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點四十七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格外清晰。
我坐在客廳沙發陰影里,沒有開燈,指尖的煙燃了半截。
吳雅楠推門進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響有些踉蹌。
她“啪”地按亮玄關燈,刺眼的光暈讓我瞇了瞇眼。
“薛宇軒,你什么意思?”她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和壓抑的怒火。
我沒起身,看著煙灰緩緩墜入水晶煙缸。
她走到客廳中央,包重重扔在茶幾上:“我最近忙得腳不沾地,你呢?”
“電話沒有,微信不回,我半夜回來你連燈都不開?”
我抬眼看她。她穿著得體套裙,妝容精致卻掩不住疲憊,眼里有紅血絲。
窗外城市霓虹透過玻璃,在她臉上投下變幻光影。
沉默在空氣里蔓延了十幾秒,只能聽見掛鐘秒針走動聲。
我掐滅煙,身子往后靠進沙發,聲音慢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你老公剛發消息過來。”
我頓了頓,清晰地吐出每個字。
“說你手術后早睡了,讓我別打擾你休息。”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吳雅楠整個人僵在門口,手指還保持著解大衣紐扣的動作。
她臉上血色瞬間褪去,嘴唇微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倒映著客廳那盞冷白的燈。
空氣里有什么東西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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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加班到晚上九點半,辦公樓里已經沒什么人了。
我關掉電腦,屏幕暗下去的瞬間,映出自己疲憊的臉。
三十五歲,眼角有了細紋,發際線似乎又往上挪了點。
軟件工程師這份工作,就像在和時間賽跑,永遠有改不完的代碼。
電梯下行時,我給吳雅楠發了條微信:“還在加班?”
消息像石沉大海,沒有回復,也沒有“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
開車回家的路上,城市燈火通明,霓虹廣告牌閃爍變幻。
收音機里放著過時的情歌,主持人聲音甜得發膩。
我想起七年前和雅楠剛結婚時,也常在這樣的夜晚一起回家。
她會坐在副駕駛座上,脫掉高跟鞋,把腳蜷在座位上。
然后抱怨客戶難纏,提案又被否了,說著說著就靠窗睡著。
那時候她睡著的樣子,像只收起爪子的貓,毫無防備。
如今副駕駛座總是空著,車里只有空調運轉的細微聲響。
推開家門,玄關感應燈自動亮起,暖黃光線灑在空蕩的鞋柜上。
雅楠的高跟鞋不在,她常穿的拖鞋整齊擺在鞋柜第一層。
客廳沒有開燈,只有魚缸里的氧氣泵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幾條錦鯉在幽藍光線里緩慢游動,紅白相間的尾巴曳過水草。
我打開冰箱,里面塞滿各種外賣盒和速食食品。
保鮮層貼著張淡黃色便條紙,是雅楠的字跡:“今晚見客戶,晚歸,不用等。”
字跡有些潦草,最后一個“等”字的豎鉤拉得很長。
這已經是本周第三張便條了。周一、周三,現在是周五。
我把便條揭下來,紙背的黏膠已經不太粘了,邊緣微微卷起。
餐桌上有半杯沒喝完的牛奶,表面結了層薄薄的膜。
雅楠早上走得急,連杯子都來不及洗。這種情況越來越常見。
我打開微信,和她的聊天記錄停留在昨天中午。
我發:“晚上想吃什么?我去買條魚清蒸。”
她三個小時后回:“不用了,公司要開會,你自己吃吧。”
再往上翻,對話越來越簡短,像電報通訊,只傳遞基本信息。
“幾點回?”“不確定。”“記得帶傘。”“嗯。”
最后一次發超過三行的消息,是兩周前她說項目遇到瓶頸。
洗澡時,熱水沖刷著肩膀,肌肉酸痛稍微緩解。
浴室鏡面蒙上水霧,我用手抹開一塊,看見自己茫然的臉。
心里有種說不清的不安在蔓延,像水草在暗處悄悄生長。
不是懷疑,至少現在還不是。只是一種隱約的失衡感。
我們的婚姻像一艘平穩航行多年的船,最近卻總覺得有暗流。
擦干身體回到臥室,床頭柜上擺著我們的結婚照。
照片里雅楠穿著白色婚紗,笑得眼睛彎成月牙,靠在我肩上。
那時她二十六歲,眼里有光,說以后要一起去看極光。
現在相框邊緣落了些灰,我已經想不起上次擦是什么時候。
躺下時已經十一點,雅楠還沒回來。
我給她發了條“注意安全”,沒有期待回復。
閉眼卻睡不著,耳朵不自覺聽著樓道里的每一點動靜。
電梯到達的叮咚聲,鄰居開門關門聲,遠處隱約的汽車鳴笛。
直到凌晨一點多,終于聽到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我閉上眼,裝作已經睡著。聽見她輕手輕腳走進來。
衣帽間傳來窸窣換衣服的聲音,然后是浴室水聲。
淡淡的香水味飄進臥室,不是她平時用的那款柑橘調。
是種更成熟、更深沉的木質香,帶著一點點麝香的后調。
她在浴室待了將近半小時,出來時帶著濕漉漉的水汽。
床墊另一側微微下陷,她背對著我躺下,保持著一拳的距離。
“還沒睡?”她聲音很輕,帶著疲憊。
“剛要睡著。”我說。
沉默了幾秒,她開口:“今天見的客戶很重要,喝了點酒。”
“嗯,早點休息。”
對話到此為止。她很快傳來均勻的呼吸聲,不知真睡假睡。
我睜著眼看天花板,空調出風口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那種不安感更清晰了,像有根細針在心臟表面輕輕劃過。
不疼,但你知道它在那里。
02
第二天是周六,我醒來時已經上午九點多。
身側空著,雅楠那邊被子掀開一半,枕頭有凹陷的痕跡。
廚房傳來煎蛋的滋滋聲,還有咖啡機研磨豆子的轟鳴。
我穿著睡衣走出去,看見雅楠系著圍裙站在灶臺前。
晨光從陽臺照進來,給她側臉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
她頭發隨意挽在腦后,露出白皙的脖頸,有幾縷碎發垂下。
“醒了?”她沒回頭,專注地盯著平底鍋,“煎蛋要吃溏心的嗎?”
“老樣子,全熟。”
“就知道。”她笑了笑,聲音比昨晚輕松許多。
這場景熟悉得讓人恍惚,好像回到了以前那些尋常周末。
我坐在餐桌前,看著她把煎蛋盛進盤子,擺上烤好的面包片。
咖啡香氣彌漫開來,她遞給我一杯,自己那杯加了很多奶。
“今天有什么安排?”我攪動著咖啡。
雅楠在我對面坐下,用刀叉切開煎蛋:“下午得去公司一趟。”
“周六也要加班?”
“項目到關鍵階段了。”她沒看我,專注地吃著早餐,“下周三要提報。”
“什么項目這么趕?”
“一個新品牌的全年推廣,預算挺大的。”她頓了頓,“競爭對手很強。”
她說話時睫毛垂著,在眼瞼投下淺淺的陰影。
我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的婚戒不見了,指根留下一圈淺淺的印記。
“你戒指呢?”
雅楠下意識摸了摸手指,動作有些慌亂:“哦,昨天見客戶摘了。”
“怕劃到絲巾,就放包里了,等會兒戴上。”
解釋得很快,像提前準備好的臺詞。她起身去拿包,翻找了一會兒。
回來時戒指已經戴回原位,在陽光下閃著細微的光。
但我看見她翻包時,里面有個深藍色的絲絨首飾盒。
不大,大概能裝條項鏈或一對耳釘,牌子我不認識。
“客戶送的?”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隨意。
雅楠動作僵了一瞬,隨即自然地說:“哦,那是樣品。”
“這次推廣涉及飾品線,品牌方寄了幾款樣品過來參考。”
她說完喝了口咖啡,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我沒再追問。餐桌陷入沉默,只有刀叉碰觸瓷盤的輕微聲響。
吃完飯,雅楠主動收拾碗筷,水流聲嘩嘩地響著。
我靠在廚房門框上看她洗碗的背影,肩膀線條有些緊繃。
“你最近好像特別累。”我說。
水聲停了片刻,又繼續:“是啊,這個項目壓力太大了。”
“我們公司……最近情況有點復雜。”
她關掉水龍頭,用毛巾擦手,轉身時臉上帶著職業化的笑容。
“不過沒事,我能處理好。等這個項目結束,我們出去旅游吧?”
“你想去哪?”
“冰島怎么樣?去看極光。”她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下去,“不過還得看時間。”
這話題起得突然,結束得也倉促,像為了填補沉默而找的話。
下午兩點,雅楠換好衣服準備出門。
她選了套淺灰色西裝套裙,內搭絲質襯衫,頭發仔細盤起。
對著玄關鏡涂口紅時,她手機響了,屏幕在包里閃爍。
她看了眼來電顯示,眉頭微皺,直接按了靜音。
“不接嗎?”
“是工作電話,等會兒到公司再回。”她把手機塞回包里。
出門前,她猶豫了一下,回頭看我:“晚飯我盡量回來吃。”
“好,等你。”
門輕輕關上,腳步聲在樓道里漸行漸遠。
我站在客廳中央,忽然覺得這八十平的空間空曠得有些冷。
魚缸里的錦鯉悠閑地游著,它們的世界只有這一方玻璃容器。
我走到雅楠的書房門口,手放在門把上,猶豫了幾秒。
最終還是沒推開。轉身去陽臺收衣服,一件件疊好。
她的襯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還是昨晚那種木質香。
我拿起襯衫湊近聞了聞,前調是雪松和佛手柑,后調有麝香和琥珀。
這不是她會自己買的香味,太成熟,太有侵略性。
疊好最后一件衣服,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部門群的消息。
張江山發了個文件,讓大家周末看看,周一討論。
張江山是我上司,五十五歲的老工程師,對我一直很關照。
我想了想,給他私發了條消息:“張總,今天在公司嗎?”
很快回復:“在,有個技術問題要處理。怎么,你也來加班?”
“有點事想請教,方便的話我過去一趟。”
“來吧,正好我泡了壺普洱,一個人喝沒意思。”
我換了衣服出門,開車去公司的路上,一直在想該怎么開口。
問妻子最近在忙什么?問她和什么人見面?
這想法讓我自己都覺得可悲。什么時候開始,我需要通過別人了解妻子?
等紅燈時,我看著斑馬線上來來往往的人群。
有牽手的情侶,有推嬰兒車的夫妻,有獨自快步走過的上班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秘密,自己的不得已。
綠燈亮了,后面車按喇叭催促,我才回過神踩下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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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公司周末很安靜,走廊里只有中央空調運轉的嗡嗡聲。
張江山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飄出普洱特有的陳香。
我敲門進去,他正戴著老花鏡看圖紙,抬頭朝我笑了笑。
“宇軒來了,坐。杯子在那邊,自己倒茶。”
我在他對面坐下,倒了杯茶,琥珀色的茶湯在瓷杯里晃蕩。
“怎么,項目遇到問題了?”張江山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
“不是工作的事。”我斟酌著措辭,“是私事,想聽聽您的意見。”
他挑挑眉,身體往后靠進椅背,做出傾聽的姿態。
“是關于雅楠。”我頓了頓,“她最近……狀態不太對。”
“怎么說?”
“經常加班到很晚,有時候凌晨才回來。身上有陌生的香水味。”
“解釋總是‘見重要客戶’,但眼神會閃躲。我們之間話越來越少。”
我說得很慢,每句話都像在揭開一層自己不愿意承認的疑慮。
張江山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紫砂茶杯的杯沿。
等我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宇軒,我比你多活二十年。”
“見過很多夫妻,因為各種原因走到岔路口。”
“但我要說,有時候眼睛看見的,不一定是全部真相。”
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街道的車流:“雅楠那家公司,最近不太平。”
“我聽財經圈的朋友提過一嘴,好像有收購風波。”
“她所在的廣告行業,并購重組是常事,但每次都會有人事地震。”
我心頭一緊:“您知道具體情況嗎?”
“不是很清楚,但可以幫你打聽打聽。”他轉過身,“不過宇軒,你要想好。”
“有些事情,知道了不一定比不知道更好。”
“信任就像瓷器,有了裂縫就很難復原,哪怕最后證明是誤會。”
我握緊茶杯,溫熱的瓷壁熨貼著掌心:“我只是覺得,她在獨自承擔什么。”
“而我被排除在外,這感覺……很糟。”
張江山點點頭,坐回位置:“給我兩天時間。周一給你消息。”
“另外,”他補充道,“在弄清楚之前,別輕易下結論。”
“雅楠是個好姑娘,你們結婚這么多年,這點判斷你應該有。”
離開公司時已經下午四點多,天色有些陰沉,像要下雨。
我開車回家,路過超市時進去買了條鱸魚,還有雅楠愛吃的蘆筍。
如果她真能回來吃晚飯,我想做頓像樣的飯。
廚房里,我系上圍裙,開始處理魚。刮鱗,去內臟,清洗。
刀鋒劃過魚腹時,我想起剛結婚時雅楠學做菜的樣子。
她握著菜刀的手在發抖,對著一條活魚不知所措。
最后還是我接過刀,她躲在廚房門口,只探出半個腦袋看。
那時她笑著說:“以后做飯就靠你了,我給你打下手。”
后來她工作越來越忙,廚房漸漸成了我一個人的領地。
魚腌好上鍋蒸,蘆筍焯水準備清炒,米飯在電飯煲里冒著熱氣。
六點半,雅楠沒回來。七點,依然沒有消息。
我給她發了條微信:“晚飯快好了,到哪了?”
七點二十,她回復:“抱歉,臨時又要開會,你們先吃吧。”
“你們”?我盯著這兩個字,手指停在屏幕上方。
是打字時的口誤,還是……另有所指?
我打了句“和誰開會”,又一個字一個字刪掉。
換成:“大概幾點結束?我去接你。”
這次過了十分鐘才回:“不用,可能很晚,你先休息。”
配了個擁抱的表情包,是我們以前常用的那個。
我坐在餐桌前,看著一桌子菜慢慢變涼。
蒸魚表面的蔥絲蔫了,蘆筍失去了鮮亮的翠綠色。
最后我自己盛了碗飯,就著冷掉的菜吃,味道很淡。
收拾碗筷時,手機響了,是雅楠發來一張照片。
會議室的長桌,堆滿文件和筆記本電腦,有幾個模糊的人影。
配文:“真的在加班[疲憊]”
照片角落的玻璃反光里,隱約能看見她的倒影。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側臉對著鏡頭,眼神看向某個方向。
那個方向,照片里沒有拍進去的地方,坐著誰?
我想放大看,但像素不夠,細節模糊成一團光影。
回了個“注意休息”,放下手機,打開電視。
綜藝節目里笑聲不斷,主持人賣力地制造熱鬧。
我盯著屏幕,卻什么也沒看進去,腦子里全是那張照片。
九點左右,外面開始下雨,雨點敲打著窗戶。
我走到陽臺關窗,看見樓下有輛車緩緩駛入小區。
黑色轎車,型號看不清,停在離我們單元不遠的地方。
車沒熄火,尾燈在雨幕中暈開兩團紅色的光。
駕駛座有人,但看不清臉。車停了大概五分鐘。
然后副駕駛門開了,有人下車,撐開一把黑色的傘。
傘面傾斜,遮住了上半身,只能看見穿著西褲和皮鞋的腿。
那人朝單元門走來,步伐穩健,不疾不徐。
我盯著那身影,直到他走進樓道,被墻壁遮擋。
幾分鐘后,家門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雅楠推門進來,傘還滴著水,她臉色有些蒼白。
“下雨了,路上有點堵。”她把傘放進玄關的傘桶。
身上還是那套西裝,但襯衫最上面的紐扣解開了。
頭發也有些亂,不像早上出門時盤得那么整齊。
“吃過了嗎?”我問。
“在公司叫了外賣。”她脫掉高跟鞋,光腳踩在地板上。
路過餐廳時,她看了眼桌上沒怎么動的菜,腳步頓了頓。
“你……還沒吃?”
“吃了。”我說,“菜沒吃完,明天熱熱還能吃。”
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我先去洗澡,一身雨水。”她匆匆走向臥室。
我坐在客廳,聽見浴室水聲響起,持續了很久。
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叩問。
04
周日雅楠一整天都在家,但大部分時間關在書房里。
她說要趕一份重要的方案,午飯都是我端進去的。
書房門開了一條縫,我瞥見她的電腦屏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PPT。
還有個小窗口開著聊天界面,但在我進去的瞬間,她切換了頁面。
“放桌上就好,謝謝。”她頭也不抬,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打。
我放下餐盤,注意到她左手邊放著個加密U盤。
黑色金屬外殼,側面有個小小的指紋識別模塊。
這U盤我以前沒見過,不是公司配發的標準型號。
“新買的U盤?”我裝作隨意地問。
雅楠動作停了一下,隨即自然地說:“嗯,客戶資料需要加密存儲。”
“現在對數據安全要求越來越高,沒辦法。”
她說話時眼睛還盯著屏幕,側臉線條有些緊繃。
我沒再多問,退出書房,輕輕帶上門。
下午我收拾家務,把沙發套拆下來洗,擦拭積灰的柜子。
在書房門口的垃圾桶里,看見幾張撕碎的紙片。
本能讓我蹲下身,把紙片拼湊起來,動作很輕。
碎紙片不多,大概是從筆記本上撕下的幾頁。
上面有手寫的字跡,是雅楠的,但比平時潦草許多。
“……必須盡快拿到內部評估報告……”
“……曹順那邊不能再拖了……”
“……風險太大,但沒選擇……”
“……宇軒的投資……”
最后幾個字被撕得最碎,我只能拼出“投資”兩個字。
心猛地一沉。雅楠知道我在股市有一些投資,但具體金額不清楚。
那是我的私房錢,本想攢夠了給她換輛好點的車。
她怎么會提到這個?而且和“風險”聯系在一起?
我把碎紙片重新扔回垃圾桶,用其他垃圾蓋住。
站起身時,手心有些出汗,在褲子上擦了擦。
整個下午心神不寧,我坐在客廳,假裝看電視。
眼睛卻時不時瞟向書房緊閉的門,那扇門像隔開了兩個世界。
傍晚時分,雅楠終于出來了,揉著發酸的脖頸。
“總算弄完了。”她長舒一口氣,倒在沙發上。
“很棘手嗎?”我遞給她一杯溫水。
“嗯,競爭對手出價很高,我們這邊壓力很大。”
她喝了口水,眼神有些放空:“可能……需要一些非常手段。”
“什么意思?”
雅楠回過神,搖搖頭:“沒什么,工作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懂。”
這種刻意的劃分讓我不太舒服。以前她會跟我抱怨工作細節。
現在卻用“說了你也不懂”輕輕帶過,在我們之間劃了條線。
晚飯后,雅楠主動提議看電影,選了部輕松的愛情喜劇。
我們并排坐在沙發上,她抱著靠枕,膝蓋輕輕碰著我的腿。
電影里男女主角誤會又和解,最后在雨中擁吻。
演到煽情處,雅楠悄悄擦了擦眼角,把頭靠在我肩上。
這親昵的姿勢很久沒有過了,我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放松。
她的手滑下來,輕輕握住我的手,手指有些涼。
“宇軒。”她輕聲說,“如果……我是說如果。”
“我做了些你可能不理解的事,但都是為了我們好。”
“你會相信我嗎?”
電影的光影在她臉上變幻,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要看是什么事。”我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握我的手緊了緊:“算了,沒什么。”
電影繼續播放,但氣氛已經不一樣了。我們都心不在焉。
十點左右,雅楠說困了,先去洗漱睡覺。
我留在客廳,等電影放完片尾字幕,房間里徹底安靜下來。
書房的門虛掩著,我走進去,打開臺燈,光線調到最暗。
她的電腦已經關機了,但電源指示燈還亮著,處于睡眠狀態。
我猶豫了很久,手指懸在鼠標上方,最終沒有按下去。
轉身準備離開時,腳踢到了桌下的插線板。
電腦屏幕突然亮起來,是鎖屏界面,需要密碼。
但通知欄有消息提示一閃而過,我沒看清具體內容。
只瞥見發件人縮寫:C.S.
以及消息開頭的幾個字:“明天老地方……”
屏幕很快又暗下去,恢復成一片漆黑。
我站在原地,心跳得很快,耳朵里嗡嗡作響。
C.S.是誰?老地方是哪里?明天要做什么?
這些問題在腦子里盤旋,像一群受驚的蝙蝠。
我輕輕退出書房,關上門,背靠在門板上。
客廳的魚缸發出幽藍的光,錦鯉還在不知疲倦地游著。
它們永遠在同一個空間里轉圈,以為那就是全世界。
我突然很羨慕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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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一早上,我給張江山發了條消息,問他是否有消息。
他回復:“中午食堂見,當面說。”
整個上午工作都心不在焉,代碼寫錯了好幾處,調試了半天。
同事開玩笑說:“薛哥,昨晚沒睡好?黑眼圈這么重。”
我只能笑笑,說最近失眠。真實原因卻無法說出口。
中午食堂人聲鼎沸,我打好飯,找了個角落的位置。
張江山端著餐盤過來,在我對面坐下,神色有些嚴肅。
“打聽了一圈,情況比我想的復雜。”他壓低聲音。
“雅楠的公司,奧美互動,確實在談收購。”
“買方是行業巨頭傳媒體集團,出價很高,董事會很心動。”
我握緊筷子:“這跟雅楠有什么關系?”
“關系很大。”張江山夾了塊排骨,“她是核心項目負責人。”
“如果收購成功,她的項目要么被整合,要么被砍掉。”
“而且,”他頓了頓,“我聽說,收購方點名要清洗一批管理層。”
“雅楠的上司,一個姓曹的合伙人,就在清洗名單上。”
曹?C.S.?曹順?
這個姓氏讓我心頭一緊:“曹順?”
“你知道他?”張江山有些意外。
“聽雅楠提過,是他們公司資深合伙人。”
“嗯,曹順這個人,風評比較復雜。”張江山斟酌著用詞。
“能力很強,手腕也硬,但聽說私生活方面……有些傳聞。”
他沒說具體是什么傳聞,但眼神里的暗示已經足夠明顯。
“雅楠最近經常和他一起工作?”我問。
“應該是,畢竟是她直屬上司。”張江山看著我,“宇軒,你先別亂想。”
“我朋友說,曹順這次很可能想拉著雅楠一起跳槽。”
“他們手里握著幾個大客戶資源,這是談判的籌碼。”
“所以雅楠最近這么忙,可能是在準備后路。”
這解釋聽起來合理,但無法解釋那些異常的細節。
陌生的香水味,深夜的車,加密的U盤,碎紙片上的字。
還有那個“C.S.”發來的“老地方”消息。
“還有什么嗎?”我問。
張江山猶豫了一下:“還有件事,我不確定真假。”
“聽說曹順和他公司另一個合伙人不和,內部斗得很厲害。”
“那個人姓李,也是元老級人物,反對這次收購。”
“現在公司內部基本分成了兩派,雅楠夾在中間。”
他嘆了口氣:“職場政治最麻煩,尤其是這種時候。”
“宇軒,我的建議是,找個機會和雅楠好好談談。”
“但別逼太緊,她現在壓力肯定很大。”
我點點頭,食不知味地扒拉著餐盤里的飯菜。
青菜嚼在嘴里像紙,米飯干澀難以下咽。
“謝謝張總,這些信息很有用。”
“客氣什么。”張江山拍拍我肩膀,“這么多年同事,我看著你倆結婚的。”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下午回到工位,我完全無法集中精神。
腦子里全是雅楠和曹順,還有那個神秘的“老地方”。
打開電腦瀏覽器,我猶豫再三,在搜索框輸入“曹順 奧美互動”。
搜索結果跳出來不少,大多是行業新聞和會議報道。
有他的照片,四十出頭,戴著金絲眼鏡,長相斯文。
西裝筆挺,笑容得體,典型的職場精英形象。
在一篇專訪里,他提到最喜歡的餐廳是“云頂閣”。
那是一家高端中餐廳,在市中心金融區頂層,人均消費很高。
雅楠上周三晚上說見客戶,回來的便條上寫的地址就是金融區。
我繼續翻看,找到一篇去年的行業酒會報道。
配圖里,曹順正和幾個人舉杯交談,身邊站著個穿禮服的女性。
雖然只是側臉,但我一眼認出那是雅楠。
她穿著黑色露肩長裙,頭發盤起,笑得優雅得體。
手挽著曹順的胳膊,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很多次。
照片說明寫著:“奧美互動合伙人曹順攜團隊出席酒會。”
團隊。這個詞把他們的關系限定在職業范疇內。
但我注意到,照片里雅楠無名指上的婚戒,沒有戴。
報道日期是去年十月,那時我們結婚六周年紀念日剛過。
她那天說公司年會,要通宵,讓我不用等。
我放大照片,想看清更多細節,但像素有限。
只能看見曹順微微側頭,正對雅楠說著什么。
她微微仰臉聽著,嘴角帶著笑意,眼神專注。
那種專注,曾經只在我身上有過。
關掉網頁,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辦公室的嘈雜聲漸漸遠去,耳邊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
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開始崩塌,而我無力阻止。
下班后,我沒有直接回家,開車在市區漫無目的地轉。
路過金融區時,我抬頭看向那棟最高建筑的頂層。
“云頂閣”的招牌在暮色中亮起,金色的字體很顯眼。
停車場里,我看見了那輛黑色的轎車,車牌號很熟悉。
是昨晚停在樓下那輛。原來是他送雅楠回家的。
我在車里坐了半個小時,看著進出餐廳的人。
大多是商務人士,西裝革履,步履匆匆。
七點左右,曹順出來了,一個人,手里拿著公文包。
他走到車邊,沒有立即上車,點了支煙,靠在車門上。
煙霧在夜色中繚繞,他抬頭看著高樓,側臉在路燈下有些模糊。
然后他拿出手機,似乎發了條消息,然后拉開車門離開。
我啟動車子,慢慢跟了上去,保持著一個車距。
這行為很蠢,我知道,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想知道,這個可能介入我婚姻的男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06
曹順的車沒有開往郊區的高檔住宅區,而是去了另一個方向。
穿過老城區,停在一棟有些年月的公寓樓前。
這讓我有些意外。以他的身份,應該住在更好的地段。
他下車,按了門禁,很快有人開門,他閃身進去。
公寓三樓的一個窗戶亮起燈,淺黃色的光,看起來很溫暖。
我在對面街邊停車,熄了火,靜靜看著那個窗口。
窗簾拉著,看不見里面,但能隱約映出人影晃動。
大概十分鐘后,另一個身影出現在窗口,是個女性輪廓。
長發,穿著家居服,手里似乎端著什么東西。
她和曹順的影子靠得很近,像是在交談,然后一起離開窗口。
這一幕平凡而溫馨,像無數普通家庭的夜晚。
我突然意識到,我可能誤會了什么。曹順有家庭?
那他和雅楠又是什么關系?職場盟友?還是別的?
在車里坐到九點,那個窗口的燈一直亮著。
期間有個小女孩的身影跑到窗邊,拉開窗簾往外看。
大概七八歲的樣子,扎著羊角辮,臉貼在玻璃上。
曹順走過來,把她抱離窗口,拉好窗簾。
原來他有女兒。這個發現讓我心情復雜。
一方面,這似乎降低了雅楠和他有私情的可能性。
但另一方面,有家庭的男人出軌,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我啟動車子準備離開,手機突然震動,是雅楠發來的消息。
“今晚要通宵,不用等我了,早點休息。”
簡短的文字,沒有表情,沒有解釋,像工作通知。
我盯著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停留很久,最終只回了個“好”。
開車回家的路上,夜色濃重,街道空曠。
電臺在放一首老歌,女聲低沉地唱著:“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
我關掉收音機,車里只剩下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
到家已經十點多,房子里一片漆黑,安靜得讓人心慌。
我打開所有燈,讓光線填滿每個角落,卻填不滿心里的空洞。
魚缸里的錦鯉還在游,它們不需要知道主人為什么失眠。
坐在沙發上,我打開雅楠的書房電腦——這次我決定查看。
電腦密碼是我們結婚紀念日,她一直沒改,這讓我有些意外。
桌面很整潔,文件夾分類清晰,全是工作相關。
我找到那個加密文件夾,圖標是灰色的鎖形,無法打開。
嘗試了幾個密碼,她的生日,我的生日,結婚紀念日,都不對。
最后我輸入“C.S.”的縮寫,依然顯示錯誤。
正要放棄時,我注意到文件夾屬性里的創建日期。
是三個月前,正好是奧美互動傳出收購風聲的時候。
里面有什么,需要專門加密保存?而且連我都不能知道?
我查看最近打開的文檔記錄,大多是方案和報表。
但有一個文件引起了我的注意:“家庭資產風險評估.xlsx”
點開需要密碼,我試了同樣的幾個,都不對。
最后嘗試了“Bingou”,這是雅楠養過的一只貓的名字,十年前死了。
文件打開了。里面詳細列出了我們的存款、房產、投資。
我的股市投資也在里面,精確到小數點后兩位。
旁邊有標注:“高風險,建議逐步減持,最晚下月底前清倉。”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曹總提醒,并購可能導致市場波動。”
曹總。曹順。他連我的投資都知道?還給了建議?
雅楠為什么要把我們的家庭財務狀況告訴他?
繼續往下翻,最后幾行是手寫體的掃描備注:“宇軒不知情,暫時不要告訴他,避免無謂焦慮。”
“等并購塵埃落定后,再找機會解釋。”
“必要時應配合曹總,獲取內部信息以規避風險。”
配合曹總。獲取內部信息。這幾個字像針一樣扎進眼睛。
內幕交易?雅楠在冒著違法的風險,為了保住我們的投資?
我靠在椅背上,渾身發冷。這比出軌更讓我難以接受。
至少出軌是情感問題,而這是原則問題,是底線問題。
窗外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城市從不缺少緊急情況,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危機。
我的危機,就藏在這個加密文件夾里,藏在我妻子的隱瞞里。
關掉電腦,我走到陽臺,夜風吹在臉上,有些涼。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我以為還是雅楠,但顯示是陌生號碼。
接起來,是個溫和的男聲:“請問是薛宇軒先生嗎?”
“我是,您哪位?”
“我姓李,李維民,是雅楠的同事,也是公司合伙人。”
他頓了頓:“有些事,我覺得您應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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