠,雍容華貴,氣度非凡。明蘭則坐在稍遠一些的位置,陪著盛老太太說話,她穿著一身藕荷色的對襟褙子,妝容淡雅,眉目間卻自有一股沉靜安然的氣度,那是寧遠侯府當家主母的威儀。
“五姐姐來了!”眼尖的明蘭最先看到她,笑著站起身。
一時間,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如蘭挺直了背脊,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牽著兒子走了進去。
“快來快來,讓我看看我的小外甥!”華蘭也笑著撥開人群,朝她走來,一把將聰兒抱進懷里,夸張地掂了掂,“哎喲,又長高長壯實了!”
姐妹三人湊在一起,說了幾句體己話。如蘭看著大姐和六妹身上那些光彩奪目的首飾,再看看自己手腕上空蕩蕩的,下意識地把手往袖子里縮了縮。
就在這時,華蘭的婆婆,忠勤伯爵府的老夫人袁氏,在一群仆婦的簇擁下走了過來。她目光在如蘭身上打了個轉,臉上帶著客氣而疏離的笑容,開口說道:“這位就是盛家的五姑娘吧?許久不見,如今真是洗盡鉛華,越發樸素了。”
這話一出,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瞬。幾個與袁家交好的夫人都拿帕子掩著嘴,眼神里帶著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如蘭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像是被人當眾打了一耳光。她聽得出這話里的意思,“樸素”二字,不過是“寒酸”的體面說法。她看著自己身上這件費盡心思改好的舊衣裳,再看看周圍那些夫人小姐身上閃閃發光的錦緞和珠寶,一股強烈的窘迫感從腳底直沖頭頂。她那雙因為常年做家務而變得粗糙的手,此刻更是不知該往哪里放才好。
“母親說的是,我這五妹妹,嫁了人就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不像我們,整日里還被這些俗物牽絆。”華蘭立刻笑著接過了話頭,親熱地挽住了如蘭的胳膊,將她帶到自己身邊,巧妙地隔開了袁老夫人和其他人的視線。
她一邊拉著如蘭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的空位上坐下,一邊狀似無意地打量著她的裝扮。當看到如蘭手腕上空無一物,脖頸間也只有一件素凈的衣領時,華蘭的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她隨即笑了起來,那笑容里帶著長姐特有的親昵和不容拒絕的強勢。她抬起自己的左手,將腕上一只水頭極好的冰種翡翠鐲子褪了下來,不由分說地就往如蘭的手腕上套。
“你瞧瞧你,今日這樣大的場面,怎么出門也不戴些首飾。這只鐲子還是前年你姐夫尋來的,水頭好,最是襯你的膚色,就當姐姐送你的。”華蘭的動作一氣呵成,語氣不容置喙。
那冰涼的玉鐲滑過如蘭粗糙的皮膚,穩穩地戴在了她的手腕上。入手沉甸甸的,綠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如蘭慌忙想要推拒:“大姐姐,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自家姐妹,說什么貴重不貴重的。”華蘭按住她的手,對她眨了眨眼,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說,“戴著吧,別讓人小瞧了我們盛家的姑娘。”
最后那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如蘭的心。她推拒的動作僵住了。她明白了,這只鐲子,與其說是姐妹間的贈予,不如說是一種“裝點”。大姐是怕她這副“樸素”的樣子,丟了盛家的臉面,所以急著給她添上一件像樣的首飾,好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她不再掙扎,任由那只冰涼的鐲子貼著自己的肌膚。那玉的寒意,仿佛一路從手腕蔓延到了心里。她低頭看著那抹翠色,只覺得它像一個精致的枷鎖,提醒著她與她們之間的差距。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對華蘭說了聲“謝謝大姐姐”,聲音干澀得厲害。
另一邊男賓的席面上,氣氛同樣微妙。
文炎敬的身份有些尷尬。他是新科舉人,論官職,只是一個八品的翰林院編修,在今天這個非富即貴的場合里,實在是不起眼。他被管事引著,安排在了一個靠近門口的偏僻角落。同桌的都是些遠房親戚或是伯爵府的清客幕僚,大家客氣地點頭致意后,便各自攀談,沒人真正留意他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書生。
他端著酒杯,目光越過觥籌交錯的人群,望向主桌的方向。他的大舅兄,華蘭的丈夫袁文紹,正陪著幾位國公侯爺談笑風生;他的妹夫,寧遠侯顧廷燁,更是眾人矚目的焦點,身邊圍滿了前來敬酒巴結的官員。他們談論的是朝堂局勢,是邊關戰事,是御賜的莊子田產。那些話題,離文炎敬的世界太過遙遠。
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酒,酒是好酒,入口醇厚,回味甘甜,可他嘗到的,卻只有滿嘴的苦澀。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誤入別人畫卷的局外人,與這滿堂的繁華格格不入。
就在他有些出神的時候,一個高大的身影在他桌前停下,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
“文姐夫,一個人在此喝酒?”
文炎敬抬頭,正是寧遠侯顧廷燁。他連忙起身,有些拘謹地拱手道:“侯爺。”
顧廷燁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旁邊的空位上落了座。他豪爽地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后看著文炎敬,開門見山地說:“前些日子聽明蘭提起,說文姐夫是個有真才實學的,在翰林院可還習慣?”
“多謝侯爺關心,一切都好。”文炎敬答得中規中矩。
顧廷燁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著文炎敬,帶著一種上位者審視的目光。“翰林院雖然清貴,但熬資歷的日子太長。我聽說明蘭的意思,是覺得讓你一直在那里蹉跎了才華。若是……若是有什么難處,或者想換個地方歷練歷練,盡管開口。你我是自家人,不必客氣。”
這番話,說得懇切,聽起來也全是好意。
可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鐵釬,狠狠地燙在文炎敬的自尊心上。
什么叫“蹉跎了才華”?什么叫“有難處盡管開口”?這話里話外的意思,不就是說他文炎敬如今的境地很“艱難”,是個“懷才不遇”的可憐蟲,需要靠著妻子的裙帶關系,靠著他這個權勢滔天的侯爺妹夫“提攜”一把,才能往上爬嗎?
他寒窗苦讀十幾年,憑著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考取功名,他有他的驕傲,有他的風骨。他可以忍受清貧,可以忍受別人的忽視,但他不能忍受這種居高臨下的、帶著憐憫的“善意”。
一股屈辱的熱流涌上臉頰,文炎敬緊緊捏著酒杯,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顧廷燁說道:“多謝侯爺美意,在下如今尚能自處。男子漢大丈夫,功名利祿,自當憑己身本事去掙,不敢勞煩侯爺。”
顧廷燁是什么人,立刻就聽出了他話里的疏離和硬氣。他挑了挑眉,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文炎敬一眼,便起身離開了。
那一頓飯,文炎敬食不知味。
回家的路上,租來的馬車里一片死寂。聰兒玩累了,靠在如蘭懷里睡得正香。如蘭看著丈夫緊繃的側臉和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心里那點赴宴的歡喜和被贈予鐲子的虛榮,早已煙消云散。
她試探著開口:“敬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宴會上喝多了,不舒坦?”
文炎敬沉默了許久,久到如蘭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才轉過頭,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聲音又低又沉,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一樣。
“沒什么。”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就是覺得,我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這句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重重地砸在如蘭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漣漪。她知道,他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大姐一家,是六妹妹一家,是整個盛家所代表的那個繁華世界。
她一直以為,只要有情意,所有的隔閡都能被填平。可今天這場喜宴,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將她和丈夫包裹在溫情脈脈的幻夢之外,露出了下面那道深不見底的、名為“階層”的鴻溝。
馬車吱呀作響,載著一家三口,離那片燈火輝煌越來越遠,駛向他們那座位于城郊的、簡陋卻真實的家。如蘭懷里的兒子睡得安穩,可她的心,卻亂成了一團麻。
02
從伯爵府回來的那份憋悶,像一團濕棉花堵在如蘭的心口,好幾天都未能散去。她把華蘭送的那只翡翠鐲子用帕子層層包好,收進了妝匣的最底層。她不敢再看,一看就想起袁老夫人那句“越發樸素了”,想起丈夫那句“我們不是一路人”。
她試圖將這些不快拋在腦后,將自己更深地埋進瑣碎的家務里。日子過得緊巴,由不得她傷春悲秋。天不亮,雞叫頭遍,她就得摸黑起床。劈柴,生火,淘米,煮一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熱氣騰騰的灶臺前,她一邊拉著風箱,一邊被熏得眼淚直流。
她的婆婆文母,一個從鄉野間走出來的、一輩子都在跟銅板較勁的婦人,總會在這時披著衣裳,趿拉著鞋,踱步到廚房門口,探頭探腦地看上一眼。
“哎,我說,今天的火是不是燒得太旺了?這柴禾可都是你公公一擔一擔從山上砍回來的,金貴著呢。”
“如蘭啊,昨兒買的菜又蔫了,跟你說了多少遍,要趕早市,早市的菜才新鮮又便宜。”
“我兒子娶了個金枝玉葉的官家小姐,還以為能跟著享福呢,結果呢,樣樣都要我這把老骨頭跟著操心。這米又買貴的了吧?你當家里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起初,如蘭還會漲紅了臉,爭辯幾句。可日子久了,她也懶得再開口。婆婆的念叨就像窗外的風聲,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她只是沉默地做著手里的活,將飯菜端上桌,伺候公婆和丈夫用飯,再收拾碗筷,洗衣縫補,一刻也不得閑。
她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被這粗糲的生活,硬生生磋磨成了一個對一文錢都要盤算半天的婦人。
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疲憊才會真正席卷而來。兒子睡熟后,文炎敬在窗邊挑燈夜讀,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清瘦而專注的側影。如蘭就在不遠處的油燈下,借著那點微光,縫補一家人的衣裳。
“敬哥哥,喝口水吧,別讀太晚了,傷眼睛。”她會輕聲說。
文炎敬抬起頭,對她溫和一笑,接過水碗:“就快讀完了。你先睡吧,別等我了。”
“我陪著你。”
就是這樣短暫的溫情,支撐著如蘭度過一個又一個辛苦的白天。她時常自我安慰,丈夫是有才學的,只是時運不濟。只要他能高中,能有個好前程,現在吃的這點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一遍遍告訴自己,她選擇的這條路,是通往幸福的,只是過程曲折了些。
她刻意不去想念在盛家時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不去比較姐姐和妹妹們身上那些華美的衣裳和首飾。她覺得,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而她擁有的,是她們所沒有的、最純粹的夫妻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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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脆弱的自我安慰,在一個初冬的午后,被徹底擊碎了。
那天下午,三歲的聰兒突然發起高燒。起初如蘭并沒太在意,只當是孩子著了涼,給他多蓋了層被子,喂了些姜湯。可到了晚上,聰兒的臉燒得像一塊紅炭,渾身滾燙,開始說胡話,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如蘭徹底慌了。她和文炎敬連夜請來了鎮上唯一的郎中。那郎中留著山羊胡,搭了搭脈,看了看舌苔,搖頭晃腦地開了幾服藥,收了五十個銅板的診金,只說是風寒入體,吃幾服藥發發汗就好了。
可兩服藥下去,聰兒的燒非但沒退,反而愈發重了,甚至開始抽搐。
文母心疼孫子,更心疼花出去的藥錢,急得在屋里團團轉,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話里話外都在埋怨如蘭:“早就說了,孩子金貴,不能吹風,不能著涼,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吧?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跟你那死去的公公交代!我怎么跟文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如蘭抱著懷里像小火爐一樣的兒子,聽著婆婆的數落,心如刀絞,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文炎敬也急紅了眼,他把那郎中開的藥方拿給城里藥鋪的坐堂先生看,先生只瞥了一眼,便說這方子太過溫吞,對這樣的急癥根本沒用,要治好,得請城里回春堂的張大夫,還得用上好的人參吊著命才行。
可請張大夫出診一次就要二兩銀子,一根像樣點的人參更是要十幾兩。這筆錢,對他們這個家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
文炎敬像一頭困獸,在家里轉了兩圈,然后一言不發地沖了出去。他跑遍了所有沾親帶故的同窗和朋友家,磨破了嘴皮,說盡了好話。可大家的日子也都不寬裕,東拼西湊,一天下來,他只借到了不到一兩的碎銀子和幾百個銅錢。
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將那點錢放在桌上時,如蘭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頹然的神情,再看看懷里呼吸越來越微弱的兒子,她那點可憐的驕傲和自尊,在兒子滾燙的體溫面前,終于土崩瓦解。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沒有錢,連最親的人的性命都保不住。她所謂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是多么蒼白,多么可笑。
她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現出華蘭和明蘭的身影。她們府上隨便一件擺設,可能就夠給聰兒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了。她們隨手賞給下人的一塊銀裸子,就能救她兒子的命。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尖銳的羞恥感,緊緊地攫住了她。她抱著兒子,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孩子滾燙的額頭上。她知道,她不能再等了。為了兒子,她必須低下她那顆曾經高傲的頭顱。
03
就在如蘭一家走投無路之際,消息還是傳回了盛家。
是如蘭的母親王氏身邊的一個婆子,回鄉探親時順道來看望如蘭,正巧撞見了這番景象。婆子回到盛府,添油加醋地把如蘭家的窘境一說,王氏當即就急白了臉,一邊罵著文炎敬沒出息,一邊抹著眼淚讓下人備車。
可這事,很快就傳到了華蘭和明蘭的耳朵里。
姐妹倆的反應,截然不同。
華蘭正在伯爵府里核對賬目,聽聞此事,立刻放下了手里的賬本。她向來行事果決,最重盛家的體面。在她看來,妹妹有難,做姐姐的出手相助是本分,更重要的是,不能讓外人看了盛家的笑話,覺得盛家的姑娘嫁出去就沒人管了。
她當即立斷,吩咐府里的管家:“立刻備車,拿我的名帖,去回春堂請張大夫!就說是我娘家妹妹的孩子病了,讓他務必跑一趟。再從庫房里取一盒上好的人參,還有兩匣子燕窩,一并送過去。動靜弄得大一點,讓村里人都瞧瞧,我們盛家的人,不是好欺負的!”
于是,不過半日功夫,一輛掛著忠勤伯爵府徽記的華麗馬車,便浩浩蕩蕩地駛進了文家所在的那個偏僻村落。馬車停在文家那破舊的院門前,引來了全村人的圍觀。管家扶著京城有名的張大夫下了車,后面還跟著兩個提著精致禮盒的小廝,那陣仗,比縣太爺下鄉還要氣派。
而明蘭得知消息時,正在寧遠侯府的小花園里陪著團哥兒玩耍。
她聽完心腹丫鬟丹橘的稟報,沉吟了片刻。她比華蘭更了解如蘭那外強中干、死要面子的性子,也更懂得一個貧寒書生的自尊心有多脆弱。大張旗鼓的“施舍”,只會像一把鹽,撒在文炎敬的傷口上。
她沒有聲張,只是將丹橘叫到一旁,低聲吩咐了幾句。
下午時分,一個穿著體面、看起來像個富戶管事媽媽的婦人,坐著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車來到了文家。這婦人是明蘭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之一,姓劉。
劉媽媽一進門,先是對著文母和文炎敬行了禮,自稱是回鄉探親,路過此地,受自家夫人所托,特意來看看五姑奶奶。
她帶來的東西很簡單,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還有幾匹質地柔軟的棉布。
她將錢袋塞到目瞪口呆的如蘭手里,笑著說:“五姑奶奶,我們夫人說了,她知道您一向心善,鄉里鄉親的若是有難處,您總愛幫一把。侯爺前些日子得了一筆賞賜,夫人就想著替侯爺積些福德。這點銀子您拿著,也不拘是給小公子看病,還是周濟鄰里,就當是替我們夫人行善積德了。夫人還說,這事兒您知我知,就別聲張了,免得落個沽名釣譽的話柄。”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送來了救命錢,又給足了如蘭和文炎敬臺面,把“接濟”說成了“請托”,把“施舍”變成了“行善”。
可這份小心翼翼,卻讓如蘭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華蘭那邊,張大夫一來,三下五除二就斷定了聰兒是急癥,開了猛藥。伯爵府送來的人參也立刻切片煎了湯,給孩子灌了下去。看著張大夫有條不紊地施針、開方,聽著管家一口一個“我們伯爵府”,如蘭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酸澀。
她感激姐姐的雷厲風行,救了兒子的命。可當她看到院子外面那些村民探頭探腦、羨慕又夾雜著譏誚的眼神時,她的臉頰就一陣陣發燙。婆婆文母更是兩眼放光,拉著張大夫的手,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話:“我兒媳婦的娘家可是京城的大官兒!”“我們聰兒的外祖母家,是伯爵府呢!”那副市儈的嘴臉,讓如蘭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華蘭的幫助,像一場聲勢浩大的救援,雖然救了火,卻也把她家的那點窘迫和難堪,明晃晃地擺在了所有人面前。
而明蘭的幫助,則像一捧無聲的炭火,在最冷的時候送來,溫暖,卻也燙手。
當劉媽媽將那個裝有二百兩銀子的錢袋交到她手上,說出那番體貼周全的說辭時,如蘭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知道,這是明蘭在竭力維護她的尊嚴,怕她難堪。
可這份極致的周到和體貼,本身就是一種最殘忍的提醒。它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你已經落魄到需要別人用這種方式來“施舍”了。
一個真正平起平坐的姐妹,哪里需要如此費盡心機地找借口?
如果說華蘭的幫助讓如蘭感到的是公開的窘迫,那明蘭的幫助則讓她嘗到了被小心翼翼地憐憫的滋味。兩種感覺,都讓她坐立難安。
而對文炎敬來說,這一切則是對他自尊心的一次毀滅性打擊。
華蘭府上的人一來,他這個一家之主就徹底成了擺設。所有人,包括他的母親,都圍著那個京城來的大夫和管家轉,他連一句話都插不上。他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卻像個局促不安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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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明蘭的管事媽媽送來那筆銀子,更是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臉上。
他一個七尺男兒,飽讀詩書的舉人,到頭來,竟要靠著妻子娘家的接濟,才能給自己的兒子治病。他所有的清高,所有的風骨,在這一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送走了兩撥人,聰兒的燒也漸漸退了。屋子里終于安靜下來。文炎敬一言不發,轉身走進了他那間狹小的書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如蘭安頓好兒子,端了一碗粥,推開書房的門。文炎敬正背對著她,站在窗前,身形僵硬得像一尊石像。
“敬哥哥,吃點東西吧,你一天沒吃飯了。”如蘭輕聲說。
文炎敬猛地轉過身,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死死地瞪著她。他突然低吼起來,聲音因為壓抑而嘶啞變形:“盛如蘭!你是不是覺得嫁給我很委屈?是不是覺得離了你那兩個富貴的姐姐,我們就活不下去了?!”
如蘭被他吼得一愣,手里的碗差點掉在地上。這是文炎敬第一次對她發這么大的火,用這樣傷人的語氣。
她委屈的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我沒有……我只是想救聰兒……”
“救聰兒?救聰兒就要讓她們像看耍猴一樣來看我們家的笑話嗎?就要讓她們像打發叫花子一樣給我們送錢嗎?”文炎敬的聲音越來越大,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文炎敬就算是窮死,也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尤其是你那些高高在上的娘家人!”
書房里的氣氛,一瞬間降到了冰點。夫妻二人隔著一張書桌,互相看著對方,眼里都充滿了傷痛。如蘭覺得,她和丈夫之間,似乎也裂開了一道難以彌補的縫隙。
04
一轉眼,又是一年深秋。盛老太太八十大壽,這在盛家是天大的事。王氏早早地就派人給所有出嫁的女兒送了信,言明此次壽宴,無論如何都必須回府,一家人要齊齊整整地給老太太磕頭祝壽。
接到信后,如蘭的心情比上一次去參加外甥的婚禮還要復雜。
聰兒的病好了,文家的生活也恢復了平靜,可那日夫妻間的爭吵,卻像一根刺,扎在了兩人心里。文炎敬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讀書也愈發刻苦,只是再不與她談論前程之事。如蘭知道,丈夫的自尊心受了重創,她小心翼翼地,不敢再提娘家的任何事。
這次回府,她格外用心。她用明蘭上次派人送來的那匹湖藍色暗紋緞子,給自己和兒子都裁了新衣。料子是頂好的料子,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可京城最新的衣裳樣子她已經不大清楚了,找的也是鎮上最好的裁縫,但那手藝,終究比不上姐姐們府里養著的那些精工細作的繡娘。穿在身上,總覺得有那么點不對味。
至于給老太太的壽禮,更是讓她煞費苦心。華蘭和明蘭送的,必定是奇珍異寶。她和文炎敬商量了許久,最后,如蘭決定親手給老太太做一雙千層底的軟鞋。她眼睛本就不算好,為了趕工,連續半個多月,每晚都在油燈下熬到半夜。一針一線,縫進去的都是她這個孫女最實在的心意。鞋做好了,她的眼睛也熬紅了,手指上又添了幾個新針眼。
她覺得,禮輕情意重,老太太會明白她的孝心。
壽宴那天,她依然是和丈夫兒子坐著租來的馬車回的盛府。再次踏進這個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家,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油然而生。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亭臺樓閣,雕梁畫棟,一草一木都透著熟悉。可她走在其中,卻感覺自己像個遠道而來的客人。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們,見了她都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口稱“五姑奶奶”,可那恭敬的眼神底下,總帶著一絲藏不住的打量和憐憫。
她不再是那個可以揪著丫鬟的辮子,隨意發脾氣、撒嬌的五姑娘了。她現在是“文夫人”,一個需要被客氣對待的“親戚”。
在老太太的壽安堂里,姐妹三人再次聚首。
氣氛是熱鬧的,老太太坐在上首,笑得合不攏嘴。華蘭和明蘭一左一右地陪著,逗得老太太笑聲不斷。
到了獻壽禮的時候,華蘭先是呈上了一尊用整塊上等和田玉雕琢的壽星公,玉質溫潤,雕工精湛,引得滿堂喝彩。
接著,明蘭獻上了一幅前朝名家吳道子的《松鶴延年圖》真跡,畫卷展開,筆力蒼勁,氣韻生動,更是讓懂行的賓客們贊不絕口。
輪到如蘭了。她本來捧著那個包裹得整整齊齊的布包,準備上前。可是在看到了姐姐們那樣的重禮之后,她捧著布包的手,卻怎么也抬不起來了。她那雙自己一針一線做出來的鞋,在那樣的珠玉面前,顯得如此的寒酸,如此的……拿不出手。
她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將手里的布包悄悄藏在了身后。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幸好場面熱鬧,人又多,并沒有太多人注意到她的窘迫。
后來,趁著人少,她才將禮物悄悄塞給了老太太身邊的房媽媽,只說是自己的一點心意,讓老太太閑時穿著舒服。
壽宴過后,女眷們都留在老太太房里說話。老太太精神有些不濟,被扶進去歇息了,房里便只剩下她們姐妹三人和幾個心腹丫鬟。
華"蘭拉著明蘭,聊得正起勁。
“……你不知道,我們府里那個三房的,最近又不安分了。仗著生了個兒子,就想把手伸到賬房里來。前兒被我敲打了一頓,才老實了些。”華蘭端著茶杯,語氣里帶著一絲當家主母的疲憊和威嚴。
明蘭笑了笑,接口道:“大姐姐也別太操勞了。管家這種事,抓大放小就成。對了,前些日子陛下又御賜了城外一處溫泉莊子,燁哥的意思是讓我打理。我正發愁呢,手底下幾個管事都派出去了,一時竟找不到個得力又信得過的人去管著。”
她們聊的是朝堂的局勢,是錯綜復雜的人情往來,是普通人一輩子都接觸不到的煩惱——如何打理潑天的富貴。
如蘭坐在一旁,手里捧著一杯已經涼了的茶,一句話也插不上。
她想說什么呢?說她最近又研究出了一個新的省錢妙招,用淘米水澆花能讓花開得更旺?還是說隔壁的張屠戶家婆媳不和,前天又打了一架?
這些她世界里的“大事”,在姐姐們的談笑風生面前,顯得那么的瑣碎、貧乏和可笑。她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發現,自己的世界和她們的世界,已經徹底割裂開來。她們在云端之上,而她在泥土之中。
就在她沉默的當口,華蘭突然轉過頭,關切地拉起了她的手。
“五妹妹,讓我瞧瞧你這手!”華蘭的指尖劃過如蘭手心里的薄繭,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怎么糙成這個樣子了?回頭我讓府里的丫鬟給你送幾盒我們府里特制的脂膏去,頂好用的。”
明蘭也看著她,目光溫和而擔憂:“五姐姐,我看你近來氣色不大好,是不是太操勞了?文姐夫那邊,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說,千萬別自己硬撐著。咱們是姐妹,不說兩家話。”
這些話,字字句句都是關心,都是體貼。
可聽在如蘭的耳朵里,卻句句都像是在提醒她:你看,你過得多慘,你的手都粗了;你看,你氣色多差,肯定是累的;你看,你的丈夫沒本事,你需要我們幫忙。
一股酸澀的委屈涌上喉頭,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強行把眼淚逼了回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我好得很,你們別為我操心。敬哥哥待我很好,我們……我們日子過得挺舒心的。”
聲音里的那絲顫抖,卻出賣了她。
她悲哀地發現,在姐姐們眼中,那份平等的、可以互相打趣吵鬧的姐妹情誼,似乎已經不知不覺地變了質。她不再是那個可以和她們并肩而立的盛家五姑娘,而是一個生活在底層、處處需要她們俯身關照、時時需要她們伸手“接濟”的窮親戚。
這份認知,比任何人的冷眼和嘲諷,都更讓她感到難堪。
05
從盛府回來后不久,文炎敬在官場上遇到了一個機會。吏部有個缺,是外放去江南一個富庶縣城做縣丞,從八品升到正七品。雖說只是升了一品,但翰林院的八品編修是沒油水的清貴,而富庶縣城的縣丞,卻是實實在在的實權職位,前途不可同日而語。
這個消息讓文炎敬好幾晚都輾轉難眠。他當然想去,他做夢都想擺脫眼下的困境,讓妻子和兒子過上好日子。可他又打聽到,盯上這個位置的人不少,要想十拿九穩,需要一筆為數不菲的“打點”費用。具體數目他沒敢細問,但估摸著,至少也要三五百兩銀子。
三五百兩,這個數字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骨子里是個清高的讀書人,對這種官場陋習深惡痛絕。可他又是個丈夫,是個父親,看著妻子日漸粗糙的雙手和兒子身上打著補丁的衣裳,他那點清高就顯得無比脆弱。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連幾日都食不下咽。如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文炎敬才一臉羞憤地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
說完,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臉,聲音里充滿了掙扎:“如蘭,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我鄙視那些鉆營茍且之輩,可現在,我自己卻動了這樣的心思……我……”
看著丈夫痛苦的樣子,如蘭的心也被揪緊了。她知道,這是他們唯一的機會,一旦錯過,不知又要在這貧苦的日子里熬上多少年。
經過了整整一夜激烈的思想斗爭,如蘭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放下自己那點可憐的驕傲,最后一次向娘家求助。
但這次,她告訴自己,不一樣。她不是去要“接濟”,而是去“借”。她要堂堂正正地開口,白紙黑字寫下借據,言明將來必定歸還。她覺得,只有這樣,她才能保留住自己和丈夫最后的一絲尊嚴。
她沒有考慮去找大姐華蘭。華蘭性子直接,怕是又要說出些“我早就說過”之類的話,讓場面難堪。她想到了六妹妹明蘭。在她的印象里,明蘭總是那么聰慧、通透,又善解人意,或許,她最能理解自己的處境。
打定主意后,如蘭換上了一件最體面的衣裳,將自己收拾得盡量整潔利落。她對文炎敬說,自己回娘家看看母親。文炎敬沒有多問,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眼神復雜。
寧遠侯府的氣派,比她想象中還要恢弘。高大的石獅子,朱漆的門楣,門口的護衛一個個都精神抖擻,氣勢迫人。
她通報了姓名,門房一聽是盛家的五姑奶奶,立刻恭敬地將她迎了進去。
一個穿著碧色比甲的俏麗丫鬟引著她穿過層層疊疊的庭院和回廊,一路上亭臺樓閣,假山流水,景致之精美,比她們盛家的宅子還要勝過幾分。
丫鬟將她引到一處極為雅致的花廳,請她稍坐,又立刻有小丫鬟奉上了精致的茶點和一盞熱氣騰騰的香茶。那茶盞是上好的汝窯瓷,茶點是她從未見過的花樣,小巧玲瓏,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如蘭端坐在鋪著錦緞墊子的椅子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這里的每一處細節,都在無聲地彰顯著她與明蘭之間那巨大的鴻溝。她心里愈發緊張,手心里攥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準備了滿肚子的話,此刻卻一句都想不起來。
沒等多久,伴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明蘭走了進來。她依舊是那副親切溫和的樣子,笑著說:“五姐姐怎么今日有空過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好準備些你愛吃的點心。”
“我……我就是路過,順道來看看你。”如蘭有些語無倫次地站起身。
“坐,快坐,自家姐妹,客氣什么。”明蘭拉著她坐下,又屏退了左右的丫鬟,親自給她續了茶,“看你這氣色,比上次在祖母那兒見時好多了。聰兒還好吧?”
“好,都好。”如蘭干巴巴地回答著。
兩人寒暄了幾句家常,氣氛卻始終有些尷尬。如蘭幾次想把話題引到正事上,可話到嘴邊,看著明蘭那雙清澈的眼睛,她又覺得羞于啟齒。一個“借”字,仿佛有千斤重。
明蘭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體貼地沒有追問,只是陪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些京城的趣聞。
就在如蘭深吸一口氣,終于鼓足了全身的勇氣,準備開口說出那句“六妹妹,我想跟你借……”的時候——
花廳的門簾一挑,明蘭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鬟丹橘快步走了進來。
丹橘手里捧著一個青色封皮的賬本,她先是看到了如蘭,連忙屈膝行了一禮,口稱“五姑奶奶安”。
她才轉向明蘭,聲音清脆,語氣是下屬對上司匯報工作時特有的那種干練和直接,毫無避諱之意:
“夫人,各處莊子鋪子的賬目都對完了,這是這個月的總賬。另外,按照您的吩咐,給五姑奶奶府上備下的這個月份例銀子和幾匹南邊新送來的時興緞子,也都準備妥當了。”
丹橘頓了頓,請示道:“是照舊讓張管事尋個由頭送過去,還是……今日五姑奶奶正好在,就讓五姑奶奶直接帶回去?”
一瞬間,整個花廳仿佛都靜止了。
如蘭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剩下丹橘說的最后那幾個字在反復回蕩。
“月……例……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