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十年了,你不膩?”
“膩了,所以不干了。”
“辭職報告遞上去,就別后悔。你這種人,要么在地下室發霉,要么就得在天上飛,沒有中間路可走。”
“飛不動了,找個地方躺著。”
“是嗎?那你最好別回頭看。你身后那輛黑色的車,可不像來接人去躺著的。”
地下二層。
空氣的味道很具體。
舊紙張、灰塵、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銹味混在一起,像一壇子泡了半個世紀的陳年咸菜,聞久了,甚至能品出一點時間的酸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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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的燈光永遠是慘白的,從天花板上鑲嵌的燈管里流淌下來,照在金屬檔案架的灰色烤漆上,反射出冷冰冰的光。
邊毅推著一輛吱呀作響的鐵皮車,在迷宮一樣的架子中間穿行。
他的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只有車輪碾過水泥地的摩擦聲,單調,規律,像節拍器。
他停在一排編號為“丁-07”的架子前,從車上搬下一摞半米高的牛皮紙檔案盒。
他的動作很穩,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在短袖下清晰可見,手腕有力,手指修長。
這雙手,用來拆解槍械或者鎖喉都綽綽有余,現在卻用來輕拿輕放那些一碰就可能碎掉的舊紙。
他身上有種奇怪的割裂感。人是挺拔的,像一棵白楊,眼神是銳利的,像鷹。
但他整個人又被一層灰蒙蒙的沉寂包裹著,像一把蒙了塵的刀,鋒利,但藏在鞘里。
十年了。
從特警學院最扎眼的尖子生,到市局檔案科最沒存在感的“活化石”,不多不少,整整十年。
新來的警員顧曉峰,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枸杞茶,從辦公室里探出頭來。他看見邊毅又在用他那套“鬼畫符”一樣的方法整理案卷。
顧曉峰湊到科長秦衛東旁邊,壓低聲音說:“秦科長,邊哥又開始了。你說他腦子里是不是裝了個服務器?上個禮拜刑偵隊來調一份十五年前的搶劫案卷宗,全科室的人找了半天沒找到,他頭都沒抬,直接說在‘丙-11-卯’的第三層第四盒,我過去一拿,分毫不差。太神了。”
秦衛東吹了吹茶水上的熱氣,眼皮都沒抬一下。
“神什么神。他在這里待了十年,每天對著這些破紙,比看他親爹的時間都長。你要是也看十年,你也神。”
話是這么說,但秦衛東心里清楚,不一樣。
這十年里,檔案科來了又走了七八個年輕人,沒一個能待住的,都覺得這里是警察生涯的墳墓。
只有邊毅,像一棵釘在這里的植物,不聲不響,把根扎進了這片由陳年舊案構成的貧瘠土壤里。
顧曉峰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可他整理東西的方法太怪了。他好像不是按年份或者案件類型,我上次看他把一個二十年前的入室盜竊案,跟一個八年前的金融詐騙案放在一個索引標簽下,問他為什么,他說兩起案子的當事人都喜歡在周二下午三點修剪家里的黃金葛。這……這有什么關系?”
秦衛東放下茶杯,看了顧曉-峰一眼,眼神里帶著點告誡。“別問。也別學。他的世界,我們進不去。你只要知道,他讓咱們科室這十年來的檔案調用效率提高了百分之三百,這就夠了。去,把上個季度的借閱記錄表打印出來。”
顧曉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多嘴,轉身回了辦公室。
檔案架的陰影里,邊毅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抽出一份發黃的卷宗,打開。里面是一起持槍傷人案,時間是十二年前。他的手指撫過照片上那把仿五四式手槍的粗糙輪廓,目光停頓了零點一秒。
他關上卷宗,把它放回原位。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卻沒有點燃。地下室禁止吸煙。他只是需要一個叼著東西的動作,來壓住心里那點翻涌上來的東西。
墻上的電子日歷,數字清晰地顯示著今天的日期。他的生日。三十五歲。也是他來到這個鬼地方的第3653天。
他回到自己那張靠窗的辦公桌。窗戶很高,只能看到地面上來往行人的腳踝和一小塊被切割過的天空。一塊巴掌大的陽光,像一塊薄薄的黃油,涂抹在他的桌角。
他盯著那塊陽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打開電腦,屏幕的藍光映在他臉上,顯得他的膚色更加蒼白。桌面上有一個文檔,他已經寫了一半,寫寫停停,有一個多月了。
今天,他沒再猶豫。
手指落在鍵盤上,敲擊聲清脆,干練,像在打靶。
他把最后一段話補完,檢查了一遍錯別字,點擊了打印。
打印機發出嗡嗡的聲響,吐出一張溫熱的紙。
標題是三個黑體字:辭職信。
理由很簡單:個人原因。
邊毅把那根沒點燃的煙從嘴上拿下來,扔進垃圾桶。他覺得籠罩了自己十年的那股霉味,好像淡了一點。
他拿起那份辭職信,走向秦衛東的辦公室。
這份辭職信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秦衛東捏著那張紙,老花鏡后面的眼睛瞪得溜圓。他看了看紙上的字,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邊毅,嘴巴張了張,半天沒說出話來。
“你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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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邊毅點頭。
“想好了?”
“想好了。”
秦衛東把辭職信拍在桌上,身體往后一靠,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為什么?在這里待得不舒服?還是嫌工資低?你要是覺得悶,我跟上面說說,給你換個崗……”
“不是,秦科長。”邊毅打斷了他,“跟您沒關系,跟這里也沒關系。我自己的問題。”
秦科長沉默了。他盯著邊毅看了很久,那張十年里幾乎沒什么變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讓他看不懂的東西。那不是怨恨,也不是解脫,而是一種近乎徹底的平靜。像是燒完的灰,再也沒有火星了。
“行吧。”秦科長嘆了口氣,把那份辭職信重新拿起來,小心地撫平邊角。“人各有志,我留不住你。流程我幫你走。局里批下來,大概要幾天。”
“謝謝科長。”邊毅說。
“謝個屁。”秦科長擺擺手,“這十年,是我該謝你。沒你,我這科長當得沒這么省心。”
邊毅沒再說什么,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他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一個用了十年的搪瓷杯,幾本專業書,還有抽屜最深處的一個小鐵盒。
他打開鐵盒,里面是一枚特警臂章,藍底,上面繡著一把利劍和一只獵鷹。臂章的顏色有些褪了,邊角起了毛。
他的手指摩挲著臂章上粗糙的紋路,眼前一陣恍惚。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個悶熱的夏夜。
那時候他還不是邊毅,他是“鷹眼”。特警突擊隊里最年輕的觀察手和戰術副指揮。他的眼睛,據說能看清八百米外一只飛蟲的翅膀。
那是一次人質解救行動。一個被公司開除的爆破工程師,在自己家里綁架了前妻和孩子,并且揚言在房子里裝滿了遙控炸藥。
邊毅和他的隊長高云雷,趴在對面樓頂,用高倍望遠鏡觀察著目標房屋。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狙擊手就位,突擊組在樓下待命。
就在預定突擊時間前一分鐘,邊毅通過望遠鏡,看到了一個極其微小的異常。
綁匪站在窗邊,手里拿著一個類似電視遙控器的東西。他似乎很緊張,手指在遙控器上無意識地摩挲著。就在這時,綁匪家里的一個智能音箱,頂部的指示燈,以一種非正常的頻率,極其微弱地閃爍了兩下。
那種閃爍,不是設備待機的正常狀態。它太快,太微弱,像一個錯誤的信號。
邊毅的頭皮瞬間就麻了。
他立刻通過喉麥對高云雷說:“隊長,請求延遲突擊。”
“理由?”高云雷的聲音冷靜得像冰。
“目標家里的智能音箱有異常信號。我懷疑遙控器和音箱有聯動,可能是一個備用起爆裝置。我需要三秒鐘,確認信號頻率。”
耳機里一片寂靜。突擊時間只剩下最后十秒。
高云雷的聲音再次響起,果斷,不容置疑:“‘鷹眼’,停止臆測。所有情報都顯示,起爆器只有一個。各單位注意,按原計劃行動。倒計時,五,四,三……”
“隊長!再等三秒!”邊毅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急切。
“……二,一!突擊!”
高云雷的命令壓倒了一切。
破窗的巨響和突擊隊員的吼聲同時響起。
也就在那一刻,對面的窗戶里,爆出一團橘紅色的火光。
后來,行動報告里寫道:行動成功解救一名人質(孩子),另一名人質(前妻)因爆炸沖擊波導致重傷。我方突擊隊員陳默,為保護人質,當場犧牲。
綁匪被當場擊斃。事后排查發現,那個智能音箱確實被改造過,是一個聲控聯動的備用陷阱。突擊組破窗的巨大聲響,觸發了它。
而邊毅在最后關頭的“口頭越級建議”,被定性為“在巨大壓力下,出現不穩定的個人臆測,干擾現場指揮”,屬于嚴重的“程序性失誤”。
他沒有被送上軍事法庭,也沒有被開除。高云雷把所有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但邊毅的檔案里,還是被重重地寫上了一筆:心理素質不穩定,過于依賴個人判斷,不適合一線高壓工作。
從那天起,特警隊再也沒有“鷹眼”。
市局大樓的地下二層,多了一個叫邊毅的檔案管理員。
高云雷找過他,不止一次。那個在訓練場上能把人罵到哭的鐵漢,在他面前,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最后,只是紅著眼,遞給他一根煙。
邊毅沒接。
他說:“隊長,是我錯了。我不該在那種時候說話。”
他知道,他沒錯。但他必須說自己錯了。因為如果不這么說,犧牲的陳默,重傷的人質,還有高云雷背負一生的愧疚,就都成了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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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一種自我放逐的方式,懲罰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邊哥,想什么呢?”顧曉峰的聲音把他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邊毅回過神,把臂章放回鐵盒,蓋上蓋子,扔進紙箱。
“沒什么。”
顧曉峰手里拿著一個信封,有點不好意思地遞過來。“科里湊了點錢,秦科長讓我給你的。不是什么大錢,大家一點心意。你別嫌少。”
邊毅看著那個信封,沒接。“不用了。心意領了。幫我謝謝大家。”
“拿著吧,邊哥。”顧曉峰把信封硬塞進他懷里,“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以你的身手,出去開個搏擊館、安保公司,肯定火。”
“再說吧。”邊毅抱著紙箱站起來,“可能找個地方釣魚。”
“釣魚?”顧曉峰一臉錯愕。他無法把眼前這個男人和公園里那些戴著草帽的大爺聯系在一起。
邊毅沒再解釋,抱著箱子朝外走。
“對了,”他走到門口,突然回頭對顧曉峰說,“你上次問我,那個盜竊案和金融詐騙案為什么有關系。你沒發現嗎?盜竊案卷宗里,失主家的鐘表,時針和分針的銹跡不一樣,說明它在下午三點停過很長時間。而詐騙案的受害者,他的交易記錄里,每周二下午三點都有一筆固定的小額支出,備注是‘花鳥市場’。他們修的不是黃金葛,是壞掉的鐘。”
顧曉峰愣在原地,張大了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邊毅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波紋,一閃即逝。
他抱著箱子,走上通往地面的臺階。十年了,他第一次覺得,這樓梯沒有那么長。
走出檔案科的大門,外面的光線讓他瞇起了眼睛。走廊里人來人往,穿著各色警服的人與他擦肩而過,帶著一股他已經十年沒有聞到過的,屬于“上面”世界的鮮活氣息。
他走到一部電梯前,按了向下的按鈕。他要把一些私人物品從地下停車場的儲物柜里取出來。
電梯門打開,里面站著一個人。
穿著一身筆挺的刑警制服,肩膀上的警銜很亮眼。
是高云雷。
兩人在電梯這個狹小的空間里,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高云雷比十年前老了一些,眼角有了皺紋,但腰桿依然挺得筆直。他看到邊毅懷里抱著的紙箱,臉色瞬間就變了。
電梯門在他們身后關上,開始緩緩下行。
沒有人說話。空氣壓抑得像要凝固。
“……要走了?”最終,還是高云雷先開了口,聲音有些干澀。
“嗯。”邊毅看著電梯門上反射出的模糊人影。
“想好了?”
“想好了。”
“去哪?”
“還沒想好。開個小店,或者找個小城市待著。”邊毅的回答很平靜。
高云雷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他的拳頭在身側悄悄握緊,然后又松開。
電...梯停在了負一層。門還沒開。
“邊毅,”高云雷的聲音很低,“那件事……”
“過去了。”邊毅說。
“……對不起。”這三個字,高云雷說得極其艱難,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邊毅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抱著箱子,微微搖了搖頭。
那不是原諒,也不是釋懷。只是單純地覺得,一切都該畫上句號了。再糾纏下去,沒有意義。
電梯門開了。
邊毅抱著箱子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
高云雷站在電梯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停車場的昏暗光線里,一動不動。電梯門緩緩關上,映出了他一張寫滿了復雜情緒的臉。
邊毅從儲物柜里取出一個黑色的運動背包,把紙箱里的東西都裝了進去。那個裝有臂章的鐵盒,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塞進了最里面。
他背上包,走出了停車場,來到了市局大院的門口。
下午的陽光正好,不那么刺眼,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門口的警衛認識他,朝他點了點頭,算是告別。
他站在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這棟他待了十幾年的灰色大樓。像一個巨大的盒子。他的青春、理想、榮耀和屈辱,好像都被封存在了里面。
現在,他要走了。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出獄的犯人,對眼前的車水馬龍,既感到一絲親切,又有些無所適從的茫然。
他掏出手機,準備叫一輛網約車,去一個離這里越遠越好的地方,先找個酒店住下,好好睡一覺。
一輛黑色的奧迪A6L,沒有任何預兆地,悄無聲息地滑到了他面前,穩穩停下。
車很新,擦得锃亮,在陽光下反射著流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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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是深色的,看不見里面。最扎眼的是它的牌照,一個很特殊的號段,不是警用牌照,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車來自一個比公安系統更特殊的部門。
邊毅叫車的動作停住了。他看著這輛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他確信,自己不認識這輛車,也不認識車里的人。
后排的車窗,緩緩降下。
一張陌生的臉出現在他面前。是個中年男人,大約五十歲上下,穿著一件深色的夾克,國字臉,眼神沉穩,看不出情緒。他的目光落在邊毅身上,像在用尺子丈量一件物品,冷靜而精準。
男人沒有急著開口,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那目光里,沒有敵意,也沒有善意,只有一種純粹的審視,和一種讓邊毅很不舒服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了然。
邊毅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他背著包,像一棵扎根在路邊的樹。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最終,是車里的男人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溫和,但在這嘈雜的街邊,卻異常清晰地傳進了邊毅的耳朵里。
“邊毅同志,辭職報告我們看到了。在你正式離開之前,我想問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