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民國十二年，山東青州府柳河鎮(zhèn)。
三月的風還帶著涼意，鎮(zhèn)東頭的周家大院里，幾株老槐樹抽出了新芽。
周家是柳河鎮(zhèn)的望族，祖上據(jù)說是前清的舉人，雖然沒做過什么大官，但幾代人經(jīng)營下來，攢下了三百畝良田、一間米鋪、一間布莊，在這十里八鄉(xiāng)，也算是數(shù)得上號的人家。
大院青磚灰瓦，三進三出，門口兩尊石獅子蹲了幾十年，威風凜凜。正門上方掛著一塊匾額，"耕讀傳家"四個大字，是周老太爺在世時請縣里的秀才寫的，雖然漆皮斑駁，但那股子書香門第的派頭還在。
鎮(zhèn)上人提起周家，都是嘖嘖稱贊。
"周老爺是個厚道人，租子收得不重，年景不好的時候還減免。"
"周家大少爺能干，把米鋪打理得井井有條。"
"二少爺雖然愛耍錢，但人機靈，嘴皮子利索。"
可夸歸夸，話鋒一轉(zhuǎn)，總要搖搖頭："就是可惜了三少爺……"
"傻的。"
說起三少爺周承平，鎮(zhèn)上人都是這副表情——先嘆口氣，再搖搖頭，末了還要補一句"造孽喲"。
據(jù)說三少爺小時候聰明伶俐，三歲就會背《三字經(jīng)》，五歲能寫自己的名字，周老爺逢人就夸，說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
可七歲那年，一場高燒毀了一切。
三少爺燒了三天三夜，請了鎮(zhèn)上最好的郎中，灌了十幾副藥，命是保住了，腦子卻燒壞了。
醒來后，他連自己爹娘都不認得了。
周老爺不信邪，又請了縣城的名醫(yī)來看，名醫(yī)把了脈、看了舌苔，最后嘆息著搖頭："腦髓受損，神智不全，怕是……難以復原了。"
周老爺當場老淚縱橫。
三少爺?shù)哪铩芾蠣數(shù)亩恳烫瑳]過兩年就郁郁而終。臨死前拉著周老爺?shù)氖郑笏煤谜疹櫲贍敗?/strong>
周老爺含淚答應(yīng)了。
這一晃，就是十五年。
這天晌午，太陽毒辣辣地掛在天上，知了在槐樹上叫得人心煩。
周家后院的墻根下，三少爺周承平正蹲在地上，盯著一隊螞蟻看。
他今年二十二了，生得倒是周正——濃眉大眼，鼻梁挺直，下巴上還有個小小的酒窩。若是個正常人，這模樣在鎮(zhèn)上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
可惜，那眼神總是直愣愣的，嘴角掛著憨笑，手里攥著根狗尾巴草，嘴里念念有詞。
"一只……兩只……三只……"
他數(shù)得認真極了，仿佛那隊螞蟻是什么稀世珍寶。
墻角的陰涼處，丫鬟翠云正納鞋底，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她是專門伺候三少爺?shù)模蛐”毁u到周家，如今也十八了。
別人都嫌這差事晦氣，覺得伺候個傻子沒前途。翠云倒不在乎。三少爺雖然傻，但脾氣好，從不打罵下人，偶爾還會把點心偷偷塞給她，憨憨地笑著說"給你吃"。
"三少爺，日頭毒，回屋歇歇吧。"翠云放下針線，走過去勸。
周承平抬起頭，眨眨眼睛，傻笑道："螞蟻……好多螞蟻……"
翠云無奈地笑笑，正要再勸，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喲，三弟又在數(shù)螞蟻呢？"
二少爺周承祖晃晃悠悠地走過來，身后跟著兩個穿綢緞衫的狐朋狗友。他昨晚在牌桌上贏了幾十塊大洋，今兒個心情正好，手里還拎著個鳥籠子，里頭關(guān)著只畫眉。
周承祖今年二十五，長得尖嘴猴腮，一雙三角眼滴溜溜轉(zhuǎn)，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賭錢，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欺負這個傻弟弟。
"三弟，二哥考考你。"周承祖蹲下身，從懷里摸出一塊銀元，在三弟眼前晃了晃，"這是什么？"
周承平伸手去抓："亮的……亮的……"
"對，亮的。"周承祖把銀元在指間轉(zhuǎn)了個花，"來，數(shù)數(shù)這個，數(shù)對了就賞你。"
周承平眼睛亮了，又伸手去抓。
周承祖手一縮，銀元不見了。
"二哥騙你的。"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就你這腦子，給你十兩銀子，你能數(shù)三天。"
身后兩人哄笑起來。
"承祖兄，令弟真是……有趣。"
"哈哈哈，可不是嘛，我們周家的活寶。"
周承平也跟著笑，傻乎乎的，口水都流到了下巴上。
翠云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二少爺，三少爺該吃藥了，我?guī)厝ァ?
周承祖瞥了她一眼，皺皺眉。這丫頭越來越不懂規(guī)矩了，不過懶得跟她計較。
"行了行了，帶走吧。"他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看著就心煩。"
翠云扶著周承平往回走。
走出幾步，周承平忽然回頭看了一眼。
那一瞬間，翠云恍惚覺得，三少爺?shù)难凵褡兞恕?/p>
不再是那種呆滯的傻氣，而是一種……冷。
但只是一瞬，等她再看時，三少爺又是那副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了。
"翠云……餓了……"
翠云搖搖頭，覺得自己看花了眼。
槐樹后頭，老長工田七探出半個腦袋，目送三少爺?shù)谋秤跋г谠铝灵T里。
他在周家干了三十年，看著三個少爺長大。
都說三少爺傻，可他總覺得哪里不對。
這孩子的眼神，有時候清亮得很——尤其是沒人注意的時候。
"不像傻的啊……"田七嘀咕了一句，又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多了。
周家后院西北角，有個老地窖。
這地窖是周老太爺在世時挖的，早年間存糧用的，能放幾十石谷子。后來周家發(fā)達了，在鎮(zhèn)外建了大糧倉，這地窖就廢棄了。
如今，窖口長滿了雜草，木門朽得掉渣，推一下就吱呀作響。里頭陰森森的，蛛網(wǎng)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連老鼠都不愛往里鉆。
下人們路過這兒，都繞著走。
沒人注意到，三少爺周承平每天傍晚都往這邊溜達。
這天夜里，月黑風高。
伙計劉三喝多了幾口酒，肚子咕嚕嚕響，爬起來去茅房。
解決完畢，他正要回屋，忽然瞧見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從月亮門里出來。
"誰？"劉三打了個激靈，酒醒了一半。
借著月光，他認出那身影——是三少爺。
"三少爺大半夜不睡覺，這是去哪兒？"劉三好奇心起，貓著腰跟了上去。
三少爺走得不快，但腳步很穩(wěn)，完全不像平時那副跌跌撞撞的樣子。他一路走到后院西北角，在那個廢棄的老地窖前停下了。
劉三躲在一棵歪脖子棗樹后頭，探頭觀望。
月光下，周承平推開那扇破木門，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劉三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金燦燦的一根金條，足有二兩重，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周承平把金條在手里顛了顛，掂了掂分量，然后——
"咚！"
往地窖里一扔。
劉三酒徹底醒了，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看花了。
金條啊！那可是金條！往爛泥坑一樣的地窖里扔？
他沒敢吱聲，一溜煙跑去找大少爺。
半個時辰后，大少爺周承業(yè)帶著幾個家丁，舉著火把來到了地窖口。
周承業(yè)今年二十八，是周家的長子，也是周老爺最器重的兒子。他辦事穩(wěn)重，待人和善，把米鋪和布莊打理得井井有條，鎮(zhèn)上人都說，周家將來是要交到大少爺手里的。
此刻，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周承平還蹲在地窖口，歪著腦袋看黑洞洞的窖口，嘴里念叨著什么。
"三弟。"周承業(yè)沉聲道，"你在做什么？"
周承平回過頭，看見這么多人，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大哥……藏東西……"
"藏什么東西？"
"亮的……好看的……"周承平比畫著，"要藏起來……安全……"
周承業(yè)示意家丁把燈籠往下探。
昏黃的光照進地窖深處，眾人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地窖底下，東一根西一根散落著十幾根金條，在光線下閃閃發(fā)亮，格外刺眼。
"我的老天爺……"劉三腿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這……這得值多少銀子啊……"
周承業(yè)臉色鐵青。
他認得那些金條——那是父親的私房，鎖在書房暗格里的，等閑不會拿出來。全家上下，知道暗格位置的只有父親和他兩個人。
這傻子是怎么弄到的？又是怎么打開那把銅鎖的？
"來人！"周承業(yè)壓下心頭的疑惑，沉聲道，"把金條全給我撿上來！"
家丁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想下那陰森森的地窖。
最后還是老長工田七自告奮勇："大少爺，我下去。"
他讓人在腰上系根繩子，慢慢放了下去。
地窖有一丈多深，底下的泥土潮濕松軟，散發(fā)著一股霉味。田七打著燈籠，一根根撿起金條，裝進布袋里。
撿著撿著，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地窖角落里有個小洞，洞口堆著些新挖的土。
"這是……"田七心里咯噔一下，把土撥開，發(fā)現(xiàn)那洞往深處延伸，似乎通向某個地方。
他沒敢聲張，把金條撿完就讓人拉了上去。
金條一共十四根，整整齊齊擺在木盤里。
周老爺聞訊趕來，氣得胡子直抖："逆子！這是咱家的命根子，你往爛泥坑里扔？"
周承平縮著脖子，嘟囔道："藏……藏起來……安全……"
"安全？"二少爺周承祖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抱著胳膊看熱鬧，"三弟，金條放地窖里，不怕長毛發(fā)霉？不怕被老鼠叼走？你這腦子，真是……嘖嘖。"
眾人都笑起來。
周德厚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當即吩咐："從今往后，給我看緊了三少爺！不許他靠近庫房半步！書房也不許去！誰要是讓他再偷了東西，打斷腿攆出去！"
"是！"
人群散了。
周承平被兩個家丁架回房里，一路上還在嘀咕"藏起來……安全……"
沒人注意到，丫鬟翠云躲在墻角，看見三少爺被架走時，嘴角彎了一下。
不是傻笑。
是苦笑。
那種"你們根本不懂"的苦笑。
那晚之后，翠云開始留意三少爺?shù)囊慌e一動。
她在周家待了十年，伺候三少爺也有五六年了。以前她只覺得三少爺可憐——好好的一個人，被老天爺奪了神智，成天傻乎乎的，連自己衣裳都不會穿。
可最近，她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先是那件事。
三少爺?shù)姆坷镉袔妆緯抢咸珷斄粝碌摹度纸?jīng)》《百家姓》，落了厚厚一層灰。翠云每月打掃一次，從來沒見三少爺翻過。
可上個月她打掃的時候，分明發(fā)現(xiàn)《百家姓》被人動過——灰塵擦掉了一塊，有一頁還折了個角。
一個傻子，怎么會看書？
她當時沒多想，以為是自己上次打掃時弄的。
然后是另一件事。
有天半夜，翠云起來倒水喝，路過三少爺房門口，隱約聽見里頭有動靜。
她心里一緊，怕三少爺出什么事，輕手輕腳走到門邊，趴在門縫上往里瞧。
月光從窗戶紙透進來，照出三少爺?shù)纳碛啊麤]睡，坐在床沿上，手里拿著根炭條，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
寫完了，他把紙湊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劃了根火柴，把紙燒了。
火光一閃，翠云只來得及看見兩個字：
山。匪。
她心里咯噔一下，嚇得縮回了腳，一夜沒睡著。
第二天，她試探著問："三少爺，您昨晚睡得好嗎？"
周承平傻乎乎地笑："好……睡得好……做夢了……夢見好多螞蟻……"
和往常一模一樣。
翠云沒再多問。
從那以后，她更加留心觀察。
她發(fā)現(xiàn)，三少爺雖然被人看著，但總有辦法甩開那些偷懶的家丁。
家丁們本就不愿意干這差事，覺得看著個傻子沒意思，常常偷偷跑去賭錢喝酒。三少爺似乎摸清了他們的規(guī)律，專挑他們不在的時候溜出去。
有一回，翠云遠遠跟著，看見三少爺又去了那個廢棄的地窖。
他沒有再扔金條，而是放了幾個包袱進去。
包袱不大，也不知道裝的什么。
翠云沒敢靠近，怕被發(fā)現(xiàn)。
她不知道三少爺在準備什么，但她隱約覺得，這個"傻子"，比誰都清醒。
可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一來，她沒有證據(jù)，只是些捕風捉影的猜測；二來，就算說了，誰會信？
一個丫鬟說三少爺裝傻？怕是要被當成瘋子趕出去。
再說了，三少爺待她不薄。就算他真的裝傻，那也一定有他的苦衷。
她只是把這份疑心藏在心底，默默地看著，等著。
柳河鎮(zhèn)往西三十里，有座青龍山。
山上盤踞著一伙土匪，號稱"青龍寨"，匪首叫趙麻子，據(jù)說當年在直魯聯(lián)軍里當過兵，后來隊伍散了，就帶著一幫弟兄占山為王。
這幾年，青龍寨的名頭越來越響。
方圓百里，哪個大戶沒給他上過貢？哪個商隊沒被他劫過道？
官府不是沒剿過，可這伙人狡猾得很，一聽見風聲就鉆進山溝溝里，等官兵一走又冒出來。幾次下來，官府也懶得管了，睜只眼閉只眼。
上個月，鎮(zhèn)上的孫記綢緞莊被洗劫。
那天夜里，幾十個蒙面人沖進孫家大院，把金銀細軟搜刮一空，臨走還放了一把火。孫掌柜想攔，被一刀砍斷了胳膊；他兒子跑去報官，第二天在鎮(zhèn)外的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尸體，舌頭被割掉了。
官府來人轉(zhuǎn)了一圈，說是"流寇所為，正在追查"，然后就沒了下文。
誰都知道是青龍寨干的，可誰也不敢吱聲。
孫家婆娘帶著兩個小的，哭哭啼啼投奔娘家去了。那間綢緞莊，如今還是一片廢墟，黑黢黢地立在鎮(zhèn)中央，像個無聲的警告。
這天，周德厚請了鎮(zhèn)上幾位鄉(xiāng)紳來家里商議。
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王記當鋪的王財主，李記糧行的李老板，還有開藥鋪的孫郎中——就是孫掌柜的堂弟。
幾個人坐在堂屋里，茶都涼了，誰也沒心思喝。
"諸位，孫掌柜的事，大家都看見了。"周德厚捋著胡子，神色凝重，"我尋思著，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周老爺有何高見？"王財主問。
周德厚沉吟片刻，道："我打算湊份子，給山上送些銀子，求個太平。"
"送銀子？"孫郎中臉色變了，"周老爺，我堂兄年年給他們上貢，該送的沒少送，結(jié)果呢？"
"孫兄弟，我知道你心里苦。"周德厚嘆了口氣，"可咱們能怎么辦？跟他們硬碰硬？"
"那也不能由著他們敲竹杠啊！"
"破財消災，破財消災。"王財主打圓場，"孫老弟，你堂兄的事……怕是另有內(nèi)情。我聽說他跟山上那個二當家有過節(jié)，這才被盯上的。咱們安安分分的，把銀子送到，應(yīng)該不會出事。"
孫郎中還想說什么，被李老板拉住了袖子。
"行了行了，大家都消消氣。"李老板說，"周老爺說得有理，咱們湊份子，每家出個一二百塊大洋，再搭上些綢緞首飾，送上山去，好言好語說幾句，先把這關(guān)過了再說。"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陸續(xù)點頭。
"也只能這樣了。"
正說著，門口傳來動靜。
周承平不知什么時候溜了進來，站在門邊，直愣愣地看著眾人。
"三弟，這不是你待的地方，快回房去。"周承業(yè)皺眉。
周承平卻開口了，聲音含含糊糊的："爹……別送……"
眾人愣住。
周德厚臉色不好看："胡說什么？"
周承平指指自己的腦袋，又指指窗外遠處的山："狼……喂不飽……送了……還要……"
"哈哈哈哈！"周承祖笑得前仰后合，"三弟，你今天開竅了？狼喂不飽，這話也就你說得出來！"
滿堂哄笑。
周德厚擺擺手："把他帶下去，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
兩個家丁把周承平架了出去。
周承平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父親。
那眼神里有什么東西，讓翠云心頭一跳。
不是傻子的眼神。
是一種深深的……無奈。
商議的結(jié)果，還是送錢。
周德厚拿出五百塊大洋，又湊了些綢緞、藥材、首飾，讓大少爺周承業(yè)親自送上山。
三天后，周承業(yè)回來了。
他的臉色很難看，進門就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連晚飯都沒吃。
周德厚覺得不對勁，敲門進去，看見兒子坐在椅子上發(fā)呆。
"老大，怎么了？"
周承業(yè)抬起頭，眼里有藏不住的憂慮："爹，我覺得不對勁。"
"怎么了？銀子他們沒收？"
"收了。"周承業(yè)站起身，壓低聲音，"可那個趙麻子收錢的時候，問了我一堆話——咱家院子多大，幾進幾出，有多少家丁護院，值錢的東西放在哪兒，平時什么時候起什么時候睡……"
周德厚臉色變了："他問這些做什么？"
"我也納悶。"周承業(yè)來回踱步，"當時我沒敢多想，現(xiàn)在回過頭琢磨……爹，您說，他不會是在打咱家的主意吧？"
"不……不會吧？"周德厚強撐著說，"咱們已經(jīng)孝敬過了，他總不至于……"
"但愿如此。"周承業(yè)嘆了口氣，"不過以防萬一，我讓家丁們這幾天警醒些，多加巡邏。晚上把各個門都上了閂，有動靜就敲鑼。"
"好，好，就照你說的辦。"
父子倆又商量了一會兒，都覺得應(yīng)該沒事。畢竟周家把該送的都送了，還額外多給了一百塊大洋，那趙麻子再貪心，也不至于做得太絕。
他們沒注意到，窗外的槐樹后頭，一個身影悄悄離開了。
是周承平。
他聽完了全部對話，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喂不飽的……"他喃喃自語，轉(zhuǎn)身往后院走去。
當天晚上，他又去了地窖。
這一次，他不光放了包袱，還帶了一把生銹的獵刀、一壺燈油、幾盒火柴、兩捆繩索、幾套換洗衣裳。
他在地窖里待了很久，不知道在忙什么。
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
翠云躲在暗處，遠遠地看著。
她不知道三少爺在做什么準備，但她隱約有一種預感——
暴風雨就要來了。
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
柳河鎮(zhèn)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街上到處是賣花燈的、賣糖人的、舞獅子的，熱鬧非凡。
周家大院更是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
周老爺一高興，請了鎮(zhèn)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來吃酒。大門口掛了六盞大紅燈籠，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堂屋里擺了四桌酒席，山珍海味，琳瑯滿目。
周德厚坐在主位上，滿面紅光，頻頻舉杯："諸位，新年新氣象，祝大家伙兒財源廣進，日子紅火！"
"好！好！周老爺說得好！"
觥籌交錯，熱闘非凡。
二少爺周承祖喝得臉紅脖子粗，摟著兩個狐朋狗友劃拳。
"五魁首啊——"
"六六六——"
大少爺周承業(yè)應(yīng)酬著客人，臉上帶笑，眼里卻藏著一絲憂慮。最近幾天，鎮(zhèn)上不太平，好幾戶人家丟了東西，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山上干的，但總讓人放心不下。
他悄悄叫過一個家丁，吩咐道："今晚多派幾個人巡邏，尤其是后門和側(cè)門，看緊了。"
"是，大少爺。"
只有三少爺周承平，縮在角落里，一口酒都沒喝。
他坐在最偏僻的位置，身上穿著件半舊的棉袍，在一群衣著光鮮的賓客里顯得格格不入。
沒人注意他，也沒人跟他說話。
翠云端了碗湯圓過來，輕聲道："三少爺，您吃點東西吧。"
周承平?jīng)]接，只是低聲說："翠云，等會兒跟緊我。"
翠云愣住："什么？"
話還沒說完，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走水了！走水了！"
有人喊著沖進來，滿臉驚恐："老爺，鎮(zhèn)東頭著火了！火勢很大！"
周德厚酒杯一抖："什么？咱家糧倉不是在鎮(zhèn)東頭嗎？"
"是是是，就是那邊！"
"來人，快去看看！"
一陣兵荒馬亂，幾個家丁跑出去查看情況。
周承業(yè)心里咯噔一下，總覺得哪里不對。他走到門口，往外張望——
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空。
可奇怪的是，那火好像離糧倉還有段距離，更像是在……路口？
"不對！"周承業(yè)臉色大變，"是調(diào)虎離山！快關(guān)——"
話還沒說完，大門轟然被撞開。
一群舉著火把、拎著砍刀的人沖了進來，為首一人滿臉橫肉，右臉上一道猙獰的刀疤，黑燈瞎火里看著像個兇神惡煞。
正是青龍寨匪首，趙麻子。
"周老爺，過年好啊！"趙麻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兄弟們過來討個彩頭，你不會怪罪吧？"
滿堂賓客嚇得魂飛魄散，有的往后躲，有的往桌子底下鉆，有個膽小的當場尿了褲子。
幾個家丁想上前阻攔，還沒動手就被土匪們圍住了。
"別動！"一個土匪把刀架在家丁脖子上，"誰動捅死誰！"
周承業(yè)強自鎮(zhèn)定，上前一步："趙……趙當家，上個月我們不是送過銀子了嗎？"
"送了？"趙麻子瞇起眼睛，"送了多少來著？五百塊？"
"是，五百塊大洋，還有一些綢緞首飾……"
"五百塊？"趙麻子冷笑一聲，一巴掌扇在周承業(yè)臉上，"你打發(fā)叫花子呢？"
周承業(yè)被打得踉蹌了兩步，嘴角滲出血來。
周德厚腿軟了，撲通跪在地上："趙……趙當家，您想要多少，盡管開口，我們給！"
"這還差不多。"趙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從他手上擼下那枚玉扳指，把玩了兩下，揣進懷里，"把你家的金銀細軟全交出來，一件不許藏，老子今天心情好，饒你一家老小不死。"
周德厚顫聲道："都……都在庫房，你們拿去便是……"
趙麻子朝手下使了個眼色，十幾個土匪沖向庫房。
片刻后，他們扛著幾口箱子回來，里頭裝的是銀元、銀錠、綢緞、首飾。
趙麻子翻了翻，臉色陰了下來。
"就這點？周老爺，你當我是傻子？你家的家底，我門兒清！你那三十根金條呢？地契、房契呢？"
周德厚臉色煞白。
他確實有三十根金條，是祖上傳下來的老本，輕易不動的。這事知道的人極少，怎么會被人知道？
除非……除非是家里有人走漏了風聲！
他下意識看向周承祖——這敗家子成天在外面胡混，保不齊喝多了吹牛皮，把家底透露給了什么人。
周承祖縮在人群里瑟瑟發(fā)抖，被父親這么一看，嚇得臉都白了。
"我……我沒……"
"沒什么沒？"趙麻子的眼神像毒蛇一樣掃過來，"把他拎出來。"
兩個土匪把周承祖從人堆里拽出來，按在地上。
"趙……趙當家，我真不知道什么金條……"
"不知道？"趙麻子抽出腰間的砍刀，"那我?guī)湍阆胂搿?
刀光一閃。
"啊——！"
周承祖慘叫一聲，左手齊腕而斷，鮮血噴涌而出，濺了周德厚一臉。
滿堂驚呼。
"老二！老二！"周德厚癱倒在地，老淚縱橫，"別殺他……別殺他……金條……金條我告訴你……在書房暗格里……"
土匪們又是一陣翻找，很快把暗格撬開。
可里頭只有十四根金條。
趙麻子的臉徹底黑了："剩下的呢？"
周德厚懵了。
他猛然想起——上個月，傻兒子往地窖里扔金條，被發(fā)現(xiàn)后只撿回來十四根。
可他明明存了三十根啊！
難道那傻子扔進去的，比撿回來的還多？
"趙當家，只有這些了……真的只有這些了……"
趙麻子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笑。
"行，不說是吧？來人，把周家人都給我綁了！押回山上去，一個一個慢慢審！"
土匪們一擁而上，把周家老小連同賓客全部五花大綁。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堂屋角落里少了幾個人。
后院。
周承平拉著翠云的手，貓著腰往地窖方向跑。
他的腳步又快又穩(wěn)，完全沒有平時那副跌跌撞撞的樣子。
"三少爺……您……"翠云氣喘吁吁，腦子一片混亂。
周承平?jīng)]回答，只是壓低聲音："別出聲，跟緊我。"
拐角處，他們差點撞上一個人。
翠云嚇得差點叫出聲，定睛一看，是老長工田七。
田七正背著個包袱往外逃，看見三少爺，愣住了："三少爺？您這是……"
周承平只說了兩個字："跟我。"
田七猶豫了一瞬，跟了上去。
三人來到地窖門口。
后面?zhèn)鱽硇鷩W聲，火光越來越近——土匪開始搜院子了。
周承平推開那扇破木門，領(lǐng)著兩人鉆了進去。
地窖又黑又深，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
"三少爺，這兒是死路啊……"田七急道。
周承平?jīng)]說話，從懷里掏出火折子，吹亮了。
昏黃的光芒照亮了地窖深處，田七和翠云同時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