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起小點」，和月退制作的十年

“我們公司就像游戲行業的一家打印店。”

走進月退制作的辦公室時，墻上的鐘剛好快指向十點。上班時間，辦公室開始熱鬧起來，我看著月退的員工們拎著早餐和咖啡，從前臺旁邊的“大玩具”旁穿行而過：

瓦莉拉、希爾瓦娜斯、D.Va等等游戲角色的手辦整齊排開，遠處是巨大的、1/2比例的《死亡擱淺》山姆雕像，角落里還放著一塊《魔獸世界：燃燒的遠征》的國服刀片服務器。

這樣的布置，在游戲相關的公司里并不罕見。但在月退的玻璃展柜中央，有一排東西是其它公司里很難看到的：足足七座B站百大UP主的“小金人”。它們和其他獎牌獎杯放在一起，像一排不太需要解釋的時間戳。

很多人可能并不熟悉“月退”這個名字。但如果說“起小點工作室”，說到“是大腿”和“靠譜電競”，不少有過一段B站觀看資歷的玩家，大概率都看過他們出品的內容。

在國內直播行業加速擴張的年代，斗魚、虎牙等頭部直播平臺定義了大多數游戲的二創生態， B站游戲區還會被主播們的集錦視頻和直播剪輯反復刷新首頁。

起小點工作室的幾檔著名視頻節目，《起小點TOP10》，《主播真會玩》，代表了那個年代最高水準的集錦和二創內容。“鬼畜篇”第1期的PDD二創，甚至入選了B站“入站必刷”的98個視頻之一。

只是，如今再去翻這些賬號，會發現“靠譜電競”停更在2023年3月3日，最后一期節目是LPL退役選手SMLZ的采訪；“是大腿”賬號陷入漫長的更新間歇，2025年至今只發過兩期“起小點TOP 10”，“主播真會玩”這個經典欄目事實上已經歸于寂靜。

坐在起小點的辦公室里，我問他，“百大”賬號，真的就這樣不做了嗎？

“有想過要不要發一個公告什么的，”沙發上的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我們有個同事說，所有真正的離別都是悄無聲息的。”

2025年12月，是起小點創業整整十周年。2014年，他已經做了一陣子“TOP10”集錦，開始拉了幾位朋友在客廳里一起剪視頻。“但我們一直把15年當成第一年，”他說，“那是我們從客廳搬到辦公室的一年，正兒八經像個公司了。”

2013年，起小點個人出品的第一期TOP10視頻

而最早的“起小點工作室”，已經變成了現在的“月退制作”。對他來說，十周年是月退重要的一個節點，”我覺得這剛好是個機會，可以把以前沒講過的事情說清楚。”

2015年，誕生在虹口區一個客廳中的起小點工作室

消失的“百大”

現在的月退制作，更準確的身份已經不是“起小點的工作室”，而是一家以內容制作為核心的游戲企業服務公司。月退的官網上，是這么介紹自己的：

依托自身優秀的內容制作和生態運營能力，幫助游戲企業走近玩家，打造玩家真正喜愛的高品質內容，創建和維護以玩家為中心的游戲生態。

用更直白的話來說，這家公司的工作內容依然包括做視頻、寫文案，運營賬號，只是創作的對象變了——從直接面向玩家和觀眾的自營賬號，轉成了向國內各大游戲廠商提供內容和服務。

月退合作過的游戲及科技企業列表

到具體的工作內容，其實就是圍著游戲的各個“節點”轉：逢年過節、寒暑假、新皮膚、新英雄，項目組要對外說話的時候，月退這邊就要對應產出內容——有的是整支宣傳片，有的是版本講解，有的則是官號日常更新要用的視頻素材。

“一年要做幾千條片子，服務幾十個廠商的游戲，很多都是大DAU、熱門的、主流的游戲。”

而從純粹的ToC視頻創作者，轉向做面向游戲廠商的ToB業務，在起小點看來，有兩個清晰的動因。

一是國內長視頻作者本身商業化上的困境。你可能還記得，在過去幾年里，“UP主停更潮”頻頻登上新聞，很多全職、以工作室形態運作的創作者，都在商業化效益變差、廣告主投放下滑、平臺激勵縮水的夾縫中苦撐。

雖然不少UP主回應停更只是個人行為，但到如今停更或轉為“年更”的大UP主不在少數

對公司化運營的長視頻團隊來說，如何平衡收支是件難事。起小點回憶，靠做節目吃飯的那些年，哪一年游戲廣告景氣，項目就多一點；一旦遇到行業環境收緊、預算縮減，整家公司就立刻跟著“餓肚子”。

“很多項目從立項那天起就是虧錢的，團隊心里也清楚，只是不知道要虧到什么時候。“”他回想，“你的所有商業化都要看廣告主當年的預算和喜好，就會覺得這不像是一份可以長期做的工作。”

所以月退從TOC往TOB的業務轉向，大約從2018到2019年之間就開始了。那時候，團隊在游戲內容上的制作能力已經在行業里有了一定口碑，開始陸續收到廠商的主動邀約。

“當時這個契機，是因為我們在行業里的游戲內容制作能力還不錯，然后就受到了很多廠商的邀請，就說，哎，我們剛好有這么個需求，你們來幫我們做吧。”

實際做下來，他們很快意識到，這條路和過去最大的區別在于“可預期”。TOB項目的收入更穩定，能給團隊提供長期的保障，“大家的收入穩定下來，公司才更像一家企業，而不是擠在客廳里的小作坊。”

2015年，兩位創始人在起小點工作室第一次年會上

除此之外，月退的轉向還有一個更直接的原因：起小點自己，也并不想把人生長期綁在做網紅或者“KOL”這條路上。

熟悉這個賬號的觀眾可能還記得，頻道名曾經叫“起小點是大腿”，后來悄悄改成了“是大腿”；差不多也是從那之后，起小點本人開始從鏡頭前慢慢退場，節目更多交給團隊來運轉。

2017年，“是大腿工作室”的團隊年會

他回憶，當初辦這家公司時，腦子里其實一直有一道前提——如果有一天賬號不用再靠“起小點”這個人來經營，那他就希望自己可以不再做KOL。“到節目和很多內容能自己運作以后，我就沒有更新了，甚至不太去參加頒獎和活動。”

他對“網紅生活”的排斥也很具體：高鐵、飛機上被認出來的次數多了，反而堅定了他不走這條路的想法——這幾年里，除了出現在狼人殺節目里“幫朋友忙”，他幾乎再沒有公開露過面。

起小點（右二）參加經典狼人殺節目Lyingman

從那之后，月退的角色開始發生根本性變化：對觀眾來說，它漸漸從視野里退場；對廠商來說，它變成一家穩定的內容供應商。這種“對外沉默”，又帶來了新問題——尤其是在對行業不熟悉的人眼里，月退變得既陌生又模糊。

到如今，他也發現一個很現實的后果：招人變難了。

“多數人其實對我們了解不多，”他舉例說，像小象大鵝那樣有主播在前臺的，或者VSPO、英雄體育這種名字會在職業聯賽轉播里反復出現的公司，新人一眼就能看懂在干什么，而面對月退，“人家不知道你是干嘛的，會覺得你是不是個小公司，會不會不太正規”。

對已經在圈內的從業者，這不是大問題：總能通過同行、朋友打聽到月退在給哪些游戲做內容，體量和口碑怎樣。

但對完全沒入行的應屆生來說，他們打開招聘網站或去AI搜索，“其實對我們毫無概念，甚至在豆包上都搜不出什么像樣的信息”。在他們眼里，一家“已經十年”的公司，反而像是一個剛剛冒出來的名字——這是月退這幾年選擇低調之后，必須接受的代價。

月退自己也很少主動澄清這些信息。2022年，月退完成對此前資本融資的全部回購，重新成為一家獨立運行的私營企業。在回購股權、不再融資之后，他們對公眾敘事的需求變得很低，自然也就不再頻繁對外講“我們現在有多大、在什么階段了”。

但起小點仍然有一個挺樸素的愿望：在成為一家競爭力很強的供應商之外，月退最好還能承擔另一重角色——讓那些對游戲行業有興趣的年輕人，可以通過這家公司，真正走進這個行業。

從起小點到月退制作

如果把曾經那些“百大”的光環、那些內容賬號從這家公司身上拿掉，月退看上去是一家再普通不過的供應商：在上海、武漢、深圳和長沙都有辦公地，團隊共計兩百多人，平均年齡二十六七歲，很多人是在這里開始第一份工作，對著剪輯軟件和項目排期開始創作做內容。

起小點對自己的公司并不浪漫化。“我現在覺得我們公司也挺普通簡單的，也沒什么能說的——非要說的話，可能我們堅持雙休？”

“在武漢和長沙也是雙休嗎？” 我確認了一句。

“是的，我們堅持雙休。”他的回答很干脆，“所以很多來面試的人第一句話就是，你們是真的雙休嗎？我們都會跟他說，是真的雙休。因為我們覺得，你在游戲行業工作，總得要有時間玩游戲吧。你多干一天可能也沒什么用，不會對你的創作有幫助的，可能只是老板心里舒服一點。”

在游戲相關的內容行業，做幾年之后跳槽去甲方是常態。創作很難持續多年，不少創作者干著干著，就去了游戲廠商。起小點不避諱“跳板”這個詞：“我個人不介意我們是個好跳板，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做ToB的。”

他強調的一點，是“門檻”。月退對學歷并沒有那么看重，“我們對學歷沒有要求那么高，我自己讀書也比較一般，所以不會特別迷信什么985、清北交復。”

招人的時候，團隊更看重的是學習習慣和工作習慣。很多人如果直接去投廠商，可能會被簡歷的“第一眼”篩掉；但從月退起步，做過足夠多的游戲內容項目，再去競聘，相當于多了一段非常對口的工作履歷。

月退的一次內部出行學習

“我們的業務挺多的，對口游戲內容的人才其實很稀缺。如果他們能被廠商看中，去那邊工作，我們也歡迎、也開心。”起小點說。

從公司立場看，當“跳板”并不劃算，月退已經“輸送”了不少前同事去大廠、甲方或賽事公司。但在他看來，更重要的是，每個喜歡游戲的人，能通過公司拿到一份工作，或者一份更好的工作，這對個人來說很重要。

相比“跳板”的身份，他更在意的是公司能不能在供應鏈里長期站穩。這一點，月退有兩個抓得很緊的底線。

第一個，是月退制作在業內已經廣為人知的“零回扣”原則。走進上海辦公室的大門，所有人都能看到一個大紅色的易拉寶，寫著“歡迎參觀一家堅持0回扣的企業服務公司”。

“長期做TOB業務，必須追求復購和口碑，”起小點這么概括，“如果為了回扣做一錘子買賣，很快就會把路走死。”

堅持這件事的現實代價不算小：有些單接不到，有些合作會因此終止。“堅持0回扣這個事情是很難的，”他說，“我只能說可能大部分同行是不相信這件事的，很多人覺得我們宣傳‘0回扣’是在立牌坊，并不是真的這么做。”

月退在面試商務的時候，會把這條原則攤開講清楚，不少人聽完是驚訝的——有人覺得“沒返點業務根本做不下去”，有人覺得“太不講人情世故”，最后要么選擇不加入，要么來了也做不出單。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不是在行業寒冬里開始喊的。起小點特意提到，即便在“高歌猛進”的那幾年，他們已經在內部推行這套原則——預算最充足、行業最熱鬧的時候，也盡量把公司從那些灰色做法里往外拎。

這讓他們確實錯過了一些“關系型”的生意，但換來的，是一套相對簡單清爽的業務邏輯。

月退作為合作方也獲得過各種獎項

第二個底線，是對“責任感”這件事的執念。采訪過程中，他提到過一次保密事故：在一次合作中，由于內部流程的疏忽，合作內容遭到了提前泄露。面對這一情況，月退第一時間向合作方坦誠溝通，主動承擔責任，按照約定完成了相應的處理。

作為一個簽過無數NDA的游戲編輯，聽到這里我下意識點了下頭——行業里大多數保密條款，寫得嚴厲，真正執行到賠付的并不多。而這起事故最后，月退主動選擇按甲方主張執行，全額賠付100萬元違約款。

對一家民營公司來說，這不是一筆小錢，但他更看重的是傳遞出的信號。“我們表明情況確實是公司內部的失誤，在整個過程里一直在承認問題。”起小點說，“既然做的是企業服務，客戶買的最大的就是一個放心，我們希望對方沒有額外損失，也希望在責任這件事上不要推脫。對我們而言，‘責任’就是選擇最直接、最誠懇的解決方式。”

對他來說，這也是在向員工傳遞一個簡單的訊號——既然是做企業服務，做事靠譜、負責，本身就是服務的一部分。也正因為如此，那些從月退去了大廠的同事，在面對前東家的業務時，往往會本能地更謹慎、更避嫌。這從業務角度看甚至是一種“吃虧”，但從他本人角度看，這說明至少在價值觀層面，公司沒有教錯人。

在一層又一層的“普通”規矩和底線里，月退制作就成了這么一家認真辦事的公司，順帶也把“曾經紅過的一串賬號”放下了。對那些準備進游戲行業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第一站也許講不出什么神話故事，但起碼是真實的。

說句題外話，在起小點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幅“多結善緣”的題字。剛進門看到時，我覺得這四個字有點老氣；等到把這些故事聽完再抬頭看一眼，它們就比剛進門那會兒順眼多了。

“一家打印店”

采訪接近尾聲的時候，起小點忽然向我做了個總結：“我覺得我們就是一家打印店。”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確認自己是不是要把這個比喻說完整。“就是我一直覺得，我們公司像游戲行業的一家打印店。我不知道這個說法是不是我們所有員工喜歡的。會不會大家覺得太樸素，太簡單了，就沒有什么看似很宏大的愿景。”

在他的想象里，游戲行業是一條很長、也很熱鬧的街。街兩旁是各種高樓——頭部廠商、自研大作、新冒出來的KOL，每隔幾年就會換一批招牌上去：“這條街就是起起伏伏的，然后你會發現每個小區、每個街道都會有打印店。”

打印店的特點，也很容易理解：發不了什么大財，卻總是“頑固”地存在。別人會來這家店“買海報、買logo、買易拉寶，再去做宣傳，買了點物料”。只要這家店負責任、按時交付，東西做得過關，在這條街上就總會有人推門進來。

起小點對游戲行業的想象，本身并不浪漫：“這就是一個超級多變的行業。這幾年FPS全面走紅，以前就完全想象不出來——可能每隔幾年，都會有新的品類、新的團隊、新的公司、新的KOL冒出來，玩家一代接著一代，誰也說不準下一輪會輪到什么。”

“但我們作為公司，更希望能穩定下來。”

月退制作十周年的全員合照

如果只看這套“打印店敘事”，月退制作確實有點“樸素到不好寫”，這也是我第一次采訪游戲廠商的供應商——沒有平臺、生態、爆款和宏大愿景，只有工作本身。

但把時間線再往前拉一點，就很難說這是一種一開始就注定好的“平庸”。起小點自己回顧過那段出發點：“我和我的合伙人其實都是毫無背景的，沒有家里支持的那種。其實就是因為一款游戲的成功，最終讓我們可以在大樹底下乘涼。”

那款游戲當然是《英雄聯盟》。

他從2012年開始做游戲視頻，最早就在做LOL相關內容。“如果不是因為英雄聯盟這個游戲的成功，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我們也沒有機會做一家公司、做喜歡的工作。”

在他看來，《英雄聯盟》不僅改變了月退幾位合伙人的命運，也改寫了整整一代“靠游戲吃飯”的人的履歷——知名職業選手、早期的游戲主播、視頻作者……“他們可能從一個熱愛游戲的少年，變成了真的積累了一些東西，甚至有些實現了財富自由。”

在這樣的語境下，他反復提起的創業初衷，反而簡單得有點“教科書式”——“我創業的初衷就是希望能做一家對游戲行業有貢獻的公司。”月退的公司SLOGAN，就是“與游戲互相成就”。

與其說是愿景，不如說是一句貼在墻上的自我提醒：正是因為這條賽道存在，才有機會開出這樣一間“打印店”。而能回饋給它的，就是在行業起落的每一個階段，至少有一家穩定、好用、靠譜的打印店，一直亮著燈。

寫完這篇稿子的時候，我又點進了《主播真會玩鬼畜篇01》的評論區。把排序切到“按時間”。最新的幾條評論里，有人在復讀PDD的“玩具車遙控車”，也有人簡單留了一句：“馬上都十年了啊。”

起小點工作室當年做出的那些內容，就這樣留在了互聯網上；而月退制作這家公司，則繼續在另一條不那么顯眼的軌道上，幫助越來越多的游戲，把好的內容說給玩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