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的聲音撕裂了黃昏,藍紅光芒在我家樓下閃爍不定。
我癱坐在急救室外的塑料椅上,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
黃蕾被抬走時那張灰敗的臉,在我腦中反復浮現。
她已經三十年沒有在家吃過一口飯了。
自從那個暴雨夜我失控扇了她一巴掌之后。
我以為這是她刻骨銘心的報復,用三十年的冰冷餐桌懲罰我的罪行。
我認了。這是我應得的。
可護士剛才急切地問:“病人有什么慢性病史?平時在吃什么藥?”
我張著嘴,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三十年的夫妻,我竟對她的身體狀況一無所知。
混亂中,女兒茹雪翻出了母親那個從不讓人碰的鐵盒。
當她打開盒子的瞬間,我看見她臉色驟然變得慘白。
她顫抖著手抽出一張泛黃的紙片,紙的邊緣已經脆裂。
那上面印著某個醫院的抬頭,日期是三十年前的七月。
正是我打她的那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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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十年前的雨下得真大啊。
雨水像瀑布一樣從屋檐傾瀉而下,砸在水泥地上濺起一片白霧。
屋里悶熱潮濕,電風扇吱呀呀地轉著,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
黃蕾站在飯桌旁,手里攥著存折,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王永發,你再說一遍,這錢你拿去干什么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我心慌。
桌上擺著兩盤剩菜,青菜已經發黃,幾片肥肉凝著白色的油。
我避開她的視線,盯著墻上那張褪色的結婚照。
照片里我們都還年輕,她笑得很甜,靠在我肩上。
“我弟要開修車鋪,差五千塊錢。”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就借他周轉一下,賺了錢就還。”
“借?”黃蕾把那本薄薄的存折拍在桌上,“這是借嗎?你連說都沒跟我說一聲!”
存折攤開著,最后一欄的余額刺眼地顯示著:叁拾貳元柒角。
那原本是我們攢了三年的錢,準備買臺彩色電視機的。
“我不是想著,一家人嘛……”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一家人?”黃蕾突然笑了,那笑聲里沒有半點溫度,“王永發,我們才是一家人!我和你,還有小雪!”
她走到五歲的女兒房門口,輕輕把虛掩的門關嚴實了。
轉過身時,她的眼眶已經紅了。
“這五千塊,我每天早上四點起來去菜市場批發蔬菜,下午再到紡織廠上班,一分一分攢下來的。”
她走到我面前,仰頭看著我。
燈光下,我看見她眼角的細紋,和鬢角不知何時冒出的幾根白發。
她才二十八歲啊。
“你說都不說一聲,就全拿給你弟了。”她的聲音開始發抖,“你心里到底有沒有這個家?”
窗外炸開一聲驚雷,閃電把房間照得慘白。
我被她的眼神刺痛了,那里面有失望,有心寒,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疲憊。
“黃蕾,你夠了!”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音,“那是我親弟弟!我能看著他走投無路嗎?”
“那我們呢?”她指著這個不到四十平米的家,“小雪馬上就要上小學了,學費怎么辦?這房子漏雨這么嚴重,到了冬天怎么住?”
她的質問一句接一句,像錘子砸在我心上。
所有的愧疚、焦慮、無力感,在那一刻匯成了怒火。
“你眼里就只有錢!”我吼道,“我弟要是這次成了,以后還能虧待我們嗎?”
“成不了呢?”黃蕾寸步不讓,“他那個人好高騖遠,前年搞養殖虧了,去年跑運輸又賠了,這次修車就能成?”
“你閉嘴!”我的理智在那一瞬間崩斷了。
手抬起來的動作幾乎是本能的。
直到清脆的耳光聲在房間里炸開,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
時間仿佛凝固了。
黃蕾的臉偏到一側,散落的發絲遮住了她的表情。
幾秒鐘后,她慢慢轉過頭來。
左臉上,清晰的五指印正迅速泛紅腫脹。
她沒有哭,沒有鬧,只是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眼神看著我。
那眼神空蕩蕩的,像一口枯井。
然后她蹲下身,開始一片一片撿拾地上摔碎的茶杯碎片。
瓷片割破了她的手指,血珠滲出來,滴在水泥地上。
我想去拉她,手伸到一半卻僵住了。
她就那樣默默撿著,用抹布把地上的水漬擦干凈。
做完這一切,她起身走進廚房,打開水龍頭沖洗傷口。
水聲嘩嘩地響著,混著窗外的暴雨聲。
我站在原地,像個罪人。
那一夜,我們分睡在床的兩側,中間隔著一條無形的鴻溝。
我聽見她輕微的抽泣聲,很壓抑,像怕吵醒隔壁的女兒。
我想說對不起,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我醒來時,黃蕾已經做好了早飯——稀飯、咸菜、饅頭。
但她自己面前的碗是空的。
“你不吃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給女兒梳好頭發,背上布包準備出門。
“我去上班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中午不回來。”
門輕輕關上了。
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在家吃過一口飯。
02
起初我以為這只是賭氣。
夫妻吵架嘛,總要有個臺階下。我等著她消氣,等著一切恢復正常。
第三天,我特意提早下班,去肉鋪買了半斤五花肉。
黃蕾最愛吃紅燒肉,尤其是用冰糖炒出糖色,燉得軟爛的那種。
我在廚房里忙活了兩個小時,把肉切得方方正正,煸出油,炒糖色,加醬油、料酒、八角。
香味飄滿了整個屋子。
女兒茹雪趴在廚房門口,眼巴巴地看著鍋里:“爸爸,好香啊。”
“等你媽回來一起吃。”我摸摸她的頭。
六點半,黃蕾準時推門進來。
她看了一眼桌上熱氣騰騰的紅燒肉,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我吃過了。”她說,然后徑直走進臥室換衣服。
我端著碗站在桌邊,像個傻子。
“媽媽,爸爸做了你最愛吃的肉!”小雪跑過去拉她的手。
黃蕾蹲下身,摸了摸女兒的臉,聲音很溫柔:“小雪乖,媽媽在外面吃過了,現在很飽。”
她給自己倒了杯水,端著進了臥室。
那盤紅燒肉最終大部分進了我的肚子,吃得我胃里發堵。
夜里,我側躺在床上,聽著隔壁房間的動靜。
黃蕾在輕聲哄女兒睡覺,唱的是那首她常唱的搖籃曲。
聲音還是那么溫柔,和從前一樣。
可當女兒睡著后,我聽見她起床,在客廳里窸窸窣窣地收拾東西。
我悄悄起身,從門縫往外看。
她正從布包里拿出一個鋁制飯盒,走進廚房。
水龍頭打開,她在洗飯盒,洗得很仔細,里外都用絲瓜瓤刷了好幾遍。
然后她從櫥柜深處翻出另一個飯盒,開始往里面裝東西。
我這才注意到,廚房的角落里不知何時多了幾個玻璃罐子。
里面裝著腌蘿卜、辣白菜,還有一罐疑似肉醬的東西。
她裝了滿滿一飯盒的米飯,又鋪上一層腌菜和肉醬,壓實,蓋上蓋子。
整個過程安靜、熟練,仿佛已經做了千百遍。
做完這些,她把飯盒放進布包,掛在了門后的掛鉤上。
那是她明天要帶的午飯。
我退回床上,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攥緊了。
這不是賭氣。賭氣不會準備得這么周全。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每天清晨,黃蕾都會早起十分鐘,在廚房里準備她的午飯。
有時是前一晚的剩飯炒一炒,有時是煮點面條裝進飯盒。
她從不碰家里的早餐,總是在出門后,在街口的早點攤買個饅頭。
而家里的廚房,她依然會用,但只做我和女兒的飯。
她會把菜盛在兩個盤子里,一碗米飯給我,一碗給小雪。
然后她自己坐在桌邊,端著那杯白開水,看我們吃。
“你不吃點菜嗎?”第七天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問。
“不餓。”她的回答永遠只有兩個字。
如果小雪夾菜給她,她會輕輕推開:“媽媽不吃,小雪多吃點才能長高。”
她的語氣溫和,動作輕柔,可那種拒絕卻堅硬得像石頭。
半個月后的一個周日,岳母傅桂云來了。
老太太拎著一籃子雞蛋,說是鄉下親戚送的。
“蕾蕾怎么瘦了這么多?”她一進門就發現了不對勁。
黃蕾正在陽臺上晾衣服,聞言轉過頭笑了笑:“媽,哪有瘦,是衣服穿得寬松。”
午飯時,岳母看著桌上奇怪的場景——我和小雪在吃飯,黃蕾面前只有一杯水。
“你這是干什么?減肥也不是這個減法。”岳母皺起眉頭。
“胃不太舒服,吃不下。”黃蕾輕描淡寫地說。
岳母看了看我,眼神里帶著質問。
我低下頭,扒拉著碗里的米飯。
飯后,岳母把黃蕾拉進臥室,關上門說了很久的話。
我坐在客廳里,能聽見隱約的啜泣聲,分不清是誰的。
岳母走的時候,眼睛是紅的。
她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極了。
有失望,有責備,還有一種我說不清的悲憫。
“永發啊,”她最后說,“好好對蕾蕾。她……不容易。”
我沒聽懂這句話的深意,只是訥訥地點頭。
一個月過去了。
黃蕾依然不在家吃飯,甚至不再在家喝水——她自帶一個軍用水壺。
我們之間的交流,縮減到最簡單的必要對話。
“交水電費了。”
“嗯。”
“小雪的老師讓明天去一趟。”
“知道了。”
“明天降溫,多穿點。”
“好。”
她不再和我爭吵,不再抱怨,不再提起那五千塊錢。
這種平靜比爭吵更可怕。
就像一潭死水,表面平靜,底下卻藏著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試過道歉。
在她生日那天,我買了個小小的奶油蛋糕。
“黃蕾,對不起。”我鼓足勇氣說出這三個字。
她正在縫補小雪的衣服,聞言抬起頭,看了我很久。
然后她輕輕笑了,那笑容很淡,像一陣煙。
“都過去了。”她說。
可我知道,沒有過去。
那記耳光像一道無形的墻,橫亙在我們之間。
而她不吃飯的堅持,就是這道墻最堅固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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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地過下去。
黃蕾的飯盒從鋁制換成了塑料的,后來又換成了保溫的。
她帶飯的菜式越來越簡單,很多時候就是白粥配點咸菜。
有時我半夜醒來,會聽見她在廚房里壓抑的干嘔聲。
很輕,像怕吵醒誰。
我起身想去看看,走到臥室門口又停住了。
自從那次之后,我們分房睡了。
她帶著小雪睡在里屋,我睡在客廳的折疊床上。
這種安排起初是臨時的,后來就成了永久。
“爸爸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睡?”小雪問過。
黃蕾摸著女兒的頭,聲音溫柔:“爸爸睡覺打呼嚕,吵到我們小雪。”
這個謊言說了很多年,直到小雪不再問。
女兒就在這種沉默而壓抑的家庭氛圍中長大了。
她是個懂事的孩子,過早地學會了察言觀色。
七歲那年,小雪第一次試圖調解我們。
那是春節,岳母來家里吃年夜飯。
黃蕾破例下廚做了一桌菜——依然是她不吃,只做給我們。
飯桌上,小雪突然站起來,舉著可樂杯子。
“爸爸,媽媽,我們干杯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祝我們全家永遠在一起!”
空氣凝固了一瞬。
我尷尬地端起酒杯,看向黃蕾。
她靜靜坐著,手里握著那個永遠隨身帶的保溫杯。
“媽媽……”小雪的聲音帶了點哀求。
黃蕾終于動了。
她拿起保溫杯,輕輕碰了碰小雪的杯子,又碰了碰我的。
杯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祝小雪健康成長。”她說完,抿了一口杯里的水。
岳母別過臉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那晚睡覺前,小雪鉆進我的被窩,小聲問我:“爸爸,你是不是和媽媽吵架了?”
我摸著女兒柔軟的頭發,不知如何回答。
“媽媽很愛你。”她突然說,“她每天晚上都親我的額頭,然后說‘爸爸媽媽都愛你’。”
我的心猛地一揪。
“她還說,爸爸工作很辛苦,我們要體諒爸爸。”
孩子的眼睛干凈澄澈,映出我愧疚的臉。
第二天,我做了個決定。
我去找了弟弟,要求他還錢。
弟弟的修車鋪確實開起來了,生意不錯,但他支支吾吾,說錢都壓在貨上了。
“哥,再寬限我幾個月,我一定還。”
我看著弟弟油光滿面的臉,突然覺得很陌生。
那五千塊錢,最終只要回來三千。
當我拿著那沓皺巴巴的鈔票回家時,黃蕾正在廚房里刷洗她的飯盒。
“黃蕾,”我把錢放在桌上,“我弟還了三千,剩下的……”
她沒有回頭,繼續刷著飯盒。
水流嘩嘩的,沖走白色的泡沫。
“剩下的我會想辦法。”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黃蕾關掉水龍頭,用抹布把飯盒擦干,放進布包里。
然后她轉過身,看了眼桌上的錢。
“你留著吧。”她說,“給小雪買點好的。”
“這是你的錢……”我還想說什么。
她打斷了我,語氣很平靜:“王永發,錢不重要了。”
說完她拎起布包,出門上班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那三千塊錢,突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氣錢,甚至不完全是氣那一巴掌。
她在氣的,是我沒有把她當成最親的人,沒有尊重她為這個家的付出。
而我那遲來的補救,已經無法修復破碎的東西了。
小雪十歲那年,生了場大病,高燒不退。
我和黃蕾連夜送她去醫院,在急診室守了整整三天。
那三天里,黃蕾幾乎沒有合眼。
她不停地用溫水給小雪擦身,喂水,量體溫。
我讓她去休息一會兒,她搖搖頭,眼睛一刻也不離開女兒。
凌晨時分,小雪終于退燒了,沉沉睡去。
黃蕾這才松了口氣,整個人晃了晃,差點摔倒。
我扶住她,發現她的手冰涼得嚇人。
“你去吃點東西吧。”我小聲說,“我去買點粥。”
醫院門口有家粥鋪,二十四小時營業。
我買了兩碗粥,幾個包子,端回病房。
黃蕾接過粥碗,舀了一勺,喂到嘴邊,突然臉色一變。
她放下碗,沖進病房的洗手間。
我聽見里面傳來劇烈的嘔吐聲,干嘔,像是要把胃都吐出來。
幾分鐘后,她出來了,臉色蒼白如紙。
“胃不舒服。”她解釋得很簡單,用紙巾擦著嘴,“老毛病了。”
她把那碗粥推到我面前:“你吃吧,別浪費。”
然后她端起自己的保溫杯,小口小口地喝水。
那天早上,陽光透過病房的窗戶照進來,照在她單薄的肩膀上。
我突然發現,她瘦了很多。
以前合身的衣服,現在穿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
鬢角的白發也多了,她懶得染,就那么白著。
那一刻,我想起岳母說過的話:“她不容易。”
心里涌起一股沖動,我想問清楚,她到底怎么了。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怕。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
怕那堵墻,會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04
女兒茹雪上初中了。
這孩子遺傳了黃蕾的聰慧,成績一直在年級前列。
家長會上,老師特意表揚了她:“王茹雪同學不僅學習好,還很懂事,經常幫同學補習功課。”
黃蕾坐在教室后排,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那是我很久沒見過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散會后,她主動對我說:“小雪想去書店買參考書。”
“我去買。”我連忙說。
“一起吧。”她輕聲說。
我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黃蕾已經起身往外走,我趕緊跟上。
那是個秋日的午后,陽光很好,梧桐葉開始泛黃。
我們并肩走著,中間隔著一人的距離。
街道很安靜,只有風吹落葉的沙沙聲。
“小雪想考市一中。”黃蕾突然開口。
“那得全校前五名才行吧?”我說。
“她有這個能力。”黃蕾的語氣很肯定,“只是補習班費用不低。”
“我去想辦法。”我不假思索地說。
這次我沒有再說“找我弟”,而是“我想辦法”。
黃蕾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什么,很快又消失了。
我們走到書店,挑了小雪要的參考書。
結賬時,黃蕾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整整齊齊疊著鈔票。
“這是……”我認出來,是那三千塊錢。
“一直沒動。”她把錢遞給收銀員,“先用這個。”
我站在她身后,看著她消瘦的背影,喉嚨發緊。
那三千塊錢,她留了整整四年。
走出書店,黃蕾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顯得有些疲憊。
“歇會兒吧。”我說。
她點點頭,從布包里拿出保溫杯,喝了一小口水。
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突然發現,她的臉色很難看,不是疲憊的那種,而是一種病態的蒼白。
“黃蕾,”我終于忍不住問,“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她握著保溫杯的手頓了頓。
“沒有。”回答得很簡短。
“可你臉色……”我話沒說完。
“累了而已。”她站起身,“走吧,小雪快放學了。”
這次短暫的“同行”后,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黃蕾依然不在家吃飯,依然睡在里屋,依然對我保持著禮貌而疏遠的態度。
只是對小雪,她傾注了全部的心血。
每天檢查作業,周末陪著去圖書館,寒暑假提前預習下學期的課程。
小雪也很爭氣,中考那年,真的以全校第三的成績考上了市一中。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黃蕾做了頓豐盛的晚餐——依然是她不吃。
她坐在桌邊,看著小雪興奮地說著未來的計劃,眼里有淚光閃動。
“媽,你吃口魚吧,我挑好刺了。”小雪夾了塊魚肉給她。
黃蕾看著碗里的魚肉,沉默了幾秒鐘。
然后她拿起筷子,把魚肉放進嘴里,慢慢咀嚼。
我和小雪都屏住了呼吸。
那是十年來,她第一次在家吃了一口正經的飯菜。
雖然只是一小口。
她嚼了很久,咽下去的時候,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然后她放下筷子,端起保溫杯,連喝了好幾口水。
“好吃嗎,媽?”小雪期待地問。
“好吃。”黃蕾微笑著摸摸女兒的頭,“我們小雪真厲害。”
晚飯后,我在廚房洗碗,黃蕾進來取她的保溫杯。
“今天……”我小心翼翼地說,“謝謝你。”
謝謝你能在小雪面前,維持這個家表面的完整。
黃蕾沒有接話,她擰開水龍頭,清洗那個已經用了十年的保溫杯內膽。
洗得很仔細,里外刷了好幾遍。
“王永發,”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對小雪。”
水聲嘩嘩,我差點沒聽清。
“你說什么?”我轉過身。
她已經洗好了杯子,用干布擦著,神情平靜得像在說明天的天氣。
“沒什么。”她搖搖頭,走出廚房。
那一晚,我失眠了。
黃蕾那句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不在了?什么意思?
我想起她越來越瘦的身體,想起她偶爾的干嘔,想起她蒼白的臉色。
一個可怕的念頭冒出來,又被我強行壓下去。
不會的。她還這么年輕。
只是胃不好而已。很多人都有胃病。
我這樣安慰自己,卻再也睡不著。
第二天,我做了一件很久沒做的事——跟蹤她。
我想看看,她每天中午到底在哪里吃飯,吃的什么。
黃蕾上班的紡織廠離家三站路,她通常騎自行車去。
那天中午,我提前請了假,躲在廠門口對面的小賣部里。
十二點,工人們陸續出來吃午飯。
我在人群中尋找黃蕾的身影,很快就看到了她。
她推著自行車,沒有去廠門口的小吃攤,而是往另一個方向走。
我悄悄跟在后面。
她騎了大概十分鐘,在一個小公園門口停下,鎖好車。
然后她從車籃里拿出那個保溫飯盒,走進公園。
公園很小,只有幾個長椅,幾棵樹。
黃蕾在最角落的長椅上坐下,打開飯盒。
我躲在樹后,遠遠地看著。
飯盒里裝的是白粥,很稀,幾乎能看到盒底。
還有一小格咸菜,看起來是自家腌的蘿卜干。
她就那樣坐著,用勺子慢慢舀著粥,小口小口地吃。
吃了大概三分之一,她停下來,捂著嘴咳嗽了幾聲。
然后她蓋上飯盒,沒有再吃。
她從布包里拿出一小瓶藥,倒出兩粒,就著保溫杯里的水咽下去。
整個過程,她的背影看起來那么孤單。
一個人,在公園的長椅上,吃一頓冷掉的午飯。
吃完藥,她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坐在那里,看著遠處的孩子們玩耍。
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肩膀微微佝僂著,像承受著什么無形的重量。
我站在樹后,眼睛突然酸澀得厲害。
這十年來,她每天中午,都是這樣過的嗎?
一個人,吃不完一份簡單的午飯,吃完藥,靜靜坐著。
我突然明白,那不只是一場賭氣,也不只是懲罰。
這是一種更加深刻的、我說不清的東西。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黃蕾起身離開。
她騎車回廠里,背影消失在街角。
我慢慢走回家,一路上腦子都是亂的。
那天晚上,黃蕾回來時,我帶了些猶豫地問:“中午……吃得還好嗎?”
她正在掛外套的手停了一下。
“還好。”她背對著我說。
“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我鼓起勇氣,“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黃蕾轉過身,看著我,眼神平靜無波。
“去過了。”她說,“醫生說胃潰瘍,老毛病了,注意飲食就行。”
這個答案應該讓我放心,可不知為何,我心里更加不安。
她的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像是在背誦一個排練好的答案。
“那……那你自己注意。”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黃蕾點點頭,進了里屋。
關門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
那天之后,我開始偷偷觀察她。
觀察她吃飯時細微的表情變化,觀察她喝藥的習慣,觀察她日漸消瘦的身體。
可是我什么都不敢問。
我怕戳破那層窗戶紙,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真相。
我們就這樣,在一個屋檐下,過著各自的生活。
像兩條平行線,看似很近,卻永遠沒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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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轉眼又是十年。
女兒茹雪大學畢業了,在省城找了工作,談了個男朋友。
小伙子叫陳明誠,是她的大學同學,看起來斯文有禮。
第一次帶回家見父母,黃蕾忙了一整天——依然是她不吃,只為我們做。
飯桌上,明誠有些拘謹,小雪一直在給他夾菜。
“媽,你也吃啊。”小雪習慣性地要給黃蕾夾菜。
黃蕾輕輕擋開了:“你們吃,我看著就高興。”
她真的就坐在那里,端著保溫杯,微笑著看我們吃飯。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滿足,還有一種我看不懂的釋然。
飯后,小雪幫黃蕾收拾廚房,母女倆在里面說了很久的悄悄話。
出來時,小雪眼睛紅紅的。
“怎么了?”我緊張地問。
“沒事。”小雪擠出一個笑容,“沙子進眼睛了。”
明誠要趕晚上的火車回省城,我和黃蕾送他們到車站。
臨上車前,小雪突然抱住黃蕾,抱得很緊。
“媽,你要好好的。”她的聲音哽咽。
“傻孩子,”黃蕾輕拍她的背,“媽很好。”
火車開走了,月臺上只剩下我和黃蕾。
傍晚的風吹來,帶著初秋的涼意。
黃蕾緊了緊外套,突然咳嗽起來。
咳得不算厲害,但持續了很久。
我從口袋里掏出手帕遞給她,她沒有接,自己從包里拿出紙巾。
擦完嘴,她仔細把紙巾折好,放回包里。
這個動作讓我心里一沉。
“回去吧。”她說。
我們一前一后走回家,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兩個影子偶爾重疊,又很快分開,像極了我們這二十年的婚姻。
茹雪工作后很少回家,通常一個月才回來一次。
每次回來,黃蕾都會做一桌好菜,然后坐在桌邊看著女兒吃。
她會問很多問題:工作累不累?明誠對她好不好?打算什么時候結婚?
她的聲音溫柔,眼神專注,仿佛要把女兒的每一句話都刻進心里。
有一次小雪周末加班沒回來,黃蕾對著那桌沒動的菜,坐了很久。
“她工作太拼了。”她突然說,像是在對我說,又像在自言自語。
“隨你。”我接了一句。
黃蕾愣了一下,然后輕輕笑了:“是,隨我。”
那是罕見的、沒有隔閡的對話瞬間。
可很快,她又恢復了那種平靜的疏離。
小雪和明誠準備結婚了。
黃蕾把攢了多年的一個存折交給女兒,里面有五萬塊錢。
“媽,這是……”小雪不肯收。
“拿著吧。”黃蕾把存折塞進女兒手里,“媽就這點能力,別嫌少。”
那是她二十年來,一分一分攢下的私房錢。
從她微薄的工資里摳出來的,從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
婚禮在省城辦,我和黃蕾提前一天過去。
那是我們二十年來第一次一起出遠門,第一次住賓館。
賓館的標準間有兩張床,黃蕾選了靠窗的那張。
夜里,我睡不著,聽見她那邊有輕微的動靜。
“睡不著嗎?”我問。
“嗯。”她應了一聲。
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睡著了,她突然開口。
“王永發,小雪以后就交給你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
“什么交給我?她是我們的女兒。”我說。
黃蕾沒有再回答。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照在她側臥的背影上。
那么單薄,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落葉。
婚禮很熱鬧,小雪穿著婚紗,美得像個仙女。
黃蕾坐在主桌,看著女兒挽著新郎的手走過紅毯,眼淚一直掉。
但她沒有出聲,只是安靜地流淚,用紙巾輕輕擦拭。
敬茶環節,小雪和明誠跪在我們面前。
“爸,請喝茶。”
“媽,請喝茶。”
黃蕾接過茶杯,手抖得厲害,茶水差點灑出來。
她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從包里拿出兩個紅包。
“好好的。”她對新人說,聲音哽咽,“一定要好好的。”
婚禮結束后,我們坐火車回家。
車廂里人很多,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兩個挨著的座位。
黃蕾靠窗坐著,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田野,神情恍惚。
“累了就睡會兒。”我說。
她搖搖頭,從包里拿出保溫杯,喝了一小口水。
然后她閉上眼睛,像是真的累了。
火車顛簸中,她的頭偶爾會靠到我肩上,又很快移開。
就這樣反復了幾次,終于有一次,她沒有移開。
我僵硬地坐著,不敢動,怕驚擾了她。
她的呼吸很輕,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側過頭,看著她的睡顏。
五十歲的人了,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可眉眼間依稀能看出年輕時的秀美。
如果……如果當年我沒有打那一巴掌,我們現在會是什么樣?
會像別的夫妻一樣,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商量女兒的婚事嗎?
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走到了這一步。
是因為那一巴掌嗎?還是因為更早的,我沒有把她放在心上的每一次?
火車到站了,黃蕾醒過來,發現自己靠在我肩上。
她立刻坐直身體,整理了一下頭發。
“到了。”她說,語氣又恢復了那種平靜的疏離。
我們下了車,打車回家。
一路上無話。
回到家,黃蕾開始收拾屋子,把女兒婚禮上拍的照片一張張放進相冊。
她看得仔細,有時會對著某張照片微笑。
我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她專注的側臉,突然有一種沖動。
我想走過去,抱抱她。
像年輕時那樣,告訴她我錯了,告訴我我后悔了。
可我的腳像釘在地上,一步也邁不動。
那堵墻太高了,高得我已經不知道該怎么翻過去。
晚上,黃蕾照例在廚房準備第二天的午飯。
還是白粥,還是咸菜。
我走過去,站在廚房門口。
“黃蕾,”我說,“我們……談談吧。”
她背對著我,繼續裝飯盒:“談什么?”
“這些年……”我艱難地開口,“我知道你恨我,那一巴掌……”
“我不恨你。”她打斷我,聲音很平靜,“王永發,我真的不恨你。”
她蓋上飯盒的蓋子,轉過身看著我。
燈光下,她的臉蒼白得沒有血色。
“那你為什么……”我指了指她手里的飯盒。
為什么三十年不在家吃飯?為什么要把我推開那么遠?
黃蕾低下頭,看著手里的飯盒,很久沒有說話。
“我只是習慣了。”最后她說,“這樣挺好。”
說完,她繞過我,走出廚房。
我站在原地,聽著她關上里屋的門,聽著門鎖輕輕扣上的聲音。
那聲音很輕,卻像最后的宣判。
我明白了。
她不是恨我,她是……放棄我了。
連恨都懶得恨了。
這樣的認知,比恨更讓我絕望。
06
黃蕾退休了。
紡織廠給她辦了個簡單的歡送會,她帶回來一個搪瓷杯,說是紀念品。
退休后的生活沒什么變化,她依然早起,依然準備自己的午飯,依然不在家吃飯。
只是去的地方從工廠變成了圖書館、公園,或者就在家里看書。
她看書很雜,小說、歷史、養生,什么都看。
有時我看到她在書上記筆記,字跡工整娟秀。
我們的話更少了,常常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
她身體似乎越來越差,咳嗽更頻繁了,有時會上不來氣。
我勸她去醫院,她總是搖頭:“老毛病了,去醫院也沒用。”
小雪經常打電話回來,每次都要和黃蕾說很久。
我接電話時,她總是簡短幾句就遞給她媽。
“媽,你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
“有沒有按時吃飯?”
“有。”
“藥呢?”
“吃著呢。”
這樣的對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我偶爾會問小雪:“你媽跟你說什么了?”
小雪總是沉默一下,然后說:“就那些,家常話。”
她的語氣有點躲閃,但我沒多想。
我以為只是母女間的悄悄話,我這個當父親的不好多問。
直到那個下午。
那天天氣很好,秋高氣爽,黃蕾說要去圖書館還書。
她出門時,我正坐在陽臺上修一個舊收音機。
“我去了。”她說。
“嗯,路上慢點。”我頭也沒抬。
誰能想到,那是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兩個小時后,我接到電話。
是圖書館旁邊小吃店的老板娘打來的,聲音急切:“是黃蕾家嗎?她暈倒了!我們叫了救護車!”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手里的螺絲刀掉在地上。
趕到醫院時,黃蕾已經被送進急救室了。
我癱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渾身發冷。
護士出來問:“家屬?病人有什么病史?在吃什么藥?”
三十年的夫妻,我竟然不知道她有什么病,在吃什么藥。
“我……我不知道……”我的聲音在發抖。
護士皺起眉頭:“那她平時有沒有說過哪里不舒服?病歷本呢?”
病歷本。對,病歷本。
我慌亂地翻找黃蕾的布包,里面只有一本書,一個保溫杯,一串鑰匙。
鑰匙……家里的鑰匙。
“我回家找!”我對護士說,跌跌撞撞沖出醫院。
打車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在抖。
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看了我好幾眼:“先生,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說不出話。
回到家,我沖進黃蕾的房間——那個我很少進去的房間。
房間很整潔,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書桌。
書桌上擺著幾本書,一個臺燈,一個相框。
相框里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很多年前在公園拍的。
那時候小雪還小,黃蕾還年輕,我還不知道那一巴掌的代價。
我打開抽屜,里面整整齊齊放著針線盒、信紙、郵票。
沒有病歷本。
我翻遍了所有抽屜,都沒有。
正要放棄時,我的目光落在衣柜頂上。
那里有一個鐵皮盒子,紅色的,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的字樣。
盒子很舊了,邊角已經生銹。
我見過這個盒子,黃蕾一直把它放在衣柜頂上,從不讓人碰。
有一次小雪好奇想拿下來看看,被黃蕾嚴肅地制止了。
“那是媽媽的東西,不要動。”她的語氣少有的嚴厲。
我搬來凳子,取下那個盒子。
盒子沒鎖,但蓋得很緊,我費了點力氣才打開。
里面沒有病歷本。
只有一些零碎的東西:幾封信,幾張老照片,一個褪色的紅頭繩。
還有……一個更小的鐵盒,巴掌大,上了鎖。
那種老式的掛鎖,小小的,已經銹跡斑斑。
我盯著那個小鐵盒,心跳突然加速。
直覺告訴我,這里面有答案。
黃蕾這些年隱藏的秘密,她不吃飯的原因,她所有的反常……
答案可能就在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