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聽喀什①：新疆第一大縣莎車，在老城煙火里奏響十二木卡姆

這里是《中國目的地》播客節目，我們特別推出《漫聽喀什》聲音劇場特別季。本節目作為“文化潤疆”項目，將重點關注莎車、澤普、葉城、巴楚四個與上海結對的縣，談談它們的歷史文化和旅游看點。

此外，作為聲音劇，也將為大家呈現喀什的特色音樂以及當地生活的各類聲音。希望大家跟著我們的講述，慢慢地聽見喀什。

第一期節目，我們走進喀什莎車縣。莎車的歷史悠久，可追溯到西漢時期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的“莎車國”。

莎車的文旅資源特別多，尤其集中在一座古城——莎車老城。莎車老城在2016年被列為自治區級歷史文化名城。莎車老城中還聚集了一大批本地的音樂人、手藝人等表演者，擁有非物質文化遺產40個，其中就有世界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十二木卡姆”。因此，莎車也有“十二木卡姆之都”的美譽，在莎車可以聽到最原汁原味版本。今天就跟著我們的節目暢游莎車老城，也在老城里聽上一曲十二木卡姆。

《漫聽喀什·莎車》音頻。澎湃新聞記者 邵媛媛

對談嘉賓（根據出場嘉賓順序）

侯楊方——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絲綢之路權威專家

依力亞孜·卡熱——莎車縣文旅推薦官

徐欣——上海音樂學院研究員

2021年10月5日，新疆喀什，莎車老城莎車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園葉爾羌汗王宮。 本文圖均為 視覺中國 資料圖

絲綢之路最早記錄只有87字，就提到了莎車

中國目的地：在開啟莎車之旅前，我們特別邀請了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絲綢之路研究專家侯楊方，為我們解讀莎車在絲路上的獨特地位。

侯楊方：莎車確實是古代絲綢之路非常重要的一站。所謂的古代絲綢之路，實際上是根據《漢書·西域傳》中的一段話，后來由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總結并命名為“絲綢之路”。中國古代并沒有“絲綢之路”這個名稱。

在《漢書·西域傳》一開始，就講到從玉門關、陽關通往西域的兩條道。其中提到西域南道，這條路自玉門關、陽關出西域，有兩條路線：南道“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車”，就是從昆侖山（包含東邊的阿爾金山）北坡順著河走，到達莎車。

關于絲綢之路最早的記錄只有87個字，其中就提到了莎車，因此莎車是非常重要的節點。再向西，就要翻越蔥嶺，所以莎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北道與莎車并列的就是疏勒，疏勒就是現在的喀什，莎車與喀什是帕米爾高原以東最重要的兩大綠洲。如果繼續向西進入帕米爾高原無人區，大半個月都沒有固定補給。因此，莎車和喀什是重要的補給點。

莎車位于葉爾羌河邊。葉爾羌河發源于喀拉昆侖山，從帕米爾高原流下，漢代稱為蔥嶺南河，由蔥嶺發源，一路向北，匯合了喀什噶爾河、阿克蘇河，形成塔里木河。

中國目的地：侯教授為我們梳理了莎車在古代交通與補給鏈中的關鍵地位——既是河谷綠洲，也是商旅的必經補給點。接下來我們換一個視角，穿越回一千四百年前，聽聽玄奘筆下的“烏鎩國”與他如何描繪這一路的艱險與水源。

侯楊方：玄奘確實到過莎車，當時稱為烏鎩國。玄奘在1400年前記錄的地名，多為梵語，也就是古代印度語，因此稱為烏鎩國。

關于烏鎩國究竟在哪里，其實在一百多年前，德國和法國的東方學家就開始討論。但他們討論的最大問題是什么？他們沒有實地走過這條路線，而且在閱讀玄奘《大唐西域記》原文時存在障礙。一些非常著名的東方學家把烏鎩國定在費爾干納，但這與實際位置相差好幾百公里。

《大唐西域記》1400年前在世界范圍都是非常獨特的一本書，非常寫實，對路線、方向、里程、是否有水源、地方風俗民情等都詳盡地記錄。

貞觀元年，唐太宗要求玄奘寫《大唐西域記》，其實是為了政治和軍事目的。古代行軍打仗，地形地貌、路線、是否有水源特別重要，所以玄奘反復記錄水源，留下珍貴記錄。

到了十九世紀，歐洲探險家想探險地球上最后的空白——帕米爾高原，也就是蔥嶺地區，他們發現沒有地圖，也沒人勘探過，《大唐西域記》成為當時最靠譜的地理資料。他們先將其譯成法語，再譯成英文。譯者本人沒來過，而且對文言文的理解確實不到位，把很多精妙的詞都翻錯了，因此翻譯文本中有很多錯誤。

關于莎車是不是烏鎩國的爭議，其實只要實際走過一次就明白了，答案是肯定的。當年玄奘從現代國境外走進來以后，到了?朅盤陀國，就是現在的塔什庫爾干——石頭城。他在那里休息了二十多天，從城東南出發，行三百余里到大石崖，大石崖東北二百余里到奔穰舍羅，然后向東行八百里到莎車——烏鎩國。上世紀八十年代現代公路修建之前，當地老百姓從塔什庫爾干到莎車也一直是按這條路線走的，完全一致。因為這里地處高原，平均海拔三四千米，高處可達七千多米，能通行的山口有限，而且在這個緯度，海拔超過五千米處終年積雪，馱著佛經、絲綢和貨物的商隊無法行進，所以塔什庫爾干與莎車之間最高的通行山口是坎達爾山口，也是絲綢之路上的制高點，至今還在，玄奘走的就是這個山口。

2024年10月5日，新疆喀什莎車縣，阿勒屯清真寺。

從玄奘的“烏鎩國”，到新疆人口第一大縣

中國目的地：玄奘的文字把莎車寫進歷史，也讓后世知道這里的水與路。現在我們再把鏡頭拉回到現代的莎車：這里的葉爾羌河流淌著千年的文明，也養育著今天的一座大縣。

侯楊方：莎車是新疆現在最大的綠洲。莎車綠洲包含了莎車與周邊的一些縣，但僅莎車縣現在人口接近九十萬人。大家覺得新疆地廣人稀，其實刨去沙漠地區，只算綠洲面積，人口密度非常高。

莎車人口多、綠洲大，不是因為降雨多，而是因為葉爾羌河從蔥嶺流經此地，水源特別充足。我看過一份喀什文史資料，日本作家井上靖在1979年到過莎車，臨走時突然提出要去葉爾羌河，這不在原定行程范圍內，所以陪同人員向北京外交部匯報，特批他去看。那天非常寒冷，他站在葉爾羌河大橋上，非常激動，是第一個下車、最后一個上車的人。沒有葉爾羌河，沒有喀什噶爾河，沒有后來匯成的塔里木河，就沒有南疆的綠洲。

中國目的地：侯教授的講述讓我們看到，莎車不僅是絲綢之路南道的必經之地，更是翻越帕米爾高原前的最后補給站。這片綠洲因葉爾羌河的滋養而生機勃勃，也因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多元文明的交匯點。那么，千年之后的莎車是否還能尋見昔日的風貌呢？

侯楊方：莎車確實非常重要，現在和過往的地理人文風貌差別太大了，玄奘如果活過來穿越到莎車，他一定認不出來，《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的伽藍是佛教寺廟，玄奘經過的地方基本都是佛教寺廟。

所以《大唐西域記》特別珍貴，記錄歷史確實是中國人的特長。在其他中亞、南亞地區國家，比如巴基斯坦、印度等，很難找到相關資料，因為他們信仰的宗教更關注來世，對前世并不在意。所以《大唐西域記》是關于南亞、中亞非常珍貴的歷史記錄。

中國目的地：聽侯教授梳理完莎車厚重的歷史脈絡，我也忍不住問他，如果閉上眼睛去回想莎車，第一個跳入腦海的會是什么畫面？

侯楊方：我第一次去莎車是2013年4月，當時是第一次去帕米爾考察。莎車確實是南疆各個古城中原始風貌保存得比較好的地方，保留了至少一兩百年前的當地古樸建筑。而且根據它的風俗傳統，經常有樂隊在廣場上演奏傳統音樂。莎車中心還有葉爾羌汗國的陵墓群，這一點令我印象很深刻。

新疆喀什地區莎車縣阿曼尼莎汗紀念陵

中國目的地：廣場上不時響起的木卡姆樂聲，市中心靜立的陵墓群，都透露出不同于中原的生活美學。歷史并未走遠，它就活在今天莎車人的日常之間。接下來，就讓我們跟隨莎車文旅推薦官伊利亞斯的腳步，用一場City Walk，穿行于現實與歷史交織的莎車老城。

依力亞孜：首先非常歡迎大家來到莎車老城開啟City Walk之旅。我推薦的這條路線，能讓大家充分領略莎車老城獨特的魅力。

從阿曼尼莎汗紀念陵開始，在這里深入了解十二木卡姆整理者阿曼尼莎汗的故事。再到喀贊其街，沿途中有匠藝精湛的本地手工藝店鋪，也有舌尖生韻的美食。隨后到達老電影院茶館，喝一杯熱茶，感受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來到氤氳藥香的醫藥巷，探尋中華醫藥多元魅力。再漫步奶皮子路，感受莎車縣百姓舌尖上的最真實的煙火氣。接下來來到加滿古寺，見證多元文化融合、繁榮、發展。隨后走到老黨校遺址，見證紅色精神根脈，再到玄奘講經臺，探秘玄奘東歸之路。最后來到老城文化中心，觀看十二木卡姆演出，沉浸式體驗十二木卡姆的獨特魅力。

玄奘講經臺遺址

活著的十二木卡姆，從葉爾羌河到當代煙火人間

中國目的地：剛才我們隨著依力亞孜的推薦，完成了一場穿越時空的聲音漫游，其中不容錯過的，正是在莎車老城里親耳聆聽一場原汁原味的十二木卡姆表演。十二木卡姆是維吾爾族傳統大型古典音樂套曲，結構宏大，內容豐富，被譽為東方音樂的活化石。我們邀請上海音樂學院研究員徐欣老師為我們解讀十二木卡姆的獨特魅力。

徐欣：十二木卡姆特別有趣的一點在于，它并不是一個非常專屬的概念。實際上在整個歐亞大陸，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都存在這種套曲形式。

從字面上理解，木卡姆作為一種大型歌舞樂套曲的形式，包含十二個套曲。在每個套曲中，基本上有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叫“瓊乃額曼”，即大曲，第二部分叫“達斯坦”，即敘事曲；第三部分叫“麥西熱甫”，這是最有意思的部分，也是大家最熟悉的，因為它是全民參與的載歌載舞形式，大家可以集體唱歌跳舞。麥西熱甫之所以放在最后，是因為它的氣氛非常熱烈。一般我們理解的歌舞樂表演有正式的表演者，還有觀眾。但麥西熱甫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全民參與，在場的觀眾都可以成為舞蹈者，甚至如果你有其他才藝，也可以去做其他的事情，這與我們一般理解的表演不太一樣。

莎車十二木卡姆的歷史值得了解。葉爾羌汗國曾經在這個地方。當時同行的朋友，新疆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謝萬章老師，他一邊行車一邊看著河，陽光照下來，河水閃著光，他感慨道：“偉大的葉爾羌河。”他背后沒說完的意思，就是葉爾羌河水千年以來不斷孕育著整個地方，孕育著文化，滋養著人民，形成了一個流域型的文化共同體，很有意思。

葉爾羌河與塔莎古道

中國目的地：在葉爾羌河邊，水聲與歌聲從來不是分開的。正是在這樣的流域里，人們生活、遷徙、歌唱，木卡姆也因此有了自己的形狀與性格。接下來，讓我們進入十二木卡姆的歷史現場，聽聽它是怎樣被定型、被留存至今的。

徐欣：莎車的木卡姆，它的歷史主要與葉爾羌汗國的阿曼尼莎汗有關。16世紀，她在宮廷層面對十二木卡姆的套曲進行了整理、刪減、補充，有點類似孔子整理《詩三百》的過程，從而形成了近現代以來十二木卡姆套曲的規定形式。

雖然這個問題在學者中有爭議，但我們是有明確的文字記載的。維吾爾族唯一傳世的音樂與音樂家文本記錄叫《樂師史》（或譯作《樂師傳》），成書于1854年，原始手稿現存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另有20世紀初的察合臺文抄本，里面明確地講到了阿曼尼莎汗收集整理了當代形式的十二木卡姆。

所以從學術角度，我們將莎車的十二木卡姆視為相對完整、規范的形式，是因為它有明確的宮廷脈絡記載。

莎車非物質文化遺產博覽園展示的維吾爾族傳統樂器

中國目的地：從宮廷體系到文獻記載，莎車的十二木卡姆呈現的是一種高度規整、結構完整的形態。十二木卡姆包含十二套大型樂曲，一場完整的“十二木卡姆”演出，將歷時24至27個小時，展現深沉古典的敘誦歌曲、流暢動人的敘事組歌，以及熱情奔放的民間傳統音樂。而新疆這片土地上，其他風格的木卡姆也在生長，各具風格。

徐欣：實際上，在喀什地區不僅莎車有木卡姆。我在麥蓋提縣看到他們有刀郎木卡姆，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形式，與大型套曲的概念不同。刀郎木卡姆比較短小，約9個套曲，總時長一個多小時，更具民間性，參與度更高。風格上也特別不同。人們常把刀郎人理解為生活在沙漠中，但實際上他們生活在干旱地區，并不會在沙漠中演出，而是更愿意在家中，在家庭或社區聚會、節慶、生日、婚禮等場合演出。刀郎木卡姆風格粗獷，常有呼喊式的演唱，非常獨特。審美上，莎車的木卡姆典雅古典，刀郎的木卡姆則民間而獨特，在喀什這個古老地區孕育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木卡姆風格，非常有趣。

除此之外，跳出喀什，在新疆從東到西、南到北都有不同的木卡姆。最東部是哈密木卡姆，旁邊是吐魯番木卡姆，北部有伊犁木卡姆。

整個木卡姆體系非常有意思，無論在學術研究還是在當代活態文化體驗中都獨樹一幟。少數民族音樂最大問題是缺乏文字記載。但維吾爾族及新疆音樂的最大特點仍有一些文字記載流傳下來。除了文字記載，還有其他材料，比如圖像學材料、樂器實物、敦煌壁畫、克孜爾石窟等，都為我們提供了大量歷史素材。

木卡姆的重要性在于它是一種集歌、舞、樂于一體的音樂形式。在絲綢之路音樂中，它是獨一無二的綜合形式，甚至在世界范圍內也可能找不到像十二木卡姆這樣兼具綜合性與世界影響力的音樂體系。

莎車特色商業街售賣的傳統樂器

“沒有一只鴿子能活著飛出莎車”

中國目的地：十二木卡姆不僅是一部宏大的音樂套曲，更是一種活著的文化傳統。它既有宮廷整理的典雅篇章，也有民間土壤生長出的豪邁氣息。說到十二木卡姆，另一個名字也不得不提，那便是我國著名民族音樂學家，萬桐書。新中國成立后，為解決流傳在民間的新疆維吾爾木卡姆藝術“瀕臨失傳”的緊迫問題，萬桐書到新疆主持十二木卡姆的搶救性保護工作，組建團隊完成對十二木卡姆的記譜、收集、整理、出版。1960年，《十二木卡姆》樂譜兩卷集面世。在這一文化保護傳承的過程中，各民族的交往交流與文化認同都得以促進。如今，十二木卡姆依舊回響在莎車的大街小巷中。

莎車文旅推介官依力亞斯告訴我們，去喀贊其老街逛逛吧，白天，這里有叮叮當當的銅器店、香氣四溢的烤包子鋪、織造艾德萊斯綢的工匠；夜晚，夜市亮起暖黃的燈，叫賣聲、音樂聲、歡笑聲此起彼伏，織成莎車最真實的市井畫卷。

依力亞孜：莎車老城遍地都是市井生活，煙火氣息，最有特點的當屬喀贊其街，它有著濃厚的歷史底蘊，清晚期就已存在，白天是熱鬧的商業街道，晚上還有喀贊其夜市，漫步其中，美食的叫賣聲、銅器敲打聲此起彼伏，充滿了濃郁的煙火氣。

喀什地區莎車老城景區喀贊其街

有一句話叫：“沒有一只鴿子能活著飛出莎車”，莎車的烤鴿子更是一絕，因此，莎車的寶藏餐廳首推木卡姆故鄉餐廳，他們家的烤鴿子堪稱一絕，也是很多游客到莎車必吃榜之一。來莎車一定要去喀贊其街嘗嘗“爺爺的爺爺的烤包子”，手藝代代相傳，幾代人的堅守造就了金黃酥脆、鮮嫩多汁的那一口，保準讓你舌尖跳舞，愛上這一口新疆風味。

手工藝店鋪首推的是坐落在老城墻遺址文化公園的艾特萊斯工坊，正如其名，它是艾德萊斯文化的傳承、技藝體驗、旅游觀光的好去處，里面的艾德萊斯文創產品不僅精美，還承載著這份獨特的艾德萊斯文化。

木卡姆是莎車縣的一個大logo，而老城文化中心是非常值得一去的地方，這里每天定時都有十二木卡姆演出，有十二木卡姆傳承人親自上陣，把最地道的十二木卡姆展現給觀眾，帶大家沉浸式體驗十二木卡姆的魅力。

中國目的地：時光在莎車的街巷中仿佛走得格外緩慢。我們從絲路駝鈴的悠遠回響，走到葉爾羌河的粼粼波光；從宮廷樂師整理修訂的典雅木卡姆，走到喀贊其老街香氣四溢的烤包子和煙火人間。

《漫聽喀什》聲音劇場為澎湃新聞《中國目的地》項目組制作。

本期制作團隊：

策劃：邵媛媛 萬新 林炫宇 徐欣宜

文稿：邵媛媛 董懌翎

剪輯：孫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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